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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影

2021-04-12蔡瑛

满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媳妇儿子

天刚亮,莲香便起了床。盥洗好,第一件事便是去给菩萨点个香。这是顶大的事。香火燃起来,烟雾散开,屋子里便有了一种流动的香气。莲香虔诚地给菩萨鞠了三个躬,心里说,菩萨保佑。

拿了把大笤帚,莲香便在院子里扫开了。这个院子,很是有一番看头了。藤蔓上,南瓜、丝瓜、豆角,藏猫猫似的,屏声静气地躲在绿叶子里,又憨憨地,探出点脑袋。一丛玫红的野菊,正开得热烈,沾了露珠,愈发娇艳妩媚了。像轿子里的新媳妇。想到新媳妇,莲香不觉轻轻笑了,露出碎银子般的齐整白牙。

今天,对莲香来说,无论如何,是个大日子。在深圳的老三要回来了,而且带了一个城里的女朋友回来。什么女朋友,不就是新媳妇嘛。老三那小子这么些年净是油去了,对媳妇的事从不上心。这次总算是收了心,遂了她的愿了。都三十岁的小伙了,这两年莲香也就着急这事了。

老大老二兩家子今天也回来,说是一家子聚聚,其实也是凑着热闹,想看看这未来的三弟媳妇。这也合了莲香的意,想让俩媳妇帮着一起瞅瞅,这姑娘是不是一家人的样子。莲香转而又想,这不是从前了,是不是一家人,又怎是旁人说了算的,只要老三自己满意,也就皆大欢喜了。

扫完院子,莲香从蛇皮袋里舀出几瓢糠,用大食盆子拌了昨晚的剩饭,脚底生风似的走进鸡棚。今天事多,莲香有点手忙脚乱。

鸡群老远便听到她的脚步,呼拉拉地围上来,孩子似地仰着脖子热切地看她。瞧把你们急的,我比你们还急呢。莲香搁下食盆,拍拍手心里沾的糠粉。鸡们马上丢下她,埋头抢作一团。唉,你们这些小家伙,怎知我今天要开杀戒了。莲香心里叹着。这些鸡,真是漂亮,素白的身子,鲜红的冠,小白鹅似的。从那样皱巴巴的小团儿,一点点长成大家闺秀的意思了。莲香瞅瞅这只,又瞅瞅那只,却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心一横,闭着眼瞎拽了一只。唉,就你吧。鸡们惊住了,不可置信地顿了下,便四下逃窜。对不住啰,小东西,我新媳妇要来,只好委屈你了。莲香一只手提着鸡,到厨房取了刀。鸡在手上咯咯叫着,有些哀怨。莲香顾不上了。一刀照准了脖子下去,血溅出来,鸡脖子一歪,身子便瘫软了下去。莲香用盆子装了开水,将鸡丢进去,麻利地就地拔毛。

早饭是顾不上了,蒸点馒头凑合。重要的是午饭。莲香在心里盘算,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凑齐了有十来个呢,这十来个人的伙食是件顶费心的事了。何况还要来新媳妇。荤菜乡下不好买,昨天老大便从城里备好了,猪肉,牛肉,十多斤的螺丝鲩,桶子里还有老二昨日在沟里垄的活蹦乱跳的大泥鳅。今天主要是配蔬菜。蔬菜是现成的,在自家园子里头候着呢,但得摘,得洗,得配。对于配菜,莲香从来都是讲究的,吃是顶大的事。再说,可不能让老三带来的城里姑娘小瞧了,这乡下呀,也有乡下的大气呢。她想好了,今天荤素搭配,总共配齐十个菜,多好,十全十美。这日子,虽然七上八下,没少折腾,到如今,不也就十全十美了么。

菜园子在院子外面。打开院门,是另一番天地了。落眼处,是一池野塘,塘里粉的白的莲开了一池,娇憨又香艳,像河里洗浴的姑娘。一只白莲被一瓣莲叶高高托举出来,婷婷立着,被晨光镀了边,观音一样。各种绿从两旁扑来,绚烂又静谧。这地方真好。莲香到底是喜欢乡下的。去年,老大从城里倒腾回来,在离渡村一里路的荒田里置办了这个榨油厂,她便也跟着来了。起初,她是不愿意的。回渡村,怎么说呢,她心里有疙瘩。当初她是铁着心要离开渡村的,如今又回来了,虽然过去了那么久,还是有点没顾上脸的感觉。大家不是都讲究落叶归根嘛,乡下敞亮,这几年您帮我们带孩子也累了,回老家养养身子。老大说。老大都这样说,她还有什么话说呢。如今到底是儿子的世界了。

说是来养身子,这捎带脚地就把这做饭、洗衣,搞卫生,全套保姆的活给一肩挑了。这还不算,莲香还有她的算盘。莲香闲不住,年轻就这样,干活才有劲。这样一个敞亮精贵的地方,莲香怎能视而不见呢。莲香早就在心里盘算开了。先是在院子里拉了棚,搭了架,种些果蔬,在周边栽了柚子、桃子,又四处去谋了些花花草草来,这才大半年工夫,便是满园春色,满眼繁华了。后来,她又把她的算盘延展到了院外,干脆在院子外的空地上扯了一大片园子,把能栽能种的都给它栽了种了,又在园子一侧用铁丝拉了一个网,硬是瞒着老大买了几十只小鸡崽来。老大埋怨她,叫你多养身子,净找事做,真是个劳碌命。莲香想,可不,就是个劳碌命。年轻人知道个啥呢,那些东西,在城里有钱都买不到呢,全是农家肥,阳光雨露撒着欢野长的,吃得安心。现如今哪还寻得到吃得安心的东西?那些个鸡崽子,话说着就一个个鼓胀起来,也没见着耽误什么事。以后,两个孙儿就有自家的土鸡蛋吃了,这些个家鸡,还可以给儿子儿媳补补身子。莲香想着想着,便有些得意了。

昨夜落了雨,菜园子里,辣椒、茄子、西红柿、苦瓜们,一个个洗净了容颜,精神水灵得晃眼。地上,枝藤蔓叶间,几只西瓜腆着肚子,眼看着就要临盆了。莲香喜欢来菜园子,这些小东西,一天天侍弄着,便带了感情。每天两趟的,总要来瞅瞅。莲香一边摘一边盘算,老大喜欢吃西红柿炒蛋,老二喜欢凉拌黄瓜,老三,给他做个荷包辣椒,豆豉苦瓜。常年在外的,很难得吃到家乡味了。得多摘点小辣椒,这些个土辣椒,鲜着呢。也怪了,吃了那么些年,这三小子还是馋她做的菜。

想起三个儿子,莲香那张被岁月过度挤兑的脸,一下子便开阔舒展了。儿子。莲香不由笑了。多好,老天给她三个儿子。这一生,陀螺似的,被生活不停地抽打,一刻不停地旋转,劳碌,然而,有了这三个儿子,一切便都值了。怎么说呢,菩萨保佑啊。这三个儿子,老大遗传了他父亲的好皮囊,最是俊,却也自强自持有主见,让她最为省心。老二有他父亲没有的憨实勤力,吃苦耐劳,也最体己。老三呢,机灵活泛,在哪都吃得开,最是与她亲近,虽是个混小子,一张嘴总能吐出莲花来,让她任何境地都能嗅出那么点生活的香。三个儿子,是她心尖上的肉,是她眼里的光,是她与这魔性的生活抗战的武器。

一会工夫,一大篮子,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挤挤挨挨,满满当当,很是缤纷。莲香进屋,看见她外里人正端着茶缸子在水池边刷牙,手拉锯似的抽动着牙刷,眼睛还半闭着,一付未睡醒的样子。怎么不一觉就睡过去呢!莲香在心底习惯地骂着,脸上却也不恼,自顾提着篮子进了厨房。

莲香先是取了鸡,又从冰箱里拿出猪肉、牛肉、鲩鱼。这些大菜得先准备好,炖的炖上,蒸的蒸上,不然就来不及了。莲香盘算着,鸡用香菇清炖,这种家鸡最滋补,清炖最宜。猪肉得做出点花样来,一半用米粉蒸,下面垫上干柚子皮,这样风味独特,清香又不腻。一半搁桂皮八角闷,闷透,再用土青椒回锅。儿子一准喜欢。泥鳅呢,用老黄瓜焓,搁点腊肉,那味道简直了,又清爽又浓郁。一边想着,一边刀已经在砧板上操练起来。冻过的猪肉拿在手里,竟也刺骨得很呢,莲香嘴里哈着气,手下却仍生风似的,看不出一点迥异。切好码盘,从柜子里找出八角桂皮、干柚子皮,干香菇,腌制的腌制,泡发的泡发,这边手一刻也不停歇,把篮子里的蔬菜悉数洗净,切好分盘。一边便开了火,两个高压锅同时上阵,那边电压力锅也不闲着。火苗一蹿一蹿的,像在起舞,也像莲香热腾腾的那颗心。

莲香這才从厨房里出来,又折去卫生间,提出一大桶脏衣服,到池子里哗啦啦甩将开来。莲香挥动着双臂,肩头一耸一耸,衣服在手上簌簌响,有点铿锵的感觉。一缕风吹来,停在莲香的额前,撩动着莲香那愈渐稀薄发白的短发。莲香停下来,用沾着肥皂泡的手将头发悉数拢到耳后,将一张脸整个地露了出来。那原是一张饱满清秀得如仕女图般的脸,如今,两颊深陷进去,皮骨粘连着,黯黄的皮肤被皱纹揉成了一张皱巴巴的陈年的纸团。莲香这个人,怎么说呢,也就六十岁吧,人一眼看去怎么着都急急地赶在岁月前头了。去年的一场急病,像是在她的身体里插了一根吸管,曾经还算丰润的肌体一下子干瘪了,本来就矮小的个头,如今清瘦得只看见衣服在晃动。常年的劳作让背也忍辱负重地佝偻了。可那样的莲香,挥动着棒槌,将衣服抖得哗哗响,竟像个将士一般。莲香自己也不知道,这劲是从哪来的呢,很多时候明明是要耗尽了似的,撑一撑,缓一缓,那劲头,自己又来了。

莲香边洗着衣裳,边斜眼看了看屋里。那个焉了大半辈子的男人自顾躺在摇椅上,悠悠地,半瞌着眼。天大的事,都耽搁不了他睡觉。这会儿,睡的是什么觉呢!这一辈子,是半分都没得他的好了。莲香叹口气。这男人,也这样跟着过了大半辈子。有时候,莲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但终归,是挺过来了。从前,从前,莲香是真不愿意想啊。这样一个欢喜的日子,怎么,就又想起来了呢。

那时候,净爱着他的俊了。浓眉大眼,电影演员似的,她真是被迷住了,不顾着父母的意愿,仓皇地,决绝地,搬进了他那个家徒四壁的屋子。那时候,贫穷算什么呢,不过是爱情里的一星灰罢了。莲香她,能干,活络,什么样的日子过不好?可是,终不是想象的那样。这个男人,真的,一切灵光的东西都长那副皮囊上了。像是年节里的大红灯笼,金灿灿地打眼,然而,是空心的,不着寻常日子,风雨里,丝毫定不住性,尽知道晃荡去了。

那个时候,日子真是苦。她一个人忙里顾外,田里灶里,恨不得长四条腿两双手。男人哪有着家的心思,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吹点小牛,那才是他的生活。后来,老大出生了,她顾着儿子,便难顾到田地了。那地里的草啊,都疯长到她心窝窝里去了。有时候,便只能背着儿子下地去。一个瘦弱的女子,背着个孩子,在毒日头里,猫着腰插秧。整个世界都是白闪闪的,像一张烙热了的网。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几次腿肚子发软,差点就栽下去了。然而,硬是挺住了,背上还有孩子呢。第二年,又有了老二,生活更是掰扯着过的。有一回,她在家弄饭,突然外面就暗了下来,出去一看整个天乌了半张脸。老天,晒谷场里还晒着谷子呢。男人又不知道哪逍遥去了。她左邻右舍地去叫,不见人。便背上驮一个手里抱一个出门去寻。走到半路,村里的余大娘叫住她,莲香啊,找你外人吧,快去,在癞头家喝醉了酒,躺圩坝上呢。莲香头都炸了。她火急火燎地往坝上赶,余大娘在她身后叹口气,唉,造孽啊,这叫过什么日子。是呀,造孽,过的什么日子啊。然而,再怎么苦怎么难,那个男人终究是自己选的,是两个孩子的爹。这日子就算爬着也得往前过。莲香便想,也许,等年纪大了,晃荡不动了,他也就收心了,这日子慢慢地总会过出个样子来。

可是,还是出了事。那年莲香回娘家,死缠烂打地求爹给外人找关系安排个工作。爹是乡里的主办会计,还是有些门路的。也就她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虽然当初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但自己的闺女,无论怎样,还是连心连肝的。父亲卖了回老脸,把男人安进了供销社。莲香舒了口气。这日子像个腹中的小人儿,眼见着有了些眉目。谁知道还没长开呢,却被男人生生地踹了一脚,小人儿没了,剩下一团的血肉模糊。某一天,乡里出了件事,桃色的。供销社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单位里做那事,被那女人的外人逮了个正着,据说,那男人操了家伙,是有备而去的。若不是那奸夫逃得快,怕是都废了。消息传到莲香耳朵里,是第二天的事了。传话的人看着她,又不敢看她,吞吞吐吐,迟迟疑疑,嘴里像含着一口馒头。那什么,你外人,那什么……唉,乡里都炸开锅了!莲香倒是听清楚了。奇怪,那一刻她羞得脸都掉裤档里了,然而,却很平静,像是,她早已预料生活里会有这么一出。

莲香是何等心性,别看样子弱小,那可是要强得很。以前,男人再不争气,她也藏着掖着,在别人面前,风轻云淡的,尽可能地把褶子给抹平了。日子到底是自己过的,给别人看什么笑话!人前还是要顾着脸的,人活着,不就是为这张皮么。可如今,那张皮到底还是给扯破了,破得那样难看,那样彻底,再怎么缝补也没用了。莲香一个人在家里收拾衣物,那个家,除了几件遮体的衣物也没什么别的了。接下来怎么办?离婚?一走了之?三个儿子怎么办?她的人生可以残缺,孩子的人生也要跟着残缺么?儿子啊,这三个儿!一想到儿子,莲香的泪便怎么也收不住了。最后,莲香抹把眼泪,硬是把那颗都系上了缰绳的心给结结实实地按了回去。她把孩子安到邻居家,只身去找了那个被她外人生扣了绿帽子的无辜男人。男人担当不了的,女人去担当。男人解决不了的,女人去解决。

外人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莲香看着这个人,只恨不得拿把刀把他那张脸给划个稀巴烂!金苍蝇,烂草包!莲香真是悔呀,真是瞎了眼了,被副皮囊给迷了心!怎么办呢?吵吗?闹吗?把口子再撕大一点?还不得自己一点点缝起来。生活是自己选的,苦果得自己咽,日子得朝前过。莲香丢给外人一件干净衣服,自己去邻居家接孩子去了。

那件事是过去了,渡村却是再也呆不下去了。一出门,便是婆娘们五颜六色的唾沫星子,走哪儿都像是赤身裸体般无遮无挡。莲香说,离开这里,重新过。外人耷着脑袋,往后都听你的。那以后,日子像水一样,依然有风浪,有阻石,但终是向前流动着。只是莲香觉得她身上某个地方藏了一把刀刃,它不时跳出来,戳她一下,她便疼痛而尖利了。对于外人,是再也没有好言好语了,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期盼,都像一颗被割掉根须的种子,再也无法生长了。然而,终是过去了。这个男人,鸡眼一般,终归是身体的一部分,虽然偶尔硌着痛,却也是个排毒的出口。渐渐地,便也习惯了。外人也变得好脾气,容着她越来越生硬的性子,在她面前,总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抱怨,喝斥是少不了的,他也只是憨憨笑着,早不进耳了,自顾在闲暇里贪杯小酒打个闲盹,优哉游哉的。

莲香将衣服抖开,晾到铁丝上。阳光下,一排衣服,洁净,芳香,像盛开的一朵朵莲。莲香心里终是又亮堂起来。孩子们快来了吧。刚想着,院子外面便叽叽喳喳涌进一大群人来。

妈!奶奶!仿佛阳光泼了进来,院子里一下子热腾而敞亮了。

莲香笑着迎出来。哎,都回来了,回来就好。

妈!三儿子亲亲热热上前拥住她,嬉皮笑脸的。来,让我瞧瞧我老妈,瘦是有点瘦,可精神着呢!要是我老妈年轻几岁,嫂子们都要比下去啰。

就你没一句真话。莲香嗔怪着,心里却热乎着,咧嘴笑了。

一个高挑的姑娘伴着一阵香风跟过来,叫了声阿姨。莲香不由吸了一下鼻子,连忙应着,抬眼想瞅瞅,却又不太好意思细看,眼睛上下一打量,便说,一路累着了吧,赶紧进屋歇着。

莲香往院子里搬了几条长凳,又忙着去厨房里切西瓜。西瓜真是红,刀落下去,清脆利落,汁液横流。这种瓜,熟了,又没老,口感最是好。

端了一盆瓜出去,见外人也从摇椅里笑眯眯地晃荡出来。还以为鬼上了身呢,有吃就从不落下。莲香心里骂道。

虽然喉咙里也火燎燎的,莲香却是顾不上吃了,甚至顾不上和儿子扯几句话。钻到厨房麻溜地开火煎鱼。嗞啦一声,鱼在锅里煎熬着,一滴滚烫的油花跳出来,溅到莲香手臂上,火辣辣的。莲香呲口气。

莲香这会用的是大锅灶。当初老大说厂里要建宿舍伙房,她便要求建个大锅灶。莲香喜欢用大锅大灶。炒起菜来,开阔,得心应手。往灶里丢几根干爽的马柴,火头噌噌地,那气势哪是小煤气灶那小鼻子小眼能比的。火头上来后,往红得冒烟的大锅里浇上香油,烧透,把那刚从菜园子里摘的菜从砧板上往锅里那么一泼,那声响,那香味,生活的酣畅滋味都在那锅里了。真的,用大锅大灶,素菜也能炒出肉的味道来。大锅闷的饭也格外香,清甜中带着微微的柴火香,不像现在,再怎么昂贵的电饭煲闷出的饭,总像是化了妆的姑娘,再美,也有点假模假样了。莲香做了一辈子饭,仍没觉得厌,她就喜欢这种烟火气。再困难的日子,莲香也卯足了劲在这吃上。吃是顶天大的事,能吃,便有身体有精气神,有了身体有了精气神,便没有扛不过去的事了。

莲香一边炒菜一边朝老三旁边的姑娘望。那姑娘,一头黄色的卷发,穿一件露着膀子的裙子,裙子极短,莲香担心那姑娘弯腰的时候会露出屁股。现在的女孩子,怎么就不知道臊呢?莲香想,还是从前的打扮耐看。那时候,自己一头乌黑的辫子,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多大方清爽。如今的姑娘。罢了,儿子喜欢就好。儿子透露了,姑娘家境殷实,父母都很好说话,这是顶要紧的了。能给儿子省很多事呢,这年头,一个没家底的小伙子要成个家立个业的也不容易。隔壁的田婶年前娶个儿媳妇花了三十多万,听说到处卖老脸欠了一屁股债,把老两口给愁坏了。老天倒是怜惜她,日子一直紧巴巴的,儿子们却都争气。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如今,总算是圆满了。

十个菜,终于漂漂亮亮地上了桌。兒子们咂巴着嘴,可劲夸着母亲及母亲的菜。一餐饭,吃得有声有色,皆大欢喜。然后陆续下桌,夸赞与满足之后,是一片狼藉的战场。

莲香端着一碗饭,招呼这个,照顾那个,尽顾着看儿子们吃,还没嚼出滋味来,宴席便散了。莲香搁下饭碗,便也没了吃的兴头。

儿子媳妇们又坐回了院子。大媳妇在和那姑娘说话,二媳妇低头玩着手机。显然她们都回到了她们的世界了。莲香望着剩下的那一摊子事,这才觉得,骨头散了架似的,很困乏了。她看了看外人,果真,又粘到摇椅上去了。

莲香扶着腰,打起精神,把碗筷收到池子里去,用抹布把一桌子的残羹剩饭收拾干净。正待要洗,老大媳妇走过来,妈,我来洗吧。莲香心下里巴不得,嘴里的话却先出去了,我手都脏了,还是我来。人家姑娘刚来不适应,你去陪陪。大媳妇迟疑了一下,没再坚持,退出去了。莲香心里知道她也没真心想洗呢,这孩子,不过礼貌上周全些罢了。

这两个媳妇,怎么说呢,莲香如今还是比较满意的。老大媳妇性子温顺,知书达理,但文化人,总有些端着。老二媳妇是外嫁来的,娘家隔了几千里,算是白捡了个闺女。懒是有点懒,性子又火爆,却还耿直,不藏不掖,说得骂得,还是很挨身的。这南腔北调的,当初,那也是有一番磨合的。婆媳相处之道,微妙得很呢。莲香心里有谱。这婆媳处不好,最糟心的其实是夹在中间的男人。再怎样护儿子,那是心里的事,做派上还是得一碗水端平的。莲香自己的婆婆,是个缺心眼的女人,丈夫去得早,儿子不省心,整个人早早地颓了,浑浑浊浊地,连话都说不清爽。莲香没得着婆婆的好,却也一心一意尽了她当媳妇的本分。女人啊,一辈子不容易。这婆媳一场,是上辈子修的。去年,莲香因为急性胰腺炎两次进医院,一躺就是大半个月,差点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真是遭罪啊,上下插着管子,废人一样。儿子媳妇白天夜里轮流候着,然而,有些时候,儿子还是得避着点的。倒尿盆子,擦身子,换衣服,都得媳妇来做。莲香那个别扭啊。可是,又能怎样呢。人再要强,都扛不过岁月,扛不过身体。那一场病,莲香算是彻底病明白了。这媳妇得当闺女待呀,以后,你得指着她们呢。儿子再亲再好,有时,也近不了身。趁这身体还能扛着,能做就多做些吧,也给那懒了一辈子的男人积点福。总有那么一天,就再也做不动了。

总算,锅碗瓢盆,灶头地面,一切都归置清洁好了。莲香又想着,老大老二晚上是要回城的,得给她们到菜园子里摘点蔬菜瓜果,农家肥,精贵,这每餐每顿的,省不少钱呢。莲香折回厅堂去找篮子,却看见厅堂里老三和那姑娘正腻在一块,仔细一看,哟,老三正埋着头给姑娘剪脚趾甲。姑娘一双雪白的脚搁在老三的腿上,脚指甲红艳艳的,鲜血一般。莲香突然觉得胃有点咯着,中午的米饭大概硬了,这胃呀,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莲香走到院子里,看到外人躺在摇椅里听戏,咿咿呀呀,燥人得很。莲香叹口气,这时代,毕竟是不一样了。

将两大篮子菜分好,再收收捡捡,竟是下午四点多了。莲香真是累了。

妈,您过来歇歇,我给您染个发。我特地买了染发剂来,给您操练操练。看您白头发又多了好多了。二媳妇叫她。

好。是得染染发了。莲香端来小凳子,坐到媳妇跟前。日头有些淡了,照在人身上,让人醺醺地。媳妇的手在头上揉来揉去,头皮痒酥酥的,像有一尾鱼在游,慢慢地顺着身子游下来……莲香渐渐瞌上了眼睛。

恍惚间,莲香一头乌发,穿着大红衣裳,漫天的锣鼓,帘子在摇曳,一个男子向她走来,浓眉大眼,电影演员似的……醒来时,日头更加淡下去了,晚霞从天边漫过来,绚丽,也苍凉。莲香一惊,该要做晚饭了。

【责任编辑】大 风

蔡瑛,江西省作协会员。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散文》《星火》《鸭绿江》《百花洲》《美文》《黄河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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