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阅读
2021-04-12牛寒婷
牛寒婷
一
回想起来,那个清晨之所以与往日不同,是因为在晨光的清澈里,我重温了柏拉图的名篇《苏格拉底的申辩》。不知为什么,那天的我有些反常,不愿做手头尚未完成的工作,而是径直走到书架前,看似心不在焉实则目标明确地拿出一本厚厚的《柏拉图全集》。直到后来,在反思误工这件事时我才发现,这其实是一次蓄谋的逃逸。那段时间,工作过于繁重,我总是没时间读手头正读得起劲的哲学书,为此,心里的积怨淹没了我。正是那天早晨,持续多日的雾霾消散,穿过窗子的晨曦带来久违的透彻和温暖,也不知在哪个意味深长的神秘瞬间,潜意识里左冲右突不曾消停的阅读欲望,决定性地冲破了审查机制的坚固防线,让我无所顾忌地选择了阅读。否则,以我不乏刻板和沉闷的个性,是怎么也不好意思这么做的。
读柏拉图其实没有什么,有什么的,是大张旗鼓地描述此事,这也许会给人炫耀的感觉。可是,读书有什么可炫耀的?若炫耀炫耀的又会是什么呢?和吃喝拉撒睡、和买菜逛街打牌K歌一样,读书不过是一种活着的状态。对我来说,随时随地又旁若无人地,拿起书读或点开电子屏幕看,从来都是家常便饭,也是每日自修的功课,毕竟,阅读是挺有魔力的一件事情。然而,任何事情只要和魔力沾边,便免不了带上一些神秘的、不可解的,甚至不可言说的特殊意味,所以,我们才总是听到人们谈论书籍推荐书目、热议畅销书排行榜、争论新出版的书好看还是不忍卒读,却极少听到人们严肃地谈论阅读本身。但话说回来,把谈论阅读之难简单和草率地归之于神秘主义和不可知论,对认识阅读,照样不会有丝毫帮助。在我看来,描述阅读的难度,更多地来自读者自我认知的匮乏,因为从发生学的意义上说,阅读是阅读者自己的事,它只与读者本人产生无法描述的内在关系,用克尔凯郭尔爱说的一句话加以总结便是:“这个问题仅与我相关。”
我的结论,源于我对自己屡试不爽的精神冒险的审慎观察,而阅读,正是渴望自我认知的独自历险。任何探险都要付出代价,阅读的机会成本则最低廉,它需要你投入的,只是持久的专注和耐心,而投入本身又是美妙的回报。克尔凯郭尔说他想象中的读者能像作家一样持久忍耐,只有凭着这份专注的忍耐和忍耐的专注,阅读者才能真正受惠于阅读,从生活中遁形,暂时忘掉自己。专注的阅读如同一次幽闭暗道中的长途旅行,旅途的漫长和周遭的死寂所需要的隐忍,恰是俄耳甫斯带着心爱的妻子欧律狄刻即将走出冥界时没能做到的,他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结果就永远失去了她。阅读的过程与之类似,专注和忍耐是一种训练,训练的目的是为了不错过重要的东西——至于什么东西才算重要,答案则不言而喻地言人人殊。对我来说,它即是克尔凯郭尔所说的“我”。所以,仅仅是为了“我”,我才愿意尽量专注和耐心地,一次次走过那隐秘曲折的、不尽相同的阅读通道,以期抵达一扇又一扇掩住了刺眼强光的玄妙之门,就如同俄耳甫斯即将带妻子走出的、分隔阴阳的那扇大门,让目光的所及之处由沉沉黑暗转为跳跃着希望的一抹灰白。电光石火般的奇迹近在眼前,屏住呼吸的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咕哝出一句“芝麻开门”或之前被告知的随便哪句密码暗语,大门便无声地徐徐敞开了。新异的世界晃人眼目,我反反复复地,在困惑中确认自己的发现:此前不曾熟悉的别样的自己,正等待着一脸恍惚、犹在梦中的我,去与其相识、相认,并从此拥有一个共同的灵魂。
这就是阅读的神奇之处,它为每一个献祭之人,奉送出一座由他们自己亲手建造的、映衬了灵魂色彩和质地的心灵巴别塔,而塔的一砖一瓦就是那读过的一本本书。专注、耐心和虔诚的阅读不指向任何功利目的,而只为认识尚不曾认识的那个自己——还有什么比找寻隐秘的自我更意义非凡呢?对隐秘自我的层层发现,渐渐让我确认了一点:读书是不折不扣的个人事务,它仅与自己有关,在浩邈无涯的精神场域内,阅书即隐私。
现在,再回到前面的问题,我的想法从未有过地清晰起来:阅读并不适合炫耀。在一些场合,阅读能充当某类炫耀的资本或谈资,但任何东西一旦成为炫耀的道具,便不可避免地,注定要流于浮皮潦草和无关痛痒,于是那炫耀者,即使是披着阅读外衣的炫耀者,也只能沦为只关宣泄的独角戏演员,而只图宣泄的演员从不真的在乎观众,那么,观众,又凭什么,又怎么可能,要把演员——把炫耀者的炫耀当回事呢?当然在更多的时候,就像炫耀的成分不好估量一样,阅读的面目更模糊不清,更不可言说,很容易成为一个人的“难言之隐”:神秘莫测的即时感受、相伴始终的奇妙幻想、无法道与外人的欣快经历……常常无法得到完整的分享,哪怕是与最亲密的人。这些属于一己之私的特殊体验,有时是进入一本书的敲门砖,有时是面对一种语言文字的通关密钥,有时则是朝向一种新的精神领域的开拓与攫取——可无论它是什么,对阅读之人都至关重要,因为正是这些打着个人印记的体验,使阅读的隐私性变得绝对。这样,当我们谈论与阅读有关的话题时,我们便不得不用那种谈论隐私的口吻和方式——如此一来,它的边界、漏洞和虚实真伪问题也就可想而知了。
二
记忆中,那个清晨与柏拉图的邂逅让我迷惑,因为它既像意料之外的一场奇遇,又像水到渠成的某种安排。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又或者,仅仅是我对那個冬日晨间的温暖阳光想入非非的连锁反应。不过,实际情形无论怎样,我都不可救药地染上了“读”瘾。从那时起,每日装模作样地看一会哲学,便成了我安静自己的最佳方式,虽然,我可能什么都没读懂。恶补式的阅读冲动控制了我,让我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我人生的四十年里,我从没与哲学扯上过关系,仿佛连一本经典读物都没翻完过。这对一个文科生来说简直是犯罪。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苏格拉底这句被解读得俗滥无比、被使用得粗糙不堪的话,就像在为我的追悔莫及添油加醋,这更令人沮丧。发现知识新大陆的喜悦和回顾过往人生的悔意,让我对无情流逝的时间焦虑不已,把尽可能多的阅读时间留给哲学,除此我好像别无选择。
等等——对哲学,我的告白,怎么如此矫情腻歪,甚至有点言过其实?但仔细想来,我的所思所叙,又的确诚实得不含水分:我真的始终弄不明白,阅读,何以就把我引向了哲学。此前,对这个门槛不低的学科贵族,我虽然心里仰慕,却只能敬而远之,即便心血来潮时与它对视一眼,也只是做做敬拜的姿势,等待我的,从来都是不明不白和不了了之,我根本就没想过,有一天还真能与它亲密无间。然而,神秘的阅读一如人生,它的好玩之处或许正在于,你永远无法自以为是地做出预判。
哲学——哦,先不去管我读没读懂吧,我现在想一探究竟的只是,它怎么就进入了我视野呢?我关心这个,并非因为它玄妙深奥,而是因为,我沉迷哲学尤其是沉迷柏拉图对话,实在是等于找到了游逛知识迷宫的阿里阿德涅线团,它直接决定了我后来的阅读方向——自然,这是后话。现在想来,在那之前,在我一头栽进哲学书堆之前的一长段时间里,我的确经历过一个意外频发的动荡阶段,那似乎正是阅读即将发生“变故”的征兆和预演。当时,我对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籍十分热衷,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就更不用说,名门正派的读书人定然会认为我这是不务正业不学无术之人的古怪癖好了。如今回头看那些书,我依然不无困惑,与它们或深或浅的缘分让我惊诧不已。直至此时,当记忆的闸门缓缓开启,那些不明就里又稀里糊涂的阅读时光重现之时,那些如同书籍本身一样不请自来的阅读记忆回放之际,这块阅读世界里的小玛德莱娜蛋糕,才近于魔幻地,让我重新体味到了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难以言传的读书滋味。
也许,正因为这场引发了精神地震的阅读变迁带有极其神秘的意味,我才自觉不自觉地,选用了《追忆似水年华》中的著名意象。当然,作为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拥趸——这么说实在令人汗颜,他的七卷小说,我读过的只一本半——为某些重要记忆贴上“普鲁斯特式体验”的标签,原本就是我的习惯。对于回忆这件事情,普鲁斯特有偏执的哲学诉求,他以倾注了他早年人生全部情感记忆的贡布雷故事和他始终沉溺其中、由刻苦学习而获得的上流社会的社交知识所反复映衬的,无非是一种“无意识回忆”。这种无意识回忆不是弗洛伊德式的——无意识不是弗洛伊德的专利,普、弗二位同时代人,互相都未读过对方——它是自发的,它于瞬间受到触动,它来无影去无踪,它断然拒绝有意识的寻找和智力的介入,它仅仅通过感知的隐秘虫洞,穿越迷失的时间而遽然呈现。这样的无意识回忆,之所以让普鲁斯特迷恋不已,是因为它所施放的真实气息,它所生成的那种即时的、鲜活的存在感,能让它拥有对抗线性时间的强大力量,从而超越和创造时间。在普鲁斯特看来,只有无意识回忆才是真正真实的回忆,不,不仅于此,他甚至认为,它们还具有本质意义和真理价值。就此,我愿意认为,我之所以费劲巴力地非要将自己的阅读记忆与普鲁斯特扯上关系,只能因为,我同样迷恋本质和真理。
跳出《追忆似水年华》繁复的时光机器,回到那些我执意窥其奥秘,并于不经意间反复上演和具有提示意味的阅读记忆,我似乎能后知后觉地,隐约捕捉到读书的真义。阅读的小玛德莱娜蛋糕,不仅向我重现了逝去的读书时光,它还向我暗示,看似偶然的阅读事件,也许源于前定的宿命。这些反常另类的阅读,让我踏上了一条充满惊喜的不归路,而在路的尽头,等待我的正是哲学。笛卡尔相信,永远有一个恶魔在扰乱他感观的世界,让他产生各种错觉。那么对我而言,“恶魔”也许就是阅读这个推手,为了让我最终拜倒在哲学的石榴裙下,它不惜采用各种手段来诱惑我。
三
跑题跑了这么远,绕圈绕了这么久,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前边。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阅读即隐私,所以,对于谈论它时的穿凿和牵强,完全不必大惊小怪。
还是言归正传吧。我在这里想破解的,是自己阅读哲学的谜题,而在那之前“扰乱秩序”的一些不同寻常的书籍,被我认为是破案的关键。现在,我终于要列出这些被我扣上阅读突发事件帽子的书目了,就像把装扮精致、等待上场的模特推上T台。它们的多数,是科学类著作,其中不乏名号响亮的畅销书籍:《时间简史》《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人工智能》《从科学到神》《上帝掷骰子吗》《生物中心主义》《超越生物中心主义》……正是它们,成了那段时期霸占我全部阅读时间的“罪魁祸首”。这些偏离了我日常阅读习惯的书,以不易察觉的隐蔽方式引起我注意后,就顺理成章地包围了我。比起出现时的低调,它们的爆发力异常强劲——如同一枚枚重磅炸弹,在我头脑里,掀起了一场场思想风暴。对此,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更不用说采取什么应对策略了。一時之间,不容分说的、快速而又陶醉的阅读控制了我,我像是被绑架上一艘不靠岸停泊、也没有目的地的远行航船,我几乎是被动地,开始了欣赏海面上那看似单调乏味、实则惊心动魄的瑰丽风景。
我书架上,有一本书我并未读过,叫《阅读的至乐》,但它的名字我过目不忘,因为它能一语中的:快乐,是对不无艰辛的阅读的最大犒赏。对命运偶然赐予了我鬼使神差地偏离阅读航向这一事件,我时常念叨,先不说那些书是否真的与我后来偏爱哲学有什么关系,只说它们带来的快慰,就让我感觉享受不尽。比如,从翻开《时间简史》开始,我就被量子物理给迷住了。量子物理给现代人带来了超乎想象的技术飞跃和生活便利,而它所引发的观念革命,更称得上是毁三观的思想“毒药”。我只要一想到光子电子质子之类,大脑里负责想象的开关就会自动按下,整个人,也会立刻沉入天马行空的臆想之中。物理科学的前沿理论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为它们打破常规、新奇有趣,比如薛定谔的猫这一著名案例,恐怕就很少有人不为它抓狂。在我眼中,与量子物理有关的所有想象,正是无数只薛定谔的猫,而每只猫的顽劣程度都可以登峰造极,关于猫死了还是活着还是既死又活之类的问题,简直能让我在困惑中在满足中把心操碎。我绞尽脑汁穷思苦想,我心无旁骛废寝忘食——这种快乐,完全是致命的,对此,我怎么可能有抵抗力呢?
如此说来,我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变更阅读路径的蛛丝马迹,那些有迹可循又有书为证的阅读快乐,成了一把开锁的钥匙。是的,这些“越轨”的快乐,与我之前的阅读体验有天渊之别——虽同为快乐,但快乐与快乐并不等值。无论是量子物理的烧脑革命,还是尤瓦尔·赫拉利惊世骇俗的观念挑战,抑或是人工智能的技术前瞻与生物中心主义的立场确认……它们同有一个显见的特点——都姓“思想”。正由于思想在暗中操控主宰,我的阅读中才能出现那些打破禁忌的思考、通透澄明的思辨、深长幽远的思虑,而唯有它们,才能绵延不断地制造出愉悦人身心的精神多巴胺。至于捉摸不定的前沿科技、穿越历史的思想革命、惊悚刺激的观念历险,更是渐渐地,把我头脑中既定的世界改换了模样,并让它以几何级数扩大延展。这个面貌焕然的新的世界,天性自由、开放活泼,是阅读快乐的基石和底色。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些说不尽道不完的思想快乐,我暗下决心,此生要尽可能地与“思想”多打交道,在阅读的天地里与它不离不弃。在读书这件事上,破天荒地,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主心骨。如果说,此前的阅读大多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那么,此后在挑选书籍时,我开始变得有的放矢并唯我独尊了。让阅读这种精神活动仅与“我”相关,与心灵的特殊需求或个人嗜好紧密相连,这是克尔凯郭尔的思想遗产,它让我越来越意识到:在阅读中发现和塑造自我,远比阅读本身重要。
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有了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那种意思,每天每天,我似乎都能清楚地看到,头脑里因阅读而诞生的新世界,正越来越急迫地向我招手,召唤我义无反顾地,去寻找、探索和体验思想的快乐。于是,此时,一件小事,不知是否受幸运女神之托,恰逢其时地给我带来了幸运。
当时看去,那的确只是微末小事,尽管,它蕴藉的友情感人至深;但事后的今天再看当初——当初,挺偶然地,一个交道不多的朋友,给我推荐了一本哲学著作,又因为该书已经绝版,我遍寻不见,他就又表示要把好人做个彻底,便在南方一座小城的大学图书馆里复印了它,再快递给远在东北的我。按说,那只是一本普通的哲学读物,乍一看去毫不特殊,而且它的作者,素以晦涩难懂著称。如果这书是我自己买的,我肯定不会为它耗时费力,可为了对得起远方的朋友,我竟一字不落地读完了它。其实,不用读完,在翻开它的不久之后,这次意外的“友情阅读”就演化成了一个事件、一个标志、一个起点,我莫名其妙地就沦陷了。当然了,我并非只沦陷于这本具体的哲学,而是没有任何挽回余地地,沦陷在了作为整体的哲学之中。
四
在因果性思维的主导之下,我的阅读回溯之旅,好像已然揭开了阅读的神秘面纱。只是,怀疑主义始终在场,在我心里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吗?它们是否吻合事实?这个看似条分缕析的阐释过程——我好像,听到了苏珊·桑塔格躲在角落里讪笑的怪声——能解释清楚我爱上哲学这件事吗?如果说写作是无法被理性解释清楚的行为,那么阅读也同样如此,它们不是机器,无法机械地、按部就班地拆装零件。看来,即便读了哲学,我还是没大长进,至少在精神活动中,我不够信服理智的力量。或许,我始终认同普鲁斯特与柏格森便与此相关:前者对评论家圣伯夫的著名反驳,后者当年轰动欧洲知识界的“绵延”理论,都不乏对智力和理性的严厉批判,尽管,他们二人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某种程度上完全相反。
事实上,钟爱普鲁斯特又心仪柏格森的我更愿意相信,驾驭读书和写作的那种力量变化莫测、游走自如,我们无法对它横加干涉或测度丈量——它是感知与理智、直觉与认知、想象与思考、机缘与宿命的结合体。当然了,尽管我们惯于二元地看待世界,可这种种“被”对立的两极间的界限在精神活动中又从不清晰,更不要说二者之间可以互相替代了。比如现在,虽然我始终在费尽心机地破解自己阅读的密码,企图参透潜藏其中的事实和真相,但在心里,我却固执地认为,无论阅读还是写作,在本质上,都受控于一股如宗教般神秘、如宿命般不可摆脱的智识的力量。
是的,我必须言及神秘,我无法不走向宿命。因为唯有那被古希腊人视作宇宙秩序和永恒理性的命运,才能帮我愈益厘清生命中一些具体的过往,让我在茫然愕然中也豁然释然。
二十年前,在大学校园那栋爬满蔓藤植物的砖红色教学楼里,正读经济系本科的我,完全是恶作剧似的,和几个同学“流窜”到了三楼中文系一间陌生的教室,并像别人那样“准备”上课。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等待我的,不仅是我平生的第一堂美学课,更是一堂足以改变我未来志趣的人生课。一位相貌平平、身体纤瘦、气质不俗的女教授优雅地走进教室开始授课,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至今也无法参透其奥秘:也许是因为她高贵的谈吐,也许是因为她知性的声音,也许仅仅因为她提到了哲学和美学,总之,从她说出第一个字开始,我就不停地陷入眩晕之中,出现了因激动、紧张、兴奋和深深的渴望而产生的无法自制的生理反应;好像为呼应这种反应,那些从女教授口中流出的或熟悉或陌生的专业词汇,“柏拉图”“美是理念”“康德”“二律背反”“主观与客观”……简直就是魔力巨大的塞壬之歌,牵拉着我索骥前行,而我,实在不是诡计多端又战无不胜的奥德修斯呀。
这堂偶遇的美学课,意外地改变了我的职业选择,甚至改变了我的命运。但这同样得依赖事后的回溯才能看清,其实,那堂美学课的使命从未完结,它不仅为多年以后我的哲学阅读埋下了伏笔,更或隱或显但却持续不断地,始终对我实施着精神的沐浴思想的洗礼——哦,且慢,如果我就按照现在的思路生发开来,阐释下去,前边把一本复印的哲学书当成神启,这里又将一堂更为久远的美学课奉为秘仪,那会不会,让我的故事因为离奇玄虚而更加迷雾重重呢?而我又怎样才能裁定,那哲学书与美学课不仅关联密切而且朝向划一呢?对此,我的确无法肯定地回答,因为它们二者之间,必不可免地,会彼此印证又彼此消解,还必不可免地,会让问题变得既真实无比又模糊异常,以至于,一笑了之地抛弃它们取消它们,倒显得更顺理成章。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妨先抛弃取消我的问题吧。解题如同阅读,过程比结果重要,而其间最为重要的所在,只能是在经历了外在的与内里的种种曲里拐弯跌跌撞撞后,幸运的我,终于将阅读这件不折不扣的隐私之事,假哲学之名,一并摆上了心头与案头。
这足够了!
此时此刻,那个冬日清晨的温暖阳光再次洒向了我,暖意融融的回味雕刻着流逝的阅读时光:持续多日的雾霾完全被读书的记忆给美化了,就像我忘记了彼时忙里偷闲才能看几页书的烦躁和懊恼;洒满书房的冬日阳光和地中海岸边过于热烈的日光交错在一起,它们实在太过耀眼,看上去甚至不那么真实;尽管四周的雅典人嘘声一片,但正在申辩的苏格拉底却气势如虹,他说他一无所知,他说对神的侍奉让他一贫如洗,他说那么我去死你们活吧,谁对谁错,唯神知道……他那自信、正义、睿智的形象,让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
在希腊神话里,有两则关于海妖塞壬的传说我印象深刻,我不知道它们与哲学有无关系;但在这篇关于阅读哲学和思考哲学的文章的最后,我很愿意让它们替我说点什么。
在湛蓝色的海洋深处,回荡着塞壬动听的歌声,在她居住的地方铺满了累累白骨,那是因经受不住她歌声诱惑而奔向她时触礁而死的航海者的遗骸。能对抗塞壬歌声的人不多,奥德修斯是其中的一个,他把同伴的耳朵用蜡封住,又让他们把自己绑上船桅,然后便途经海妖的地盘——这很聪明,不过也乏味,诡计只能算被动的对抗,对于塞壬歌声的魅力来说,这同样等于缴械投降。而关于塞壬的另一个传说,则名气虽小却意味很长。当伊阿宋带领的阿尔戈众英雄因受到海妖歌声的迷惑而掉转船头驶向危险时,作为诗人的俄耳甫斯,从容优雅地操起了竖琴,他朝着致命塞壬,唱起了美妙的歌谣,奏响了能令神人皆醉的天籁之音。于是,乐音与乐音比拼,诗歌与诗歌角逐,缪斯女神传授的技艺与暗黑世界的巫术知识此消彼长交错往复……
【责任编辑】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