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见科举文献《娄江课士录》与晚明昆山士林
2021-04-10陈维昭
陈维昭
稀见科举文献《娄江课士录》与晚明昆山士林
陈维昭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娄江课士录》是晚明昆山县学课艺集,集中的作者有二十多位后来名留青史,在明末清初的历史上留下鲜明印记。从他们的亲友关系以及他们日后的成长经历,可以看到一幅晚明昆山的士林图。同时,历来关于明清时期的科举学研究多集中于乡、会试,而府、州、县学则较少受到关注,导致现存相关文献难觅,有关府、州、县学的课艺的研究更是付诸阙如。《娄江课士录》不仅有助于对晚明地方课艺的研究,也为研究明代科举史之发展(比如命题方式的演变)提供了第一手的珍稀文献。
《娄江课士录》;昆山士林;晚明地方课艺;命题方式
一、文献的基本情况
《娄江课士录》五卷,顾晋琦等编。该书为写刻本,版面四周单边,黑鱼尾,每半页10行,每行26字。此书为存世之孤本,现藏日本内阁文库。
全书选文共293篇(实际上缺14篇),作者98人。编者顾晋琦等人应是昆山县学生员,编者之一顾绍芬,为顾炎武之叔祖,嘉靖四十四年至崇祯十年间在世。所选课艺大多是祝耀祖就任知县(万历三十五至三十九年)期间昆山县学生员的作品,也有少量此前昆山县学生员的课艺。集中既选了顾咸正、顾咸建兄弟的课艺,也选了他们的父亲顾谦服的三篇制义。此外,徐永芳于万历三十四年中乡试副榜,集中所选其制义也有可能是作于祝耀祖任期之前。入选篇数最多的是朱日爃(14篇)、严廷宪(12篇)、顾晋琦(11篇)、叶国华(12篇)、叶重华(12篇),前三人均为编者,且一生未得功名,叶氏兄弟则于万历四十三年以后中举或成进士,应是祝耀祖任昆山知县期间的县学诸生。可以看出,该书的编选原则主要是选入在读生员制义,同时选入部分此前历年县学生员的作品。
课士是学政或地方长官观风施教的常规内容。学使按临各郡,主持岁试、科试,往往编有《课士录》或《校士录》,以考核生童,引导学风,也是标示其政绩的一种方式。府学、县学之日常课试也有由知府或知县主持者。《娄江课士录》为县学生员顾晋琦等所编,由时任知县祝耀祖审阅。娄江,一名下江,又名至和塘,自郡城娄门至昆山东入海[1],故也被作为昆山之代称。
这部课艺集中的98位作者,除顾锡畴、张鲁唯、叶重华、顾咸建、顾咸正、何谦等人之外,均未能在明代制义史上扬名立万。但是这部课艺集中有二十几位作者(包括写序跋的祝耀祖、王志坚)却在万历后期至崇祯年间的士林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记。
知县祝耀祖,字述卿①,江西清江人。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进士(其序文后有印章“癸卯经元丁未进士”),于万历三十五年至三十九年曾任昆山县知县。此书序文中祝耀祖自称“娄江令”,则此“娄江”指昆山;自署“潇江祝耀祖”,潇江起自江西莲花县,流经清江县。他另有一枚印章为“秀水”,秀水是丰水的支流,在丰城南部,丰城与清江县相邻。祝耀祖在昆山县知县任上,即以清逋赋、治豪滑、均役筑堤而闻名。后为工科给事中,也以弹劾无所避而名留《明实录》中,如弹劾阉竖厂库透支事、发白养粹奸状,群阉恨之入骨。当边警戒严时,耀祖揭榜禁门,稽察宿卫,为万历帝所称许。后因姚宗文与熊廷弼交恶事,为阉竖所陷害,出为佥事。天启初,廷臣荐复旧职,又为中人所阻,家居十年卒。著有《工垣奏稿》。
在《娄江课士录引》中,祝耀祖表达了他对“为文”与“为政”的关系的看法。他在昆山县学之课士选文,因诸士之文而通于政,认为集中所选之文,“其冰彻渊澄、皭然莹然者,凛其操也;冠裳佩玉、雍然穆然者,正其表也;玉粟绵密、肃然秩然者,毖其衷也;长江大河、浩然沛然者,裕其力也。飙发电霍,蹶然而张;锷敛锋藏,蔼然可洽,所以振作先物,平易近民也。措心名理,根极性灵,寓诙谐于口角,擅风流于笔端,涤我本原,汰彼俗累。意文士之观,循吏之绩,或不外此。如是而论文,亦可以言政;如是而从政,亦可以衡文矣”。集中各文毕竟是生员之习作,但这是祝耀祖通过课士而给予诸生的期许。这批生员中的很多人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还真的实现了祝耀祖的期许,成为晚明昆山士林中的璀璨明星。
王志坚在所作《娄江会业跋》中对祝耀祖之课士给予高度肯定:“侯以文定之学行文定之政,而又具文定之识。”张文定即张方平,字安道,谥文定,官至参知政事。知益州,苏洵上书自荐,为张赏识,举为成都学官。这件事后来传为知人得士之美谈。王志坚,字弱生,昆山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迁员外郎,郎中。天启二年起督浙江,驿传奔母丧归。崇祯四年复以佥事督湖广学政,礼部推为学政第一。崇祯五年督学衡州,王夫之即由其选拔入学。崇祯六年卒于官。志坚通籍后卜居吴门古南园,杜门却扫,肆志读书。“先经后史,先史后子、集。读经先笺疏而后辩论,读史先证据而后发明,读子则谓唐宋而后无子,当取说家之有禆经史者补之,读集则定秦汉以后古文为五编,考核唐宋碑志,援史传,摭杂说以参核其事之同异、文之纯驳。”[2]著有《读史商语》《四六法海》等书。
该书编者顾晋琦、金元耀、朱日爃、顾绍芬、严廷宪、张维惠,都是县学历年生员。顾晋琦,昆山人,生平不详。自称“鹿城门人”,“鹿城”可能是指晚明奸相顾秉谦(昆山人)。顾秉谦于天启年间炙手可热,曾于魏忠贤事败后退居娄东,后为张溥、张采所逐。同为昆山人的李可汧(榜名李开邺)也曾自称“鹿城门人”。顾秉谦于崇祯元年被弹劾,崇祯二年其宅被烧,故此书可能编于天启年间。
知县祝耀祖当年主讲昆山县学的时候,何曾想到,这批莘莘学子将在未来的历史上留下鲜明的印记。
二、生平事功卓著的文献作者
(一) 官居高位的几名进士
该书所选制义篇幅都较短,在500字左右,这些制义显然属于习作性质,不能代表晚明制义水平。然而这批作者中的一些人,将陆续获取功名,有中举或获贡者(16人),也有成为进士的(7人)。他们将接踵进入仕途,有任知县、推官、巡抚,乃至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而且,这批人,不管是举人出身还是进士出身,不管是知县还是内阁大学士,他们大都在晚明的历史上放射出耀眼光芒。尤其是几位知县,特定的历史时期赋予他们特定的历史使命。当他们获取功名、走上仕途的时候,已到了万历末年,到了天启、崇祯这个末世,甲申之变正在向他们频频招手,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他们被时代推到了前台,最后以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的生命谱写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悲歌,从而名载史册。顾咸建、夏万亨、顾锡畴等均于《明史》有传,胡甲桂、何谦也名入《明史》。顾咸建、朱国辅、朱日煜、胡甲桂、顾咸正、夏万亨等人俱入县志《忠节传》。入清后,顾咸建、顾咸正、胡甲桂、夏万亨、顾锡畴等得到追封谥号,成为“忠节”的楷模。
该集中的作者后来成为进士的有:张鲁唯(万历三十七年举人,万历四十一年癸丑周延儒榜进士),许观吉(万历三十七年举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钱士升榜进士),顾锡畴(万历四十七年己未庄际昌榜进士,选庶吉士),何谦(天启四年顺天乡试举人,崇祯四年辛未科进士),张鲁得(天启五年乙丑余煌榜进士),叶重华(崇祯元年戊辰刘若宰榜进士),顾咸建(崇祯十二年举人,崇祯十六年癸未科进士,会魁)。这批进士成长于晚明末世,他们将经历魏忠贤专权肆虐时期,而辽东的外患正鼙鼓动地而来,山东、河南、陕西等地盗寇蜂起。他们在政治上虽励精图治,仍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叶重华于万历四十六年中举,崇祯元年成进士,授工部主事,后晋员外郎中,出为浙江参议,改分守河南睢陈,迁山东副使,分巡济宁。时山东大旱千里,人相食,群盗蜂起,叶重华率先捐俸,辑流离,请币万余市麦赈活数万人。群盗张文宇、刘显等作乱,合城鼎沸,谓诸绅士皆贼。重华开诚布公,结纳绅士,申严保甲,请于巡抚发兵会剿,一鼓歼之。后升广东参政,分巡惠潮,也于御寇上有功,复升文本按察使,召为太常少卿,不就。鼎革后坚卧不出,卒于顺治九年[3](19)。张鲁唯,张宪臣之孙。万历年癸丑进士,授刑部主事。恤刑河南,多所平反。迁员外郎,出知绍兴府。为政平易近人,民间有所陈白,即以寸楮付其人。天启癸亥,以冢宰赵南星荐,起副使,分守宁绍,转河南参政,督直省漕运。时海内多故,东南军需甚急,前使者或优容运弁,载运他物。鲁唯烛其奸,悉心厘剔。后迁浙江左布政,改福建,致仕[3](10)。何谦,字非鸣,长洲人,崇祯四年进士,历官有政声,后以佥都御史巡抚昌平,移镇居庸。京师破,徒跣归,拜母堂下。以悲愤暴卒[4](14)。
这批作者中,官阶最高的是顾锡畴。顾锡畴,年十三以诸生试南京,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改庶吉士,授检讨。天启四年魏忠贤权势大炽,锡畴偕给事中董承业典试福建,因此科程策大有讥刺,忠贤党遂指其为东林党,两人并降调,继而削籍。崇祯初,召复故官,历迁国子监祭酒。他提出的择监生为州县长的提议,得到了崇祯帝的采纳。崇祯帝尝召对,问理财用人,锡畴退陈用人的“五失”“五善”。其用人五失曰:铨叙无法,文网太峻,议论太多,资格太拘,鼓舞未至。五善为:请先令用人之地一清其源,精心鉴别,随才器使,一善也;赦小过而不终废弃,二善也;省议论而专责成,三善也;拔异才而不拘常格,四善也;急奖励而宽督责,五善也[3](17)。其奏议为崇祯帝所称善。后因杨嗣昌上疏事而被构陷削籍。崇祯十五年,廷臣交荐,起为南京礼部左侍郎。在崇祯帝之多疑与偏执面前,顾锡畴政治生涯也随之起落跌荡。福王立,锡畴进本部尚书,他提出的请补建文帝庙谥、景皇帝庙号及建文朝忠臣赠谥,都得到弘光帝的采纳。锡畴又请削温体仁之谥号,也为弘光帝所采纳,算是对崇祯朝政治纠葛的一次清理。锡畴于弘光朝官至吏部尚书,去官后为温州总兵贺君尧所杀。乾隆四十一年通谥节愍。
昆山的基础教育究竟具备怎样的特点,它与昆山士林作为一个群体的特点有何关系?这个问题值得研究,《娄江课士录》当然不可能提供直接的答案,但它有助于我们从一个侧面了解昆山士林。
(二) 赈灾与御寇的举人与贡生
顾炎武曾说:“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也。”[5](979)他的“废生员”,不是要废除生员制度,而是“废今日之生员也”,即“今以书坊所刻之义谓之时文,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于场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才,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讦完得而乘之,敌国外侮得而胜之”[6](979)。《娄江课士录》的这批作者中,其功名止步于举人、贡生者有17人:王瑞璋(万历三十七年己酉科举人,太仓人),朱日爃(万历四十年壬子科举人)、顾晋瑛(万历四十年壬子科举人),马天骥(万历四十年壬子科举人),徐永美(万历四十三年乙卯乡试副榜,贡生),朱国辅(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科举人),陈喦如(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科举人),叶国华(万历四十三年乙卯举人),夏万亨(万历四十六年戊午举人),顾同应(万历间两中副榜,贡生),张鲁传(张鲁得弟,崇祯间贡生),王志长(太仓籍,王志坚之弟,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顾咸正 (崇祯六年癸酉科举人),胡甲桂(崇祯十二年己卯乡试副榜,贡生),顾孝宏(崇祯间贡生),支万春(甲申恩科贡生)。这批生员,一旦为官,便 忠于职守,致力于实务,敢担当,有作为,则 属于顾炎武所说的用心于“经史及当世之务”者[7](979)。
生逢乱世,饥荒与寇患是两大挑战。辽东战火轮不到他们去扑救,而其治所周边却是盗贼四起。顾咸建与张鲁得虽中进士,但初授知县即面临着赈灾与御寇两大难题。顾咸建莅任钱塘知县时,连岁大饥荒,米价飞涨,民削树皮,拣野菜为食,而官府的催收租税愈为紧迫。但顾咸建并不以官符追摄,而是集父老告之:“寇患若此,朝廷师旅四出,征饷非得已也,尔曹受列圣深仁,独不思急公分上忧而烦我遣胥隶乎?”其他如修学宫,清漕折,大旱祷雨,凡施德于民者甚多。张鲁得,鲁唯兄,天启辛酉应天乡试第二十四名举人,天启乙丑科进士,授晋江知县,当时盗寇之患尤为严重,鲁得简精锐,布防要冲,又令民什伍相保,于是盗贼不敢窥伺。又减盐课,杂派万余金给百姓,岁省供亿银八千余两[8](22)。顾咸建之弟顾咸正于崇祯六年癸酉中举,十三年以会试副榜除延安推官。延安为流贼发难地,又连旱,民多死徙。咸正招募流亡人员,劝其耕牧,教民引水凿池穿井作絙,垦田至二万亩,于是百姓得以安生。十六年,李自成军攻陷延安,诱降顾咸正,不从。后逃至太原,谋起兵,城陷被抓,李自成授以山西巡按,不从,潜至韩城。六月,李自成破山海关,复授顾咸正巡按御史,咸正坚卧不出[9](24-25)。夏万亨于万历戊午中举后,授婺 源教谕,做了三件事:其一,振兴教育。“厉士 有方,学政大起”[6](812)。其二,救灾。当时碰到了大饥荒,他带头“捐捧设糜,以食饥者”,于是“守令以下称和之。全活甚众”[6](812)。其三,御盗。当他升任西平知县时,两河流域乃“盗窟”,郝良贵、房星、袁营、曹闯等环列山泽,所过城邑,无不摧残。夏万亨筑堤治郛,练兵保甲,有效地保护了百姓。当他调知夏县时,贼来,他出城谕之,贼不听命,他说:“宁杀我,毋杀我百姓也。”贼相顾惊异,称为“好官”,不杀一人而去。叶国华,字德荣,别号白泉,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科举人,时年三十。万历己未参加会试,终因策语讥切宫闱而置乙榜,自是五上公车不第。崇祯十七年,叶国华与顾锡畴、朱集璜请蠲租,议赈贷,严保甲,缮武备,民赖以安。乙酉南明建号,起叶国华为工部都水司主事。清兵破南京,叶国华与顾咸建渡江南奔,被执。顾咸建被杀,叶国华被送督府,南面立而拒降,幸为旧交陈洪范所救,放归,于是叶国华流连诗酒以自遣 放[10](25)。恩贡生支万春,一生未授官职,同样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其母病瘵,他割肱吁代,孝事继祖母,终身弗衰。其弟家产荡尽,他分家产以相助。他抚孤恤嫠,不遗余力地帮助族人。遇大饥荒,即平粜施粥。顺治八年辛卯,诏举隐逸,有欲荐之者,坚谢弗出[4](20)。
面对风雨飘摇的晚明社会,这批知县、教谕们能做到的,也就是保护治下百姓之安宁与 生存。
(三) 慷慨赴国难的基层官员
天命三年(万历四十七年),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正式誓师伐明,继而攻克开原、铁岭、辽阳、沈阳等地。天命十一年(天启六年丙寅)努尔哈赤去世,皇太极继续寻找进攻明朝的机会,构成了对明朝的重大威胁。《娄江课士录》的作者们就是在这个巨大的阴影下考取功名、踏上仕途的,他们的政治命运注定要跟这场历史巨变相交织,从小的理学熏陶使他们义无反顾地铁肩担道义,倾力济民,勇赴国难。
在明代的职官等第中,知县为正七品,属于基层小官。这批进士、举人大多由知县开始仕途,特定的历史机缘把他们推到了时代的前沿。在南明王朝建立之后,他们中有几位被推到了政权的上层,从而与政权共存亡。顾咸建,字汉石,崇祯十六年进士,授钱塘知县。才赴任,即闻京师陷落,人情汹汹。咸建戢奸宄,严警备。巡按御史彭遇颽以贪残激变,幸亏有咸建调护事宁。及南都失守,镇江守将郑彩等率众还闽,缘道劫掠。咸建出私财迎犒,郑彩等才敛威而去。不久,马士英等拥兵至,大将方国安兵亦至,咸建多方谋划,使马、方之兵不入城,城中得无扰。顾咸建为郡孝廉张世伟女婿,世伟故与文震孟、姚希孟、周顺昌、朱陛宣相友善,诸人皆折辈行与咸建交往。天启末年,魏忠贤杀周顺昌,咸建以女妻顺昌子,以明政治立场。乙酉(1645)六月,清兵至,马士英潜渡江去,咸建终为清兵所获,至杭州,欲官之,咸建抗辞不屈,为清兵所杀。死之日,百姓各持楮币一束,就鼓楼下焚之,烟焰烛天,竟夜不息。
张鲁传,鲁得弟,崇祯中以贡授上海训导,迁知县,守城有功。龙泉令不能御流寇而遁,鲁传伺间往集绅民,谕以大义,一起防御,使该邑得以复完,遂兼摄龙泉县令。顺治四年,清廷下薙发檄,鲁传杖杀檄使。永明王召入粤,进仪制郎中,死后赠行太仆卿。朱国辅,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科举人,任宜兴教谕。时邑绅周延儒方秉政,国辅与其党忤,遂被弹劾,除授边职。秦寇至,国辅率兵馘其魁,寇遂解去。后以裁革幕员还里,补福州检校,摄永福、福清两县,历迁河北屯田推官。福王立,迁开封推官,奉檄到南都趣解火药,乞假归葬。清兵至,城被攻破,遇游骑向他索取金银,国辅说:“我是大明廉吏,安所得金?惟求速死而已。”遂被杀。朱日煜,朱熙洽之孙,性爽直,重名节,善事父母,治家有法。乙酉六月,与两个儿子同守东城,为清兵所俘,与二子同赴死难。
胡甲桂,幼与顾锡畴同塾,年十七,邑令樊玉冲见其文,深器之。崇祯十二年以乡试副榜贡入国学,授南昌通判,迁永州同知,以道梗,改广信,至则南昌袁州、吉安俱失,广信止疲卒千人,士民多窜徙。会黄道周以募兵至,相与商议守城。已而道周败没,甲桂势力益孤,但效死不去,城破被执,谕降不从,幽别室,自经死。卒年六十四。城陷时,其弟季桂被执,鞭数百,不屈,与甲桂子、从子俱被难。夏万亨奉福王命使迎太后于河南,擢江西布政使。视事三月,升按察使,署布政司事。乙酉清兵攻陷南京,下江西,巡抚旷昭弃南昌遁走,列城望风溃。万亨与临川艾命新、艾南英等奉益王倡义,时已降清的金声桓向他招降,不应。城溃被执,万亨赋绝命词见志,遂遇害于建昌。顾咸正于明亡后抵家乡,仍组织力量抗清,被逮后洪承畴问:“汝知史可法在乎?不在乎?”咸正曰:“汝知洪承畴死乎?不死乎?”洪承畴惭恨而杀之。真所谓舍生取义,正气凛然。其二子也因藏匿陈子龙而被杀。
这批长年浸淫于八股文的士子,并没有被僵死的程式窒息性灵与良知,相反,多年的理学熏陶培养起他们为民请命的悲悯情怀和舍生取义的崇高品格。乾隆四十一年,顾咸建、顾咸正、胡甲桂、夏万亨、顾锡畴等得到追封谥号,以其气节而名留青史。
三、文献的科举史、制义史价值
从这部昆山县学课艺专集的作者身上,我们可以勾勒出晚明昆山士林的一幅特写。这幅特写不局限于这批作者自身,还延伸至他们的族亲。顾谦服的祖父顾鼎臣,弘治十八年殿试状元,官至内阁大学士,嘉靖十八年加上柱国、光禄大夫衔。顾谦服为华亭训导时曾拔陈子龙于童稚之中。夏万亨为正统间太常卿夏昶七世孙。叶国华、叶重华兄弟为成化间礼部右侍郎叶盛(死后谥文庄)六世孙。叶国华也是晚明重要书法家。归昌世,归有光之孙,为诸生时,与嘉定李流芳、同里王志坚(即此书作跋者)称“三才子”。李、王相继取科第,独昌世艰于遇合,乃发愤为古文词,中年益放意为诗,以寓其偃蹇不平之概,晚岁诗律更细。工书法,小楷、行草直逼晋唐,尤善画竹,成为晚明书画史上的重要人物。顾绍芬为顾炎武之叔祖,顾同应为顾炎武之父亲。同时,这部集子由于它的部分作者的特殊身份而与晚明历史产生深度关联,从而为我们认识晚明历史提供了一个另类的视角。
此外,无论是从科举史还是制义史的角度,这部选集同样有其独特的文献价值。
这批课艺的篇幅都较短,每篇约500字,这是明代八股文的一般规模。在这批生员中,顾锡畴后来成为制义名家,其制义为明清选家所乐于选评。此外,杨廷枢、钱禧选评《皇明历朝四书程墨同文录》选入王志坚1篇(庚戌会试墨《有美玉于节》),张鲁唯2篇(己酉应天墨《君子无 入得焉》和癸丑会试墨《我未见好全》)、顾咸正1篇(崇祯癸酉应天墨《序爵贤也》),汪份《庆历文读本新编》(1750)选入张鲁唯制义3篇(《子之武城全章》《楚狂接舆全章》《动则变二句》),《先正制义靖纷集小题》(1720)选入张鲁唯1篇(《动则变二句》),《明文钞》(1786)选张鲁唯1篇(《动则变变二句》),《先正制义靖纷集小题》(1720)选叶重华4篇(《亦悖而入入者》《千有余岁一句》、《亦悖而入 入者》、《无以妾为一句》)《天崇文英》(1818)选顾咸建1篇(《三分天下一节》),《明文分类小题贯》选何谦1篇《遍国中无一句》),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明文小题解》(1731)选入张鲁得1篇(《叔齐虞仲四字》)、叶重华1篇(《无以妾为妻一句》)。其他各位均未能在当时及其后的制义史上有所建树,编者顾晋琦、金元耀、严廷宪等更是一生未得功名。但祝耀祖给集中各篇的批语却都是褒扬的,实际上多数制义表现出初学者的稚嫩。
除顾锡畴外,张鲁唯、叶重华是这批生员中制艺成就最高的。《娄江课士录》选入张鲁唯《小德川流二句》文,题出自《中庸》“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两句。在张鲁唯之前,归有光的同题文之破题是:“道之在造化者,有万殊一本之妙焉。”不着题中一字,而将经、传意蕴囊括,破得浑融高妙。相比之下,张鲁唯的破题则显得稚朴:“天地之德,小大求之而各得焉。”直接概括题面语意,近乎骂题。归有光之文,紧扣朱注的“小德者,全体之分;大德者,万殊之本”[7](38),自天地造化之道之万殊视之,为小德;自其全体之根本而视之,则为大德。最后归结到仲尼之所以为圣人就在于他的同天地之化:“是知小德者,一之所以分而为万也,而仲尼之泛应曲当者以之;大德者,万之所以统于一也,而仲尼之一理浑然者以之。”张鲁唯之文同样遵循朱注的提示,从天地元气之流行凝敛阐释小德与大德浑然一体:“夫岂大德之外别有小德以为流行之官?乃不害不悖者,何纷纷其不齐,又井井其不混也?固知其流也,有流之者也。合之中有分焉,就支派之所岐而生意不停,分之中又有分焉。极针芒之所注,而天机不漏,一以生万,万各为一,则小德之为也,所谓天下莫能破者以此。又岂小德之外别有大德以为槖籥之府?乃并育并行者,何舋舋其不匮,又渊渊其不测也?固知其化也,有不化者也。施之先有积焉,生长之权寓于循环之数,施之时亦有积焉。”最后同样归结到“知天地则知仲尼矣”。全文虽不如归有光文之发挥朱注之细致曲畅,但也是意理圆足。
叶重华“少为制举文,援笔立就,不废谈笑,而整练天成,虽巧思夙构者莫能及”[12](335)。他“年二十补郡庠生,试即高等”。万历辛亥、壬子间熊廷弼督学吴中,以严待士,少许可,唯独对叶重华及其兄叶国华深予赞赏。当时顾同应创立遗清堂社,慎选誉笔,结二十四人,每年以次决科第,十不失一,叶重华是其中年最少者,故为社中同人所钦佩。与其兄叶国华均好诗古文,被誉为“诗才昆山二叶”[12](335)。顾同应(1585—1626),字仲从,号宾瑶,顾炎武之父。少补郡学诸生,七试不售,两中副榜。有《顾仲从制义》行世,陈仁锡将他比拟为诗中之陶、谢,将他的制义与顾锡畴并称,极为推崇[13]。
选集中其他各篇也都是中规中矩,能从独特的角度写出作者对经、传的理悟。即使是未得功名的顾晋琦、严廷宪等的制义,都在制义的准绳之中。至于其体悟的深度与写作技巧的运用,虽未达到名家水平,也多有可取之处。故祝耀祖也用简要的文字点明,如“朗秀劲捷,言言刺旨”“体贴止敬,最有针线”“挑剔俱有巧思”“肖题之神,清标更胜”“题本小,作法大,坛中上将”,等等。
关于明清科举考试试题演变史,有一个问题无法回避,而且各家所论并不一致。这就是大题与小题的演变问题。众所周知,明清的乡试、会试大都采用大题,小题则于明中叶偶尔出现于乡、会试,而大量出现于小试(即童生、生员的考试)中。至清代,小题越来越多地出现于各种考试形式中。这类文献今天保留下来的,清代的非常多,而明代的课艺文献保留下来的则极少。这个集中所选,既有大题,也有小题,而以小题占绝大多数,其中有不少截搭题,如选集中章自闇的《所谓诚其自慊》文,意思虽完整,却是截去本节末句“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而成题的,他的《德润身三句》则是截去本节首句“富润屋”而成题的。金二南的《洋洋乎如度思》则是从“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和“《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这两节中截取互搭而成题的,是一道截搭题。这一类文献有助于我们认识明代小试中的命题方式、题型分布与演变的历史。
① 祝耀祖之字,《江西通志》《清江县志》均作“述卿”,但该书《娄江课士录引》和首页均题作“述之”,或为刻书者对“卿”之草体(近似于“之”字)的误读所致。
[1] 张鸿, 来汝缘. 道光昆山新阳两县志: 卷二[M]. 王学浩, 等纂. 道光六年10A.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M]. ed. WANG Xuehao, , 1826. 10A.
[2] 张鸿, 来汝缘. 道光昆山新阳两县志: 卷二十三[M]. 王学浩, 等纂. 道光六年7A.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3[M]. ed. WANG Xuehao, 1826. 7A.
[3] 张鸿, 来汝缘. 道光昆山新阳两县志: 卷二十一[M]. 王学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1[M]. ed. WANG Xuehao.1826.
[4] 张鸿, 来汝缘. 道光昆山新阳两县志: 卷二十五[M]. 王学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5[M].ed.WANG Xuehao.1826.
[5] 顾炎武. 日知录集释[M]. 黄汝成, 集释. 栾保群, 校注.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3: 979. GU Yanwu. The interpretation of Rizhilu[M]. ed. HUANG Rucheng. Hangzhou: Zhejiang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13: 979.
[6] 全祖望. 夏万亨传[C]// 全祖望. 鲒埼亭集.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35: 812. QUAN Zuwang. Biography of XIA Wanheng[C]// QUAN Zuwang. The collection of Jie Qi Ting. Beijing: Shangwu Press, 1935: 812.
[7] 朱熹. 四书章句集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3: 38, 185. ZHU Xi. Notes on chapters and sentences of four books[M]. Beijing: Zhonghua Press, 1983: 38, 185.
[8] 张鸿, 来汝缘. 道光昆山新阳两县志: 卷二十二[M]. 王学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2[M]. ed. WANG Xuehao, 1826.
[9] 张鸿, 来汝缘. 道光昆山新阳两县志: 卷二十四[M]. 王学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4[M]. ed. WANG Xuehao, 1826.
[10] 张鸿, 来汝缘. 道光昆山新阳两县志: 卷二十六[M]. 王学浩, 等纂. 道光六年. ZHANG Hong, LAI Ruyuan. Kunshan County and Xinyang County Records of Daoguang: Vol 26[M]. ed. WANG Xuehao, 1826.
[11] 金圣叹. 金圣叹全集[M]. 陆林辑校. 南京: 凤凰出版社, 2008, 6: 676−677. JIN Shengtan. Complete works of JIN Shengtan[M]. ed. LU Li. Nanjing: Fenghuang Press, 2008, 6: 676−677.
[12] 呼谷. 叶太常传[C]// 陈建华, 王鹤鸣, 主编. 中国家谱资料选编: 第四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 335. HU Gu. Biography of Ye Tai Chang[C]// ed. CHEN Jianhua, WANG Heming. Selection of Chinese genealogy data: Vol 4. Shanghai: Shanghai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2013: 335.
[13] 陈仁锡. 顾仲从制义序[C]// 陈仁锡. 无梦园遗集. 明末刻本: 卷三31A−32A. CHEN Renxi. Preface to GU Zhongcong’s collection of eight-part essay[C]// CHEN Renxi. The collection of Wumengyuan. Block-printed Edition in the end of the Ming dynasty: Vol 3: 31A−32A.
The rare imperial examination documentand Kunshan literati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CHEN Weizhao
(Research Center for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is an anthology of examination papers at Kunshan County School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More than 20 students compiled into the anthology later left their outstanding footprints in the history of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period. From their relation with relatives and friends as well as their later experiences, a clear picture can be found of Kunshan Literati Group in late Ming Dynasty. At the same time, the research o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as always focused on the provincial examination and the metropolitan examination. There is little research on the examination of local schools at all levels. As a result, relative existing literature is scarce, let alone research on examination papers at such local levels.not only helps to contribute to this kind of study, but also provides rare and precious first-hand literature for the study of the proposition modes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the Ming Dynasty.
(); the Kunshan Literati Group; local examination papers in late Ming; proposition modes
2020−04−24;
2020−07−22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清代稀见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17JZD047)
陈维昭,广东汕头人,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明清科举文学,联系邮箱:fdcwz@163.com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21.02.001
I206.2
A
1672-3104(2021)02−0001−08
[编辑: 胡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