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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中毒事件(下)

2021-04-12奥斯汀·弗里曼伍思扬孙跃英

现代世界警察 2021年3期
关键词:兔肉阿托品帕克

奥斯汀·弗里曼 伍思扬 孙跃英

“哦,炖兔肉。”伯纳比太太道,“小东西真可怜,都没长大呢。厨师都不忍心杀他!”

“杀它?”伯纳比医生说,“你们买活兔子来吃吗?”

“不是买的。”伯纳比太太说,“帕克送来的。哦,就是帕克先生。”看到伯纳比医生问询的目光,她的脸色略微泛红,连忙解释说,“他经常给弗兰克送些家禽、兔子之类的,都是他的农场养殖的。”

“原来如此。”伯纳比医生紧盯着砂锅问道,“他的农场在哪里?都是他自己养的吗?”

“在埃尔塞姆。其实,那算不上农场。他不过是在自家后院养些兔子和家禽、鸽子之类的罢了。”

“你们厨师是英国人吧?”伯纳比医生问道,同时看了那个砂锅一眼,“弗兰克吃的东西,像是法式料理。”

“真让你说中了,吉姆。”伯纳比先生说,“我可不能光指望那些厨师。我是个美食家,吃的美食大多出自玛格丽特那双巧手。厨师可做不出这么精美的菜肴来。”说完,他舀起一勺炖兔肉来。

这么一番话后,伯纳比医生像是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的话题突然转到了古福音书上。这一下,他的哥哥顿时来了精神。一直以来,伯纳比先生就热衷于研究七八世纪的古福音书。对此,他不仅兴趣浓厚,而且知识渊博。

“好了,吃你的饭吧,弗兰克!瞧你,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了。”伯纳比太太道,“饭菜都要凉了。”

“我的确有些话多了,亲爱的。”伯纳比先生承认说,“不过,再等一下。对不起,我不过是想让吉姆看一下杜尔汉姆福音书的珂罗版。”说完,他站起身来,去到隔壁房间。

很快,他就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沓文稿。“这就是那个版本。”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书稿递给弟弟,“你仔细看看,我先把饭吃完。”

他拿起刀叉,似乎想继续吃他的晚餐。随即,又把刀叉放下了,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我好像没有什么胃口了。”

伯纳比先生说话的语气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弟弟之前跟我的谈话确实让我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再出什么麻烦。而眼前的情形看上去,确然不妙。见他脸色微红,话音也不太对头,我尽量掩饰内心的恐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伯纳比先生,你感觉还好吧?”

“这个啊,恐怕不太好。”他说,“眼睛有些模糊,喉咙——”说到这里,他嘴里像在努力吞咽什么,看上去呼吸很困难。

我赶紧站起身来,去到他身前。与此同时,我看到了他太太眼里闪过惊惧的目光。我查看一下伯纳比先生的眼球,心一下子凉了。他的瞳孔比平时大了一倍,眼珠黯淡无光。这种情形,我再熟悉不过了。此时,我能感觉到房间里充斥着恐怖的气氛。看着伯纳比惊慌不已的脸时,他弟弟刚刚说的不祥之语又在我耳边响起,难道我真的是要听任他再次犯病,等人死了再行调查吗?

伯纳比先生的症状一经出现,就会发展神速。病情无时无刻不在恶化,迅速扩大的瞳孔表明,他中毒很深。我赶紧跑向门厅,去取我的急救箱。回到餐厅时,我看到伯纳比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只手在摸索着,像个盲人。直到他那脸色惨白、浑身哆嗦的太太过来扶着他的手,朝餐厅门口走去。

“我应该马上给他注射毛果芸香碱。”我一边说,一边取出注射器。同时,我朝伯纳比医生瞥了一眼,發现他正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

“是啊。”他回应道,“再给他加点儿吗啡。眼下,他也许需要一点儿兴奋剂。我就不过去了。我过去了,只会添乱。”

我跟着伯纳比先生,去到了他的卧室,马上给他注射了解毒针。趁着他的太太为他宽衣解带的当口,我来到楼下,想找点儿白兰地和热水。由餐厅外面,透过那半开着的门,我看到伯纳比医生正站在壁炉前。在他面前的餐桌上,放着他敞开的手提包。显然,那是他从门厅拿过去的。在他手里,是一个从壁炉架上取下来的玻璃罐。看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我看到伯纳比医生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瓶放入自己的手提包,再把包口合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很小的钥匙,将手提包锁上了。

他的这个举动显得非常怪异。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因此避开餐厅,转而去了厨房取热水。当我回来时,他的手提包也回到了门厅桌上了,他本人则神色忧郁地在那里踱步了。当我寻找白兰地时,他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有些出人意料地,他提出要随我一起去楼上,帮忙抢救病人。

我们来到卧室,可怜的伯纳比先生穿着内衣,躺在床上,显得凄然无助。精神紧张,再加肉体痛苦,让他濒临崩溃。他的太太跪在床前,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她在竭力抑制着,不要哭出声来。很明显,她遭受了极大的惊吓。看到我们现身,她站了起来,好让出位置。当我们检查伯纳比先生的脉搏和心跳时,她一直在旁边帮忙来着。

“在你看来,他不会死的,对吗?”她悄声问道。

这时,伯纳比医生正要把听诊器还给我。“我觉得怎么样都没用,”伯纳比医生干巴巴地回复道。那口气,在我听来,显得相当冷酷。“等会儿再看吧!”说完,他不再理会伯纳比太太了,而是转过身去,沉着脸,紧皱着眉,看着他哥哥。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病人仍然生死未卜。我时刻都在担心,他那疯狂悸动的脉搏会不会突然停止了跳动,毫无规律的呼吸会不会戛然而止。我们给他加推了几次解毒剂,又注射了一些可以促进身体机能恢复的药物。我必须承认,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再看伯纳比医生,更是一脸的悲观神色。

时间几乎陷入停顿,死神像是随时都会降临。此间,我脑子里不时闪过我自己都不敢去细想的问题。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阿托品究竟来自哪里?为什么偏偏会进到最不能接受它的伯纳比先生体内?

最终,情况终于发生了转机。开初的时候,那种变化微乎其微,令人几乎觉察不到。但过了一会儿,病人明显现出了生还的征兆。不久后,中毒的迹象开始消退。终于,他可以喝咖啡了,心跳减缓了,呼吸也趋于正常了。又过了一会儿,吗啡开始起作用了,伯纳比先生出现了倦怠神情,然后慢慢进入了睡眠状态。

“我觉得,他算是脱离危险了。”伯纳比医生说,“我就不再久留了。不过,杰维斯,他这次可真够危险的,差点儿就没治了。”

临出门前,他回转身来,朝他嫂子冷冷地鞠了一躬。我紧随其后,来到楼下,想继续听听他对此事的看法,他却不再多话。直到提起门厅桌上的手提包出了门,他才诡秘地说了几句。“杰维斯,”他说,“那份杜尔汉姆书稿救了他。不然,他早就没命了。”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苦苦思索他这些话的含义。

一刻钟后,我看到伯纳比先生睡相安稳,显然不再有任何危险了,就起身告辞。从他家出来后,我马上把刚才显现在脑海里的想法付诸实践。我知道,此事非同寻常,对它寻根究底,绝非我个人所能。同时,又不能放任不管,反倒是必须解决的问题。它,关系到伯纳比先生的性命,也关系到我的声誉。所以,我决定向我的朋友兼老师桑代克先生说明情况,以便征求他的意见。此外,如有必要,就此向他寻求帮助。

此时,已是十点多了,但我决定去他家碰碰运气。于是,我招了一辆出租车,让它载我到坦普尔街。据我的了解,桑代克先生这时应该还没有上床。果不其然,当我迈上金斯本奇路5A号公寓台阶并按响门铃后,发现桑代克先生正独自一人,得闲在家。直到这时,我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这时候还来打扰你,实在是不该。”我一边说,一边跟他握手,“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而且性命攸关,所以——”

“所以,你就不把我当外人了。”他说,“这很好。遇上什么难事了?”

“我的病人几番遭受阿托品中毒,我却不知所为何来。”接着,我就开始挑重点来说。

可才说不过一两分钟,就被桑代克先生打断了。“不能这么匆匆忙忙的,杰维斯。”他说,“时间还早,你不妨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仔细跟我说说,包括相关人员及其关系。总之,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这时的桑代克先生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有一个笔记本,点燃了烟斗。我开始了全部经过的讲述,从头至尾,从第一次眼药水的事,一直说到那天晚上才刚发生的中毒。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还不断动笔记录。偶尔会就具体日期插问一句,他基本不去干扰我的叙述。

待我说完,他把笔记本放在一旁,磕了磕烟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件,杰维斯。”他说,“妙就妙在阿托品这种东西的神奇功能。”

“我的天哪,你居然還在说什么有意思!”我不以为然,“我又不是研究毒药的,不过是个普通医生。我现在只想知道,究竟要怎么办?”

“我想,”他回道,“你要做的事情很明显,就是报警,无论你去还是和病人家属一起去,都行。”

我惊诧地看着他:“可是,”我迟疑道,“我能跟警察说什么呢?”

“就把你刚才说的告诉他们。”桑代克说,“归结起来,大概就是:除了眼药水引发的事故,伯纳比先生先后三次发生了阿托品中毒。每次中毒,都是吃了帕克先生赠送的食材、由伯纳比太太亲手烹饪的食物后发生的。”

“可是,我的天哪!”我惊叫道,“你不会怀疑伯纳比太太吧?”

“我没有怀疑任何人!”桑代克说,“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人为的毒害事件。但是,伯纳比先生必须得到保护!这个事件必须认真调查!”

“你不觉得,我应该自己先查查吗?”我问道。

桑代克摇了摇头。“这太危险了!”他说,“等你查出来了,伯纳比可能早就死了。警察介入的话,或许会阻止事件的继续发展,除非中毒是在不可知的情况下无意发生的。”

对于桑代克的提议,我觉得不无道理。但是,照此而行的话,我将不得不扮演一个极不愉快的角色。回家路上,我殚精竭虑,想要把自己从这种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最后,我决定请伯纳比太太陪我一起去报警。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的想法全部落空了。当我第二天早上来到伯纳比家时,看到对面马路上停有一辆汽车。前来应门的女佣玛贝尔惊慌不已,像是见到魔鬼了。

“出了什么事了,玛贝尔?”我问她。

此时,她正领着我往客厅走去,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只见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先生。恐怕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你来了。”说罢,她关上门,独自进屋去了。

女佣的神情及反常的接待方式,让我有了不祥之感。我正揣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名高个子男子走了进来。从他的神色看,有点像是便衣警察。

“你是杰维斯医生吧?”他问道。见我点头后,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解释道,“我是莱恩警探。局里派我来调查一些情况。有人举报,伯纳比先生被人下毒了。就你所知,此事是否属实?”

“但愿他现在没事了。”我说,“不过,他昨晚可是病得不轻啊。看上去,像是阿托品中毒。”

“同样的事情之前发生过吗?”

“是的。”我说,“这是第五次发生了。不过,前两次显然是他点了眼药水引发的中毒。”

“其他三次,你知道毒品来自何处吗?是否由食物摄入?”

“我不知道,警探先生。我知道的,都说过了。你知道的,我不能随意猜测的。方便问一下吗,此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恐怕无可奉告,先生。”他说,“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伯纳比太太已被指控犯罪,我刚刚拘捕了她。庭审时,我们还需要你的证词呢。”

警探的话,让我大惊失色。“你是说,你把伯纳比太太抓起来了?”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警探回答说,“罪名是,她在丈夫的食物中下毒。”

这实在太恐怖了!不过,当我想起桑代克先生的话,想起我脑子里隐约闪过的念头,却意识到,事情发展至此,也不奇怪。“我可以跟伯纳比太太说几句吗?”

“你不能跟她单独谈话。”警探说,“最好压根儿不要见她!不过,如果你确实有事——”

“我确实有事要跟她说!”我坚持道。

就这样,警探先生把我领进了厨房。伯纳比太太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脸色苍白,神情迷惘,但看上去还算冷静。桌子对面,端坐着一个警卫模样的男子,竭力装出不去注意她的神态。我来到嫌疑人面前时,他也未加理睬。

我轻轻触碰了一下伯纳比太太的手。“伯纳比太太!”我说,“我来这里是想问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这种可怕的状况,伯纳比先生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她说,“如果他的身体状况允许,请你告诉他。不行的话,请尽快通知我父亲。好了,请你马上离开,不要耽误了他们的公事。再见!”说完,她毫无表情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勉强说了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就从厨房出来了。我来到走廊,等着最后再看她一眼。

那几个警察都很有教养,伯纳比太太出来时,他们都表现出了恭敬的神态。

警官正要去打开大门,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大门打开后,门口站着帕克先生。他正要跟伯纳比太太打招呼,却见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就一声不响地走下台阶去了。她的前面是一位警官,身后就是那个便衣警察。

警官把车门打开了,让伯纳比太太上车后,他自己再坐上去,关上了车门。警探则安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

“出什么事了,杰维斯?”帕克先生惊恐不已地看着我,“他们像是便衣警察。”

“的确是警察。”我说,“他们以企图毒害丈夫的罪名,逮捕了伯纳比太太。”

帕克先生一听,差点儿昏倒在地。他踉踉跄跄地去到前厅,在一把椅子上颓然坐了下去。“我的天啊!”他倒吸一口凉气,“这太可怕了!他们不可能有任何证据!他们没有理由怀疑她!这肯定只是胡乱猜测罢了。到底是谁告的密?”

对此,我已心中有数,但并未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帕克先生进了餐厅,我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跟他说了说。然后,我硬着头皮上楼去了,去完成那棘手的任务。

伯纳比先生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因为服用了吗啡,反应有些迟缓。但是,一听到我的消息,就立刻清醒过来了。他当即下床,急于找到衣服来穿,脸色苍白,神情严峻。很明显,这一飞来横祸对他打击很大。但他并未因此失去理智,头脑还是十分清醒的。“杰维斯医生,现在不是感情冲动的时候。”听到我同情的话语,伯纳比先生说,“玛格丽特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你想啊,她那么年轻漂亮,我又是这种状况。我们得赶快采取行动。我要去找她父亲,他是精明强干的律师。另外,我还要找一个出色的调查者。”

我趁機向他提及了桑代克先生,说了他在此类案件中非同寻常的资历和经验。他很认真地倾听着,显然很感兴趣,但还是比较谨慎。

“我们还是让哈雷特做决定吧。不过,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先去找桑代克先生试试。我会把这事告诉哈雷特的。”

看到伯纳比先生的反应,我的心放松下来了,便起身告辞。把当天几件重要的事情处理完毕后,我急忙赶到桑代克先生家里。刚好,他也刚从法院回来。

“好吧,杰维斯。”听说了伯纳比先生家发生的事情后,他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请你努力证实伯纳比太太是无辜的。”

他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后,才回答我,声音不大,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分量:“提供偏袒性质的证据,并非我职业服务范围。出色的证人,不应只为当事人辩护。如果你让我代表被告来查找案情真相,就得承担相应的风险。证人掌握的任何事实,无论是否对当事人有利,都会公诸于众。这是证人的义务,也是每个公民的道义责任。由目前的事实来看,我从律师的角度而言,并不希望你邀请我去调查。因为调查结果恐怕只会对诉方有利。不过,我倒是有个建议。这事看上去似乎离奇又有趣,你不妨让我作为独立调查人来进行。假如调查结果有利于被告,我就通知你。到时,你再邀请我作为证人。不然,最好不要让我介入其中。”

理所当然,我采纳了他的建议。不过,从他家离开后,我还是有些沮丧的。他所说的“目前的事实”,显然对被告不利,而貌似“离奇而有趣”的案情听上去,让人觉得希望渺茫。

关于案件进展,我不想过多叙述。首次开庭,警方只是宣读了针对犯罪嫌疑人的指控和逮捕经过,双方要求休庭。显然,大家都不愿意马上亮出底牌。法庭决定,休庭七日,还拒绝了被告的保释请求。伯纳比太太仍在关押中。

在这煎熬的七天里,我尽量抽时间去陪陪伯纳比先生。我很钦佩他的坚韧和自制力,但看到他日渐瘦削的面孔,还是让人心疼不已。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他就变苍老了。在他家里,我还经常能见到哈雷特先生,就是伯纳比太太的父亲。他是典型的老派律师,言行举止令人肃然起敬。被告的丈夫和父亲虽然各自饱受忧虑和恐惧折磨,却仍然同舟共济、互相鼓励,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

一天,帕克先生来了,看上去比伯纳比先生和哈雷特先生更加憔悴和沮丧。不过,哈雷特先生对他非常冷淡。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我经常跟伯纳比和哈雷特先生讨论这桩案件,但结果却让我更加心烦。我意识到,无论我在法庭说什么,证词都只能对诉方有利。

七天的休庭时间,有六天就是这么过去了。其间,我没有听到桑代克传来的任何消息。第六天晚上,我终于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信很简单,却还是让我萌发了一丝希望:关于我们商量的事宜,我觉得可行,并已致函哈雷特先生。

虽然信中没有太多具体内容,但我了解桑代克,知道他行事低调,不爱张扬。

第二天早晨,法庭上见到的伯纳比先生和哈雷特先生,情绪有了明显的好转。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桑代克送给哈雷特先生的信起作用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内心的忧虑不安。

那天的法庭审理,在我记忆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悲剧中夹杂着几分荒唐,庄重中混着几分轻率。正襟危坐的法官、身强体壮的警察、全神贯注的律师和旁听席上叽叽喳喳看热闹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但愿自己永远不用再看到这样的场面。

伯纳比太太站在被告席上,犹如一尊大理石雕像,脸色苍白,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警察守在那里。在如此混乱的场景里,她像是有些无所适从,虽在努力维持表面的镇静,但内心的生命之火已然熄灭。当公诉方的律师站起来代表警方做开庭发言时,她就像站在绞刑架上的死囚望着即将行刑的刽子手,眼神显得可怜而无助。

听到公诉方简短的发言,我的心沉了下去。尽管哈罗德·雷顿律师秉承着英国司法制度所要求的严谨和公允对被告提出指控,但仅就不加渲染地罗列出来的基本事实就足够令人震惊了。无需解释,这些就能让人得出那个可怕的结论来。

弗兰克·伯纳比,一个年长男子,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太太,却先后三次被人下了致命之毒——阿托品。公诉方将证明伯纳比先生中毒的事实,也将证明,那都是在他单独食用了某一食物后发生的,而这一食物中却有阿托品存在。这种含有毒物的食物,正是由被告,也就是他的太太,亲自为他一个人特别烹饪的。尽管目前并无证据表明被告是从何处获得毒药的,也没能从被告那里找到任何毒药,尽管目前尚且无法确定被告的犯罪动机,但根据被告下毒的事实,公诉方将提请法庭对被告绳之以法。

接着,雷顿律师开始传唤证人。我自然首当其冲。宣誓并自我介绍身份后,他问了我几个背景方面的问题。然后,就是具体的提问了。“你对伯纳比先生的病因有任何疑问吗?”

“没有。这几次发病,都是因为阿托品中毒。”

“伯纳比先生的体质,对阿托品有特异反应?”

“是的,他对阿托品超乎寻常地敏感。”

“被告知道这一点吗?”

“知道。我跟她说过的。”

“据你所知,此事还有他人知道吗?”

“我跟她说及此事时,帕克先生也在场。另外,我也将此事告知了伯纳比先生和他的弟弟伯纳比医生。”

“据你所知,被告有无渠道获得阿托品?”

“只能以配眼药为由,凭眼科医生的处方购买。”

“据你所知,除了食物,伯纳比先生有否其他途径摄入阿托品?”

“不知道。”我说。

我的证词到此就算结束了。离开证人席,我难免郁闷。我知道,我的每一句话,对默默站在被告席上的伯纳比太太来说,无异于缓缓勒紧的绳索。

顺序出场的证人是伯纳比家的厨师。她作证说,她将兔子宰杀、剥皮后就交给被告,由被告亲自烹饪。厨师说自己没有参与烹饪。她还说到,烹饪过程中,她出去了几分钟,当时厨房里只有被告一人。

然后就是詹姆斯·伯纳比。伯纳比医生走上证人席时,虽然有些尴尬,神态却很坚决。他先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讲述了如何去哥哥家,以及亲眼目睹哥哥发病的情形。他作证说,他当即认定为阿托品中毒,毒药就在特别为伯纳比先生准备的食物里。

“你当时采取任何措施来证实自己的判断了吗?”雷顿律师问道。

“是的。当餐厅只有我一人时,我从壁炉架上取了一个玻璃罐。将它用水洗净后,我把剩下的兔肉装了进去。然后,我把它们带到了贝利教授那里。他当面对我送检的样品做了检测,发现里面确实存有阿托品成分。他从中提取到了阿托品硫酸盐。”

“剂量足以让人中毒吗?”

“虽然剂量大大超出常用药物的标准,但正常人服用后并不会有中毒反应。但是,它对伯纳比先生来说却是致命的。如果他把这些兔肉吃完,再加上之前享用的,就将必死无疑。”

公诉方的传证过程,到此为止。毫无疑问,庭审前景对被告来说,很不乐观。被告律师并未要求传唤证人。我注意到,桑代克开庭前来了,跟哈雷特先生和辩方律师有过交谈。我猜,被告方应该有了新的证据。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桑代克先生就被传到了证人席上。宣誓和身份介绍过后,被告律师给了他充分展示的机会。

“我想,对这个案件,你有过调查了?”律师问。

桑代克给出肯定回答后,律师又问:“我不想提问你一个个的具体问题,只想请你告知调查情况和结论,并请告知你的调查目的。”

“这桩案子,”桑代克说,“最初,是杰维斯跟我说起的。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事实跟我和盘托出,引发了我的注意。我将那些事实归纳分析后,对中毒事件进行了可能的解释。本案有四点不同寻常:一、毒品性质很特殊;二、伯纳比先生较之常人,更易受到毒品侵害;三、所有包含这些毒品的食物都出自同一来源;四、这些食物包括鸽子蛋、鸽子肉和兔肉。”

“你说的最后一点,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律师问。

“它们的不同寻常在于,鸽子和兔子对阿托品有惊人的免疫力。大多数食草鸟类和其他动物对植物含有的毒素,都有或多或少的免疫力。鸟类中,鸽子的免疫力最强;其他动物中,兔子的免疫力又是最强的。置人于死地的阿托品含量,一只兔子吃上一百倍,都会安然无恙。对于草莓叶、颠茄叶或有毒的茄属类植物,兔子都是随意食用的。”

“這些茄属植物含有阿托品吗?”律师问。

“是的。阿托品是茄属植物的主要成分。毒性内含在植物茎叶中。”

“一种动物,由人喂食这类茄属植物,兔肉就会自然含有毒素了吗?”

“是的。不乏如此病例,就是吃了兔肉后引发颠茄中毒。这在医药类书籍上都是有记载的。”

“在你看来,本案中的毒素是包含在兔子和鸽子体内的?”

“是的。伯纳比先生正是食用了这两种具有特殊免疫力的动物肉类后中毒的。这种巧合,实在让人无法轻易忽视。此外,我得出这一结论,还有一个原因。每次中毒事件中,毒素的摄取量都是有严格控制的。各位请注意:食用鸽子蛋后,伯纳比先生仅有轻微的中毒反应。体内含有毒素的鸽子生下的蛋,所含毒性便是极其微量的了。食用鸽子肉后,他的中毒症状就明显加重了。阿托品的含量,在食用了颠茄叶的鸽子体内要比鸽子蛋多得多。到了食用兔肉后,伯纳比先生中毒就最为严重了。兔子对这种毒素的免疫力最强,食取的颠茄叶也是大量的。”

“你有否采取行动,来证实自己的这一判断?”

“有的。我周一去了埃尔塞姆。我之前了解到,帕克先生就是住在那里的。我从外围观察了他的住宅,看到他家院子一头,有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小饲养场。穿过草坪,我去到饲养场跟前。隔着围墙,我看到里面有鸡窝、鸽笼和兔舍。所有笼舍都敞着门,动物都在四处游走。饲养场一头靠围墙根的地方,长着一大片茄属植物。这片植物从围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有两码多宽。植物丛里有用铁丝网围起来的一小块地,里面有五只小兔。那里还有一个竹篮,里面放有少量菜叶。我能看到,小兔们在植物丛中跑来跑去。显然,比起竹篮里的菜叶,它们对茄属植物更有兴趣。

“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这次,我带了一个助手。他带去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一只小兔。趁周围无人,我的助手翻墙而入,来了个‘狸猫换太子的操作。从他家院子出来后,为了不让兔子体内的毒素消失了,我们当场将其宰杀了。回到伦敦后,我带了兔子马上去了圣玛格丽特医院。在那儿的化学实验室里,我当着化学教授伍德菲尔德的面,将兔子剥皮去脏。然后,我把兔肉剔下来,交给伍德菲尔德医生。他当面进行了化验,以检测兔肉中是否含有阿托品。实验结果表明,几块兔肉中莫不含有阿托品。随后进行的剂量测试中,我发现,兔肉中的阿托品含量不少于一百二十毫克。”

“如此剂量,会致人中毒吗?”

“是的。这个剂量,足以使一个正常人中毒了。而对伯纳比先生这样的敏感人群而言,无疑会致命。”

桑代克结束了作证。对方律师没有发出质询,法官也没有提出其他问题。伍德菲尔德医生受到传唤,证实了桑代克先生刚才的证言属实。伯纳比太太的律师刚要站起来发言,就遭到了法官的制止。

“你没有必要再说了。”法官说,“刚才这位经验丰富的证人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食物在被告接触前,就已经包含毒素了。因此,针对她投毒的指控是无法成立的。此案应予撤销。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很同情这位不幸的夫人,她成了这件特殊事件的牺牲品。我想,大家都跟我一样,为能解开这个谜团而高兴。现在,我宣告被告无罪释放。”

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在热烈的掌声和人们的注视下,伯纳比太太从被告席上下来,投入到丈夫的怀抱中。我和他们一样,感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不过,我不想在这种热闹的场合久留,跟他们简短道贺之后,就跟桑代克先生离开了。

就在临走前,我目睹了另一个令人愉快的场面。伯纳比医生一直有些窘迫地站在一旁,只见伯纳比太太突然跑过去跟他握手了。

“玛格丽特,”伯纳比医生说,“我想,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很坏吧。”

“才不会呢。”她说,“你做得很对,我很敬佩你的勇气。别忘了,詹姆斯,是你救了弗兰克的命。沒有你,也不会有桑代克先生的到来。没有桑代克先生,还会有另一只毒兔出现。”

“这桩案件,你是怎么想的?”从法院出来,我问桑代克,“伯纳比中毒,是意外事件吗?”

桑代克摇了摇头,“不是。其中的巧合,实在是太多了。你注意到了吗,那些含有毒素的小动物之前并未出现过。直到听你说伯纳比先生对阿托品过敏、普通剂量就能让他中毒后,帕克先生才不时予以馈赠的。此外,直接把鲜活的动物送过来,似乎可以逃过嫌疑,以达到把水搅浑的目的。还有,那个在茄属植物丛中特别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兔栏,看起来也很可疑。那些植物长势非常茂盛,很多像是新栽的。我还碰巧获悉,帕克先生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去年刚刚出版过一本有关毒物学的图书。其中,提及了鸽子和兔子的免疫性。那本书,帕克先生很可能拜读过。”

“这么说,你觉得帕克有意让他爱慕的伯纳比太太替他受过?他这么做,未免太恶毒、太懦弱了!”

“我不这么想。”桑代克说,“我猜,我换过来的那只兔子,或是那些兔子中的任何一只,就会在这几天送到伯纳比家来。厨师应该会为伯纳比先生炖好的。这一次,足够置他于死地了。而这刚好可以证明,伯纳比太太是清白无辜的。那时,嫌疑就会指向厨师。但是,在这桩案件里,警方是不会对帕克先生采取任何行动的。因为没有哪个陪审团会凭借我的证词,就给他定罪的。”

桑代克先生的判断,果然没错。帕克先生没有受到起诉。

但从那时起,伯纳比家的大门,就对他永远关上了。(全文完)

(责任编辑:古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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