陌生化叙事下中国科幻小说的特性呈现
2021-04-12乔娇
乔娇
内容摘要:“陌生化”理论与科幻文学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是这种类型文学最突出的特征。但是放在世界科幻小说界,中国的科幻小说由于自身独特的发展历史,造成了中国科幻小说一直以来对民族国家复兴和发展的焦虑,因而很难仅仅做单纯的科学幻想。而且中国的科幻小说作家们也很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并将自己设定为英美科幻文学中一种“陌生化”的存在。基于以上认识,本文选用刘慈欣的《流浪地球》作为分析的文本,来探讨其陌生化叙事下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特征。
关键词:陌生化 《流浪地球》 “家园”情结 天人合一
“陌生化”理论是俄国形式主义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一个重要的文学理论,是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概念。它作为一种文学手法,讲求作者通过对日常生活事物进行一种复杂化、困难化的艺术手法来进行文学作品创作,然后读者在阅读这些文学作品时,使自己的知觉模式与作者通过“陌生化”手法所引导读者运用的知觉模式进行沟通,拉开读者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使人们摆脱机械化的日常生活中形成的麻木感、功利和物化的束缚,恢复对事物的原初感受。“使事物再生,把对世界的感受归还给人。”①
而科幻小说这种文学类型与“陌生化”理论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几乎每一部科幻小说都脱离不了这一文学表现手法,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流浪地球》也不例外。而且这部科幻小说与“陌生化”理论的联系还不局限于此,《流浪地球》作为中国的科幻小说,还走出了中国科幻小说一直以来执着于言说的民族自身的文化衰落和复兴潜力的焦虑主题,突破了英美科幻小说视角中的“他者”形象,从而激起了全世界读者对于地球未来的共同想象。本文将从《流浪地球》的“陌生化”叙事角度,分析这部小说所呈现出的民族特性和世界特性。
1.民族性:“陌生化”的形式架构与内容选择
科幻小说更多的是找到一个新的角度去看旧的世界,立足于未来、科技的想象世界,提供给我们更好地审视我们现在生活的角度。但这种基于想象的科幻文学的形式架构,并不是完全脱离我们现实生活的,只是将故事抽离现实世界,放置到一个全新的、未来的环境中,去想象环境的变化会给我们人类及人类社会带来哪些变化,从而引起人们对于在此过程中变与不变的思考。因此,科幻小说中的现实是一种“熟悉的非现实”,最后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现实。而《流浪地球》中对于这种“熟悉的非现实”的呈现,无不透露出中国独特的民族特性。
1.1带着整个地球“出逃”——中国的“家园”情结
中国人自古与土地、家园有着紧密的情感联结。我国古代主导的小农经济体系决定了以土地为本的乡土社会人口流动率极低,“安土重迁”思想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主导着中国人对于人口迁移的看法。直至今天,这种对于故乡的情结仍然将我们与自己的故土相连。刘慈欣在《流浪地球》中,也着重体现出了中国人对我们生活的家园的留恋与难以割舍。于是,《流浪地球》中面对太阳爆炸可能给全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的危急关头,刘慈欣选择将故事设定为人类带着整个地球从太阳系“出逃”,带着地球共同寻找新的“家园”。
在全书的人物呈现方面,刘慈欣将这种中国独特的“家园”情结集中投射到了“爷爷”这一人物的身上。文中的“我”出生在地球停止自转的那天,所以决定了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亲身体会到地球正常运转时候的生活。但是“爷爷”不同,“爷爷”对“前太阳时代”的生活有着深深的眷恋。面对刹车时代的酷热,“爷爷”在一场大雨中兴奋地冲出家门,以为大雨会像从前那样为人类带来清凉,可是却被已经被地球发动机热量烤热的雨水烫伤。而“爷爷”在最后的弥留之际,也反复念叨着:“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在“爷爷”的身上,有着以往正常生活给他留下的深深的烙印,在弥留之际仍然牵挂自己家园的未来,最后在担忧中去世。
而西方在同样涉及太空的科幻小说中,描述的更多是外太空的其他生命与地球生命之间的斗争,含有浓重的侵略与战争意味。在这些故事中飞船是往来穿梭于太空的重要交通工具,也很少流露出像《流浪地球》中的对故土的留恋之情。就像是刘慈欣在美国的一场读者见面会上表达的那样:如果西方科幻小说在面对《流浪地球》中太阳发生灾变,人类将要逃生这种情况的时候,肯定是倾向于人类坐着飞船去逃生。《流浪地球》或多或少的体现出了中国对于自己生活的大地的无法割舍的感情。
1.2对自然环境的留恋——中国的“天人合一”
在《流浪地球》中,人类与自然的接触变得非常困难,而原本亲和的大自然也在那样的一个世界中变得极端而可惧。刘慈欣在《流浪地球》中对于大自然的“陌生化”处理,也体现出了人与自然的融合,而不是对抗,这与我国传统的“天人合一”观念不无联系。
中国的传统思想“天人合一”,主张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统一。在中国的传统思想中,人与自然是和谐共生的。自然不仅提供给小农经济下的中国人生命得以不断延续的物质能量,而且也是中国人培养审美情趣的重要的精神能量。古代的国人也在与自然的充分互动中,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气节,如梅之傲骨,如竹之清丽……這种国人对自然无法割舍的眷恋,在《流浪地球》中那样极端的环境下,也仍有体现。
首先体现在“我”对于在自然中重新生活的向往之情上。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对“我”对自然的看法进行了展现。在小说的一开始,作者就以“我”的口吻说道:“我没见过黑夜,我没见过星星,我没见过春天、秋天和冬天。”这里表现的“我”对于自己的这一遗憾的遭遇是麻木而冷静的。而在小说的结尾,“我”在听到有着“……当东方再次出现霞光……当人类又看到了蓝天……当鲜花重新挂上枝头……”歌词的歌曲的时候,“我”的情绪是激动的。我幻想当地球完成迁移后,人类再次拥有了阳光、蓝天、草地、河流……为什么小说中的“我”对于自己失去幸福生活的遗憾和对未来子孙幸福生活的幻想,都是与这些人类以往的自然生活记忆相关,大概与刘慈欣深受中华文化中对自然的独特感情影响不无关系。
其次,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也多次提到了人对自然生活的眷恋。在“我”的儿童时期,“父亲”从小星老师那里重新回归家庭的时候,“母亲”看了看全家在地下城家中天花板上的全息星空和四壁的全息森林,让“父亲”顺便将这些图像换一下。在这里,作者通过对当时家庭生活环境的想象,为读者营造了一种“陌生化”的场景,而这一场景也恰好体现了即使生活到了地下,人们也要尽力与从前的自然景象有亲密的接触,体现出对自然的眷恋之情。这是中国科幻小说中一种独特的情感体验,也是在西方科幻小说有关机器人、星际大战等内容中间是极少有所体现的。
1.3家庭与老师对儿童的教护——爱与知识的传承
家庭和老师的教化在一个中国人的成长过程中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对发生在家庭内部的传承关系和知识的传承是怀有一种敬畏之情的。这从刘慈欣的其他作品中也可以看出中国的这种观念对他的影响,如《乡村教师》。而西方科幻小说对于这种家庭观念和知识的传承,表现的则并不是那么突出。《流浪地球》中,在“我”的儿童时期,自己的老师“小星老师”不仅教给了“我们”知识、耐心解答我们的疑惑,而且还在“我们”产生对死亡的恐惧的时候,安慰“我”,给“我”以关怀。
对于家庭内部传承关系,主要表現在以下两点:首先表现在“爷爷”这个人物对“我”的影响上。在《流浪地球》第一章中提到,“爷爷”弥留之际,嘴里反复念叨“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从作者的叙述口吻中可以得知,“我”此时对于这句话是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并没有对地球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有非常深刻的感受。而当“我”也到了与“爷爷”差不多的年纪,这句话同样也出现在我的口中、小说的最后。此时,在作者笔下,最后这句话出现在“我”的咏叹中的时候,显然有了更为复杂的情感,这其中就包含有对“爷爷”当时这种感受的理解与再升华,表现出中国家庭内部的连接与传承。
其次表现在“我”童年的家庭生活中,父母对“我”在这样一个极端的环境中有关希望的教育,同样也对“我”今后的一些观念和选择产生了影响。在“我”的儿童时期,第五次近日点即将来临的时候,母亲向父亲表达自己的担忧,害怕地球末日的到来。父亲安慰母亲:我们必须要怀有希望,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这是这个时代一种高贵的品质,不管活多长时间都要拥有它,而且还在最后说明天也要将这样的话说给自己的孩子听。在成年后的“我”与加代子结婚后共同回家的飞机上,从一对老夫妇的对话中听到有关希望的表述的时候,让“我”在这里想起了“父亲”之前有关希望的嘱咐。最终,“父亲”对“我”关于怀有希望的嘱咐影响了“我”。在最后回忆起自己经历的这一切,并想象自己子孙后代拥有的生活的时候,是饱含希望的。而且小说最后还提到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同样快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也从侧面表明,“我”也非常有可能将这种希望传递给了下一代。有了一代代的传承,子孙们将来可以拥有与自然亲近的生活就永远有希望实现。
2.世界性:走出中国科幻小说自我的“陌生化”设定
2.1中国科幻小说自我“陌生化”设定的历史缘由
由于我国科幻小说自身发展的一些历史缘由,使我国的科幻小说除了天马行空的想象,还带有对国家未来发展的担忧。首先,中国的第一部科幻小说出现在晚清时期,较早在中国引入科幻小说的便是梁启超。在这一时期,中国科幻小说囿于当时国内的历史环境,面对的是家园的失去与重建问题。在这一时期,以梁启超为代表的中国科幻小说作家书写的更多是对中国未来政治蓝图的美好想象。梁启超在当时对小说进行分类的时候,是将科幻小说与哲理小说并成一类,统称为哲理科幻小说,意为科幻小说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对未来技术生活的幻想,还要在科幻文学的创作中进行形而上的思考,以关照社会现实状况。因此,在科幻小说在中国落地生根的初期,就被奠定了为面对民族存亡危急时刻的中国找到一个可替代性发展方案的基调。但到了五四运动后,科幻文学又短暂的消沉了下去。
新中国成立之后,我国沉浸在新中国成立的喜悦中并对国家的整体发展有着热切的期盼,于是,科幻小说再次出现在中国的书写历史中,并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和爱国主义色彩。如肖亨建的《蔬菜工厂》,展现了一副自动化农业的景象,设备的运作全靠太阳能,作物产量巨大,需要的人工劳动力极少。热衷于想象科学将给社会主义中国的未来带来哪些光明前景。
之后在文革的影响下,科幻文学的发展再次出现停滞。到了八十年代,复兴后的科幻文学仍然继承了先前一个关于未来技术主导下的中国蓬勃发展的想象性建构传统。正如刘慈欣在《消逝的溪流——八十年代中国科幻》中说到的那样:“那时,对新时代的思考还没开始,人们坚信,创造未来的奋斗虽是艰难的,但也是简单的,他们立刻投入了这种简单的奋斗,希望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为国家和自己创造一个光明的未来。”②仍然带有浓厚的爱国主义色彩,体现出对中国复兴之路的担忧。
从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之路来看,中国科幻的题材始终与对国家、民族发展的焦虑、担忧相联系。这与西方科幻小说中的自由想象不同,中国科幻作家的写作始终被一种民族国家发展的使命感所笼罩。显然,中国科幻作家也注意到了这点不同,他们清楚的知道“对于西方读者而言,中国科幻小说从一开始就带一种陌生化,是英美选择性传统的他者”③。对自己在西方科幻小说世界中的“陌生化”处境有着清醒的认识。
2.2《流浪地球》将世界包含到中国科幻小说关于未来的想象图景中
我们讨论的中国科幻小说作家们这种自我的“陌生化”设定并不是带有捧高西方而指踩我国的意思,这显然是西方中心主义的论调。我们尊重中国科幻小说发展的历史,也非常敬佩我国科幻小说家们一直以来在作品中折射出的对民族复兴与发展的担忧。我们讨论的是中国科幻小说的这种自我“陌生化”认定,会使自己缺失一种世界传播语境,将自身主动放置到世界科幻小说的边缘位置,最终失去在世界科幻界共同交流探讨的“入场资格”。国外的读者没有充分理解中国这些科幻小说的现实需求,也不关心中国科幻中对国家发展的担忧,因而使得这些中国科幻小说的传播范围只能局限在中国。
雷德里克·詹姆逊曾认为,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都可以作为“民族寓言”来解读,因为第三世界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我国之前,包括现在的很多科幻文学仍然具有这一“民族寓言”的特征。而刘慈欣的《流浪地球》显然走出了这一民族寓言的特性,将中国科幻小说对本民族国家发展的焦虑扩展为关注全球文明延续的问题上。在小说中,面对全人类生死存亡的时刻,民族国家不再是全球政治中的重要单位,联合政府、东西半球、亚洲等更为广阔的地理范畴取代了民族國家之间的认定界限,有利于将其融入世界科幻小说的传播语境中,是改善中国科幻小说只能在国内“自说自话”境地的有益尝试。
这部小说的电影版在中国取得良好的传播效果后,版权被美国的视频播放网站网飞Netflix正式购买,并被翻译成28种语言,面向全球190个国家和地区的观众播放。从一些评语来看,不乏有海外观众的支持与称赞。尽管电影的改编与原小说有些出入,但是基本的背景设定:人类在预测到太阳将要发生爆炸而使地球毁灭的时候,做出将地球整个迁移出太阳系的这一行动并没有改变。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流浪地球》小说的这一为整个人类文明延续的命运共同体的主题设定是能融入国外的传播语境中的。
注 释
①巴赫金.《文艺学中的形式方法》,中国文联出版社,1992年版,P77.
②刘慈欣.《消失的溪流——八十年代的中国科幻》[EB/OL].http://www.kehuan.net.cn/article/8.html.
③[加]维罗妮卡·霍林格.《“长城星球”:中国科幻小说的陌生化》,陈广兴 译.
参考文献
[1]华枫.什克洛夫斯基“陌生化”理论解读[J].大众文艺,2019(23):42-43.
[2]维罗妮卡·霍林格,陈广兴.“长城星球”:中国科幻小说的陌生化[J].中国比较文学,2015(03):27-37.
[3]罗雅琳.新颖的刘慈欣文学:科幻与第三世界经验[J].现代中文学刊,2016(05):82-88.
[4]任梦莹.技术漫游中的异乡者—刘慈欣科幻文学中的文化乡愁[D].暨南大学,2015.
[5]吴岩,方晓庆.刘慈欣与新古典主义科幻小说[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02):36-39.
(作者单位:大连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