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徒
2021-04-09杨知寒
一
小学二年级的秋天,我家院子里的山楂树挂了果。同年冬天,母亲对父亲说,她决心要去卖山楂了。父亲没有反对,第二天他很早就出门,带回很多的砂糖,还有一口锅。锅口很浅,比我家烧饭用的铁锅单薄不少,像个能挥在手里击球用的拍,我试着掂了下,沒掂动。母亲让我离远一些,她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是央人给她写的,如何制作糖葫芦的步骤。她反复看,反复在厨房里试验,一丝不苟,还往脸上挂上了白口罩,像个课本上的女研究员,只是没穿制服,穿家常衣服,还跛了一条腿。整个下午我在院子里玩,向墙壁上画出的靶心掷沙包,身心沉醉于屋内飘出的焦糖的味道。总试图推开屋门,听母亲叫我没有。想自告奋勇说,我愿意替她尝一尝。晚上父亲从海边回来,我一人在星辰下站着,踩住沙包,看见门口两扇铁门,正轻微地摇晃。父亲推门的手有些抖,大概是冻的。他总要光脚在海水里泡上很久,才能往筐里拾满鱼饵。父亲的工作是捕捉一种纤细的红虫子,一斤四块钱。他一天能挣二十块钱回家,如果没挣到二十块钱,他推门的手就不仅抖,还缓慢。父亲走过来,嘘了我一声。他身量不高,和我们班上发育最好的齐大个儿差不多,人却很壮实,脱下衣服,肌肉一条一条的,身上比脸白不少。我母亲脸很白,人也虚弱,不常出门走动,也是腿脚不便。想来做山楂这件事,她也计划五年了,五年前她在我家院里栽下十棵山楂树。五年后,她安慰害怕等冬天到了会失去营生的父亲说,我们还有这些山楂。
母亲在和我年纪差不多的时候,贪玩,从山坡上滚下来,又不巧右腿撞在一块掩藏在荒草后的石头上。到家后,她偷偷把裤子褪下,看见从膝盖往下,右腿上整片的血污,伤口看不清楚,只简单用水冲洗,一瘸一拐蹦着去盛饭,去刷碗,去扫炕,去入睡。夜里疼痛难忍,蚊子样哼哼,姥爷喊她闭嘴,我姥姥睡得轻,问了两声,丫,怎么不痛快?她说腿上。姥姥在夜色中撩开窗帘的一条缝,借外头的月色,看清母亲的伤势,用手指蘸了些自己嘴上的唾沫,给她抹。一个月后,病情加重,母亲彻底不能走,终日在炕上抱膝叫疼。姥爷只得雇了车,送她去医院。大夫一会儿说没大碍,一会儿说没法弄,他看着很年轻,眼睛里尽是迷茫和无助,似乎自己也得上某种不能确诊的病,恍惚着指点姥爷说,等过几年看吧,过几年条件好了,再想办法。过几年,母亲长成了大姑娘,日子没有好,又因病腿拖累成贫穷的老姑娘。我姥姥叫媒人来了家里几次,媒人再到我父亲家去,说王家可有个好姑娘,就等着你们老大呢。我爷爷没吭声,两个先于我爸成家的叔叔也不吭声,毕竟先给他们娶了媳妇,对大哥是有份亏欠。眼下大哥再要成家,家里多一分都拿不出来,他们不敢想象一旦应承了,日子还能跌到什么份儿上。这时父亲从地里回来,听见媒人这句话,撂下农具说,她怎么等我的?媒人说,她等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父亲寻思片刻,觉得听着很踏实。爷爷见他动心,把话说在头里,我们家可没子儿了。按说他二婶你来,该请你吃顿晌午饭。可你看看,圈里、鸡窝里、碗架柜里,找不出一个好菜来。媒人平淡地说,她在老王家吃过了。爷爷和两个叔叔对了下眼神,心说女方条件兴许可以,起码是个懂礼人家。爷爷说,好哇,好。刚才你说那姑娘,不爱出门转悠,这点就本分。我再扫听一句,她多久出回门儿?媒人说,半年前出来一次,去市里看病。说过半年还得去一次,去省里手术。父亲把跌在脚边的农具重又拾起来说,你该直截了当讲,她有残疾。半身不遂还是小儿麻痹?我爷爷说,立国,没教养。他二婶,姑娘半身不遂还是小儿麻痹啊?媒人擤了下鼻子,说,右腿不好使。拐着走,也能走二里地。是亏了你家了。说完,媒人让我父亲用板车送她回去,她懒得再走那二里路,两家都跑下来,却没有跑成,她很挫败。刚在车上坐稳,父亲推她到村口,不推了。他久久没说话,媒人也不催,知道个人的主意还是得个人来拿。大太阳底下,她用袖口挡着半面脸,悠悠抛出一句话,去王家呀?父亲又再推动车轮前进,喘气平匀,汗也没擦一把,好像他天生就知道王家在哪儿,推着媒人去见未来老婆,是他人生必经的一条路。到了王家,我母亲正趴在窗口剪窗花、贴窗花。剪好了往玻璃上一拍,透过图样上的缝隙,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眼睛。
父母话都很少,印象中他俩从未红过脸,好些年后我也成了家,才知道那样就是感情深厚了。母亲干不了重活,始终懊丧,便把多余的精力尽数用在辅导我成才的事业上。我小学就在村里上,一个班十来个孩子,我八岁才上学,是最晚的一个,这还是反复求来的。母亲其实恨不得我多学知识,她只是还迷信那个当年给她看病的大夫的话,总以为凡事拖得久一些,就缓和多一些,毕竟一旦添上我这笔学费,家里又吃紧不少。看着我每天早起去念书,到下午给她带回新讲的课文、新学的算术这些信息,她总是既喜悦,又心神不宁。提早守在家门口,看我放学回来,立时张开怀抱。我不敢往她身上扑,怕撞倒她,就在她怀里轻轻蹭一下。母亲没念完初中,加上记忆力逐年减退,与其说是辅导我,不如说是监督我。和班上别人的母亲不同,她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标准要求我,每天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外,还要求我练一篇钢楷、写一页日记。她托人去镇上买了本字帖带给我,起初,在透明的薄纸下模仿那些美丽的字的纹路,于我像游戏一般新鲜。可等字帖摹完了,再也没有了,她要求我在旧报纸上练笔,报纸粗糙,钢笔不容易下水,字练得费劲,我开始烦躁,在日记里写下为数不少的抗议。母亲会在每晚睡前,检查我的钢楷和日记,看完钢楷,已经让她不满意,再看完日记,好半天人默默坐在炕沿。我也在炕上默默打量她梳得像男人一样的短头发。她让我跟她去院里,父亲抱着我,试图帮我逃过一劫。母亲唉声叹气,因为病痛,她的唉声叹气几乎像呼吸一样自然,叹息声慢慢转移到了院子里,她不叫我,可她在等我。父亲只好对我说,去吧。这回轮到他趴在窗口,不安地往外看。看到我和母亲,两个薄薄的人儿,都那么瘦弱和矮小。母亲让我在院里东走几步,西走几步,南走几步,北走几步。等走回到她面前,听她说,这院子就这么大,不多学点本事,即便你手脚全乎,也会和妈妈一样,做个废人。你想做思想上的瘸子吗?我始终记得她这句话,当时有讶异的感受,多年后才明白讶异来自哪儿。如果没有残疾,她本来成绩很好,好到可以帮她超越贫穷的宿命。白天不说话的时候,母亲脑子里会转各种各样的文字,有些是她上学时暗自记下的名人名言,有些则从我的课本上得来,在我临钢楷的时候,母亲捧着我的语文书,一遍遍念诵:“我们往往是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吃个胖子,总想着最快最容易的获利方法,工作埋怨万分,却忘记了路是一步步熬出来的。”
母亲不单叫父亲去卖糖葫芦,叫我也要去。父亲求情说,孩子太小。母亲说,打小练。母亲把做好了的糖葫芦放进两个筐里,大筐给父亲,小筐给我,叮嘱我说,五毛一串,是小山楂串的。一块一串,是大山楂串的。给你的,一块的山楂放得少,先从小山楂开始卖。早上七点刚过,小学已经放寒假了,寒假里我还是头一次起这么早。母亲给我套了条厚实的棉裤,裹上棉衣,往我头上罩住个仅能露出一双眼睛的毛线帽子,我的嘴也捂住在里面,说起话来发潮。父亲和我一起出门,我俩肩上一人扛一个糖葫芦架子,是个高高的棍儿,最上头用铁丝固定住一只编织袋。母亲嘱咐我,一定要到了地方,站住脚,再把糖葫芦从筐里拿出来,一串串在铁丝里插好。不要先拿出来,糖怕落灰。八点多,农村天已大亮,父亲走上另一个方向,身形越来越远。我前方是村里唯一一条开阔路,走到头,就是镇上,是逢年过节我最期盼去的地方,现在母亲告诉我,寒假里剩下的每一天,我都要去那儿。我会成为那些小贩中的一员,自己挣钱,数钱,经营一份买卖。我挎着筐,扛上架子,像个孤胆英雄走上未知的征程,有认识的大人站在道边儿看我,看我这身装束。我听到他们的小孩儿在叫了,爸,你看他要去打人。他爸告诉他说,不打人,他卖东西。我把眼神扫过去,想这可能是我第一个买主,大人被我一看,将孩子往屋里哄,说不买不买。我知道不能心急,他们还没看过我筐里有什么,不知道那是母亲淘洗了多少遍的山楂,反复试验了多少遍火候,挂上去的糖浆。那是世上最好的糖葫芦。我自信地想,等到了镇上,一亮货,会有识货的。半小时后,我走到镇上,集市的热闹在我眼中,一时变异成了别的气氛,像张牙舞爪的狮子,也像有些大人消闲时,那种烟雾缭绕的牌局。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筐被撞了好几下,还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似乎哪儿也没有我的位置,棉线帽子下,我的脸颊发烫,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儿空地站住,是街尾的位置,旁边有个水果摊,清一色摆着苹果。水果摊后的男人,将两只脚架在一张椅子上,侧躺着看我。他一声也不吆喝,漠然观察迎来走往的人,遇到有抬手拿他苹果的,就拽个塑料袋扔过去,秤杆也不拿。我以为或许可以不用吆喝,也会有人像摩挲他的苹果一样,试图摩挲我盖在筐上的毛巾布,试探问,小孩儿,底下有什么呀?到时我再说,底下有好货。可整个上午过去了,没人来摩挲毛巾布,也没人看我一眼。除了那个卖苹果的,他似乎当我是一景,不时发出古怪的笑声,我的存在,消磨了他的寂寞。
这时,有人来买他的苹果。那人将手里的糖葫芦架换了个肩膀扛,大筐用腋下夹着,还是没让男人用上秤,也没用上袋子装,他就拿了一个走,将买来的苹果塞进我的帽子底下,说,口干了吧。那人是父亲。父亲不知是来寻我的,还是像他相看我母亲那天时一样,临时决定掉转方向,去跟踪他的儿子。我抓着苹果,盯着他说,我一串也没卖出去。父亲说,你根本也没卖啊。我没听见你吆喝,你吆喝了吗?我说,张口费劲儿。父亲胡噜下我的脑袋,让我跟着他,往家回。回去的路上,他给我讲今天他是怎么张口的。他说,你妈这个帽子,缝得好。就露一双眼,像不像个蒙面侠客?你就想你是个侠客,四海为家,到哪儿不留名,谁也别想认得你。知道只有谁会认得你吗?我想说,只有你和妈妈会认得我。父亲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钱,得有五十块吧,才一上午,就得这么多。父亲说,钱会认得你,你在乎它,它才跟你走。你要是叫也不叫它,它凭什么去找你?我说,我明天不想出来了,我讨厌去挣钱。父亲没反駁我,他把帽子卷起,露出嘴唇,叼上一根烟,说咋的都行。午后风刮得大了些,路上人渐渐少了,父亲说我们只是回家吃个饭,下午还要去的。我在帽子里吃完整个苹果,怕灌风,紧着啃完最后一点果核上的肉,心说下午我就不去了。我是个小孩儿,我不能回家这么晚。到家门口,母亲还是等在那里,像每天看到我放学一样,露出安稳的笑,相比平常,笑容里有更多的欣慰在。我往她怀里钻,筐扔掉,打了个小声的嗝。母亲掂量我的筐,知道了我上午卖货的结果。我撒娇说,下午不去了。她和父亲一样,点头说行。她只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我说,张嘴吆喝,太丢人。母亲点点头,掀开筐上的毛巾布,翻开塑料纸,拿了最上面一串糖葫芦,递给我。
她说,你看,我做的糖葫芦上,糖是什么颜色的?我拿在手上转了两圈,阳光反射,糖面像镜子一样闪出迷人的光线。我说,银色的。她说,外面卖的糖葫芦上,糖都是黄色的。知道咱家的糖浆,为什么透亮吗?我摇摇头,眼前闪过一些画面。她说,我眼珠不差,盯着熬的。她又问,知道咱家山楂,为什么通红吗?我在水里筛了又筛,五次打底。我说,妈你别说了。吃过饭,我和父亲又一起出门,走两个方向。下午落了一场雪,在刮着雪的集市上,我茫然站了好一会儿。想自己是个侠客,想糖浆在阳光下的颜色,终于在卖苹果的男人眯起眼睛,想躲风雪时,喊出人生第一句吆喝:糖葫芦,世上最好的糖葫芦——五毛钱。
二
往后山楂树每年都挂果,我也每年寒假都出去卖糖葫芦。有次爷爷领着堂弟,在集市上看见我,我扛着插满糖葫芦的立棍儿,生意人一样站着,已比他高出一头。因为和两个叔叔关系不好,我们也很少去看爷爷,怕去了互相再碰着。三年前父亲带我去爷爷家,就和三叔打了一架,三叔骑坐在父亲身上,父亲两手挣扎的动作就像在土里游泳,刨出一阵扬尘。我、爷爷和二叔,三人只是盯看,似乎这样就是劝架。父亲突然号叫一声,背部老牛似的往上一弓,将三叔顶起。我朝他手边扔了把铁锹过去,父亲会意,一手抓住锹把,往背上负重的地方砍去。三叔被开了瓢。爷爷和二叔送三叔去诊所的路上,他频频回望我们父子,意思是你等着。爷爷半路折返回来,看到我和父亲正在炕上支起小桌,掏家里的剩菜吃。父亲盅里有酒,他举着盅,看爷爷,爷爷也看他。我以为他俩会憋出什么话,父亲刚干完见血的事儿,我相信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在气焰上压服他。爷爷却朝我来了。在我十来岁的脑瓜上甩了个巴掌说,锹你也是好递的!
糖葫芦好卖吗?再见到他时,爷爷裹着条脏兮兮的灰围巾,围巾是粗针的,上面沾着口水和鼻涕,他把围巾又当围嘴,又当口罩,还当手绢使。他眨巴着和围巾一样混浊的眼珠,向我打听今天的进项。跟在他身边的堂弟是三叔家的,叫小华,呆头呆脑,比我小两个年级,很少叫我哥。他爸叫我,老大家的,他也跟着学。有时在学校我俩迎面碰上,非得打个招呼时,他就在嘴里先发出个模糊的音节,类似唔,拿小眼神在我边儿上遛一圈说,老大家的。我回答爷爷说,还行吧。我开学就要念初中了,常年做买卖,早会看人下菜碟,但我看人的标准,是跟着我父母。父母喜欢的人我也尊敬,父母不喜欢的人哪怕是我亲爷爷,我也亲近不起来。何况我那两个叔叔,一个比一个不是玩意儿,父亲受欺负还好,他心大,事不过夜。可同样的话但凡传进母亲耳朵里,就会让她整晚长吁短叹,检讨自己的德行。我知道爷爷是缺钱了。父亲和二叔每月都给他拿一些,三叔一分不拿,还总想从爷爷那捞点儿,当初父亲和他就因这个干的架。爷爷哆哆嗦嗦,将手从棉袄里伸出来,往我筐上去抓,又向我腰间摩挲,我知道他想摸什么。我按住他那双树皮一样的手,笑嘻嘻说,我今天还没开张。爷你吃糖葫芦不?他摇摇头,指自己嘴巴说,太酸,倒牙。我说,那也来一串。不来白不来,要别的我也没有。我从棍儿取下一串,递到小华手里,大度地说,吃吧。爷爷脸色铁青,对小华说,吃,你大哥的心意,你别不识抬举。小华的黑眼仁儿在眼白里晃荡一圈,盯着我,说,不要五毛的,要一块的,果儿大的。爷爷看看我,吸溜着鼻涕。我说,不行,看你是弟弟,白给你一串不错了。我不能太亏了。爷爷转向小华,说,听着没,他家有钱了,越有钱越抠。回头跟你爸要钱,来买一块的,爷爷没钱,穷。我把小华手里的糖葫芦抢回来说,还不给了。你们走吧,别挡我做生意。爷爷又说,小华,听着没。当年他爸用铁锹砍你爸,现在他用撵狗的话撵你,还撵我,你可别忘了。小华立马跳起来,两手攀住棍儿上所有的糖葫芦,往下胡噜,我听见每一根竹筷轻声折断的声音。集市上过往的人,都在回头看。我身边儿那些常年下来,已经混熟了的卖货的大爷和婶儿,也齐来劝。爷爷在叹息,他看着一地的山楂、糖片儿,试图捡,瞧瞧我的脸色,又作罢了。小华倒是雄赳赳气昂昂。我将刚才还有些分量,此刻已轻飘飘了的木棍儿捏在手里,朝小华就是一劈,我试图模仿当初父亲的样子,却忘记小华是个小孩儿,和三叔身高上有差异,棍儿只是乱挥,并没扫上。而他被爷爷卖力地一推,在围着的人群前摔了个屁股蹲儿,后背又被人墙顶住,没再往后翻。他傻兮兮地盯着怒发冲冠、手持木棍、孙悟空转世般的我,眼白变得更多了。
据说小华回家后神志不清了两天,电视里一放《西游记》,他就躲进被窝,叫大圣饶命。父亲去看了两次,带上母亲要他带的一筐糖葫芦,都是一块的。还带上三百块钱。钱三叔收了,糖葫芦没要。三叔甚至没让父亲进门,只在门口伸出手,从门缝里接过钱。这是晚上我在炕上装睡,偷偷听父亲告诉母亲的。母亲又在唉声叹气了,她那两年和镇上到村里来的一个人交好,从他手上接过一本小书,没事就参详。那晚,我听了半宿她向神灵祈祷的声音,不知神能不能听懂她的东北话。她说,万能的主啊,你让仇恨消失吧。
仇恨没有消失,相反,它像是渗透进海绵里的水,看着像干了,挤挤却还有,就算不挤,它也始终在海绵里沤着,随日子长久,发酵出可怕的味道。我在家歇了一礼拜,其实是母亲嘱咐我,在家躲一礼拜,躲躲你三叔的火气。他还不至于来家弄你,他怕你爸。可仅凭父亲出门卖糖葫芦,收入要少一大半。我岁数小,更能招揽客人,几年下来积攒下好些回头客,也知道什么钟点儿该去哪儿出摊,尤其是那些在冷库工作的工人,他们一下班,总要来我们的摊位上买串糖葫芦走,我会在他们下班前的半小时,准时在一个好位置安营扎寨,岿然不动。我们那个集市虽小,但也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集市了,人事复杂,各有各的地盘。父亲如果也去,就不知道该往哪儿站,别人准会给他哄去一个没生意的地方,凭他站多久,都不会有人打那儿过。算上我家,集市上共有六七家卖糖葫芦的,只要我一露面,都知道,小孩家的,山楂干净,糖脆亮,不粘牙。父亲一去,品牌又要重新打,他不行。
一周后我又去集市出摊,生意经在脑袋里转得拨浪鼓一样响,也像无数的算盘珠,上拨下拨,催促我在往集市的路上,走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寒假出门去卖糖葫芦,成了我一年中最期盼的时光,尤其当夜晚回家,钱包是鼓的,筐是空的,而母亲脸上是笑的时候。那些晚上,父母让我坐在炕桌的首位,窗外吹着风雪,炕上暖融融的,我像个突然长大的小老爷们儿,拿筷子点进父亲的酒盅,往嘴里沾些辛辣的酒味,吧唧吧唧,有了顶门立户的意思。那天我刚到集市,把脚站稳,从筐里一串串往外拿糖葫芦,按大小儿排,个儿大的插在立棍儿最上头,看着刚才还很单薄的棍儿上如今花团锦簇,全是晶亮亮的山楂,在快中午的阳光底下,宝石样闪着光。放开还没变声的童嗓子吆喝,糖葫芦——姨,你来一串——姨回过头,我把接下来的叫卖的话咽了下去,试图用眼神忽略她。这姨我认识,我们是同村,她家离我家很近,比我妈大个五六岁,离了婚,孩子在外地念书,现在单人儿过。她叫什么我不知道,名字也许带个“青”字,因为村里都叫她“彪青”。彪就是傻的意思,自打离婚后,她精神似乎受了点儿刺激,总是睁着鱼一样外凸的眼珠,盯住每一个从她身边过往的男人,啐口痰,或者干脆在嘴里嚼些听不懂的骂人话。彪青还没骂过我,我妈每次做了点儿什么好吃的,都会给邻居分去一些,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给彪青分过饺子、烙饼一类的东西,又或许我在她眼里还不能算个男人,不值得她动怒。她转回到我的糖葫芦摊前,厚实的黑棉鞋像两只臃肿的小枕头,每一步都踏得使力氣。彪青围着我踏了一会儿步,说,听说你跟人干架了?我说,干了一架。她说,跟自己家人干一架?你爸过去也拿锹砍你叔,你家人挺生性啊。看你妈那人,不像能养出这样儿子的。我继续摆弄我那些糖葫芦,打量过往的人,转移注意力,又吆喝了两声。彪青对我笑了笑,问,你爸平时打你妈不?我看看她,发现她的一只眼睛有点残疾,眼里血红血红的,眼角有条长疤,过去只知道她凸眼,不知道她的眼睛还有其他症状。我说,姨,你买不买糖葫芦?彪青又看了看我棍儿上的糖葫芦,似乎在考虑,终于决定拿一串,往嘴里咬下一颗,嘎吱嘎吱地嚼,边嚼边捂腮帮子。我问她,好吃不?彪青点点头,转身要走。我拽住她的棉袄往回拖,管她要钱。彪青也没挣扎,把手里被她咬了一颗的糖葫芦重新插回到棍儿上,说,回家告诉你妈,糖葫芦我吃着了。别老来我家一趟趟送东西,跟扶贫似的。这玩意儿倒牙,尝尝行了。我说,你把这串糖葫芦买了。你买不买?她看了看我的架势,兴许联想到了我家门风生性的传闻,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一块钱,说,给你,找钱。
傍晚到家。我今天回得早,糖葫芦都卖光了,回家时脚步也走得快,拎着轻飘飘的筐和棍儿,神情很雀跃。母亲仍在门口等我,她下午时在院里来回地走,盘算把买回的花籽儿种在什么地方,这样等开春了,我家院门口就会长出一排花。我家是村里地主留下的老房子,土房,不像前后邻居,都早起了砖房来住,母亲跟父亲说,不着急换。老房更结实。但我家仍然看着寒酸,种上些花草,是她想出来的弥补之法,在我们这片以种植玉米、大豆为主要作物的土地上,结出些花来,会显得比别家更为不同。她向我展示她手里的花籽儿,这个是牵牛花,那个是月季,那个是金光菊。我现在已不会在到家时,去拥抱她了。我只是和她靠得很近,用一种集市上出摊回来的男人的口吻,懒洋洋地向她展示空掉的竹筐。再把腰间一沓零钱交上,眼皮不抬一下。母亲在院里的板凳上,坐着数钱,问我,今天没见着你三叔吧?我说,没留神。今天生意好,没见他来。接着我又说,妈,你别再给彪青家送东西了啊。她今天让我跟你说,她不爱收你的东西。也是,管她干什么。母亲说,得管。她是我的姐妹。我一口刚喝进去的白开水,吐半口在地上,说,她还真是我姨啊?什么姨?母亲说,她和我是姐妹。下次你再看见她,糖葫芦送她一串吃。我没说话,回屋去看书了。
我逐渐地改变着,从母亲的小圆镜里照出自己的脸,嘴唇上方不时就会冒出一根细弱的胡须,用手拔,相当疼,用学校发的美工刀偷偷给剃掉。后来它们长成了坚硬的黑点,不那么好剃,我也只能更频繁地去对付他们,来掩饰早熟的痕迹。我去的那所初中,和集市在一条大街上,不像集市那样暴露在外,它在一个巷口的深处,要和武陵人一样曲径通幽走上百十米,才能发现后头偌大的操场。穿着清一色校服的男孩女孩们,在里面时而安静,时而活泼。初一对我来说,是黑暗的一年,我的成绩滑坡,从过去在小学班里不费劲儿摘取第一名,到现在每天吭哧瘪肚学到半夜,仍拿不准一个正负号的使用,成绩在中段徘徊,还有继续下滑的趋势。班主任找过我母亲一次,母亲第二天到学校时,提了一筐洗净的山楂和一筐做好的糖葫芦,她不知道老师会更喜欢哪一种,因此两手准备。班主任掀起布帘,看了看筐里的东西,没忍心说出叫她悲哀的话,只说我性格内向,不爱跟老师同学沟通,独来独往。母亲不理解,说他在街上卖货,卖得可好,怎么会不爱和人打交道呢?班主任因而知道了我的从商经历,把我成绩滑落的原因归结为这个,并成功说服母亲相信她儿子不是全才。他只能把人生的方向搁在一条路上,想两条腿走两条路,容易劈叉。母亲从学校回来时,相当疲惫,瓜条儿样的瘦脸上,五官都像挂着秤砣,向地底沉沉地下坠。我俩盘坐在炕上,炕桌上放着我近来几次考试的成绩,红红一片,她看不懂步骤,但能看懂对号和打叉,我知道今晚她又要长吁短叹了。她把父亲叫来,像开会议似的,要全家人都明白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春秋靠种地,靠父亲捕鱼饵过活。冬天她少做点糖葫芦,让父亲一人出去卖,我就不要再去了。她不敢决定说不做糖葫芦的营生了,我的学费一年比一年涨得多,她和父亲只有一年比一年更拼命地干,才能维持住生活脆弱的平衡。父亲听她的,对我说,你别管了,专心读书。我固执地一言不发,仇恨我的老师,也看不起短视的他俩,心说我就爱往那条道上走。班主任说我不爱和别人说话?她说对了,我是不爱说。我靠在墙壁上,不出声地想,跟他们说话,也不给钱啊。何况,我和学校里同龄的男孩儿,那些家里住砖房,有一台金杯、两台摩托的男孩儿,话真说不到一块儿去。
可我还是没有在那个冬天里出门。山楂树死了两棵,感觉是母亲放任它们死的,好些山楂掉在地上,也收拾不起来。母亲熬糖的时间延长了,她那条病腿拖着不治,已全改变了她的身形,去医院照过CT,脊柱是令人惊奇的“S”形,每次想坐下时,她都得把病腿伸长,好腿缓慢地下弯,一手扶着腰。我在寒假里每天帮她洗山楂,穿糖葫芦,把穿好的糖葫芦快速裹上一层糖,往沾了油的铁板上一摔,重复去做她过去几年,每个冬天都在重复的事情。我想,不去卖糖葫芦也行。不去就不去吧,不为别的,我也有我的顾虑。我喜欢上了学校里一个说话像燕子叫声的女孩儿,每次她一开口,我就恨不能掐灭周围所有的声音,只听她一个人的。有次她和我说,我身上有果味儿。我兴奋地几个晚上缩在被子里,感觉每想起她这句话,嘴唇上的胡子就冒出来一小节。她会喜欢我家的糖葫芦的。我想得出神,可她会喜欢我把糖葫芦卖给她吗?喜欢听我的吆喝吗?喜欢我戴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毛线帽子,在雪天里哆哆嗦嗦,找给别人几毛钱的样子吗?我说不准。母亲在边儿上也不知道想起什么,重复叨咕一句话,我听了几遍听清了。她说的是,劳动者得吃食。
三
学校里用钱的地方此消彼长,层出不穷。来年冬天,我念初二,寒假第一个白天,我就从父亲手里接过了竹筐,母亲装作看不见,她没法再去阻拦我,家境已不容人继续保持体面,而她的看不见,也是给父亲的一声交代,仿佛说随他去吧。上午天色发阴,等我走到集市,天又变得发红,大家都知道有大雪要落了。这不是个做生意的好天气。凡是出门的人,无不脚步匆匆,只能顾上冷暖,谁还顾得上嘴里的甜酸,糖葫芦不是刚需。可对我们家而言,每一天都是刚需,我们的需求即便降到最低,还是不够。我想站到离学校巷口远些的地方,不四处打游击了,最后咬定,就在冷库门口卖,专心阻击上下班的工人们。和我一样,剩余几家卖糖葫芦的都这么想,我们互相隔上几米,不时冷眼观瞧,看谁家有主顾上门了,就恬不知耻地凑过去,抢生意。这种天气下还愿意抢生意来做的人,都有狼一样饥饿的心情。
雪终于刮下,不知道是不是冻太久了,雪下来的时候,竟还觉得暖和一点,漫天雪片,如柔滑的羽毛,洒出丝梦幻的气氛来。我生意还不错,冷库的工人们大多还记得我,到中午他们出来吃饭时,从几家卖糖葫芦的人里一眼找上我,也因为我醒目,个儿虽然上去了,身量还是个孩子。睫毛上挂了点雪花,在帽子里朝他们一眨一眨,显得比别家卖糖葫芦的大人们,更需要买一串糖葫芦来资助。他们边买,边和我寒暄,问,怎么去年没出来?我说,去年我爸来的。我家轮班制。他们觉得我说话有意思,甭管别的卖糖葫芦的怎么往前凑热闹,喊出一个又一个更低的价格,他们还是选择我,甚至摇晃着手里的糖葫芦给对方解释,看看人家这糖,再看看你家的。你家那山楂看着就发乌,洗没洗啊?我边找钱边接话,我妈每颗山楂,洗五遍。他们于是又说,听听。我忙不迭地做一笔又一笔生意,没留意眼前来的人。彪青将围巾罩在脑袋上,人来了,一句话没说,递给我五块钱。我给她拿了五串一块的糖葫芦,拿完觉得不对,忙说对不起,卖糊涂了,姨你要几串?彪青说她一串也不要。她说,雪今天下不完。剩下的别卖了,回家吧。你妈在家惦记你。我恍惚着把她认出,看见她胸口的棉袄上,挂了个亮闪闪的东西,眼神也比去年见着随和了不少。她说着就要上手,帮我把棍儿上没卖完的糖葫芦往筐里装。我没让她碰糖葫芦,但记着我妈说过的话,把钱给她推回去,同时拿了两串糖葫芦送她,姨,你吃着。她一手接了一串,跟小孩儿一样举着,眼里有不知所措的内容。彪青看着我,说,不行我再给你二十,把你剩的这点儿包圆,你拿钱赶紧回家,算听姨的话。说完把手里两串糖葫芦也塞进我的筐里,又从口袋里拿出张二十元的来,都扔进了筐。我被这二十块钱迷惑了,任由她去拔棍儿上剩下的糖葫芦,觉得母亲真是交了好人。可她为什么突然帮我?我问,姨,你咋了?她贴近我耳朵边儿上说,我看见你三叔了。他早上在小店里买烟,和人说,他等你一年春秋夏,就等冬天来弄你。
冷库里还有人出来,举着五毛钱向我招呼,我有点糊涂,只朝对方摇头。彪青说完就走了,在我脚边搁下已经收拾完的筐和光秃秃的棍儿。我想起来母亲每周六从朋友家聚会回来,说起过几次,彪青之所以挨前边男人的揍,是因为她护孩子。喝大酒的男人,喝完了连家都砸,踢自己儿子跟踢个动物崽子没差别,踢彪青也不会有差别,她那眼睛就是这么落的毛病。好容易熬到婚离了,孩子出门念高中了,她又孤得慌,和母亲渐渐处出感情来,她们常聊起我的事儿。母亲说,孩子很听话,也孝顺,就是脾气冲,不听劝。彪青回了母亲一句话,母亲回来又反复念叨着,每念叨完一次,跟上一句,听不真切。彪青回的那句话是这女人半辈子的人生格言,她斩钉截铁对母亲讲,人和人怎么斗?一句话,打黄不能被熊黄。刚才她也跟我重复了这话,从母亲嘴里说出,和从她嘴里说出,完全是两种气势。我突然不再害怕,向笔直的回村路上大踏步走下去,雪花又大了一些,越飄越多,感觉这世界上一时只剩下了两个人,我和三叔,正准备在一条路上狭路相逢。
三叔的身形是摇晃的,我看了一会儿,确认是他,他戴着顶秃了毛的狗皮帽子,在村路的中段站定,一样在辨认我。我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等着他过来。三叔则扔了手里的酒瓶,伸出一只手招呼我,小崽子,你来。我一动不动,控制着发抖的双腿,看着他啐口痰,走近了,很想驱散脑海里几年前他骑坐在父亲身上的画面,可越是驱散,画面就越真实,仿佛他当年骑坐的不是父亲,是我窄瘦的脊梁骨。我忽然想到,对啊,和成人打,我本来就吃亏,手里该拿个家伙,我爸还得使把锹呢。弯腰去拿地上的棍儿,刻意换了个头,不能用扎编织袋的那端打,那没什么杀伤力。与此同时,没等我准备好,抬眼的工夫,一股凶狠的杀伤力已像炮弹一样飞起,正中我的裤裆。三叔散着酒气的身体居高临下,一句废话没有,撂下哼也没哼出一声捂着裤裆倒在雪地上的我,脚还在慢慢往回收,我最后看清的是,他穿了一双圆头靴子,靴子看着老沉。他平静地看着我此刻凸出的双眼,因剧痛它们闭不严实,我眼里画面就此倾斜,带着既令人眩晕又无法因眩晕得到解脱的剧痛。他慢慢在我身边蹲下,用手拍我的脸,像是怕我晕过去。路上除了风声,一点儿声也没有,他四下望了望,感到满意。三叔临走时说,你爸敲我脑袋那下,现在还疼呢。你吓唬我儿子那回,他到现在都害怕看见猴。踢你卵蛋,是不让你再下崽了,这办法好不好?说完他从我身上跨过,梦似的雪花里,我周身逐渐被鹅毛覆满,已经一动不能动。
断续地醒来,母亲木偶一样哭着,眼泪不绝。父亲眼是红的,他们的眼睛都像刚洗净的山楂,红,红,都是红色。从县医院回来,父亲用板车拉着我,在我身上盖了床棉被。我被嘱咐说,尽量别下地,勤着换药,别吃辣,别碰水。还好,我的卵蛋没碎,只是下体出了不少血,但大夫说好好养着,不影响往后的用处。回村路上,要经过三叔家,我父母亲像两个扶灵的人,面容凝重扶着板车的两侧,从那两扇闭得焊死一般的铁门前走过时,谁也没说一个字。
剩下的寒假里,我都在养伤,出太阳的时候,母亲一瘸一拐把板凳从屋里挪出,放在被阳光晒热的一块地方,搀我过去坐,再一瘸一拐抹去门槛上的灰尘,自己也坐下。好些日子我都不爱张口说话,一页书不看,一个字不写,心里只盘算去卖糖葫芦、挣大钱以及复仇。彪青来了几次,她进门的时候手上总提点东西,无非是豆奶、黑芝麻糊、水果罐头。她第一回来时,见着我脸色苍白,在凳子上干坐的模样,坏掉的一只眼里沁出泪珠,直摩挲我的手,指指我又指指自己,向母亲忏悔说,是她那句话害了孩子。她的头发在阳光底下像散了丝的编织袋,粗糙而卷曲,光是看她的头发,我都觉得人生没有希望。父亲已逐年老去,无法重回拿锹劈人的巅峰时刻,何况他身边也没人给他递锹了。三叔有天早晨,往我家院墙里扔进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里面有六百块钱,一百的少,更多是十块的和五块的。母亲把信封捂在心口,我很少见她哭,就是在她病痛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沉重地哼哼。她哭起来不像个农村妇女。话说回来,她是各方各面都不像。眼泪几乎是无声息地掉,一滴滴打在信封上,我看着她闭眼流泪的样子,内心有浅薄的顿悟。不等她开口向我传什么左脸打完打右脸的福音,我也已经明白,她这些年能感到被拯救,是因为变着法和生活和解。我终于说了好些日子来的第一句话,我说,妈,我们还去卖山楂吗?
母亲领我去看剩下的几棵山楂树,还有好些没来得及摘,我们腿脚都不灵便,父亲又外出拾鱼饵了,如果想摘,我俩只能推着树,不断去摇晃。好在彪青也来了,我们三人一起晃树,晃下来好些。母亲把当年学会的做糖葫芦的办法教给了彪青,她俩一起在厨房里烧水、熬糖,我还坐在小板凳上,做力所能及的搓山楂的活儿,每颗山楂在水里洗五遍,不计较工夫,这次只做几十颗糖葫芦,做给我们自己吃。母亲虽没开口,但我知道,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糖葫芦。她往后得想别的营生了。从各个方面为我考虑,她都没有选择。而我也头一遭去思考,往后能干点儿什么,做什么样的人。无论是母亲的话、彪青的话,还是父亲没说出口但身体力行的话,都在我脑海里打转,“路是一步步熬出来的”“劳动者得吃食”“打黄不能被熊黄”,父亲用锹劈过三叔后,在炕桌后呆愣地举着杯,不知道向谁敬,也许敬他自己也感到出其不意的豪气……山楂在我手里重生一样地蜕皮,蜕下一年来积攒下的灰,搓出一盆黑水。彪青替代母亲,弯腰给我倒了,又换盆清的来。我们沉默地干着各自手里的活计,厨房里渐渐起了甜蜜的味道,混合着果酸,陶醉着每个人。到做好时,我们一人手里举着一个糖葫芦串,同步发出咬糖的脆生。彪青说,我手笨,怕做不出这么好啊。母亲说,我一步步教给你,反复教,不怕你不会。她俩傻兮兮地笑起来,彪青说,行。让咱孩子专心念书,别再抛头露面的。这活儿我能行,我厉害,会骂人。到时分成给你们,咱两家合作,取长补短。我好久没吃糖葫芦了,应该说打我自己去卖糖葫芦那天起,它就退出了我的欲望清单,这是孩子和得闲的大人才会去吃的东西,何时开始,我爱钞票远胜这甜酸的滋味。嘴唇上起的胡须也后知后觉,并不能作为我成长的标志物,意味成长的另有其他。我答应着,往后只走念书一条道。母亲抬手去摸我的头,说,怪妈妈。妈不信邪,希望你是个全才。毕竟老天爷亏我那么多,我想让你去补上,事事都拔尖。我说,妈你别失望,我会在学习上拔尖,往后别的我也不想。她摇摇头,彪青少有的不插嘴,我们都在听我母亲说。人要是太争气,活着累。身上背块大石头,好人也和瘸子一样。我知道背石头走,是什么滋味儿。儿啊,你把石頭卸下吧,不管咋活,活得轻巧点儿,不管做什么,宽谅你自己。彪青与她异口同声,说的大概是她们的信条:不要为衣裳忧愁,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怎么收起来。它也不劳苦,它也不纺线。
和三叔家,就算了了,十来年过去,我不常回村里,只在每年过年,回去看望我的老父母。母亲坚持不到城里和我一起住,父亲话越来越少,每年拿着我寄回的钱,辞了拾鱼饵的活儿,地还舍不得不种,但规模已逐渐缩小,够他老两口儿吃食,也就拉倒。彪青下半辈子,始终在集市上卖糖葫芦,不知道是因为有了买卖,还是因为有了亲情和姐妹,她再看见男人,不破口大骂了,只要听说我回去,她都往家里跑一趟,不带东西,怕我看不上,只带给我许多的见闻,知道我在外地当记者,还是和人打交道,各路消息和人情都在收集的范围里。我得疏通许多种关系,才能在关系里得浮游。结婚那年,我带爱人回了村,爱人是城里姑娘,因为爱我,在炕上也盘腿,也吃饭,晚上和我一个铺盖睡觉,听窗外的狗叫和鸡鸣。三叔那年来了一趟,我不知道父亲这些年是如何与他相处的,但他们还是兄弟,还一起在山楂树前转了转,包了些山楂带回去。我们一个炕上坐,他身上的酒气弱了,自打我爷去世,听说就戒了酒,如今正为小华娶媳妇的事儿操心。母亲给他拿了个信封,推搡几番,塞进他怀里,三叔带着钱和山楂,走出我家老远,还一步一回头。爱人和我一起,站门口送他,她问我,是不是打小就和三叔关系好?我突然感到下腹一疼,想不出怎么回答,领着我说话如燕子叫声般的新娘子,到剩下的最后一棵山楂树前,给她晃悠下两个果儿。回头看见母亲拐着两条腿,远远站在墙角瞧我俩,见我发现她,忙摇手,意思别打扰我们,只痴傻地笑着,贪看着。我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好些年不抱她了,她比孩子重不了多少,身上是被熏透了的果香。
我家院门前,十来个寒暑,也迎来十来个花季。有母亲种的月季、串红、金光菊。隔着几道院墙,也能闻见彪青家的山楂味儿,冬季没有花香,但味道会和记忆一样残留,复合混杂,闻见了,鼻子里闹腾,一如人生的甜酸。一日彪青径直到我面前说,叫干妈。我叫了,爱人跟着叫。我们都坐在院子里,几双眼睛不时盯着蓝得掺假的天空,说起过去的冬天里的事。十四岁后,我再没去卖过糖葫芦,不过我想等人生山穷水尽那天,也还能靠它活。卖东西不知算不算门手艺,要是活人能算门手艺的话,拜各路豪杰的福,在十四岁那年,我已出了徒。
原刊责编 杨晓澜
【作者简介】杨知寒,1994年生。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作茧》、长篇小说《寂寞年生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