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树的诗
2021-04-12
白 光
一束光從黑暗背面照来——
我仿佛看见窗外
多年前一个雪霁的早晨
四处一片白光
就像无数小孩在拿镜子照我
我用衣袖遮着眼睛,跟着父亲前行
哧——哧——,脚步声
树枝的咂咂声和积雪四处坠地的闷响
头顶远远传来鸟鸣
像金刚钻拓开无限的空间
一种奇异的体验让我忘了寒冷
此刻没有鸟鸣,只有寂静或咆哮
一个诗句浮出我的脑海:
“一道海军部反射过来的强光将我点燃”
我浑身散发着寒气,像一团残雪
边际发亮,满身泥污
淤泥之子
走在杨柳的湖堤上
我想起大旱之年
那个孩子在淤泥中两手垂着
笑眯眯俨然一个淤泥之子
甲鱼的爪印像金丝桃
裂缝含着泥鳅背脊的青幽
春天滩涂长出嫩草
草香曾经盈满他的记忆
老鹰的影子在镜中远去
他乘车远行,闯出大世界
站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
满身泥点如暗火燃烧
互泼淤泥。不再是嬉戏
衣服脏了也不是下水的简单理由
快乐再临只在那塘干水尽
鱼儿仓皇闪烁之时
当低处的泵发出一声咕隆
他也听出垂死者的喉音
镀着鱼儿的银镜破碎
尘埃沉淀。他在此处看见
柔软、温润,一个巨大的胎盘
走进人群他有了莫名的慰藉
细雨中新荷摇曳,还有石菖蒲
和千屈菜,四野一片沙沙声
墨 线
他摇动墨斗的把手
随着吱吱的叫声
带锥子的墨线
像小鸭子跟随呼唤声
归了黑黑的小巢
那时他正值青春年华
直起身,仿佛松了口气
而我更年少,盯着墨线绷直
在他的手指勾起、放开的刹那
木头上出现一条溅满墨点的直线
他荒废了少年手艺
世事如墨点,独少那一条
精准的直线。而我在键盘上消耗时光
噼噼啪啪如飞溅的墨洒落
无非在找寻岁月里墨线的印记
没有它,锯子的密齿会咬向何处
锯
你我之间,恩怨来回
没有铿锵的节奏
只有无形的碎末
我想起幼年看拉锯
两个人一仰一起如风中树枝
哗然如春瀑泻潭
锉 刀
他斜坐马凳上
锉子每一次上翘
锤子同步扬起在空中
那时我站在堂屋门口笑眯眯
一个小小长方形
或圆孔,一个为“结合”
细细琢磨的词
燕子飞来。锉刀发光
隔着木头轻轻锤击
最后的结合完成
在生活长期的触摸中
露出活的光泽
没有经历锉刀的“结合”
分离比按下开关还容易
我们坐在夜晚的房里
黑暗中彼此猜看
灯亮起除我没有第二人
远光灯
夜晚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对面远光灯射来强光
让我瞬间陷入目盲
目盲的恐惧:面对重机枪的听天由命
或悬浮太空的四脚漂浮
它熄灭了。我就像脱离了死亡线
相互的打开和关闭。像萤火虫
勾勒黑暗的原野
像“开闭开”*,像情人眨眼
早上我回到文明世纪
等待清洗的宝马,引擎盖布满虫蛾的尸体
我有一种幸存者酸涩的喜悦
打了蜡的漆面微微闪光
*注:以色列诗人阿米亥诗集名,指犹太教口传律法《塔木德》描述的婴儿在母体内嘴巴闭合肚脐张开,到出生时原来闭合的张开了,张开的闭合了的情形。
窗 棂
木格窗棂不再有
自然也没有了穿过它的光
一道道斜向天庭的水渠
尘埃如逆流而上的鱼
当年她站在那光中梳妆
年轻的身体布满光环
小姑妈,那时她长发及腰晨光中胸脯微微起伏
现在化作尘埃、空无
空无里我看见更多的她
从各个年代塑造她的丰满
老屋窗棂化作火焰
光失去它的制作大师
站在光的浩瀚中,多么茫然
微创手术
无影灯下刀子切向腹部
有了腹腔镜
创口大幅度缩小
缝合以后那创痕随时间
渐渐淡去而像划开的湖水
合拢于一匹新丝绸
您的死看上去也没有
在那个家留下多大伤疤
幽微的光亮照出它的脏腑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观看
并说出屏幕上骨肉的构图
一个空洞再不能弥合
病 后
抢救室的一切
像一场暴风雨或暴风雨般
忙乱的作战司令部
滴滴声不绝于耳
一片指示灯闪烁
之后一切更清晰呈现
女儿蹲在脚边,清澈的眸子
像滴水的树枝
妻子站在梳妆台前
伸展出依然好看的腰身
远处的坡地流水闪亮
玻璃店
你让玻璃采撷光明
玻璃赏了你一个平面
压扁的身体,嘴角流血
倒塌的玻璃裂口耀眼
你在他店里干了十年
他也在这个外省的城市
从没有窗户的门面
住进落地窗敞亮的楼房
每次走到南新东路
我远远就看见那个四楼的窗户
玻璃闪光,映着扁桃和云天
可当他和那个哭泣的未亡人争吵
我仿佛听见那儿玻璃也一声脆响,裂开如刀锋
责任编辑 陆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