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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疯如狂

2021-04-09姚鄂梅

小说月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陈医生儿子

一早起来就不对劲,晕头晕脑,恍恍惚惚,李有良以为自己高血压犯了,去门口药店一测,发现与血压无关。难道只关心事?

两天前,研究生刚毕业的儿子到工作单位报到去了。本来是打算直接从学校去单位的,因为他已经在那个带点保密性质的科研机构实习了半年,熟门熟路,谁知儿子突然改变主意,打电话给家里说,想赶在报到前回一趟家,然后从家里直接去单位。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一旦报到,想要回家就得请假,他那个单位级别高,管得也严,山沟沟里请个假,北京都知道你干吗去了。儿子接着又说:顺便向你们介绍一个人。那意思很明显,他要带女朋友回来亮相了。夫妻俩对望一眼,就在上个月,他们还在电话里问儿子有没有感兴趣的女同学,说到了社会上,了解一个人更加困难,儿子说:我才不要女朋友!我宁愿一个人去攀岩。就算是放下电话转身就遇到了那个人,一个多月就带回来见面似乎也太快了。

儿子不擅交际,不会打扮,他们早就料到他会是个恋爱困难户,还好儿子有读书运,小学阶段一般般,进入初中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个子蹿了不少,脑子也好使了不少,从此稳居尖子生之列,数理化尤其突出,最终毫无意外地考上重点大学的物理系,后来又考上了同校同专业的研究生,相当于一脚踏进了中国最好的物理专业群。跟老婆徐芳不同,李有良并不真的为儿子的爱情发愁,只要他真有本事,能混进科学家之列,组织上也会出面帮他解决个人问题的。徐芳呸他:想得美!他老师怎样?经常去国外讲学的人,五十岁出头才勉强找了个带孩子的二婚,国家怎么不出面帮他解决?

在不缺恋爱对象的大学校园里待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动静,就要离开了,突然到了位,爹娘高兴之余,不免忧心忡忡,快了点也就算了,偏偏还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儿子可是一只脚踏进了山沟沟的人,这条感情线,能牵到那个山沟沟里去吗?万一牵不过去,儿子会不会受打击?

无论如何,赶紧布置房间迎接贵客要紧。情况紧急,不宜有大动作,只能换张沙发,换套茶具,抽油烟机使用年份过长,总是洗不掉那股油哈子味,也换了新的。

一切刚刚搞定,门口一暗,儿子笑嘻嘻出现在门口,徐芳正要大惊小怪,儿子往旁边一闪,现出一个水葱般灵秀的女孩儿。真是怪事!儿子站在门口是挡住光线,换成女孩儿,竟像开了一盏灯,把房间都照亮了。徐芳下意识地喊李有良,如同在呼救:快来快来,他们回来了,不用你去接了。实际上她是在给李有良通风报信:赶紧把假发戴上!五年前,李有良开始秃顶,三年前索性变成了全秃,他不高兴顶着一颗灯泡脑袋到处晃,也不喜欢戴帽子,就定做了一顶假发,只要出门,或是见外人,就抓起来往头上一扣。

李有良也跟徐芳的反应差不多,说话都结巴了。这是什么样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啊,那么高,似乎比儿子还高半个头,那么白,全身上下白得透亮,细一看,白底子下还透出隐隐约约的红润,那腰,两手一握肯定还有多,至于那张脸,简直不敢直视,山羊般又大又温柔的眼睛,不是在波光闪闪地望着两个大人笑,而是在稳稳地输送电流,把人电得飘飘忽忽,快要站不稳了。儿子站在她旁边,就像个忠实的奴仆,憨傻的小跟班。再一了解,发现两人竟是校友,只不过女孩儿是本科毕业,经管学院财会专业。李有良心里一松,儿子的学校,除了物理和天文耀眼,再没有特别骄傲的专业,经管学院他甚至都没听说过。他想这大概就像一盘红烧肉,总得撒几片辣椒和洋葱,真正值钱的肯定还是红烧肉。这么一想,门口稍微暗了一点,女孩儿进来了。

当天晚饭后,两个孩子去散步,老两口站在阳台上偷看,两人手牵着手呢,路上行人纷纷朝他们回头,肯定是在看女孩儿,没有人会看他们的儿子。徐芳说,我们现在就去商场吧,给我儿子买套好衣服,买双好鞋子,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认真打扮过他。李有良不以为然:人家看上他,肯定不是因为他的外貌。两人回来的时候,女孩儿手上拎了一双塑料拖鞋,那是地摊上最普通最便宜的拖鞋。徐芳痛苦地大叫一声:忘了告诉你,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你看!徐芳弯腰拖出一只纸盒,拿出一双崭新的粉紫色拖鞋。女孩儿说:用不着那么好,吊牌还在吗?可以拿去退了。女孩儿换上自己新买的粗糙蠢笨的拖鞋,越发衬出一双脚红粉粉细嫩如婴儿。

天黑下来后,徐芳问李自力:我要给你们准备两个房间吗?儿子大大方方地说:当然不要!徐芳脸上一抹古怪的惊喜:同居啦?儿子说:嗯。徐芳刨根问底:认识多久开始的?儿子想了想说:一个星期,不,五天。徐芳啊了一声:会不会太快了?儿子说:这跟快慢无关。想了想,不等父母问,索性直接下了评语:她很单纯,也很善良,就是她了,我直觉不错,也许今冬明春,我们就结婚了。

李有良紧张起来:终身大事怎么能靠直觉呢?要科学理性地分析。

儿子说:科学有时也靠直觉。

两人在家只住了两天,就双双出发了,原来女孩儿的工作已经找好,就在儿子的科研所附近,地方事业单位。老两口惊呆了,这等于是夫唱妇随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打个招呼,两个人就像买个早点一样轻轻松松就定好了?李有良小心翼翼地提示女孩儿:那是个小地方呢,不是很发达,据说还有点穷。女孩儿说:我出生在中等城市,又在大城市上大学,就剩下没体验过小城市。

李有良一听急了:这可不是体验,这一去就不容易出来了。

女孩兒揽住李自力的肩,对李有良说: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徐芳轻轻扯了扯他衣服,李有良不管,继续问:你爸妈同意你去那个小地方?女孩儿说:从初中开始,我的事情就是我自己做主。你们放心吧,地方大小与生活好坏没有直接关系,只要愿意,一个人完全能在小地方活出大地方的感觉,也能在大地方活出小地方的感觉。听她这么一说,李有良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更厉害了,他们未必真正明白,同处那座山中小城,实际上两人在某些方面相差很远,李自力的名字,在国家的名册上,工资由国家发,女孩儿的名字,则要翻山越岭到那个小城的某个小单位里去找,工资要看那个小城的财政状况如何,他依稀记得那是个贫困县。

毕竟还没去报到,还有某种可能,李有良暗示儿子,科研所应该也需要财务人员吧?儿子知道爸爸的心思,直接说:家属太多了,安排不过来。

李有良心里阵阵发虚,对徐芳说:我咋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呢?把人家大城市里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弄到那个山沟沟里去,将来过得好还好说,万一过得不好呢?

徐芳的想法又跟他不一样:自由恋爱,怪谁?你可别站错了队,我还觉得我儿子受委屈了呢,要不是她,我儿子说不定能带个女科学家回来,漂亮又怎样,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漂亮一辈子,我还担心她是有什么企图呢,咱儿子现在一无所有,以她的条件,为什么不去找个富裕人家的孩子享受现成的,为什么愿意跟咱儿子去钻山沟?

李有良猛醒过来: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李有良越想越觉得不踏实,从小到大,儿子的每一步他都是胸有成竹,今天考得怎样,他从昨天儿子的状态就能看出来,考研那几天,他专门请假去了趟学校,发现儿子活得像只闹钟,连午睡都是在闹钟的提醒下进行,闹钟一响,倒下就睡,再一响,陡地坐起,喝口水立马投入学习,他一看这状态便知道有戏。果然如他所料。工作也是,儿子的导师跟那个科研所关系密切,他当时就想,儿子的人生不会也跟那个科研所发生联系吧?没过多久,儿子就被导师带着去了趟科研所,当然,一同前去的还有其他同学,但至少证明他的猜测没有错。这一趟跟后来的实习和工作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作为父亲,他深感幸运,他正担心他的书呆子儿子不好找工作呢,唯一的遗憾是科研所太偏了,有点远离尘世脱离社会的味道,个人问题可能会更加困难,没想到突然就带着个天仙般的女孩儿回来了,美得不真实,简直像做梦,在儿子身上一向犀利的判断迟钝起来,这真的是儿子的幸运吗?

原本很高兴的徐芳也被他传染了。要不我们去帮他查查吧,网上买东西还要看看评价呢,他这么多年从学校到学校,两耳不闻窗外事,啥都不懂,只能靠我们去给他把把关了。

两人很快达成一致,迅速启动一场婚前外调,前提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两个孩子。

并不容易,到目前为止,他们连女孩儿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儿子叫她十一,他们还责怪过儿子,干吗用代号叫别人。

如何才能自然得体地打听出女孩儿父母的名字、单位和家庭住址呢?去拜访未来亲家还嫌早,出差、旅游路过太牵强,于公于私,他们都没跟那个城市发生过任何联系,今后更不可能,李有良三个月前刚刚办了退休,徐芳也只差一年多了。过了两天,徐芳下班回家,带回了好主意,他们可以叫李自力把他报到时的个人信息表发回家里,以便给他建立个人档案。这是多么正当的理由啊,他们家本来就有这个传统,从幼儿园开始,一直保存着儿子的各种证书和成绩单,上了大学才懈怠起来,仅仅复印了大学和研究生毕业证书。不能因为工作了,就把这个好传统丢了。两人当即打电话给儿子,话没说完,儿子就答应下来。李有良接着说:还有啊!我们准备把你女朋友的档案也建立起来,所以你把她的信息表也发我一份。儿子在那边呵呵一笑:好啊!

儿子的信息表是先发回来的,女朋友的表格还要等一等,说是那边人事部负责人出差了,要等那人回来才能去报到。这一等就是一个星期,徐芳焦虑起来:不会有问题吧?负责人出差,工作就停摆?不会委托个临时负责的?李有良也有点紧张,如果她的工作问题不能解决好,儿子能安心待在那里?徐芳想得更恐怖:天哪!她该不会是想做全职太太,让我们儿子养活她吧?

又过了三四天,儿子来消息了,女朋友已正式坐到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表格随后也发来了,竟然有点皱巴巴的,李有良说:这是什么人事部门,连信息表都不能给张新的?儿子说:第一天去人家就给了她这张表,她放在包里忘了拿出来。

这也让李有良犯嘀咕:是真忘了,还是不赞成他的建档计划?或者是另有想法?徐芳的想法又跟他不一样:会不会是她还没有征求家人的意见?不对呀,儿子说,已经见过女孩儿的妈妈了,在学校里见的,女孩儿妈妈去看女儿,顺便见了他,据说她妈妈对咱儿子的专业非常满意,方方面面都挺满意。不管怎么说,这点小细节并不能形成困扰,年轻人忘性大,哪会把大人交代的事时刻放在心上呢?能发回来就不错了。

到底是漂亮女孩儿,连名字都漂亮,陈梦依,难怪儿子总叫她十一,李有良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这个名字的由来:陈梦依——依依——11——十一。两寸小照漂亮得像明星,眼睛那么亮,小嘴肉嘟嘟的,脖子又細又长,掩藏在垂下来的黑发中间。徐芳说:看到没有?碧桂园,她家住在碧桂园,很不错的小区,比咱们这个老小区好多了。李有良的视线已转向家庭那一栏,父亲是个医生,医院的名字,科室的名字,一应俱全,母亲虽说是自由职业者,但也是英语专科毕业,掐指一算,她毕业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个时候连中专毕业生都是国家分配工作,为什么却做了自由职业者呢?再一想,他明白了,女孩儿的母亲可能后来下海了,那种人后来被统称为自由职业者。

李有良突然泄了气,还有什么必要外调呢?医生的女儿,父母都受过良好教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徐芳跟他想法差不多,也觉得没啥值得外调的,也许两个孩子就是王八看绿豆——看对了眼。于是顾虑全消,李有良戴上渔夫帽,优哉游哉出门钓鱼,徐芳戴着墨镜背着小包去上班,对外的理由是她眼睛怕风怕光,真实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长出了一只快乐的小鸟,老公安全退休,儿子已培养成国家的人才,准儿媳漂亮得像明星,那么多同龄人早就下岗了,她还有班可上,她的人生算是交出了货真价实的百分卷,怎么可能不快乐呢?但四下看看,不快乐的人还是大多数,她必须借助墨镜挡一挡,最好是当着别人的面抱怨一些自己的小毛病:肠胃不好啦,眼睛怕光啦,膝盖有问题啦。她愉快地吩咐李有良,从今天起,钓起来的小鱼不要扔回去了,她要把小鱼做成鱼干,攒到一定数量,给儿子送过去,顺便去看看儿子。从小到大,儿子最喜欢吃的就是干煎小猫猫鱼。

小鱼干还没攒足一斤,儿子发来消息,十一妈妈来了,带了好多行李,似乎是准备长住。儿子顺便说了一句:她妈妈做饭超好吃。

等等,你们住在一起?住哪里?

还能住哪里?当然是我的宿舍啦,报到第一天他们就给了我钥匙,两室一厅,虽然有点旧,但没什么大问题,关键房租超便宜,比起外面,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点。

徐芳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有良。李有良拿起那信息表,又掐指算了算,说:她应该跟我们年纪差不多,不会现在就打算跟女儿过吧,应该只是去看看孩子,小住两天。我们不是也有这个打算吗?

徐芳不高兴了:什么叫跟女儿过?她才多大年纪,她女儿又没结婚,只是跟人家同居而已,按说正常的母亲,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婚前同居的,她倒好,不仅同意,还住到一起!

如果她们母女俩感情特别好,谁也离不开谁,那也是没办法的。

那也不行!还没结婚就想把我儿子变成上门女婿?这是什么逻辑?

你先别急呀,也许人家只是去小住两天,李自力可能看人家行李多,就以为人家要长住,他不知道你们女人的行李总是多多益善,随便上个菜场都要背个大包。

徐芳当即做出决定:我们也去!她能去看女儿,我们也能去看儿子,别让她把我儿子先收买了。你今天再加紧钓一天,晚上我来煎鱼,明天我们就去。

他们故意没打招呼,就是想直接闯过去,看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早上九点多到达火车站,叫了一辆出租车,刚说出科研所的名字,司机就一脸熟得不能再熟的表情,径直问:哪个门?李有良想了想说,就正门吧。出租车在蜿蜒的山间公路上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见了一道中式风格的大门,两边站着荷枪值勤的武警,司机在大门外一百来米远的地方停下,两人下了车,挽着行李,笑盈盈地来到武警面前,武警丝毫不为他们的笑意所动,板着脸要他出示出入证。突然袭击搞不下去了,必须得跟儿子联系了。

儿子大吃一惊: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你们得找个地方先待一会儿,我要下了班才能出来。两人只好上街闲逛。街市不大,越过街道旁不高的房顶,能看到背后的青山,山上的树木并不茂盛,但棵棵树显得比较年长,又老又硬,看久了这种树,再来看街上不多的行人,徐芳觉得那些人的腿也像树一样,细瘦坚韧,不慌不忙。她提醒李有良:发现没有?这里的人都瘦,不像我们那边,十个当中就有两三个胖子。李有良对人没怎么留意,他告诉徐芳,那边那个超市,墙上还留着跃进百货几个字的老印子,感觉跟外面差距还是蛮大的。徐芳说:要不是看在科研所的分儿上,我是舍不得把儿子放到这种老山区来的。

一条街没走多久就到头了,看看离下班还早,徐芳提议去看看菜市场,就在这时,儿子的电话来了,问他们是不是还在正门,徐芳一听,急得手脚乱舞:你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好好干活儿,不要跷班,我们已经到街上来了。儿子说:我没出来,还没到下班时间呢,我就是想确定一下,免得待会儿走错门。

一直逛到接近下班,两人提前十分钟回到正门,远远地就见儿子站在路中央,李有良说:长进了!怕我们找不到他,特地站在路中间。三人凑到一起,互相打趣了几句,一听说有小鱼干,儿子就开始翻妈妈的包,徐芳一边假装打他的手,一边却把装鱼干的小瓶子掏出来,茶杯大小的小玻璃瓶儿,总共装了满满六瓶。儿子用指尖拈起一只,才吃两口,另一只手又伸了过来。

十一妈妈给你做过这么好吃的鱼干吗?

儿子摇头:谁都没你做的好吃。

李有良提醒儿子:你们这里应该有内部宾馆吧?我们先把房间登记好再去你那里。

不用,就住我那里,住得下的。

十一妈妈也在那里,多不方便呀,我们还是住宾馆吧。

她走了,旅游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徐芳不动声色地落后一步,附在李有良耳边说:肯定是见我们来了,她就走了。李有良不理解:有什么必要呢?见一面不正好吗?

徐芳走了几步,又凑到李有良耳边说:难怪他刚才问我们到底在哪个门,肯定是她叫他问的,怕跟我们碰上了。

李有良停下脚步:难道她对这两孩子的事不同意?

不同意还允许自己的女儿住在这里?

两人越想疑惑越多。

小区很旧,屋里也很旧,但收拾得还算整齐,徐芳一眼就看出来哪间是十一妈妈住过的,床头柜上有一条丝巾,半截拖在地上,还有一只粉饼,粉扑脏污不堪,掀开枕头,下面压着一只扎头发的布艺皮筋,果然走得很突然,很匆忙。

这天中午,他们在科研所的食堂吃饭,儿子本来要请他们去餐馆,但两个大人说,先考察一下他的生活环境。食堂很大,他们在楼上,有服务员上菜,楼下全要自己刷卡。李有良一边看菜单一边赞叹:好便宜啊!比我们那边便宜多了。说话间,服务员甩了一盘菜上来,汤汁差点溅上人的脸。徐芳嫌弃地撇撇嘴,问:真的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不好吗?你们退休了就到我这里来,照这水平我养活你们两个没问题。

十一妈妈来都来了,哪里还有我们的分儿?她一直等待的测试儿子的机会终于来了。

儿子不吱声,也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就像没听懂妈妈的话一样。

李有良赶紧打岔:别听你妈的,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长辈跟小辈住在一起的?要我来我还不来呢,我宁肯天天钓魚,做我的散淡闲人。

徐芳眨眨眼睛,觉得老李这个补丁打得真好。

儿子还是没反应,像以前一样,对父母的唠叨似听非听。徐芳只好正面进攻:我可提醒你哦,不管是自己的父母还是老婆的父母,最好别长住一起,就你那情商,你处理不来这种复杂关系的。

十一妈妈,好像非常非常依恋十一。儿子的表情不像在跟他们反映问题,而是在炫耀:什么都要问十一,这样好不好,那样行不行,买个菜都拿不定主意,要在菜场打几个电话给她。十一比她妈机灵多了,经常批评她妈太天真,太容易相信人。

徐芳瞟一眼李有良,对儿子说:你爸也这样,只要他去买菜,必定会打电话回来。按说女人不会这样啊!又问儿子有没有十一妈妈的照片,她说她可以根据一个人的面相大致判断出这个人的生活状态。

儿子在手机里翻了一阵,总算找到一张,是他们三个在科研所门口的合影。十一站在中间,右边那个比她矮半头的女人应该就是她妈妈了,有点胖,是那种气色不大好的胖,衣着一般,发质枯涩,眉宇间满是愁容,奇怪,她不是自由职业者吗?自由职业者不都是很能干很强悍的吗?不应该是这种又弱又落伍的样子啊。李有良也接过去看了,说:看来十一的长相随了她爸爸。

回家路上,李有良突然想通了,悄悄对徐芳说:她爸爸是医生,医生收入高啊,既然收入高,肯定人也忙嘛,就需要家里有个全职干家务的,她可能是家务干多了,干成那种表情了。

徐芳觉得这话没道理:再忙也只是上班忙,再忙也有下班的时候,反正我认识的医生里面,没一个让家属辞职的,各人上各人的班,凭什么让另一个牺牲,回家专职做家务?哪有那么多家务?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是不要研究人家的家事了。

这还是人家吗?这是你儿子马上要进入的家庭,他们的状况肯定会影响我们儿子,影响我们儿子就是影响我们。你脑子清醒点!

十一下班回家了,粉面红唇,长发披肩,赏心悦目。她手上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马夹袋,看样子回家途中去买了菜。换鞋都不肯放下袋子,一只手拎着,还麻利地把换下来的鞋放回鞋柜里。躲在门后观察的徐芳,看她那么细薄的身量,做起这一切来却干脆果断,行云流水,丝毫都不娇气做作,一时也是无话可说。

李有良在厨房里忙碌,徐芳吩咐他给儿子做点辣椒油储备起来,以后下面条用得着。十一进来帮忙,徐芳把她往外赶:你们女孩子,别把手上身上弄得一股油烟味。十一听了,开心地笑起来:我妈正相反,她说一个女孩子一定得会几个拿得出手的菜,我到现在还没练出来。

徐芳饶有兴趣地问:你妈妈做菜肯定很好吃,她的拿手菜是什么?

太多了,我说不清,反正大人们做什么都好吃。说罢掩嘴咯咯直笑。

徐芳也笑,心想这孩子倒蛮会说话的。她想起自己的使命,决定现在就开始行动。

听说妈妈以前是个英语老师?

嗯。十一把披散的头发拿橡皮筋绑起来:因为跟我爸爸两地分居,又调动不了,她就辞职了。

徐芳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多可惜呀,要是我,我可舍不得。

十一突然一矮,蹲在地上,苗条的身体折成均匀的三折,手臂向橱柜深处探去,米桶放在橱柜底层。徐芳笑起来:为什么不放在外面顺手一点的地方呢?幸亏是你,我是蹲不下来的。十一费力地舀好米,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说:我的橱柜中间层几乎不放任何东西,要么放在最高一层,需要踮起脚尖才拿得到,要么放在最下面,需要深蹲下去。

为什么呀?中间不是顺手吗?

这样有利于保持体型呀,咯咯咯。又是一阵清脆的笑声,惹得徐芳也跟着笑起来。

削土豆皮的时候,徐芳才想起来,关于十一妈妈的话题,已不知不觉被十一舀米的动作彻底打断,再也续不起来了。

晚饭后出去遛弯儿,这是李有良雷打不动的习惯,这次他破例叫上了徐芳,临走前十一又笑嘻嘻献上了李自力。徐芳说:你也一起去呀?十一指指电脑,为难地看一眼李自力说:我还有事,明天一早就要交。李自力马上帮她说话:让她先做事吧,工作要紧。

儿子在侧,老两口步子迈得格外欢实。儿子说妈你胖了,妈说怕什么,我又不找男朋友了。儿子说胖了多病。妈说不许叫我减肥,去年减了一年,反而胖了三斤。爸在一旁嘿嘿笑,妈瞥一眼爸说:这个人从来不减肥,也从来不见他多长一两肉,白吃我那么多粮食。爸说谁吃谁呀?你那点工资,吃你的粮食早就饿死了。

话题就在这里转向十一妈妈。

还是十一妈妈命好,也不用工作,老公养活她。我问过十一了,她说当年爸妈两地分居,又调动不了,爸工资高,妈就做出牺牲,辞了职去爸那里。胆子真是大,换上我就不敢,我信不过别人,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两个大人围绕这个话题讨论不休,儿子却一声不吭,徐芳碰碰儿子的胳膊说:你们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谁都不要轻易丢掉工作,没工作会很可怕。儿子总算慢慢开了腔,不过说的却不是一回事。

我觉得十一不喜欢她的家庭,有一次她跟我说:人要是卵生的就好了,什么父母兄弟姐妹,全都不存在。还说以后我们的家,就我跟她,也不要孩子,她说父母都是有毒的,因为人从一生下来,就在慢慢积累毒气,身体的毒和心里的毒,甚至当人还在婴儿形成期、还是一个细胞时,就浸泡在父母的毒液中。

徐芳脸上越来越不好看:有毒她还让她妈妈一直去看她?不是你说的吗?在学校时她妈经常去,现在刚刚工作,她妈又追过来了。

对呀,是她妈来找她,又不是她去找她妈,我说过她很善良,她不会跟她妈说,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虽然她很想说,但她说不出口。

哪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家?家里有谁?不就是自己的父母吗?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喜欢,这种人有问题。

你不要总拿我们家去衡量别人家,每个家庭都不一样。

我就是不喜欢听到有人说不喜欢自己的父母,还骂自己的父母有毒,天底下哪个父母不疼孩子、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喂给孩子吃?等你们自己当了父母就知道。

兒子说不过妈妈,只好住嘴。徐芳换了种语调,径直将胳膊插进儿子肘弯里:我可告诉你,如果你们真的要结婚,你一定不要被十一拿住,你是男人,遇事要有自己的判断,要敢于做主。

干吗要做主啊?那多操心,我不喜欢操心,在学校参加活动,人家都竞选组长,就我不报名,我喜欢当组员。

徐芳气得向李有良求助,李有良摆摆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以后再说。

偏偏儿子不会看眼色,又说了一句:十一生活方面比我强,她是他们班的生活部长,还是室长。我最辉煌的经历就是小学时当过一个学期的小组长,后来因为几次忘了收作业,被老师罢免了。以后我们这个家,家长肯定是她的。

徐芳气得加快脚步,丢下父子俩,一个人走了。

李有良说:何必呢?又惹你妈生气,要学会看眼色嘛,这跟你们做实验是一样的,要学会观察,学会分析。

跟你们说话就是累。

最终他们一起进门了,十一本来在客厅里工作,这时赶紧抱起电脑往书房里撤,儿子殷勤地端起她用过的水杯,跟了过去。徐芳撇撇嘴:那不是咱儿子的书房吗?李有良一笑:你不对劲啊。

一个笔记本,键盘还是彩色的,像个玩具,放哪里不行,干吗非要去侵占男人的地盘?

李有良急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徐芳只得住嘴,坐了一会儿,打起精神去厨房,来之前就计划好了,她想给儿子做点包子烧卖之类的放在冰箱里,本来是想明天再做的,但她此刻心里有点乱,板着脸干坐在客厅里太戳眼,不如找点事做,也算是个排解。

书房紧邻厨房,她能听到儿子和十一在那边说笑,十一笑起来总是咯咯咯,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这种孩子气的笑声?是故意装天真迷惑人吧。电话响了,响了四五声,才有人接,是十一的声音,徐芳好奇心陡升,将窗玻璃移开一点,再移开一点,又悄悄去掩上厨房门,她瞥见儿子已经出来了,正坐在爸爸旁边看电视。踮着脚尖折回来,贴近窗户,已没了声音,她摇了摇头,心里骂自己:你怎么这么下作?居然想偷听人家的电话,你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啊。

清脆的骂声陡地响起:我跟你说过不要跟我講这些,我不要听不要听,我讨厌听到这些恶心的事情,我警告你,如果你下次还要跟我打这种恶心的电话,我就把你拉黑!你有什么资格骂我妈?明明是你自己不要脸!行了行了,我半个字都不想跟你再说了,随便你怎么想,我就忘恩负义了怎么样,那也是你逼的,你去告我啊,你自己有多混账你不知道吗?就不告诉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徐芳浑身僵硬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拿着块抹布,她懊悔自己没有把窗玻璃全推开,懊悔没有打开手机录下来。对方应该是个大人吧,但肯定不是她妈,你有什么资格骂我妈?这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儿子推门进来了,他来拿水壶,徐芳注意到十一正站在沙发前,对着电视机调台,看她笑微微的脸,无法想象她刚刚在电话里骂过人。

她关上厨房门,但留下了一条缝隙。十一坐下来了,她侧过头跟儿子说话,微微扬着下巴,头俏皮地左右晃动,儿子像被小鱼儿引诱着的猫,不顾爸爸就在旁边,越来越近地凑向十一。几乎没谈过恋爱的儿子哪受得了这个呀。徐芳一阵心疼。

这天的面皮擀得不成功,她光顾着想心事了。对方是什么人呢?难道是她爸爸?如果是爸爸,她说那些话,还又吼又叫,就太过分了。回头再看看十一,她正在给李有良沏茶,这孩子的内心应该比她的外表坚韧得多粗糙得多吧,一个人有这样的内心是好还是坏呢?对儿子、对他们一家是好是坏呢?她这么漂亮,这么聪明,又久经锻炼,应该是个很有力量的人,把这样的力量拿来对外,应该会有不错的成绩,但是,万一将来有一天,她调转方向,拿来对付她身边这个单纯的小男人呢?徐芳心里一颤。

他们预备待一个星期的,结果第四天就启程回家了。徐芳对无意中偷听来的电话耿耿于怀,他们急着回去想办法,这里不行,这里说话都不敢大声。

两人刚刚到家,儿子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原来他们俩还有衣服晾在阳台上,儿子问要不要给他们寄回来。徐芳说:就放那吧,下次我们来就不用带衣服了。顺便问他在干什么,儿子说在吃饭,吃她放在冰箱里的烧卖。

十一妈妈真有办法,她把烧卖压扁,像煎饼一样煎来吃,真好吃!

她没去旅游?

回来了呀。

放下电话,徐芳直勾勾地望着李有良,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她肯定不是去旅游了,她肯定躲在某个地方,我们一走,她就回来了。

她不会是遇上什么困难,想要在那里躲一阵吧?

她能遇上什么困难?她老公是医生,你知道医生一个月挣多少?

除了钱,就没有别的困难了?

只过了两天,儿子再次打电话回来,是李有良接的电话,儿子在那头说:爸、妈,我想最近几天和十一去把结婚证拿了。

李有良手上的话筒差点吓掉了,一边喊你等等,一边赶紧朝徐芳招手,徐芳接过话筒后,李有良在一旁使劲用口型说:不许!不行!

徐芳听了一会儿,突然一笑:自力,我问你,你参加工作才几天?你还没过试用期知道不?试用期内不许结婚,这是国家政策,不信你去查。你这么着急结婚,是有什么问题吗?她怀孕了?没有那就等一等咯,先把工作搞好,男人要把工作摆在第一位,不要总惦记着儿女情长,工作搞好了,什么都有了。十一也一样,她也需要在单位建立自己的形象,报到没几天就结婚,就要休婚假,紧接着可能又是产假,人家招你这个人,你一来就各种假轮着休,还都是带薪假,如果你是领导,你烦不烦?你们还年轻,把生活过简单一点,尽量把重心放在工作上,不要总是局限在家里,别忘了你曾经是高才生,不要浪费你的才华。结了婚当然影响工作了,你相信我,妈是过来人,妈不会骗你也不会害你,家是最腐蚀人最消磨意志的地方,你才刚从学校出来,应该在大好年华好好奋斗几年,再来谈婚姻,真的,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一出校门就栽进家庭,栽进柴米油盐,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那我真的有点失望。

徐芳挂断电话,对李有良说:我感觉他听进去了。又说:我肯定得罪十一了,我感觉她就在他旁边。得罪了也不怕,这么急地要去拿证,肯定是她的主意。

李有良说:也许是她妈妈的主意。

不管怎样,现在结婚就是个馊主意!

两人都有点激动,都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一时反而无话了。

徐芳突然跳起来:完了,我不该得罪她的,她会不会一生气,逆反情绪上来,立刻拖着自力去领证呢?

李有良也有点慌,两人再三合计,决定先稳住他们,就说实在要拿证也可以,但要家里来帮他们看个好日期,不能说哪天去就哪天去,太随便了怕会出问题。

徐芳再次拨通儿子的电话,正式传达决议,儿子一听就笑了:哪有什么好日期,太唯心了,不过你说得也对,现在就去拿证,似乎是早了点,那就再过一段时间吧,我觉得哪天大家心情都很好,就是好日期。

这几句话让徐芳如鲠在喉,愣了一会儿,回头对李有良说:看到没有?不能再拖了,马上出发,看看她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如果你一个人不敢去,我不上班了,请假陪你一起去。

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

你才不会两眼一抹黑呢,想想你当年怎么考我的。

李有良扯了扯面皮,想笑又没笑出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徐芳还在一家卖生活电器的商店上班,有天她接待了一名被帽子围巾缠得严严实实的顾客,虽然是冬天,但商店里炉子烧得很旺,一般人进来至少要把围巾拉低一点,但那人没有,瓮声瓮气买了一只手电筒、一个应急灯、几节电池,付钱的时候,把一沓十元的票子夹在手指间,一张一张数给徐芳看,数完,整整齐齐放在柜台上,按说,徐芳就不用再数一遍了,放进小抽屉即可,但那天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要再数一遍,很快,她发现十元钞票中间夹了一张五元,赶紧叫住已走到门口的那个人,说你多付钱了。那人回来一看,两眼发亮,猛夸她人真好。没过两天,徐芳被介绍人带到李有良面前,两人几乎在当天就确定了关系。结婚不久,李有良有一次说漏了嘴,把这事讲了出来,徐芳大光其火,李有良说:你从事的是经济工作,我不考你一下怎么放心?无论他怎么解释,徐芳就是心里不爽,李有良索性告訴她,还不止这一件呢,见面前,他已在她经常吃早点的地方埋伏多日。徐芳使劲回忆,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吃早点时,旁边有过一双偷窥的眼睛。你这个人!真是阴毒啊!李有良反驳:这怎么是阴毒呢?这是谨慎,是小心,是为你为我为我们这个家扫清障碍,你看我们家这些年是不是健康向上稳步前进?你再看看别人,又吵又打还闹离婚,你有这么顺畅的人生得感谢我!徐芳想想也是,既然已在同一战壕,一个有心机的战友总比马大哈战友强。

但这次情况又不同,因为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庭,李有良心里特别没谱。

当李有良风尘仆仆抵达燕市,站在那家医院门口时,才发现自己真的无能为力。除非他是病人,否则根本接触不到医生。就算他冒充病人,进入外科,也接触不到十一爸爸,因为十一爸爸是手术室里的麻醉师。就算他伪装成要做手术的病人,也不一定正好是十一爸爸当班,因为麻醉师不止他一个。

幸好他有个姓任的同学在燕市,马上找出任同学的电话,一通寒暄后,同学说了个地址,约定下午五点在一个饭店碰面。这电话给他的外调增添了一点信心,既然医院里无从下手,那就先去那个信息表上的碧桂园看看。

进小区没有任何阻拦,他来到单元门口,摁响了房号。不会有人应声的,上班时间,作为主妇的十一妈妈也不在,他摁下那个房号像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我来过了。医院那边的调查,晚上会正式开启。行了,接下来就是他的自由支配时间。

燕市不错,面向长江,背倚青山,这才像十一长大的地方,干净,清新,还有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头,比那个小山沟不知强多少倍。整个下午他都在自由自在地闲逛,中间还在江边一个小茶馆里喝了一壶茶,吹着风,赏着景,听听滨江公园的鸟叫虫鸣,好不惬意,最吸引他的还是江边的钓者,他们都有专业的钓具和服装,坐在离水两尺的脚手架上,一边抽烟一边看鱼浮子,他想,将来要是儿子和十一成了家,他要常来燕市,要去结交这些钓者,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总算消磨到约会时间,提前十分钟赶到那个地方时,老任已站在门口。几年不见,老任头发全白了,眉眼之间温和了不少,一眼望去有种眼神涣散、雄性尽失的感觉。老任的注意力也集中在李有良的头上:怎么搞的你!还满头青丝哪,真不像话!

李有良赶紧打岔:老在别处,老在别处。

所幸都还能喝酒。酒过三巡,在老任的催问之下,李有良才扭扭捏捏说出原委,而且还将责任一股脑儿推到徐芳身上。

孩子自己选的人,自己的生活,自己负全责,关大人屁事。

怎么不关大人事?当然是大人的事了,尤其是我们这些人的孩子,从小到大捧在手心里,没吃过苦,也没啥社会经验,大人不把关怎么行?平时上个学、参加个夏令营,还要把来龙去脉打听得清清楚楚呢。话又说回来,绝大多数外调都顺利过关了,也就是图个心安而已。不瞒你说,我都干过这事,还不是老婆让我干的,是我自己主动干的,

李有良赶紧问他当初是怎么干的,老任一笑:我的情况简单多了,因为就在本市,随便找几个人打听一下,最后几路信息汇总,基本相符就差不多了。

还要找几个人打听?

那当然,同一件事,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偏听偏信怎么行?得汇总、归纳、分析,不怕你笑话,我当年还画过分析图呢。

李有良简直要崇拜老任了,请求老任一定在这件事上帮他一把,当场把那张信息表拿出来,让老任拍下照片。

老任向他表示祝贺:医生还是不错的,至少说明这个家庭无论是素质上还是经济上都还可以,配得上你那个国家栋梁的儿子。

哪里哪里,是我们儿子高攀了。我是觉得真没有必要调查,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有啥好查的呀,女人就是心眼儿多。

你说的有道理,也可以说没道理,就凭这张表上两三行履历,你能看清一个人?你看清的只是这个人的身份。想想你自己,你的履历表上有几行字?真正的经历,都在履历表之外。我们打个比方,一个人偷过东西、嫖过娼、抢过劫甚至杀过人,只要他没进过监狱,他的履历表上就什么都没有,至于人品,履历表更是看不出来,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他女儿也是嫁给了一个医生,两年以后,得了抑郁症,现在四处托人找律师,要帮女儿打离婚官司,那个医生看起来文质彬彬,实际上坏得很,出轨,家暴,精神虐待,你说,要是履历表上能看出这些,她还会眼睁睁往火坑里跳?

老任工作的地方跟医院不搭边,但他表示,给他点时间,他可以转托几个人,至少能获得比信息表上有用得多的信息。

我再给你一点经验,人人都说好的人,未必真的好,我当年外调女婿的时候,就是一边倒地夸他好,结果她嫁给了一个老实坨。只有老实坨才人畜无害,才人人都说好啊,但这个社会,老实算什么好品质?

两人分手前,老任又告诉李有良,他今晚就可以把网撒出去,明天就会陆续有消息进来。事实上,李有良刚在房间安顿好,洗了澡舒舒服服躺到床上时,第一个消息就来了。

一个认识陈医生的人说,陈医生是搞麻醉的,为人热情,社交能力强,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活力四射”。不过最近陈医生好像没去上班了,听说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问题。

沒去上班是什么意思?李有良想:难道是因为跟十一妈妈吵架?夫妻吵架应该不至于耽误上班吧。

第二天八点多钟,李有良才悠悠醒来。手机上悬着三条消息等着他读。

陈医生我跟他没什么联系了,虽然是老乡,但他后来交到新的朋友后,我们见面机会就少了。他是个交际型人才,一说中心医院的陈医生,很多人都知道。

陈医生人不错,他给我的印象是精力特别旺盛,永远朝气蓬勃,永远不会老似的。

陈医生我不是很了解,主要是去年爱人生病,托人找过他,他为人很爽气,这一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我后来听说他跟护士传过闲话,老婆还到医院来闹过,这也正常,他们要值夜班,长夜漫漫,耳鬓厮磨,哈哈哈正常。

他给老任回话:基本上都是表扬嘛,说明陈医生人还不错。老任只回了个表情,过了一会儿又回他:不急,可能还有消息来。让他白天自由活动,晚上再碰头喝酒。

李有良想,我才不急呢,我今天要去燕市的江边垂钓,最好一天都没有消息来。

等他到了江边,钓鱼线甩进江里,把烟点起来时,突然意识到老任所说的不急,很可能是叫他不要急着下结论。

手机振动了,是徐芳,问他进度如何,他把早上收到的三条消息,连同昨天晚上那条,一起给徐芳发了过去。徐芳很快就骂了回来:你这也算调查?这种调查在家里也能做,用得着专门跑一趟?

哎?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去雇个私家侦探?私家侦探可贵了我跟你讲,而且一旦被十一爸爸发现,很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反正你这种方法不对,你想想,哪个人会随随便便说人坏话,那不显得自己没修养吗?就算有不好的看法,也会遮遮掩掩敷衍了事。你专门跑过去一趟,不是为了去听口碑的,要实地去看,要为我们的疑问找到答案。

我们的疑问是什么?李有良看到浮标动了,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安排你去旅游的吗?你动动脑子呀,当年对付我你蛮多鬼点子的嘛。徐芳的音量猛地提高了三倍。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这才第一天嘛,我会按你说的去做,你不要急。

怎么不急?儿子昨天又打电话回来了,问我们还有多少钱,能不能借给他,他想买套大点的房子结婚。

什么?他休想!你跟他说,就说我说的,这么急的话,只能在那个旧房子里结婚。

说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婚后他丈母娘肯定要跟他们同住,而且这很可能是十一开给他的条件。为什么?以她的家庭,不至于呀!而且这个条件让我不舒服,我有“丧权辱国”的感觉。

当然不能由着他们来。李有良调整一下钓竿,点燃一根烟。

所以你要赶紧行动起来,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就怕这里面还有更大的阴谋,我们儿子在十一面前,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你千万不能道听途说,敷衍了事,你应该潜伏到他身边去,否则你根本得不到关于他的真实信息。

你说得简单,他一个搞麻醉的,藏在医院最里层,又不坐诊,我怎么潜伏进去。

我不管!你当年能接近我,现在也一定能接近他。徐芳在那头咆哮起来。

电话刚挂断没多久,老任打了进来,他是特来说明,关于陈雄医生,他能打听到的信息,都转给他了,就那么多了。

李有良想起徐芳生儿子那年,因为是剖宫产,大家都说,应该跟医生表示一下,让医生有点印象。李有良本来不相信这一套,但没被提醒还好,一旦被人提了醒,还是无所作为的话,心里多少有点放不下,就去托了人,约了主刀医生出来,表示了下,结果真的是母子平安,刀口也漂亮。实在不行,只能用这个法子了。李有良让老任通过熟人去把陈医生约出来,就说有病人需要咨询做手术的事。

老任提醒他:那你就在他面前露了真容了,将来你们亲家见面你会不会不好意思?

我来想办法。李有良暂时不想揭穿他的假发真相。

约好跟陈医生见面那天,李有良拿下假发,再戴上头一天在眼镜店挑的平光眼镜。

老任坐在宾馆大堂等他,他故意放慢脚步从老任身边走过,老任盯着手机,无动于衷,他又退回来,在老任身边停了一下,老任眼角扫了他一眼,继续看自己的手机,李有良笑了一声,老任才一蹦三尺高:好你个老李!连我都骗过了。

老任找的中间人把两边约在一家粤菜馆,中间人是个中年女士,连衣裙外罩一件针织外套,头发紧紧地抓向头顶,绾一个髻,这种发型有拉皮的效果,不光额头扯得平整光洁,两只外眼角也被扯得微微上扬,眼影的层次暴露无遗。

两人坐下来后,女士示意她要出去打个电话。望着她的背影,老任让李有良猜她多大年纪,李有良老到地说:简单!在外表年龄上加十岁,应该有五十出头了吧?老任一笑:六十出头了。李有良睁大眼睛:真厉害!怎么做到的?

在燕市很有名的,她儿子在我们单位,不然我也不可能认识她。特别想得开,要吃燕窝,要健身,要结交小伙子们,二十多年前就没吃过晚饭。

你说,人追求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等老任回话,不老女神挽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过来了。不用介绍,李有良已经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十一完全脱胎于她爸爸,五官、皮肤、身材没一样不像,尤其是那副直尺一样的身板,一万年都不担心驼背的感觉。

发髻女士为两边做完介绍,就一直霸占着陈医生,絮絮叨叨跟他讲小话,一句接一句,密密匝匝,针都插不进去。

实话实说,那个闵医生不行!差得要死!你看看我这儿!女人的手指在眉毛那里划来划去:看到了吧?多明显的痕迹,多尴尬呀!开始几天我都不敢出门,去个超市都要戴帽子,帽檐拉得低低的,已经留下精神创伤了。我不管,你得给我想个办法,你知道我要求很高的。

姐你够啦!相当不错啦!明星也不过如此,再苛求下去,你让人家那些年轻姑娘还活不活啦?

谁管她们!老娘就要美美地活到死。你别给我耍滑头,什么时候把药给我?我不要药店的药,我就要你们内部的小绿管儿,我要三管儿,哪里多啦?一管比眼药膏还少,不行!你再说我就要四管、五管,我非把这个印子消下去不可。那就讲定啦,我下周三来找你拿,拿不到我不会走的我告诉你。好好好,就知道你对我好。那我走啦,你们好好聊。站起身来时,一只手在陈医生肩头撸了两把,陈医生顺势抓住那只手,狠狠捏了一下:不送啦!

剩下三个男人时,气氛陡地变得不一样。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李有良向陈医生描述他的腰椎,如何疼痛,如何僵直,躺下去便不容易坐起来,坐下去又不容易站直,站直了又无法弯腰,弯腰又如何等同于人间极刑。陈医生说:多半是腰椎间盘突出,没什么特效药,我个人也不建议手术,万一运气不好,你就该怀念腰疼的日子了。接下来他向李有良推荐几种日常健腰运动,都是李有良早就知道的方法,但他假装是第一次听到。

这是怎么引起的呢?我并没有常年伏案工作,也不是完全不运动,也没有什么不良生活习惯。

就是自然磨损,物理损耗,没有办法的事儿,身体就是一次性的,人生也是一次性的,如果身体被设计成金刚不坏之身,人生又该如何走到尽头呢?

李有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真好!醍醐灌顶啊!听你一说,我都不想看病了。

不不不,两码事,都像你这么想,我们医院不就破产了?病还是要看的,起码要能支撑到人生尽头,所以我说你这个腰椎不用做手术,因为做手术有风险,虽然很小,毕竟存在,你能确定你一定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你可以做些保守治疗,缓解症状,让它带病运行。我们身上很多器官都是带病运行的,对你而言,很可能你的腰椎还不是病得最重的,只是你一直没能发现而已。

保守治疗怎么个治疗法?

你同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个医生,腰椎保守治疗专家。

好好好。李有良频频点头,慢慢引导话题:陈医生有小孩儿了吧?

我女儿都大学毕业了。一米七几,都说漂亮,但我觉得一般般。

李有良和老任一起点头:青出于蓝,必胜于蓝!将来肯定也要当医生吧。

这你们就想错了。陈医生往椅子上一靠:就因为我是医生,人家特地避免进入这个行业,连相关专业相关人士都受连累。一个男孩子,她小学同学,高考以后来找她玩儿,她一听人家上的是医学院,马上不理人家了。

为什么呢?从小耳濡目染,应该更有兴趣呀。

我也不知道,我专门请教过专家,专家说,有些人就是这样,一辈子都在叛逆期。

李有良盯着陈医生,一副深度思索的表情:说不定是有原因的,说不定就卡在某个小过节上,一个被你忽略的小过节。

他感到陈医生的视线在他这里狠狠地绊了一下,就像握着一根竹竿,在深水里盲目探索,突然碰到了某个东西。改天我们可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子女的问题是门大学问。

李有良赶紧趁机提出要陈医生电话,他故意没说加个微信,微信太危险,会让他暴露身份。陈医生不假思索给他了,还说:那个保守治疗的医生,我联系好他以后再把他电话告诉你,你说是陈雄的朋友,他就知道了。

目的达到,老任轻松地说:孩子的问题,真是家家户户都会遇到的问题,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问题,这个问题也跟陈医生的身体理论一样,很有可能会终身带病运行。

接下来的话题,一直逗留在孩子身上,李有良注意到,除了不肯学医,陈医生再不肯多谈孩子一个字。

老任突然眼睛一亮,对陈医生说:我想起一个人来,冒昧打听一下,陈医生的女儿是不是已经名花有主了?要是没有,我这里有个非常不错的人选,非常非常不错,可以说是钻石级的白马王子。老任对李有良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睛。

可以啊,她不是名花,也谈不上有主,只要还没正式结婚,她都有选择的权力对不对?

正确!我要说的这个人,条件相当不错,从小就是学霸,家里有家族产业,已深耕两代,据说这孩子对继承不感兴趣,想要自己创业。

不错啊,你帮我留意一下。

李有良深感震惊,难道陈医生还不知道十一已经谈恋爱而且准备去领结婚证了?他尽量忍住,感慨道:这真是!条件太好也麻烦,因为太容易成为目标,难以找到真感情。

什么叫真感情?一旦进入生活,真感情假感情都是那么回事。又回到那句话了,婚姻也是可以带病运行的,没有不生病的婚姻。

李有良默默心疼起自己的儿子来,但愿十一跟她爸爸完全不一样。

饭还没吃完,陈医生电话响了,他瞄了下来电显示,起身往外面走。

李有良埋怨老任:别把事情搞大了,怎么还给他女儿介绍男朋友啊?那已经是我儿子的人了。

你不谢我倒埋怨我!我那不是在试探他吗?我手里根本没有什么钻石级白马王子。你看到他态度没有?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了,幸亏我帮你测试了一下。

又不是他说了算,最终还是得他女儿拿主意。

你要这么说,你这一趟就不该来。

李有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陈医生进来了,还没坐下就道歉,说是有人找,得先走一步。

两人送陈医生出门,老任一路紧贴着陈医生走,恍惚间,他看见老任似乎往陈医生口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难道是传说中的红包,又没干什么,只不过让人引见了一下,也要送红包?稍一愣神,陈医生已闪至三步开外,回过身来冲两人挥手,特别对李有良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当天晚上,李有良就为那个保守治疗专家联系陈医生了,他想知道他明天什么时候到医院合适。他想听听医生们怎么谈起陈医生这个同事。

这个医生,他不在我们医院,他开了个家庭诊所,基本不对外营业,他的病人都是口口相传找上去的,明白吧?

李有良有点明白,又不是太明白。事已至此,也只得跟着往下走了。

他的诊所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你过来吧,第一趟我带你去。他说了个地址,并不是信息表上的碧桂园。

李有良打了个车,来到陈医生所说的童家巷二十三号。

跟李有良想象的差不多,果然是老城区里的老巷子,但比他想象的更陈旧、更矮小,灰头土脸,摇摇欲坠。破败暗黑之中,一道白得发光的影子出现在前方,近前一看,果然是陈医生。

这一片有点历史了吧?李有良往陈医生身后看,原本以为陈医生会从一个体面的单门独院儿似的地方出来,没想到是一个黑漆漆的矮小门洞,里面一看就是杂居着好几户人家的那种格局。他很意外,任何医生都不至于住在這种地方。

对,老城区。我喜欢住老城区,很有人情味。

两人在昏暗的路灯下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一条小吃街。陈医生说:那个诊所就在这条小吃街的尽头,这一带车开不过来,所以我让你停在那边。李有良一边点头,一边寻找下脚的地方,小吃街很热闹,就是脚下有点复杂,必须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踩到饭盒和汤汁骨头之类。

名叫端正的诊所关门闭户,里面黑灯瞎火。陈医生打通一个电话,语调相当不客气:给你带了客人来你又不在,诊所里黑漆漆,你不好好坐诊你想干吗?老母亲过生日你就不干正事啦?七十八岁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要普天同庆大贺三天?行了行了,再管你的事我就不姓陈,太不像话了我把人家大老远的叫过来。

为了给刚刚生过气的陈医生压惊,李有良提议在小吃街上吃点烤串喝杯啤酒,陈医生一听,面色瞬间柔和起来。

也可以,别看这一带有点拥挤杂乱,夜宵是最出名的。

李有良一边感谢陈医生的大力相助,一边噼里啪啦点了好些个下酒菜,都不贵,个个明码标价,他觉得这燕市实在是好,连夜宵都管得规规矩矩。

一人一瓶冰啤送上来,泡沫咝咝叫着漫开,陈医生来不及邀请李有良,深深一口吞下去,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口凛冽的酒气。李有良觉得他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我看出来了,陈医生是个性情中人。

我的理解,性情中人,就是正常人,不然就是不正常。但是我有个疑问,你又不是本地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治你的腰椎?陈医生又咽下一大口啤酒,这才利索地撕开一次性筷子。

我的确不是本地人,儿子刚刚升级当了爸爸,让我们老两口过来带孙子,带孙子又没我什么事,我就成天在外面晃,我还懒得在碧桂园里晃,我走得远远的,去钓鱼,去帮他们遛狗,正好这段时间我的腰椎病又犯了。儿子说,你不如去做个手术,一劳永逸。

你儿子住在碧桂园?南区还是北区?

北区。李有良死死盯着陈医生。

陈医生歪了歪嘴,古怪地笑了一下:闹了半天,原来是同一个小区,我也住在碧桂园,但最近一段时间,我住到这里来了。

這里离医院近?

算是吧。

李有良手机响了,是老任:有你亲家的新情报。他赶紧起身,向陈医生示了个意,去街边屋檐下找了个僻静些的地方。

老任说:我有确凿的消息,陈医生已经不在医院了,到底是辞职还是什么不太清楚,反正已经没上班了。听对方的语气,这个陈医生似乎出了点什么事,总之,他既不是名医,也不是专家,更不是先进工作者那一类人物。

哦,哦。李有良一边听一边抬眼看向陈医生那边,即使只有一个人,陈医生也吃得很享受,像有看不见的人在跟他边饮边聊。

李有良不敢跟老任说太多,匆匆结束电话,回到陈医生身边。陈医生食欲好得不一般,像只进食的小松鼠,腮帮子动得人眼花缭乱,中间抽空灌一口啤酒,似乎也不是为了品酒,而是为了把口中食物尽快地冲进食道、填进胃囊。受陈医生的影响,李有良也专注地吃起来,每个菜都很辣,脸上很快开始出汗,鼻子也有液化的趋势,需要不停地擦拭鼻水。几番擦拭下来,李有良停下筷子,再吃下去,他怕自己会胃痛。陈医生似乎也打算暂时告一段落,抓起厚厚一叠纸巾,大力擦脸,来来回回,擦桌子一般,经过这番擦拭的陈医生,脸上轮廓更加分明,眼睛也更有神采,他向李有良示意,他也要去打个电话。李有良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他的电话似乎遇到了困难,听一会儿,拿回来,按键,再放到耳边听,再拿回来,再按键,重复这些动作的时候,他不停地来回走。最后他愤然掐断,拿在手里,另一只手叉在胯上,低着头继续来回走。他又开始擦脸了,还大力擤鼻涕,擤了好几把,让人疑惑他到底是被辣出汗来了,还是被辣出泪来了。李有良记得儿子说过,甜品最止辣。他去买了两根梦龙,回到桌边喊陈医生,边喊边招手。路灯下,高高大大的陈医生抬起轮廓分明的脸,望向他,嘴巴微张,竟是一副怅然若失的孩子面孔。

陈医生过来了,笑了笑:没想到你会去买这个东西!不过正合适。

李有良说:跟陈医生在一起,我突然变得很奇怪,雪糕这种东西,我还是十几年前吃过,我也很少吃这么辣的东西,我们家不吃辣。

我喜欢吃辣,辣得爽快,辣得浑身冒烟最好。陈医生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不时箭一样射向别处,起初他以为陈医生发现了某个目标,刚刚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陈医生的视线又转移了,他忍不住问陈医生:你在找人?

没有,我只是看看,说不定能发现熟人。

远处有人打起来了,陈医生骂了一声,拍一下桌子,脸上挂起一抹奇异的笑,似乎他一直等待的某个节目终于上演了。狗杂种们!一天不打身上发痒。三四分钟后,打架的那几个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理理衣服,摊主过来收拾摔破的碗碟,谁也不多说一句话,添酒回灯重开宴。没过几分钟,喧哗又起,循声望去,还是那桌人,似乎又打起来了,其中一个突然倒在地上,旁边人喊:快打120!120!陈医生推开椅子往那边走,李有良也跟过去,只见一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倒在地上抽搐,李有良以为陈医生要施救,结果陈医生研究性地看了一会儿,扭头就往回走。

两人回到桌边坐定,陈医生喝酒,吃菜,淡定地说:脾脏大概破了,要挂了。

就这么……简单……就挂了?

不稀奇,喝酒喝到一定程度,手上就没轻重了。我还见过一个人耳朵被割下来了,自己找到断耳,用餐巾纸包着,打车到医院的时候,浑身酒气,把医生都快熏醉了。还有人喝到半夜,把衣服全脱光,见人就说:大吧?没见过吧?你别以为这个地方只有夜宵,这个地方,才有最真实的人性,很多人假了一辈子而不自知。

我觉得是喝酒喝的,酒乱性。

准确地说,是夜晚的地摊上的酒喝的,白天就喝不出这种效果。

陈医生又开始松鼠式进食,中间抽空灌下两大口啤酒,说:信不信?我在这里砍过一个人。他在自己大臂上比画了一下:拉了这么长一道口子。这样的事情你应该没有做过吧?肯定没有,你脸上写着“温良恭俭让”几个字呢。

李有良不知怎么就不服起来,他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抓起一只小龙虾说:我温良恭俭让?那是你不了解我,我曾经差点把一只龙虾塞进一个人眼睛里。

他向陈医生细讲详情。他去菜市场买小龙虾,跟卖虾的人争执起来,卖虾人来抢他手里的虾,说你吃不起就别买,他怒了,抓起一只虾就朝那人口里塞去,那人头一偏,虾就不偏不倚杵进了眼里。为这事儿,警察来了,他付了五百罚款。

陈医生一声冷笑:五百算什么?我曾经一个晚上输了两万七。

李有良心中一喜,就像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眼前终于有了一丝亮光。他模仿陈医生的语气,说:两万七算什么?以前我有个相好,我们约好,如果到了六十岁,彼此的配偶都还在,我们就一起离家出走,另找住处。

陈医生看了他一眼,从脚下的啤酒箱里抽出一瓶啤酒,咬开瓶盖,倒满一杯,嘴巴凑过去,啜了一大口泡沫。

我赌你会爽约。

爽约我不是人!李有良声音不高,表情决绝,真跟某人有个约定似的。

没发生的事儿,我从来不说,我只说已经发生过的。我把我老婆赶走了,因为她不许我赌博,也不许我搞外遇,怎么样?

李有良拍拍桌子:哎!我们讲好,要说真话,瞎编就没意思了。

谁跟你瞎编,你我萍水相逢,即兴交谈,我想编还没那个水平呢。

那你告诉我,你以什么理由赶人家走呢?人家又不傻,你叫人家走人家就走?

因为孩子上大学去了,她没有赖在家里的理由了,我再收回工资卡,断绝她的经济来源,她当然待不下去。不喜欢我,不欣赏我,不听我的话,还想管我?还想用我的钱?给我滚得远远的。

这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夫妻吵架,我告诉你,我去学校接儿子,需要当场填一个什么表格,要填家长的名字,我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妈妈的名字了,哎呀那个尴尬呀!

嗯,这个有点意思。好吧,我承认我打过我女儿,打的时候,无意中碰了一下她的胸脯,她就骂我是流氓,还报了警,她真的报了警,两个警察很快就到家里来了。她是天底下最容易翻脸无情的丫头,总有一天,我要死在这个丫头的手里。

李有良做了个惭愧的表情:我偷过儿子的零用錢,他妈管我管得紧,对儿子倒大方得很,那好,我就偷你儿子的钱。

对了,我要更正一点:她妈不仅仅是我赶走的,也是她女儿把她挟持走的,她觉得我欺负她妈,就怂恿她妈闹独立,两人联合起来对付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断供她的学费,她跑到我单位,要求从我工资卡里直接扣转她的生活费加学费,动不动就报警,这丫头,她真的弄成了。我向她妈发出求和信息,毕竟几十年的感情还是有基础的,她同意回家,但丫头不让她回,没收她的身份证银行卡还有手机,在她妈手机上拉黑我,这个死丫头!

李有良呵呵呵地笑,恨自己事先没打开手机录下来,现在打开已来不及。一阵懊悔,他掉了节奏,陈医生见他反应不及时,提醒道:怎么样?没我经历多吧?认输了吧?

哪里!我是在想这事儿能不能说。算了,都告诉你吧,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儿子谈了个女朋友,快要结婚了,还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家在何方,也不知道她什么来历,他说她是逃犯他都不在乎。

这算什么!我女儿让我把房子过户给她,说我未来某一天一定会把家产拱手送给她妈妈以外的某个女人。我以前多喜欢她呀,五岁了还经常背着她出去玩儿,她个子又高,背在身上人家都朝我们看。

哈哈哈!就是你碧桂园的房子吗?

那可不。这下你没法跟我比了吧?谁都比不过我,因为谁都没有我那样的奇葩女儿。

是有点奇葩,不过我怎么觉得你挺欣赏你的奇葩女儿啊。

你说对了,总比那些木头木脑的蠢丫头好,我就欣赏有个性的人。

唉!我呀,心里烦闷到极点的时候,就瞎编个理由离开一段时间,我从四十岁那年就开始这么干,至今没被发现。我现在还在这么干。

陈医生笑着跟他碰了一杯:我已经五年多没有过正常家庭生活了,信息表上是已婚,实际上我等于没老婆,我早上不吃,中午在单位吃免费午餐,晚上如果没有牌局也没有聚会,就到这里来点两份烧烤喝两瓶啤酒,爽得很!谁难得住谁?谁离了谁还不能活?我只是奇怪,当年,当我还是个英俊少年的时候,当我还是一表人才的小伙子的时候,为什么就那么离不开她呢?一想到她,心里就疼,莫名其妙地疼啊,疼得眼泪汪汪的,在心里发誓,要对她好,要一起相亲相爱,过好日子。好个屁呀,现在我要是遇上当年那样的我,非抽他几个嘴巴子不可,非把他抽醒过来不可。

女人很狡猾,她们把孩子抓在手里,这就跟在单位里把公章抓在手里一样,我们男人总是没这个战略眼光,走着走着就把队伍走散了。

同意,不能再同意了,看来我们得的是同一种病,不过我是不认命的,我准备重起炉灶,下一次我不会这么傻了,当年我们两地分居,她的工作调动不了,我说那你就辞职过来算了,我养活你,我养你一辈子。多么傻呀我!动不动就想改变人家的人生,还想管人家一辈子,现在我跟人谈未来,顶多谈到下个月,太远了我可保证不了。所以女儿说她看了我们的婚姻根本不想结婚,她以为这能要挟我,我才不在乎呢。我说你不结婚的话,我送你一个大红包,你要是结婚,对不起,你反过来要给我买酒,只有把我灌醉了,我才会趁着酒劲给你们说几句祝福的话。

我也跟我儿子说,光看女孩子不行,还要看她的父母,所以你们定下来之前一定要去一趟她家里,看看她父母是什么样的人,邋遢的不行,蛮不讲理的不行,打牌赌博的不行,穷得没吃没住也不行。

陈医生鄙视地瞟了他一眼:有屁用!你越是设禁区,他越是要往禁区里闯。告诉你,办法只有一个,叫他们都不要结婚,有兴趣就高高兴兴同居,没兴趣就滚蛋。

那,你们女孩子不是吃亏了吗?

我没这种观念,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是人,你们男孩儿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没人愿意给你们生孩子,你们不是断子绝孙了吗?当然,这些都是我们俩在饭桌上说的酒话,真的面对我女儿,我他妈熊得跟孙子似的。从小太宠她了,所以她厉害得很,她妈现在成了她的人质,她挟持着她妈跟我斗,我肯定斗不过她,她横起来不要命,她妈也怕她。我是这么想的,我宁愿她厉害,也不要她懦弱,人善被人欺,这个狗屁世界,不值得太善良。

哈哈哈,我看陈医生你的烦心事也够多的,但,不管怎么说,不能真的跟自己的女儿斗下去啊,得想办法和解才行啊。

没用,因为我们根本没法联系,我现在对她们娘儿俩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已经不难受了,我有了新的寄托,我们系统有支援非洲的名额,我已经报名了。讓这一切都去他妈的。

不着急,时间会帮你治愈一切。等你从非洲回来,她们一定会去机场接你。

李有良想起老任传来的情报,豁然开朗,在陈医生这里是光明正大的援非行动,在口口相传的情报路上,却变成了讳莫如深的“不在医院了”,果然探听消息是没有用的,一切还要自己去亲身感受。

转眼已是后半夜,不习惯夜生活的李有良渐渐支撑不住了,陈医生却斗志不减,问李有良想不想去摸几把。李有良连连摇手,还好心地叮嘱陈医生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陈医生万般无奈起身离开:我不上班。过后又加了一句:在做出发前培训。

两人顺着小吃街往前走,路过一处摊档时,陈医生突然停了下来。

嗬!嗬!我说这边怎么有一股子熟悉的味道呢!陈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异常亢奋,桌上的人骤然惊起:陈医生!小陈!来来来,喝酒喝酒,加座加座。两个人不由分说,被按到桌上。李有良看看桌上四个陌生人,后悔自己晚了一步,应该在他们动手拉他之前,迅速跑掉才对,现在想跑已经不好意思了,陈医生正向那四个人介绍他:这我朋友李哥。李有良不得不装出陈医生老友的样子。

四个人看上去不像一般赤膊喝酒吃消夜的地摊客,个个衣着整洁,一丝不乱,唯有表情彻底崩坏,酒肉打底,加上纵情调笑,如沙滩上画图,旁边始终悬着一只捣蛋的手。

重新上酒,重新布菜,为街头偶遇旧友。

一个年纪稍大的人突然伤感起来:可怜我们陈医生,当年是多么标致的骚年啊,面若敷粉,玉树临风,如今也沧桑了。你还在手术室?还在搞麻醉?

是啊,不然还能在哪里呢?

何局还在这里的话,你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了,他当年特别看好你,为什么你当年不揪住何局一鼓作气呢?这种事最怕松劲,劲一松,前功尽弃。

顺其自然吧。命里有时终须有。

顺其自然就不会去抱上何局。

有什么办法呢?你又不肯帮我,只会说风凉话。

帮你也要看机会,你眼界这么高,一般的机会给你你也瞧不上。那人一直望着陈医生,似笑非笑。听说你有个女儿特别漂亮?

特别漂亮谈不上,还算周正吧,小户人家,没见过世面。

还在上大学?

嗯……马上毕业了。

李有良心跳加速,但强作镇定,研究陈医生的每一个表情。

我给你提供个信息,你可以去找找马局,他当年跟何局关系不一般,其他的我不好多说,但我可以肯定,你去找找马局,肯定会有幸运发生。

不会吧?马局跟你谈起过我?

你去就行了,我话只能说这么多,其他的,你自己意会。

陈医生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擎着酒杯,要跟那人喝酒,那人捏着酒杯,心不在焉地跟陈医生碰了下,并不喝,看着陈医生一滴不漏地喝下去,才盯着他说:听说你跟石老三关系不错?

谈不上,认识而已。您也认识石老三?

我认识他干吗?我是提醒你,石老三可沾不得。

知道知道,我有原则。

趁陈医生去小便,李有良实在按捺不住,问那个人:那个石老三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那人惊讶地瞪着他。旁边有人说:石老三是个大混混儿……那人抬起手,制止道:别这么说人家!又对李有良说:你不知道就算了,人嘛,各种各样。

但李有良依稀听到另外两个人在低声议论,一个说:那个到底算不算目前尚有争议。另一个说:算,当然算,我参加过禁毒知识竞赛,专门提到过K粉。

李有良心里有了数,那个石老三,很可能跟K粉有关系,再一想,心中不免一惊,刚才这人的意思,难道是在警告陈医生?不会吧?这么端正这么阳刚的陈医生,不会跟K粉扯上关系吧?应该只是在警告他不要跟石老三这种人过从甚密。

陈医生过来了,刚一落座,为首的那个就站起来:你们继续喝吧,我得走了,明天一早有个会,万一打瞌睡被拍下来,就倒大霉了。

他一说走,另外三个立即结束,都没跟陈医生打个招呼,就跟在那人屁股后面走了。偌大一张桌子就剩了陈医生和李有良两个人,李有良说:我们也回家吧。陈医生突然很萎靡:你先走吧,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回去回去,早点休息。我们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走。

陈医生拗不过李有良,满脸不情愿地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还早呢,多坐一会儿,说不定马上还有人来。

什么人?你还约了人吗?

没有啊,但这个地方,总是会发现熟人的,你看刚才不就遇到了?

嗨!也就打了个招呼而已,毕竟人家又不是为你来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为我来的,但我高兴,我喜欢偶遇,人家还给我提供一个马局的信息,我更高兴。

李有良一听这话停了下来:据我观察,以陈医生的性格,肯定有很多朋友吧?真羡慕你啊,我跟你恰好相反,小时候朋友挺多,越大朋友越少,最后孤家寡人。

这样不行啊老兄,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认识几个人,怎么办事?目不斜视去上班,上完班,又目不斜视地回家?这样活着你永远得不到惊喜,没有惊喜的人生,跟一段木头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喜欢隔段时间就遇到一个陌生人,我喜欢去征服陌生人,让他认识我,喜欢我,成为我的朋友。所以我的朋友们多种多样。

我相信你已经做到了,我们才刚见面,我就已经被你征服了。

你?你没有,我能看出来,话说回来,我也不想征服你,什么样的人比较容易征服呢?比我强的,为包容我一个小医生的行动令他在自我完善的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而感到开心;比我弱的,因为结识了一个手术室的医生为他的社交圈增光添彩,这两种人都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只有你不能,你虽然频频点头,但你心里不以为然,我看出来了。

李有良嘿嘿直笑,他不敢过多辩驳,万一将来某一天他们要以亲家的身份坐在一起,他不希望陈医生认出他来。

不过你人不错,肯花时间陪我,你是我认识的最有修养的人,你是真正的绅士。

李有良哈哈大笑。

你别笑啊,我可不是在拍你馬屁,我只是觉得你对我好得有点过分了。

明天真的去找马局?李有良赶紧打岔。

陈医生愣了一下,似乎被李有良提醒了。不一定,也许吧,有些信息要到了第二天,太阳底下一晒,才知真假。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见面的地方,要分手了,陈医生虽醺醺然,却还记得今晚李有良过来所为何事,叮嘱李有良:你下次过来时跟我联系一下,免得再扑空。

第二天,李有良在小客栈醒来,觉得外调好像差不多了,陈医生除了爱交往,没啥别的毛病,当然,爱交往本身并不是毛病,甚至是优点。至于家庭矛盾,谁家又没有呢?时间会慢慢消解一切。再待下去的话,肯定会获得更多信息,但百闻不如一见,比如昨晚最大的收获,老任告诉他陈医生没上班了,那潜台词好像在说,陈医生可能因为什么事被开除了,事实上,人家不过是在接受支援非洲的出发前培训。

他想告诉徐芳他决定回去,顺便问问徐芳有没有什么要他买的东西。

徐芳在那头很急的样子:正好我也要找你,他们准备下周三去拿证了呀,你那边怎样啊?李有良大致讲了一下昨晚的情景,说:他们要拿就去拿吧,没什么大问题,无非有点家庭矛盾,但他马上要去非洲了,一切都会自然消解。

徐芳释然:难怪十一提出来她妈妈会跟他们一起生活,大概是怕她妈一个人太孤单了,养女儿就是好啊。

李有良想来想去,没告诉她陈医生说的那些话,在他看来,夜市摊上说的话,喝酒后说的话,不值得拿来作为证据。他来到卫生间收拾自己的日用品,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脸,昨晚喝过酒的原因,今天有点肿胀,眼袋格外突出,他想起他刚住进来的那天,也在这块镜子里看过自己,那天他脸上一点都不肿,眼袋也没这么突出,当时他还想,我这干的是私家侦探的活啊。难道昨晚那么一会儿,就把活干完了?这么一想,心里不禁有点发虚。

婚礼定在元旦举行,因为不是晚婚,婚假只有三天,加上元旦假,勉强凑足一个星期。因为时间短,也没打算出门度假,吃喝住都在科研所唯一对外的那家宾馆解决。

到底还是买了新房子,李有良出资一半,剩下来的他们自己贷款。徐芳本来只打算出三分之一的。不让他们还贷款,他的钱也一样被养家掏空。这是徐芳的原话,还是李有良说,别让他背负那么大的压力,他那么单纯,你不怕他重压之下出点啥毛病?付款的时候,徐芳过去了,这一次她很强势,房产证上只有李自力的名字,对此,十一没说什么。

出发前,李有良特意检查了假发,留了副一字形胡须,自己觉得跟在燕市相比,形象上截然不同。

当他看到十一在爸妈的簇拥下,一家三口亲亲密密走过来时,几乎对自己的认知失去信心,到底人说的哪句话是可以相信的呢?陈医生明明跟他说了很多遍,说女儿拉黑了他,断绝了跟他的一切联系,事实上呢,十一又细又软的小胳膊,青藤一样缠绕在爸爸的臂弯里,不时转过脸,冲陈医生甜蜜地一笑,看得人心都酥了。十一妈妈看起来也不像陈医生讲的那样,被女儿挟持着,跟他进行旷日持久的斗争,她虽没有挽着他,但她一直蹭着他身体的一侧,就像他们是一个轻轻焊接在一起的整体,节奏准确,步调一致。也许跟打扮有关,十一妈妈不像照片上那么憔悴,她穿了一套质地硬挺的套裙,戴着珍珠项链,看上去虽然还是有点忧郁,但这点忧郁倒把她与一般略略发福的妇女们区别开来,她看上去像个言行谨慎、温和有礼的好妈妈、好妻子。

双方握手的刹那,李有良确信陈医生完全没有认出他来,他兴奋地大声说着方言,他在燕市时讲的是普通话,他的方言与普通话完全是两个系统、两个声部,他相信语言的打击正在一点一点消融陈医生关于他的最后记忆,如果陈医生还有关于他的记忆的话。

原来欺骗一个人如此容易。李有良握着陈医生的手,再次加了点力。

简单的婚礼过后,家庭宴席又举行了两次,第一次李有良夫妇请陈医生夫妇,第二次反过来。席间,李有良勉励新婚夫妇:早点生个孩子,交给我们,你们只管专心工作。

陈医生说:孩子最好不要离开父母,谁要想带孩子,谁就得住到这里来。

李有良说:看来陈医生是不打算带孙子了。他差点就说出了他要去非洲的事情。

不一定哦,我对带孩子那一套还是有点发言权的,想当年,她小时候……他的手快要拍到十一肩上时,十一俏皮地一让,他的腔调马上变了:当然,没她妈妈带得多。

徐芳说:还是十一妈妈先来吧,大家都是过来人,初期还是外婆来更好,等外婆把一切都理顺了,人也累了,我也退休了,那时我再顶上。

陈医生站起来去卫生间,李有良想了想,也跟了过去。伪装得太成功了,以至于他忍不住想要撩一下陈医生。陈医生在洗手,他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问:听说你们这一行经常会征集支援非洲的志愿者?

有的。

你有没有想过利用这个机会去非洲看看?

也许吧,但也有风险,搞不好弄一身病回来。陈医生好奇他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李有良只好说:我有个朋友,也是个医生,他就去了非洲。

你的朋友是哪个医院哪个科的?

李有良蒙了,但强作镇静:他不在本省,他是个外科医生。说完赶紧溜,心想,至少这个信息被检验出是真的。

饭毕,李有良夫妇借口散步,走上了与陈医生夫妇和新人相反的方向。李有良心里有点懊恼,难道自己专程跑了趟燕市,亲手采集了一堆假消息?徐芳却感觉很好,才第一次见到十一爸爸,就有了自己的判断:我觉得这家人没问题,一个医生,一个曾经的教师,这样的家庭还不放心,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放心呢?李有良心事重重地闭着嘴,从燕市回来那天都没讲的话,此时更不适合讲了。

两人不紧不慢逛了半个多小时,李自力打来电话,问他们在哪里,他想出来跟他们会合。

你没跟十一在一起吗?

她跟她爸妈去散步了,我一个人在家。

李有良说了个地方,叫儿子赶紧过来。怎么把他一个人撇下了?正嘀咕,转脸一看,徐芳已经黑了脸:我就说吧,各娘养的各娘疼。

李自力很快就找了过来,徐芳快走几步迎上去:十一他们在哪儿?一起走的怎么你一个人落单了?

李自力抓抓头皮,好像在琢磨怎么表达。我们走了没多远,十一就跟她爸妈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她让我先回去,我就回去了。

李有良问清了他们当时走的路线,突然有了个想法,他在徐芳耳边说了几句,徐芳就挽着儿子慢慢悠悠继续往前走了。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的时候,李有良飞快地往另一条路跑去。天色正在变暗,李有良使劲瞪着眼睛,生怕错过那几个熟悉的身影。

在一个小广场边,一棵小树下,陈医生夫妇保持一定距离坐着,十一双臂抱胸,考官一样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不管她往哪边走,她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们。李有良小心挪到那块大石头背后,现在他只能看到十一的背影,以及那对夫妇的正面。

是你给他发信息的是吧?你不是已经没有他的号码了吗?你在哪里搞到的号码?说呀你,不说今天大家都活不成。

我偷看了你的手机,我不想让人家看到你的婚礼上只有妈妈。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拒绝认他这个爸爸?他那么坏,吃喝赌嫖是全的,不是你告诉我要离他远点儿的吗?不是你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的吗?为什么你又瞒着我偷偷跟他联系上了?你就那么离不得这个坏人吗?不是你说你已经伤透了心,这辈子都不会看他一眼了吗?不是你说他死了你都不会回来给他收尸的吗?不是说你已经绝经、不再需要男人了吗?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我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他一点都不稀罕你,他早就把注意力放到比你年轻比你美的女人身上去了,你为什么还要蠢蠢欲动联系他?你就没一点自尊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是为你考虑。

不要再打着为我好的幌子,真的为我好,就不该搞得三个人各奔东西,无家可归,你们自己看看,我的同学,你们的同学,有哪一家过得像我们这样,你们不害臊我还感到没面子呢。

妈妈深深地低下头去。

你卖房子的钱呢?那房子至少有我三分之一吧?拿来!十一伸出一只手,在她爸爸面前做着要钱的動作。不给我的话,我是可以去告你的,我妈那部分我不管,我的那部分你必须给我,都卖了快一年了,我是不是要算上利息?

你现在有工作,有地方住,何必跟爸爸过不去呢?

你还自称爸爸?我可没想喊你爸爸,你不配当我爸爸。钱拿来!

陈医生两手捧着脑袋,十一见他毫无反应,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又找出一支笔:没钱的话,给我写个欠条也行,快写!

陈医生不动,也不看她的本子和笔。十一在他捧着脑袋的手上打了一下:快写呀你!

你这是在打爸爸吗?

就打了!怎么样?坏人打不得吗?坏人谁都可以打。又往陈医生腿上踢了几脚:快写啊你这个垃圾!大坏蛋!

哎呀!待会儿回去写给你!你以为欠条能随便写的?这里没桌子又没灯,写错了怎么办?回去写!

回去?你回哪儿去?告诉你,我的家你休想再踏进半步,赶紧写!就在这里写,写好了现在就走。那根直直的手指又指向她妈妈:你也走,你不是很喜欢跟他联系吗?现在终于联系上了,跟他一起走吧,我本来是想收留你的,但你太不听话、太辜负我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藏着你,掩护着你,保护着你,结果你是个叛徒,你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妈妈开始哭,十一总算安静了片刻,好像在静心欣赏那哭声。哭声小了下去,十一的声音响起:别停啊!怎么不哭了?这就内疚完了?说起来你才是罪魁祸首,作为老婆你既没管住他,也没管好这个家。要不是你们两个无耻又无能,我能跑到这个臭山沟来,我能跟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结婚?都是你们害的!我恨死你们啦!我才是最该哭的那一个!滚!都给我滚!

陈医生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十一妈妈也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她在包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串钥匙,递给十一:钥匙给你。

十一没接,钥匙掉到地上,妈妈捡起来,塞给她,她还是不接,钥匙再次掉到地上,妈妈不再捡,转身走了。

剩下十一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也开始哭,抽着鼻子哭,擤着鼻涕哭。李有良忍了又忍,没有露面。

十一也走了,大街上一个细细的身影,风吹过来能把她折断的样子。

李有良不敢上去惊扰她,也不敢任她一个人在街上走,就不远不近地尾随着,直到她进了小区,在下面能看到贴着大红囍字的窗户,他才敢往回走。他要去找徐芳和儿子。

往左拐,走了两百多米,就听到了李自力的声音,他在讲人类第一次登月的故事:离开地球一百一十个小时后,阿姆斯特朗登上了月球,二十分钟后,奥尔德林也登上了月球,只待了两个小时不到。

多么幸运的两个人!人人都记得他们俩的名字,那些送他们上去的人却没人记得了。这是陈医生的声音。

李有良迎上去,大声表达巧遇的惊喜。徐芳告诉他,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陈医生,就一起回来了。

没遇到十一妈妈?李有良低声问徐芳。

没有。

李有良跟他们一起往回走,他想看看十一见到陈医生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进门的时候,十一正在看电视,见大家一起进来,赶紧起身:电视让给你们,我洗澡去啦!脸上丝毫看不出刚刚在小广场上哭过,也没有因为陈医生的出现而面露不悦,李有良怀疑她根本就没看清陈医生也混在大部队里一起进来了。

大家聊了一会儿,李有良和徐芳准备去自己的宾馆,李自力送他们出门。走出单元门,李有良对儿子说:十一妈妈不在,你们也不找一下?

她肯定去散步了,她经常一个人在外面走到很晚。

不安全吧?

她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李有良和徐芳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

回到宾馆,李有良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了徐芳,徐芳一脸的大惊小怪:宠坏了!绝对是被宠坏了!我们得多留意这里,她要是敢欺负我儿子,我肯定要以牙还牙。幸亏我坚持没把她的名字挂到房产证上。

因为徐芳还在上班,第二天两个人就启程回家了。

三天后,儿子打电话回来,说十一妈妈找不到了。李有良问:送我们回宾馆那天晚上,你见过她没有?儿子说:失踪日期就是从那天晚上算起的。

她爸爸呢?

你们走的那天,他也走了。

陈医生对十一妈妈的失踪报以一笑:又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是把自己雪藏了两个月,这次看她要藏几个月。

十一也不赞成报警,她说妈妈不会有事的,她有过最艰难的时刻,现在比以前好太多了,她坚信妈妈只是“想一个人待几天”。

去找啊,开动脑筋去找啊,你们太冷静、太冷漠了,是自己的亲娘哎,万一她有事呢?万一她路上遇到危险,或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呢?李有良在电话里批评这对新婚夫妇,实际上是针对十一,他担心十一对父母的恶劣态度会带坏儿子。

她不接我电话呀,一天打几十个,她从来不接,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后,作为唯一一个不上班的人,李有良决定出马。十一给了他一个地址。

要不您去跟这个邵阿姨聊聊,她是妈妈的同学,也是她最亲最亲的闺蜜,前两年因为袒护妈妈,跟爸爸彻底闹翻了,到现在爸爸还被邵阿姨拒之门外。如果妈妈说,别让他们知道我在你这儿,那她就连我也会隐瞒起来。

李有良说:我试试吧,总之,得尽力找。

离燕市不远的一座小城,那里有所高级中学,邵丽君是那里的语文老师。

李有良在学校门房那里报出名字,门房打了个电话,让他等着。

校门附近一直有人来来去去,李有良观察每一个人,检验自己的眼力,他觉得他应该能认出十一妈妈的同学。

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走过,她肯定用过香水,李有良的视线被她扯住了,但她显然不是他要找的人,她比十一妈妈年轻得多。

香水女人走进门房,门房很快出来,冲李有良招手:你要找的邵老师来了。

李有良强忍着惊讶做完自我介绍,再讲到此行的目的,李有良发现邵老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紧张,似乎她已意识到情况不妙。

真是作孽啊!邵老师拿出手机:我先打个电话试试!邵老师看了李有良一眼,收回视线,專注接听。没人接,又拨出一次,还是没人接。

邵老师开始写信息,似乎很长。想了想,又写了一条。

邵老师说:先等等吧,所有能找到她的渠道我都留了信息,现在只能等她联系我了。

李有良开始找话题。听说她以前是英语老师,我印象中,英语老师通常都是年轻浪漫的,生活是不是对她特别不公平啊?

你说对了,生活对她真是不公平,我给你看张照片,你就知道她以前是什么样的。邵老师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这是我们大学时代的一个暑假,我们四个高中死党凑在一起。

照片上,四个女孩儿站成一排,个个面带微笑,坦然恬静,青春的气息隔着发黄的照片触手可及。邵老师指着其中最高的那个说:这个就是她。李有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再次打量那个高个女孩儿,同时找出自己手机里的照片,就是儿子给他的三人合影,递给邵老师。

连邵老师都说:真是让人伤心的对比啊。

要说变化,人人都有,面前的邵老师也变了,变得成熟优雅,大气温厚,是升级换代式的变化,十一妈妈却是往下的,原来的灵性全部消失,就像一块精致的玉雕,玉不见了,空余一个底座。清秀高挑变成了臃肿沉闷,连鼻头、眼角这些地方都变胖了,鼻头坍塌,眼角下斜,发胖像一股凶猛的泥石流,摧毁了十一妈妈脸上所有轮廓。

都怪陈雄,要不是他,她现在还在当她的英语老师。

也不能说怪谁不怪谁吧,生活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在一起真的就是个错误,有些错误其实是可以避免的。邵老师不停地看手机,显然,她还没收到期待中的回应。

看看将近午饭时刻,邵老师带着李有良进了附近一家茶餐厅。

两人坐下后,邵老师指着他们刚刚离开的学校说:我们当年就在这所学校读高中,毕业后各自有了家庭,四个家庭仍然经常聚会。对了,她老公也在这里上的高中,他们应该是在高中时就认识了。后来,大概在星儿三四年级的时候,他们一家开始有点别别扭扭,不大参加我们的聚会了。

哦,你们叫她星儿?我们叫她十一。十一跟我说,关于她妈妈,你什么都知道。

我是知道她很多事,但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最近的一次联系,还是在星儿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告诉我,星儿要随她男朋友一起走,说她男朋友很了不起,物理学高才生,研究高端课题的。我还祝贺了她,然后就一直没联系了。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丢下一切去投奔陈雄。

你的意思是,她不该为了跟陈医生团聚而辞职对吧?我也觉得辞职这事有点鲁莽。

严格地说,她不是为了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才辞职的,她是不得不辞职,因为陈雄指使她课余时间去贩烟。

贩烟?怎么可能?她那时候还是一名英语老师吧?一个女老师,贩烟?不可思议!

说来话长。邵老师拿下手表,放在餐桌上:三个小时以后有我的课。你现在看到的十一妈妈,你的亲家,当年是我们四个当中最优秀的。我们四个刚好出生在四个不同的季节,于是我们决定扔掉父母给的俗不可耐的名字,用春、夏、秋、冬命名自己。我是秋,十一妈妈是夏。夏曾经被学校选拔到县里参加中学生田径运动会,结果当然什么奖项都没得到,从小到大,我们最大的缺陷,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就是完全不懂得运动和艺术,夏之所以被老师看中,仅仅因为她个子高挑,看起来机敏灵活,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夏没拿到奖,跟夏一起去的另外一个人拿到奖了,那个人就是体育委员陈雄,每天早上站在前面领操的那个,我一直以为他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体育老师,因为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运动服。夏只出去了两天,就知道了好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她说:那不是他的运动服,是体育老师给他申请的困难补助,春夏秋冬系列运动服,他全都有。他妈死了,被他哥哥用斧头砍死的,学校挺照顾他的。

进入大学后,一个假期,我无意中从亲戚那里得知了陈雄哥哥那件事的确凿版本:陈雄哥哥的确用斧头砍死了他妈,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去坐牢,仅仅在看守所蹲了几个月,因为他被鉴定出患有精神病。

我赶紧写信告诉夏,以补全她的信息。她在回信里说:是的,我知道这事。他们大概考虑到,真的把陈雄哥哥抓进去的话,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就没人养了。淡淡的语气让我愤愤不平,这岂不是说,所有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都可以胡乱杀人吗?反正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会保他不死。

我的家人费了很多唇舌才让我明白,无论如何,已经死了母亲,不宜再死支撑门户的哥哥,不能让嫂子扔下孩子们下堂(他们断定嫂子会抛下孩子再嫁)。虽然有那么一丁点道理,但我久久难以平静,觉得这事不能这样处理。愤懑了几天,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如果他哥哥真有精神病,把一个精神病患者放归原处,不担心他再次发作吗?下一次,他会继续拿斧头还是拿别的东西?他会把目标对准谁?

想到这里,我又给夏写了第二封信,举了好几个例子证明精神疾病是有遗传性的,也许陈雄就在潜伏期。夏一丝不苟回了信: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高考比我们四个都考得好,医学院不是谁都考得上的,他不可能患有精神疾病。而且,高考前我们都体检过,如果他有这个病,早就查出来了。

我在给春和冬的信里也提到这事,她们的信息渠道比我多,她们告诉我,陈雄并不是凭真实水平考进医学院的,而是作为体育特长生招进去的,除了跟夏一起参加的那个比赛,他还参加过好多别的比赛。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聽到体育特长生这个说法。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傻事,我写信告诉夏,我才知道陈雄是以体育特长生进的医学院,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他比我们四个都考得好,医学院不是谁都考得上的,他不可能患有精神疾病”。事实可能恰恰相反,似乎我还表示了对这一政策的不屑。夏没就这事给我回信。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我们四个人再次聚到一起,聚会地点就是夏的家,她的父母给我们安排了两个房间,两张大床,让我们文质彬彬地分开居住?怎么可能!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凑在一起,所以我们让另一间房空着,四个人挤在一间房里。那天晚上最具爆炸性的话题,就是夏和陈雄终于成了一对恋人。春和冬一再拷问夏:真的是大二才开始的吗?真的不是那次田径运动会就一见钟情了吗?至少是在运动会上埋下了种子吧?老实交代,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只有我满心羞愧,忐忑不安,我干吗要在信里鄙视那个体育特长生的政策?干吗要使劲怀疑陈雄可能跟他砍死了亲妈的哥哥一样患有遗传性精神病?我无数次偷看夏的表情,想知道她是否忘了我给她写过那封信,是否还记得那封信的内容,但我从她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我们一起叽叽喳喳闹了大半夜,仿佛一起沉浸在夏和陈雄的恋爱中,仿佛恋爱的是我们大家。夏两眼亮闪闪地说:你们也去谈恋爱吧,恋爱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我们不停地说啊笑啊,凌晨四点多钟,才迷迷糊糊堆在一张床上睡去。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远处有人在冲这边喊什么,夏奔出去回应,回头对我们说:他来了。我们感到意外,刚才那个声音难道是陈雄的?

不是,陈雄迷路了,那个人给他指了路,顺便又给我妈通报来客人了。

接着我们就看见夏像一只灵巧的山羊,又像一只随风而舞的风筝,顺着田间小路飞奔而去,她穿着一件扎染居家大袍子,当她张开双臂跑起来的时候,薄薄的袍子贴在她的胴体上,看上去比没穿衣服还性感。

陈雄比高中时更帅了,鼻梁挺直,下巴方正,而且出乎意料地白皙,比所有女生都白,那时我们还不会描述一个男人的美,我们只会悄悄议论:不行啊,这样下去会把我们的夏都比下去的!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夏的家,没多久就戴上草帽跟着夏的妈妈下地去了。他居然出现在水田中央,居然跟在一头牛的后面,居然扶着一张犁,走得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好几次连累牛都走歪了。没多久,一个男人过来替下了他。夏不知何时离开了我们这个张望的小团体,待我们发现时,她已经为陈雄在水池边摆好了肥皂和毛巾,她用妈妈为我们服务的方式慰劳了他。

我们另外三个不得不马上分散,把时空留给这对浪漫体贴的恋人。当我背着背包,穿过客堂正要出门时,陈雄叫住我,说我掉了东西。我回头一看,他手里拿着我的阳伞。他没及时把伞给我,而是问:

秋,听说你非常看不起体育特长生?其实体育特长生没你想的那么差。

我感觉自己蓦地腾空飘起,听不清他接下来说了什么,也听不到自己在支吾些什么,那种有生以来从没体会过的尴尬,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从夏家回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再次见到了我们家那个亲戚,我向他仔细问了那个杀死母亲的儿子的情况。亲戚不停地撇嘴:他算什么精神病?他如果是精神病,我们都有精神病!他就是个暴脾气、二百五,喜欢骂人,连他妈都骂,老卖 菖的!老不死的!从小就骂,他妈也不制止,只说:要不得!要不得!换成是我,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骂老娘,这还了得!天理难容!所以说,他砍死他妈,也是他妈自讨的,不冤。

如果脾气特别暴躁、一直都很暴躁,应该也是精神病的一种吧?

亲戚再次嗤之以鼻:他们家几代人都是这种暴脾气,没听说谁杀人。他之所以拿斧头砍他妈,都是婆媳矛盾引起的,媳妇抱起一块石头砸了婆婆的锅,婆婆就往媳妇晾在外面的衣服上浇大粪,媳妇把婆婆床上的被子都抱出来烧了,婆婆一看急了眼,把孙子倒提起来往水缸里插。儿子一看炸毛了,这还了得,搞出人命来了,抄起手边的斧头跑过去,照他妈头上就砍。儿子救过来了,可惜妈当场就死了。

春夏秋冬再次碰面已经是参加工作一年后了,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大中专毕业生国家都会分配工作,夏被分到这里一所初中当英语老师,我就在这所高中当语文老师,陈雄分得最好,他留在市里,分在最好的医院。那年国庆节,我们四人变成了五人,陈雄从市里赶到镇上来,加入了我们。那时街上还没有那么多餐馆,除了食堂,吃饭只能在家里解决,我们都住在单身宿舍里,四四方方一间小屋,没有厨房和卫生间,仅够摆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夏的家里最阔气,她的小桌上除了书,还有一只小电饭锅,她说那是陈雄带来的礼物。行业和地区间的不平衡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我们都才领了两个月工资,没有余钱去买电饭锅这种东西,但陈雄就有。

那天,我们把夏的小书桌拖到房间中央,夏煮了米饭,去食堂打了三四个菜,我们围坐在一起,吃得很快活。席间我们谈到去考在职研究生的问题,陈雄说:还考那玩意儿有什么意思?从现在起,人生目标只有一个,搞钱!搞钱!搞更多的钱。我记得我当时非常震惊,一个人怎么可以把搞钱作为人生目标呢?所谓人生目标,那是跟理想一样神圣的东西啊。尽管穷得只有一只碗一双筷子,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没钱的人,我都参加工作了,都有工资了,我肯定不是没钱的人。

我们这里离湖南挺近的,有些老师会利用周末坐火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湖南,第二天一早到处玩玩,顺便买好烟,傍晚直接杀到火车站,晚上九点多钟就能到家,不出两天,所有烟卷销售一空,利润到手,又是滋润的一周。夏很快就被那几个老师“发展”进去了,他们说,有夏在一起,火车上的检查都会松很多,因为夏很漂亮,见到她的人,总要格外多看几眼。

夏成了我们四个当中最早赚外快的人,我想这也许是夏后来敢于辞职的原因之一,她见过工资以外的钱,她知道工资以外很容易就能赚到钱。但真正的理由并不是这样,而是一个事件,周末贩烟小团体最终被铁路乘警抓获。万幸那次夏并没有去,她被陈雄带去参加同学会,侥幸逃脱。正当她在暗自庆幸时,学校领导找到了她,说学校正在处理那三个老师,三个老师在乘警那里保住了夏,在学校领导面前却不打算保她了,他们供出了夏曾经参与贩烟的次数。领导说:我知道你是被他们拖下水的,但他们既然说出了你的名字,我也不可能装聋卖哑,他们怎么處理,你都有份。这才是夏最害怕的,所有的处分都要进档案,无论她调到哪里,她的档案里都会留着那一笔,很可能因为这一污点,她的调动会中途流产,与其劳神费力,办一场注定办不下来的调动,不如不办。

递上辞职信的当天,不等批复,夏就放下教学工作,去了陈雄那里。陈雄帮她联系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中外合资工厂做资料翻译。他们结婚了,没有婚礼,没有结婚酒席,因为他们没有新房。陈雄托关系租了间房管所的旧房子,在老城区,房子很小,只有一间,跟好几家人共用大门,公共厕所,公共厨房,这样的条件实在办不起像样的婚礼。

夏怀孕了,这不成问题,他们跟邻居处得很好,邻居阿姨很乐意帮他们带孩子,让他们一生下来就交给她,如果夏很忙,也不用喂奶,直接给孩子吃奶粉,带到两岁多,就可以送附近的幼儿园,离他们的住所只有一百多米远,再过几年上小学,小学也近,过条马路就是。一切都在向他们证明,未来的生活简单又便捷,他们完全可以轻松驾驭。夏很快就穿起了孕妇裙,怀孕并没有折损她的美丽,她仍然是个美丽的孕妇,她穿着漂亮的孕妇裙,每天早晚坐轮渡,去江对面的中外合资企业资料翻译室上班。当她去请生育假的时候,出现了一点点兆头,但她没太留意,厂方给出的假期很长,不像一般国有企业最多一个月,而是三个月,甚至可以延长到半年。她很开心,以为这是中外合资企业最人性化的部分。中间,她因为喂奶的问题,乳房出现过一点小毛病,本来只打算休三个月的,现在打算延长两个月,陈雄代她去劳资部门办手续,结果得到一个晴天霹雳,工厂因为绩效不达标,正在大批裁员,夏被列为第一批裁员对象,陈雄生气、发怒,指责他们违反劳动管理条例,劳资方解释,他们不是国有企业,不适用他所说的那个条例。

夏就这样失业了。她把全部精力转移到新母亲的角色上,她做得很好,小宝贝星儿,也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十一,非常可爱,带到哪里,都引人驻足。小孩一岁多的时候,她找到了第二份工作,保险推销员。开始很不错,业绩噌噌噌上升,收入也不错,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聚会,同学们也跟他们的进程差不多,成了家,新做了父母,每次聚会都像是幼儿园搞亲子活动。大概是星儿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吧,夏第二次失业了,这一次,她是主动失业,她的保险市场已经彻底开发完了,再前进一厘米都非常困难,这种工作就是这样,没有新增,个人就没有收入,与此同时,陈雄越来越好,当地最好的医院,又在外科手术室,工资加隐形收入,你懂的,他叫夏索性回归家庭,除非碰到特别合适的工作。

有了夏在家专职执掌,家里焕然一新,这时他们已经买了房子,搬出了那个无厨卫的一居室,我们都说,你们终于走上了正轨,过上了一家三口标准的幸福生活。

怎么说呢?有些人就是无法过上平静的生活,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结果发现只是暂时的,只是在酝酿新一轮风波。陈雄家里又出事了,当年,他哥哥用斧头砍杀了他妈妈,最终他被诊断患有精神病,不仅没有被判刑,还把他送了回来。这一次,他又用菜刀砍死了他老婆。他们不得不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关起来,家里剩下个十二岁的儿子,外婆不接收,只能委托给陈雄。那孩子我们见过,特别内向,陈雄托了很多关系,把他从农村接出来,放在城市里借读,他只去了两天,就再也不肯去了,问他原因,什么都不说。僵持了很多天,据说陈雄还打过他,那孩子就是不去上学,万幸他胆小,并不逃跑,就一声不吭坐在家里,夏打电话向我们诉苦:我好害怕,害怕他突然精神失常,跳起来打星儿,打我,别看他那么小,那个气场一点都不小,坐在那里,我从他旁边过,靠近他那边的半边身体会发凉,真的,我一点都没有夸张。在他们家坐了一个多月,那孩子终于肯说话了,他对陈雄说:我想去看看我爸爸。陈雄带着他去了精神病院,陈雄哥哥跟在家里大不相同,胖了,还特别老实,人一看他,他就垂下眼皮看自己的脚尖。陈雄喊:哥你别装了,就我们三个,你跟我们好好说说话。是!他哥本能地双脚并拢,答应一声,却再无下文。儿子无声地落下两行泪,陈雄抚着他的肩,安慰他:没事,有叔叔!

那孩子后来就乖了许多,他们打算供他读完初中,然后让他去考卫生学校,陈雄说:等你毕了业,就去当护士,男护士现在比较紧缺,不管怎么说,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最要紧。

据夏自己跟我们说,从这里开始,陈雄有了些变化,他回家再也没法准时了,还不能问他,一问他就发飙,说四个人的家,这么大个家,能挣钱能操心的就他一个,如果他也像大家一样无所事事闲坐家里,等于集体自杀。好多次,我们去看她,家里通常都只有夏,陈雄在外面,要打电话一再催促,才会匆匆忙忙赶回来,有年中秋节,我们四家约好在夏那里集合,把孩子们留在夏家里打游戏、吃东西,大人们去K歌,到了歌厅门口,陈雄突然说:这地方没意思,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他把我们带到夜店,我们都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音乐声震耳欲聋,表演的俊男美女衣着暴露,言语露骨,与我们常去的家常气息浓厚的地方相差太远,陈雄却如鱼得水。他刚把我们带到一张桌子前,一个服务生马上笑吟吟地过来了。陈雄说,要不要来点调动情绪的?我问他:调动什么情绪?他说:跟这个气氛一致的情绪呀,这样才能尽兴嘛。夏突然插进来说:要!我都好长时间没出来玩过了。陈雄说:你滚一边去!这样好了,我做主,我们四个男生要一点,你们四个女生就算了,你们稍微玩一会儿,就回家看孩子去,把孩子丢在一边可不行。没有人反对他,他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包小粉粉,往四个男生的杯子里都倒了一点。我老公最先喝的,见他喝了两口,没什么反应,另外两个也喝了起来,陈雄嘲笑他们:看你们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难道我还能给你们下毒?话刚说完,我老公突然脖子一梗,捂着嘴说:我要吐!陈雄带他去了卫生间,出来时,人倒没什么大碍,但他表示,他不想再喝任何东西了。那天晚上,我仔细审问老公,他喝下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刚开始他不想告诉我,我说我肯定能查出来,他才说,陈雄告诉他,是一种饮料,相当于K粉。我气急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相当于?老公一再解释,说真的只是一种饮料,但时间长了会有依赖性,同时他向我保证,他不会再喝任何粉粉冲的饮料,包括我给他冲的糖水。太可怕了。他说。

李有良听到夜店的时候,眼里就有了莫名的光亮,人也坐直了,这时忍不住插嘴:到底是不是K粉、是不是毒品呢?

但邵老师的重点似乎不在这里,她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因为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大去他们家了,主要是男人们跟陈雄渐渐不太合拍,他们说,陈雄往夜市一去,就像个明星,到处跟人打招呼,到处跟人喝酒,嗓门特别大,两眼发红,脚底发飘,好像马上就要飞出去了。刚开始他们以为他是酒量浅,发酒疯,后来发现他思路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反应比任何时候都敏捷。到了第二天,他又非常消沉,说他并不想出去应酬,可是不出去不行啊,家里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夏换工作,去保险公司,侄子在城里借读,女儿择校,都是非常规操作,不认识几个人,根本办不到。老公感叹:陈雄真不容易,换成是我,估计早就压趴下了。

犹豫了好久,我还是决定提醒夏,最好能出去找份工作,好歹给陈雄减点压。夏没有我想象中的意外,她很平静,似乎早就有人给过她类似的提醒。她问我,还记得汪伟吗?当年没通过预考的同学,他有个经营化妆品的公司,我想去他那里。我嘴上说很好,心里却挺难过,当年的学霸,现在却要去给连预考都通不过的人打工。

既然是校友,又是老婆的老板,陈雄慢慢跟汪伟联系多了起来。经常向汪伟说起他那些朋友,平均几天见一次面,喝一次酒,打一次牌,听起来,半个燕市有头有脸的人都跟他是朋友。有一天,陈雄神神秘秘地说到一个名字,汪伟突然打断他:哦!你也认识他呀?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了,他前几年买了套房子,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复式,是我给他送的装修。陈雄一听,脸色就变了,回来跟夏抱怨:汪伟那种暴发户,一切都是用钱开路,其实那些拿他钱的人,内心是瞧不起他的。夏忍不住讥讽道:是啊,人家内心瞧不起他,人家只瞧得起你。两人马上一顿暴吵,从此后,两人经常为类似的事情吵闹不休,吵得多了,慢慢传到了汪伟耳朵里,汪伟何其聪明,很快就找了个理由,既不得罪人,又让夏离开了他的公司。

夏的再度失业并没有等来陈雄的安慰,相反,陈雄在男版吵架婆的路上越走越远,一点点小事都能吵得毛发直竖,随便举个例子,夏天的早晨,陈雄一觉醒来,觉得空调温度开得太低,他感到有点冷,张口就说,你个笨蛋你会不会用空调啊?你想害我得空调病啊?把我冻出关节病来,将来针都拿不稳,我看你们母女去喝西北风去!夏当然不服气,回道:还说什么將来,现在不就在喝西北风吗?陈雄当然不会停嘴:是吗?一直在喝西北风,你为什么还那么胖呢?难不成这西北风含有激素?吵得高潮处,陈雄就骂人,骂夏本人,夏的父母,夏的全家,骂得特别粗俗特别难听。夏一声不吭,她说,我不跟他吵,并不是我不想吵,而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第一,我被他的吵架天赋惊呆了;第二,我没那个储备,从小到大,我肚子里没储存过一句骂人的话。

夏的母亲过世了,我们这帮同学都赶去吊唁。陈雄当然也去了,第二天中午,正在忙于治丧的陈雄突然呵欠连天,平均每十秒钟打一个,一个要持续半分钟,同时伴以眼泪和鼻涕。我问夏什么原因,夏不满地看了他两眼:谁知道他呀!应该是没睡好吧。

李有良情不自禁地哎呀一声,邵老师附和了一句:是呀,我们当时也都很震惊。但她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喝了口茶,接着说:

更惊人的事还在后面,下午三点多钟,脸色苍白、又是呵欠又是鼻涕的陈雄来到夏面前,说他得了重感冒,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该尽的义务、该做的事都完成了,他现在必须、必须、必须回去了。夏一动不动看着他,他也看着夏,两人长久地对视着,不说一个字。后来,陈雄突然流下泪来: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你鄙视我吧,恨我吧,诅咒我吧。说完转过身,撒腿就跑。

李有良急得想挠头,刚一碰到假发,又醒悟过来,收回了手。

那以后,陈雄开始向同学们借钱,几千几万地借,开始大家都很爽快地借给他,因为陈雄在经济方面给人的印象一直是非常爽气的,信用也很好,也有实力,大家都觉得,把钱借给他,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事实很快就打了大家的脸,第一轮借款还没还,他又开始借第二轮。

李有良急切切地问:他借钱干什么?

夏告诉我们,他开始赌了,什么都赌,牌桌上的赌是寻常小赌,他还赌上了球,赌上了马,还有其他我们都没听说过的地下赌博。夏一个一个给我们这些陈雄的债主打电话:求求你们,不要再借钱给他了,他现在已经完全失控了,他借你们的钱,很可能还不了。

拒绝还是有效果的,果然安静了一段时间,他真的不再向我们借钱了,然后某一天,电话重新响起,看着来电显示,想来想去我还是接了,万一他有什么急事呢?电话一通他就高声嚷嚷: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接我电话,怕我又找你借钱是吧?你放心,我今天不找你借钱,我是在找夏,她在不在你那里?不在?你知不知道她人在哪里?她把房产证带起跑了,弄得老子想卖房子也卖不成。

好好的干吗卖房子?我立即打夏的电话,那是夏第一次和我失联,她的电话成了空号,又在QQ、微信上联络她,也不见回音,再一看,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更新了。那时她女儿还在外地读大学,我们几个同学悄悄去找过她,她说:我妈不可能到我这里来,因为我爸的第一反应就是到我这里来找她。我们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一直到前不久,夏才主动跟我们联系,她说她女儿大学毕业了,工作了,要结婚了,另一个比较重要的消息是她终于把房子卖了,当初就是因为陈雄想卖房子还债,而她想尽量保住房子,才突然人间消失。现在她想通了,她不能以这种方式赖账,不管是什么账,因为这对别人来说不公平。差不多五分之三的房款拿去还了账,余下来的他们夫妻平分了。我们劝她赶紧将那钱去买个小一点的房子,她笑笑,矜持地说:那应该不够。她说她准备到更下面些的地方去,说不定去买个农民的房子,带院子带菜园的。也就是说,她到手的钱,连到镇上买个房子都不够了!别看我还活着,我的人生早就结束了。这是她的原话。

邵老师突然打住,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捧在手里: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该不该说?

李有良心里有了数,但他并不催促,关键时刻终于到了,他必须小心翼翼,稍有不慎,邵老师都有可能闭紧嘴巴。他望着她的脸,她的嘴唇,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安静而迫切地等候她的内心从涂着口红的双唇间流淌出来:关于借钱的原因,关于被赌博掩盖的K粉,关于家庭破裂。

我真的很矛盾,一方面我跟夏情同姐妹,另一方面,我做了这么多年老师,习惯了说真话……

李有良谨慎地加了点油:没事,如果你觉得为难……

邵老师突然坚定起来,直视着李有良:你还记得他哥哥吗?他哥哥对他妈、对他老婆做的事?他哥哥其实是个典型的躁郁症患者,有明显的暴力倾向。起初我们都相信陈雄是没有的,我们一起经历了好几次体检,他都顺利过关。但有个周末,我们四个家庭又聚在一起,陈雄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了他的抱怨:一些人说我爱交际,狗屁!你们以为我愿意出去热脸凑人家的冷屁股?给你们打个小小的比方,我要去租个廉租房,首先要去找医院后勤,你以为往医院后勤打个电话人家就给你办事?想得美!我一个新来的小医生,排队起码要排在两年以后,我一家大小能等两年?两个月就能把我熬死,为了接近这个后勤,我找了两个人帮我说话,这两个人都不是我认识的人,我必须通过身边的熟人去帮忙引荐,像下棋一样,迂回曲折地靠近目标,你以为把后勤打通了目的就达到了?万里长征第一步!还得去房管所找人,找能说得上话的人,又要像找后勤一样,从身边开始,一步一步向目标摸索过去,为了拿下那个房管所的目标,我总共找了九个人,吃了十三顿饭,送了六次礼,才弄来那个无厨无卫的小单间,结果你们一来,个个脸上那个纡尊降贵的样子!像我来之不易的小屋对你们来说不够恭敬一样。和你们相比,我他妈活得太难了。我们当中一个人说:一切的根由就在于你不该留在市里,你到县里去看看,像你这样的,报到第一天就能分你个两室一厅。陈雄马上反驳:人往高处走,我已经分在这里了,难道又要主动要求到下面去?那你们又该嘲笑我是个傻子了。夏出来解围,她支起了一张麻将桌,把我们弄到一起。第二天,我们几个女生还没起床,就听到客厅里有人在大声说话,细一听,又是陈雄,又在抱怨昨晚抱怨过的那些话,似乎还添了点新内容:你们多幸福啊,完全不用操心,一觉睡到大天亮,老子昨晚眼皮都没合一下,老子也想睡,但老子睡不着,老子心里像煮了一锅开水。夏冲过去,压低声咆哮:你到底要怎样?像你哥哥一样“不知疲倦”吗?赶紧睡觉去!这几句话非常见效,陈雄像被人掐住了七寸一样,乖乖地往卧室走去。你明白我意思了吗?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陈雄了,他正在发生变化,正在变回那个杀人犯的弟弟,弑母者的弟弟,有着相同狂躁基因的弟弟。

他自己也很害怕,不動声色地为自己配药,自己医治自己,一定不能声张,一定不要传出去,传出去就完了,他的工作,他的一生,甚至他的家庭、他的孩子,他更怕伤害到夏,主动叫夏出去,随便去哪里,就是不要待在家里,更不要待在家里跟他吵架。可当她真的出去了,他又发了疯一样地找她,有时我正上着课呢,回到教研室,同事告诉我,你的手机一直在响,一看,就是他,只要老婆不见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找我。

那他为什么要借那么多钱呢?李有良有点失望,邵老师的话离他期待中的越来越远,她在某个地方走上了他所料不及的岔道。

知道自己可能有病之后,他就一心想多赚些钱,疯狂地想赚钱,老婆没工作,孩子还没成人,没有了他这个顶梁柱,母女俩怎么过?但赌博这事也靠运气,自从他决定要为母女俩大捞一笔之后,他的运气就变了,十赌九输,赌债从来不讲情面,而他又不想让人知道他在赌博。这事也加剧了他的躁郁,他为此在夜市上打过人,差点弄出人命来。

李有良见识过夜市上的陈医生,他的看法跟邵老师不同,他说:这种情况其实不一定是病,如果一定要说陈医生有病,那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病。我觉得也许是心病。

但他哥哥当年最显著的症状就是“不知疲倦”。

邵老师手机响了,她瞥了一眼,飞快地接了。夏!你在哪里?听着听着,她表情变了,几乎一脸的母爱。李有良支起耳朵,恨不得凑到邵老师耳边去。

来吧来吧亲爱的,你觉得在我这里还需要打这个招呼吗?尽管过来,想住多久住多久,正好儿子的房间空着。你大概什么时候到?

放下手机,邵老师对李有良说:你不用找了,你的亲家,我的同学,马上就要到我这里来了,我准备让她在我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她从哪里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只是说她好累,想找个地方大睡三天。我们待会儿什么都不要说,让她先好好休息,好吗?

李有良却觉得不宜在邵老师这里跟十一妈妈见面。如果她知道我在找她,肯定会不自在,我只是给她正在上班的女儿帮个忙。

那怎么办?我约了她在这里先喝杯茶再回家的。

李有良决定避开。当他走到门口,看到那道屏风时,不知怎么动了歪心思,他想待会儿再走。他招手叫来服务员小妹,让她把屏风围起来,给他来杯茶,再塞一点小费在小妹手里,小妹是个聪明人,心领神会,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听到邵老师在手机里给十一妈妈指路:面向学校大门的左手边,你还是分不清东南西北呀,就是以前的书店对面,我们当年经常在这里吃凉面你忘了?快点,我等你!

十一妈妈进来的时候,邵老师早已候在门边,两人一见面,就紧紧地搂在一起。李有良透过屏风的缝隙,贪婪地盯着这边。

听说女儿结婚了?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是担心我没钱给她包红包吗?

十一妈妈拿出手机,大概是在向邵老师展示照片。

新娘真漂亮,一看就是郎才女貌型的。

你错了,这人非常有才华,将来要做大学问的,而且人家家教好,情绪平稳,这几样加在一起,就是巨大的安全感,能嫁给这种男人,是她的福气。

天哪!得过什么病就知道什么药好,你是被陈雄吓怕了。对了,陈雄怎么样?

还能怎样呢?拼命燃烧自己呗。医院也发现了他的状况,准备对他作病退处理。这是我向别人打听来的,他自己永远不会承认这个结局,他还以为自己能去非洲呢。

对了,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许这样一走了之,把人担心死了。

我才没有一走了之,我回老家去办了件大事,我在那买了个房子,门口有菜园,屋后有竹园,还有挺大一个鸡笼,有五六只鸡,我准备以后再养一只猫、一条狗。一切搞定以后,就把那条疯狗接回去。

这样好吗?你不觉得他应该待在有专业服务的地方吗?

不需要,我觉得他只是需要安静、需要放松,这些年他太紧张、太焦虑,他需要一个能够彻底松弛下来的环境。

你觉得他会领你这份情吗?

能!我见过他流泪,只要他还能流泪,就还有希望。

女儿知道你的打算吗?

她不需要知道,她应该往前走,她的前后左右,应该一片阴影都没有。

如果她不理解呢?

什么是理解呀秋?当她不需要你的时候站得远远的,当她需要你的时候雪中送炭,这就是两代人之间最大的理解。我说得對吗?

也许对,也许有点极端。

这也是我们家的风格,介于寻常与疯狂之间。

星儿现在找到心爱的人,性格应该好多了吧?我记得她以前是有点急躁的,上次在你家,给她上错了早点,絮絮叨叨念了你一整天。

好多了,那个小伙子特别适合她,性格温顺,脾气又好,承受能力也很强。她就应该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暴脾气对她来说是最危险的。

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李有良继续在屏风后面坐着,良久,他拿起手机,刚要拨给徐芳,又改了主意,直接打通了儿子的电话。

儿子的声音干净、明亮,仿佛雨过天晴,李有良不禁露出了笑意。

状态不错嘛,看来你这个婚结得好,跟我讲讲,你们的一天都是怎么安排的?

跟以前没多大区别啊,早上醒来,我去买早点,楼下不远处就有很多早点铺,晚上下班,一起去吃食堂,吃完晚饭就回家看电影,上网,然后睡觉。周末就去周边玩玩。

你们不做饭啊?

算了,懒得烧,又不比食堂烧得好吃。再说,十一有天做饭,菜刀切到手了,发了好大脾气,所以决定不让她做了。

哦?她怎么发的脾气?

她拿起菜刀在厨房门上劈了一道大口子。放心吧爸,以后我不让她做饭就没事了。

这这这……至于吗?不做饭,也会碰到别的事吧,这脾气不改不行哟!

改了脾气,就不是她十一了。

什么意思?

你大概不知道十一的来历吧。十一,是一部美剧里的人物,是个拥有超能力的漂亮女孩儿。

你觉得她有超能力?李有良紧张起来。

李自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是觉得她有些时候两眼一瞪突然爆发的样子,跟剧里的十一很像。

砍门……也算突然爆发?

差不多,前一秒还捂着流血的手指头,下一秒,突然弹起来,菜刀忽地不见了,再一看,牢牢地长在门上呢,还颤悠悠的。

李有良腾出一只手,在胸口那里不断往下擀。

不管怎样,他觉得他的婚前调查是失职了。

原刊责编    高亚鸣

【作者简介】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1958:陈情书》,中篇小说集《摘豆记》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和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当代》等刊奖项。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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