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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上

2021-04-08甫跃辉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阿妈

甫跃辉一九八四年生,云南施甸人,现居上海。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万重山》等。二○一七年起,在《文汇报》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二○二○年底首次结集出版。

彝族十月太阳历,认为地球绕太阳运行一周用时三百六十五点二五天。

十月太阳历将一年等分为十月,每月三十六天,两个月为一季,余下的五至六天为过年日。一月是狩猎月,二月是盖房月,三月是花开月,四月是鸟叫月,五月是山火月,六月是饥饿月,七月是采集月,八月是麦黄月,九月是闲散月,十月是醉酒月。为了方便交流,彝族先民又用十种动物来命名这十个月,依次是虎月、水獭月、鳄月、蟒月、穿山甲月、麂月、岩羊月、猿月、豹月和四脚蛇月。

而五季的划分,则以土、铜、水、木、火五行要素命名,再配以公、母加以区分,每季两月,单月为公,双月为母,即一月土公、二月土母、三月铜公、四月铜母、五月水公、六月水母、七月木公,八月木母,九月火公,十月火母。五季分别代表太阳运行的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后来,五季逐渐统一到四季中,最终成为彝族的天时风俗。

本书定作十章,以致敬十月太阳历。

第一章源起

彝绣故事(一)蚕丝

东洋大海石岩边,柞桑树有三林,甜桑树有三林,马桑树有三林;天神撒下蚕种来,一撒撒在树桠上,桑树下三堆蚕屎,江西挑担人,来到桑树下,看见了蚕屎,找到了蚕种。

蚕种找着了,哪个抱蚕子?汉家姑娘抱蚕子。三年闰一月,一年打两春;打春后三天,桑树发出来,蚕儿钻出来。

蚕有了,桑叶也有了,没有簸箕和筛子,怎么来养蚕?去找竹子来,去请篾匠来,把簸箕编出来,把筛子编出来。蚕养在簸箕筛子里……

蚕养老了,没有吐丝的地方。汉家田埂上,长着茴香草,割来茴香草,把蚕放草上。属羊日吐丝,蚕茧结成了……

丝线纺出来,白茧纺出白丝线,红茧纺出红丝线,黄茧纺出黄丝线,各色丝线都纺好,用它来绣花衣裳。

——选自彝族长篇史诗《梅葛》,郭九思等收集整理,云南人民出版社

夜是黑的,仿佛永远会这么黑下去。山是高的,仿佛永远会这么高下去。而人是渺小的,仿佛永遠会在这高的山和黑的夜里,一日一日过活下去。在黑的夜和高的山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埋藏着。到处是草顶的土坯房,这儿,那儿,土坯房里透出一星儿一星儿光亮。风从黑暗里吹过,这些光亮晃一晃,像是要熄灭了,又挣扎着,显出倔强的生命来。在一处光亮的边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女人怀抱女婴的姿势有些别扭,两只手将女婴倒过来倒过去,像是在倒腾一根巨大的玉米棒。

“啊……啊……啊……”

女人其实是想喊出女婴的名字“阿各”。

阿各被女人抱在怀里,贯注了全部的心力,噙着女人的乳头,然而,并没有奶水流入喉咙。女人的乳汁,如这老屋里的日子一般,还没开始流淌,就已经枯竭了。阿各不由得哭了,先是小声地,然后带着委屈,声音越来越大,两只细竹竿似的手臂愤怒地抓挠女人的乳房和脸。女人没去挡开她的手,也没责备一句话,只是轻轻地拍她的手背,轻轻地安慰着:

“哦——哦——哦——”

阿各没停下手脚的动作,也没停下哭泣。

女人犯难了,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火塘的另一边。

火塘里的木柴噼啪作响,火苗忽忽悠悠地往上升腾。火苗舔着一只黑黢黢的水壶,水壶的把手搁在一个小树杈上,小树杈又系在一条粗粗的麻绳上。麻绳往上再往上,一直延伸到那看不见的屋顶。就仿佛,这一根麻绳,是系在了夜的穹顶上。隔着火苗,对面浮动着一张皱巴巴的老妇的脸。

老妇头戴蓝布包头,包头上饰着几绺花绣,穿一件右开襟绣花衣,系一条包胸围腰,腿上则是绣花长裤。脚上是一双绣花鞋。从头到脚,老妇被各种艳丽的色彩包裹着,这些色彩化作马缨花、山茶花、羽纹、藤条纹、璎珞纹、铜钱纹……火光摇曳,老妇便如一株绽放的花树。那一张山河层叠的脸,托在这无限繁盛的花树之巅,显得异常地淡然。老妇的眼神也是淡然的,淡然地盯着火苗,火苗摇动在她深邃的黑眼睛里,仿佛是被她的眼睛囚禁住了。老妇眼睛一转不转,却仿佛看到了女人投去的眼神。

老妇没回答女人的眼神。她坐在小板凳上挺了挺身子,伸出右手在凸凹不平的泥土地面摸索,碰到一根松柴。左手抚摸着松柴,掰掉几处带着松毛的细小枝丫,准确无误地投入眼前的火塘里,火苗陡地升高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老妇又用左手上上下下抚摸了一遍松柴,很是光滑了,仿佛才放下心似的,将松柴的另一端伸入火塘,轻轻地扒拉了一下,火苗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无数火星儿纷纷扬扬地腾起,撞到水壶,四散开来。

哑哑的歌声,在老屋里响起:

远古的时候没有天,远古的时候没有地。要造天啦!要造地啦!哪个来造天?

哪个来造地?格滋天神要造天,格滋天神要造地……

唱一唱,又歇一歇。

歇一歇,又唱一唱。

听到歌声,阿各松开乳头,干瘪的乳房犹如一只饥饿的空布袋,虚虚地垂在她的头顶,因了火光,影子在她脸上荡来荡去。阿各不理会影子,圆圆的小脸朝歌声的方向侧一侧,被闪动的火光映照得愈发彤红。

水壶盖扑突扑突地应和着歌声。不等女人行动,老妇拄着一根松木棍站起,伸手准确无误地从火苗之上取下水壶,在地上摸到一只带缺口的碗。碗里放着一些黄色的粉末,老妇放下松木棍,摸过一双筷子,搅动着碗里的粉末,一手将水壶往茶碗里倾,一股白亮的水,冒着蒸汽,灌进碗里。

过了会儿,老妇站起身,将调好的一小碗糊糊朝阿各的方向递过来。阿各看女人伸手接过糊糊看了看,嘬起嘴吹一吹,又用手指搅一搅,挑起一指头糊糊,凑到阿各嘴边。阿各本能地反抗着,却阻止不了女人将糊糊涂在自己嘴唇上。立马,阿各闻到了那糊糊的香味儿,不由得探出舌头舔一舔,暖热里又苦又甜。阿各本已饥饿难耐,便飞快地舔干净了嘴唇上的全部糊糊。

阿各抬头看着女人,女人一直低头看着阿各。这是一张多么沉静的黧黑的脸啊,这时候忽然笑了,笑声嗬嗬嗬,虽然不怎么好听,但阿各喜欢她多笑一笑。很快,女人又抹了一指头糊糊。这次不等女人将糊糊涂在嘴唇上,阿各抬头含住了手指,就如同含住了乳头,不由自主地吮吸着。女人的身体一阵颤抖,阿各感觉得到几滴凉冰冰的东西落在脸上。

“苦荞面糊糊最养苦命人哎……”老妇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不多时,阿各已经吃完小半碗苦荞面糊糊。还想再吃,女人似乎怕她吃多,不让她再吃了。而此时,老妇哑哑的歌声又起了……

造天没有模子,造地没有模子;天像一顶篾帽,地像一个簸箕;拿篾帽做造天的模子,拿簸箕做造地的模子;蜘蛛网做天的底子,蕨菜根做地的底子……

火塘的火苗低下去,再低下去。老妇仍坐在小板凳上,只是身子往后靠一靠,靠在了土坯墙上。那些讲述着遥远历史的歌词,仿佛断断续续的水流,从老妇的嘴角流出。女人轻轻地把阿各放到身后的床上,阿各看女人蹑手蹑脚坐过去,绕过火塘,将一张老羊皮袄盖在老妇身上。老妇咕哝一声,响起低低的鼾声。女人转回身来,蹑手蹑脚走到床上,和衣躺下,两手环抱着阿各,嘴里啊啊哦哦着。

女婴阿各许久没睡着,这是她第一天来到这儿,对一切都很好奇。这实在是一间很狭小的房间。火光暗下去后,四面的土坯墙已经看不分明。火塘边上,泥土地面凹凸不平,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妇挨着就快熄灭的火塘睡着了,鼾声时断时续,不时还发出一两声呓语。而女人拍她的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床斜对面,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上糊着的报纸皱巴巴的,还破了一个大洞。远远的狗吠,偶尔从那破洞里钻进一两声来。

阿各就要在这世界里一天一天长大了。

天渐渐亮了。阿各已是六七岁模样,她从小床上醒来,看看身边,阿妈不见了;又看看火塘那边的土坯墙,阿奶也不见了。她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像是让一朵一朵花开到自己身上,最后,她站到地上,就如一朵行走的花。

阿各赤着脚,跳到床下。泥土地面凉冰冰的,一个一个圆圆的突起——仿佛佛陀的发髻——是经人长久走过后,由灰尘堆叠起来的。阿各看一眼屋子中间的火塘,火早已熄灭了,烧尽的松柴,蒙着一层白白的灰。阿各知道,只需轻轻地拨开白灰,底下定会是红红的火炭。但阿各这时候只是两手聚拢,朝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就朝屋外走去了。

阿奶和山羊“咕氏咕纳”待在一起。阿奶告诉过阿各,“咕氏咕纳”在彝语里是欢乐幸福的意思。咕氏咕纳是最古老的彝族女子舞蹈,也是最传统的彝族服饰展演舞蹈,每个跳舞的人,都要穿上亲手绣制的彝族服饰。阿奶说这些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五彩缤纷的世界。

阿各至今没见过咕氏咕纳怎么跳的,只见过山羊咕氏咕纳。

看见阿各走近,山羊咕氏咕纳咩咩咩地叫唤。

阿各看它一眼,忙躲开它的目光,径直走到院子边。这是山半腰的一处院子,和村子的大部分人家都隔着一段距离。院子边缘,长着三棵高大的桑树,据阿奶说,这三棵桑树不仅比自己的年纪大,比阿妈的年纪都要大。桑树底下,是一大片陡坡,大片黄色的油菜花地毯似的,一直铺展下去。

油菜花间,东一簇西一簇地长着铁篱笆,铁篱笆的叶子肥厚而锐利,那些尖尖的刺,不止一次扎疼过阿各。阿各更喜欢它们开出的高大的花。那么高大的花啊,這世界上在没有什么植物能和它们比。

在一丛铁篱笆边上,阿各终于找到阿妈的身影。她没喊她,她知道喊了她也听不见。她就那么站在老桑树边上,定定地朝下望着她。

阿妈听到阿各的目光,抬起头来,举起镰刀,朝阿各挥一挥手。初春清晨的日光如水一般清净,将镰刀洗得格外明亮。阿各朝阿妈挥一挥手,虽然知道阿妈听不见,但还是朝她大声喊,阿妈阿妈。阿妈看到阿各的嘴一张一合,便知道阿各在喊阿妈阿妈了。阿妈脸上笑得花团锦簇的,更迅速地挥舞着镰刀。镰刀反射的光,在阿妈黧黑的脸一再闪过。

山羊咕氏咕纳又在身后咩咩咩地叫,阿各回头看了一眼。阿奶坐在边上,一只手拄着松木棍,一只手摸索着山羊洁白柔顺的毛。阳光照亮了山羊和阿奶的下半身,而老桑树的影子遮住了她们的上半身。

“阿各,阿各……”阿奶在身后喊。

“我一会儿就来。”阿各答应着,已经朝山坡下走了。

油菜花真香哪!阿各分开一丛又一丛油菜花,侧着身子往下走。油菜花太高了,全然没过了她的头顶。黄黄的油菜花纷纷扑到她脸上,窸窸窣窣的花粉,很快染黄了她的头发和眉毛睫毛,还有一些,贴到了脸颊上。蜜蜂在头顶嗡嗡嘤嘤。阿各并不害怕,只是一个劲儿往下跑,油菜花们,蜜蜂们,便都退避开。

透过油菜花和蜜蜂翅膀间的缝隙,阿各看到阿妈在山坡下朝她一再挥舞镰刀。她知道阿妈想说什么,但她仍然继续跑着。

阿各气喘吁吁跑到阿妈跟前。阿妈跟前的背篓装满刚割下来的铁篱笆叶片。叶片的断口处整整齐齐的,散发出浓烈的青绿气息。阿各从背篓里拿出一片又一片。阿妈啊啊哦哦着,伸手想要阻拦,又怕争执间让铁篱笆的尖刺扎到阿各的手。阿各不管不顾,手上被扎了好几下,下意识地咧了咧嘴,阿妈看见了,才不再阻拦,朝阿各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嘴里哦哦啊啊着。

阿各没再说什么,抱起七八片肥厚的铁篱笆,从来时的路往山坡上爬。走一阵,回头看看阿妈。阿妈将背篓宽宽的带子缚在额头,朝前倾着脖子,活像一只鹅。阿各每一回头,就看到背篓带子上绣着的红艳艳的马缨花,那是她刚学会刺绣时绣上去的马缨花。

阿妈听到阿各回头看自己,想要仰起头朝阿各笑一笑,无奈脑袋被身后的背篓拽得紧紧的,只要一抬头,背篓得滚下山坡不说,自己说不定也得滚下山坡,便只好对着眼前的地面笑一笑。阿各即便看不到,也知道阿妈正朝着地面笑,于是,阿各又朝阿妈笑一笑。

阿各上到坡顶,将铁篱笆扔上院子,人再爬上去,转过身来,蹲着,等阿妈慢慢爬上来。来到坡顶时,阿妈不用抬头,一伸手就触到了阿各伸出的小小的手掌。阿各看到,牵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只手掌,一只白一些一只黑一些。阿各还看到,阿妈又朝着地面笑了一笑。阿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才把阿妈拽上来。阿妈一歪头,一大背篓铁篱笆便摔在了地上,也像阿各一样,一屁股坐到地上。

桑树婆娑的树阴底下,大汗淋漓的母女,面对面坐着。阿各笑起来,阿妈也嗬嗬嗬嗬笑起来。阿各看到,阿妈的额头印着几朵马缨花,是背篓的背带上印出来的。这些花朵,让阿妈的笑变得更加明亮。

“阿各阿各,快来帮阿奶剪羊毛。”阿奶的声音从墙根脚传来。

山羊咕氏咕纳咩咩咩的声音也从墙根处传来。

阿各朝他们看看,阿奶用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山羊咕氏咕纳用什么都看得见的眼睛看着她。她没回答一个字,想了想,似乎下定了决心。

“阿妈,我不想去读书了。”阿各说。

“啊——啊——”阿妈说。

“我说,我不去读书了。”阿各说。

阿妈站起来,激烈地挥动着手。此时,她手上没镰刀,却仿佛更有气势了。

“阿各!阿各!”阿奶的身影从身后传来。

山羊咕氏咕纳咩咩咩地叫。

“阿各阿各!你昨晚是怎么答应的?”奶奶敲着松木棍。

“我不想你们这样……“阿各说。

“我们怎样?”阿奶一面说着,一面重重地敲击着松木棍。

“反正我就是不想你们这样……”阿各说,“读书有什么好?我在家里也可以读书啊,和阿奶学唱《梅葛》,和阿妈学绣花,和读书还不是一样?”

“那怎么一样?你不读书,是想像阿奶一样当个瞎子吗?阿奶是真瞎,你是睁眼瞎。睁眼瞎连真瞎的人都不如……”

“啊啊啊……”阿妈大张着嘴,两只手激烈地比划着。

“你不读书,以后连封信都不会写,就和哑巴一样,不是哑巴却像个哑巴,就连真哑巴都不如……”

阿奶虽然看不见,每一句话却都准确无误地跑进阿各耳朵里。

“我不想你们这样……”阿各哽咽着说。

“笃笃笃笃……”阿奶抬起松木棍,用尖端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什么都不愿看见。

“啊啊啊啊……”阿妈激烈地比划着,眼圈红红的。

山羊咕氏咕纳咩咩咩咩叫唤。

阿各明白,自己的反抗注定是失败的。阿各拽住背篓的背带,手掌感觉到背带上凹凸的马缨花。这些马缨花,这一瞬间开在了她的手心。阿妈从她手里抢过背篓,嘴里啊啊着,指指她,又指指自己,挂着泪水的黧黑的脸绽开笑容。这笑容飘落下来,一朵马缨花开在阿各脸上。阿妈蹲下,将马缨花背带缚在额头,阿各从背后帮着抬起背篓。阿妈径自背着背篓朝屋南边的小水沟去了。

阿各在院子里站了站,走到阿奶身边,蹲下来,抚摸着山羊咕氏咕纳。

阿奶的手准确无误地捉住她的手——这么些年了,阿各有时仍会怀疑,阿奶是不是真的看不见。阿奶皮肤耷拉的手,握一只小鸡似的,握住阿各的手。阿奶的手随着阿各的手,抚摸着山羊咕氏咕纳,从它的后腿,到尾巴,到脊背,到额头,再到不停动着的嘴巴。山羊咕氏咕纳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她们抚摸,连咩咩也不发出一声,只是看着她们。那是多么动人的眼睛啊。阿各不敢和它对视。阿各知道,阿奶什么都看得见,山羊咕氏咕纳和阿奶一样,也是什么都看得见。

阿各是吃山羊咕氏咕纳的奶长大的。小时候,她有时候会用小棍子打山羊咕氏咕纳,奶奶听到咩咩声,就会骂阿各:做不好!它的奶度过你的命呢。你妈没奶水,要是没有它,单靠那苦荞面糊糊,你能长这么大?

可现在,为了凑钱让阿各上学,阿奶和阿妈要把山羊咕氏咕纳卖掉了。山羊咕氏咕纳已经老了,很久没产奶了,也很久没剪过毛了,除了每天吃草,再不能做什么。这个年纪被卖掉,等待它的是什么?阿各不敢想,又不能不去想。

山羊咕氏咕纳伸出湿乎乎的小舌头,一朵猩红的小火苗,有点儿热又有点儿凉,一下一下舔着阿各的小手,舔一舔手背,舔一舔手心,好似那是一株茁壮的小苗。阿各情愿这是一株茁壮的小苗,就让咕氏咕纳这么舔着,烧灼着。

“阿奶……”阿各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

“阿奶知道。阿奶什么都知道……”阿奶说。

“阿奶……”阿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脸上滚落。

“咕氏咕纳也知道,它什么都知道……”阿奶说。

造地的五个儿子,胆子有斗大,个个喜欢赌钱……弟兄五个,赌着来造天,玩着来造天,睡着来造天,吃着来造天。他们天天吃喝玩乐,一天一天懒过去,一天一天混过去。

阿奶又在唱《梅葛》的《创世篇》。阿奶的身子半倚在土坯墙上,眼睛半睁半闭,偶尔直起身子,用手中的松木棍扒拉一下火塘。

火苗腾地一下蹿起,带起无数火星,碰撞在水壶的黑黢黢的底部,无声地散落开。屋子里骤然一亮。阿各看到阿奶的脸,看到阿妈的脸,从黑暗里无声地凸显出来,又无声地暗淡下去。

阿各不用看也知道,奶奶干瘪的嘴巴一鼓一鼓的,干瘪的嘴唇轻微地开合:

造地的四个姑娘,心灵手又巧,个个喜欢干活,个个喜欢造地……姐妹四个,忘了吃穿来造地,忘了睡觉来造地,不管天晴下雨来造地,不分白天黑夜来造地,耐耐心心来造地,勤勤恳恳来造地。一天一天过去,一点一滴造成……

阿奶的歌声,一句一句都蹚过黑暗的河流,一句一句都湿漉漉地钻进了阿各的耳朵里。除了阿奶哑哑的歌声,四处静极。

阿各听到一两声咩咩,又听到一两声咩咩。

“我听到山羊咕氏咕纳在叫了,它一定是饿了。”

阿奶不说话,阿妈没啊啊或哦哦。

“我真的听到了,你们听,咩咩咩……”

阿妈没哦哦或啊啊,阿奶仍然不说话。

夜是那么黑,黑稠稠地擠满这间小小的老屋。只剩下中间的老火塘,小小的红,在黑暗的内心灼烧。这么黑的夜里,山羊咕氏咕纳在哪儿呢?

“过了很久很久,五兄弟把天造好了,四姐妹把地造好了。不知道天有多大,不知道地有多大……”阿奶的歌声哑哑的,带着莫名的忧伤和慈悲。

阿各坐在小板凳上,并着腿,抱着手,埋下头,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流到手臂上。她想象着大山外面那些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山羊咕氏咕纳被羊贩子拖拽着,走到哪儿了呢?眼泪顺着手臂,一直流到手掌心,在掌心的纹路里继续流着。阿各有种异样的感觉,那一滴眼泪,正是山羊咕氏咕纳。山羊咕氏咕纳正走在她的手心里。早上被山羊咕氏咕纳舔过的手心,现在是一片小小的广袤的世界,山羊咕氏咕纳把自己永远留在了这片世界里。

天造小了,地造大了,天盖地呀盖不合。弟兄五个不在意,放心去玩耍;姐妹四个心着急,恐怕天神来责骂。

格滋天神知道了,告诉四姐妹:“不要心焦,不要害怕,地做大了,天做小了,有人会拉。地缩小,天拉大,天就能盖地啦!……”

阿奶的歌声,奇妙地熨帖着阿各的心。阿各就着火塘的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的纹路。这儿是山,这儿是水,咕氏咕纳要上山了,要涉水了……

几天后是街子天。阿各早早起床,帮着阿妈喂了小猪、喂了母鸡,收拾好碗筷,临出门才穿上阿妈就给自己做的一整套衣服。

鞋上绣有菊花、山茶花,用游针、套针、包针等刺绣而成,鞋尖缀一只紫红色小绒球儿,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寓意五谷丰登。头上戴的,是一顶儿童花帽,绣有牡丹花、山茶花、钩镰花和蝴蝶,用包针、游针、压针等针法刺绣而成,寓意福寿绵长。衣服呢,愈加浓墨重彩了,虽绣的是同样的山茶花、牡丹花、钩镰花等,却更舒展,毫不吝惜地铺呈。还系了一条繁花似锦的围腰,配一条宝蓝色裤子,除开腰到膝盖一段空着,裤脚上也满是花绣。

从头到脚这一身,是阿妈每天干完地里的活回来后,在火塘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在火光的映照下,绿叶和红花,恍若有着自己的呼吸,从针尖里生长出来,绽放开来。有时候,阿妈实在太累也太困了,眼皮止不住合上了,忽然,又惊醒过来,那是因为针扎到了手指。每每这时候,阿各都会拉过阿妈的手,吮那沁出来的血珠子。阿妈总是笑笑地看着她,眼底闪烁着火苗的光亮,眼神温软如山羊咕氏咕纳的一般。阿奶就会和阿各说,你阿妈准是又想起,你小时候吃她手指上的苦荞面糊糊的事儿来了。

阿妈现在的目光也是温软的,呆看着她,像是不认识似的。阿各低下头,看看自己,又看看阿妈,阿妈穿一条土蓝色裤子、土蓝色上衣,头上戴一顶方形头帕。阿各指一指阿妈的脚,阿妈摆一摆手,啊啊两声。

阿各知道,阿妈是赤脚走惯了的。阿各其实也很少穿鞋,但这是她头一次赶街啊,怎么说也该穿一双新鞋的。阿各穿着崭新的绣花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些舍不得了。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院子里到处水汪汪的。赶街的地方在十多公里外,得走很久。“阿奶你去赶过街吗?”“去过呢嘛。”“什么时候去过?”阿奶不说话了,眼睛瞅向天空,闪烁着遥远的光芒,仿佛瞅着天上的街市。

阿妈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鸡蛋和麻线。阿妈连续多日收回来的铁篱笆,在屋南边的小水沟里,捣成麻丝,又在夜里搓成麻线,有的还进一步搓成麻绳。现在,麻绳和麻线,齐齐整整地缠绕成一团一团,乖乖地待在背篓里。

阿各和阿妈走在路上。阿各觉得自己是一朵花走在路上,阿妈成了她身边的绿叶了。阿妈不时看看她,笑一笑。阿各知道,阿妈也觉得自己好看。而阿各不止觉得自己好看,还觉得天边镶着金边的云彩、连绵起伏的大山、山谷里飘荡的雾气、山坡上无尽的油菜花地小麦地、哗哗流淌的小河、一滴露珠、一块石头、一只飞过的麻雀,所有这一切,都从未有过的好看。她真愿意做一朵花,一天一天走在春日明亮的风里。

不时遇到下山赶街的人,有本村的,也有远处村子的,有的像她们一样步行,一样用额头背着背篓,还有的赶着牛或赶着马。听得到叮咚叮咚的脖铃声了,阿各便拉着阿妈的手,让在路边,看着牛队或马帮走过去。阿各喜欢马帮,黑的马,红的马,白的马,一匹一匹丰神俊朗,皮毛闪着光亮。有时候当首的马上,还骑着个人,手执马鞭,昂首挺胸的样子。阿各說不出地羡慕。

很多人,很多马,很多牛,从她们身边过去了。地上到处是泥,到处是水。阿各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弄脏绣花鞋,尽管如此,鞋底还是被弄得很脏。阿各又心疼,又无奈。阿妈总是走在前面,耐心地为她探出一条路,耐心地等着她跟上。又走了一会儿,阿各不得不下定决心,扶着路边一块大石头,脱掉鞋子,薅一把草叶,擦掉鞋底的泥。阿各叹一口气,将两只并拢,用草拴缚在一起,捏在手中。阿妈指指她的脚和鞋,意思是,等到街上再穿上。阿各笑一笑,阿妈也笑一笑。

她们快步走起来。春日亮晃晃地在天上转动。走到街门口时,已是小晌午了。卖陶罐的、卖甘蔗的、卖火炭的、卖木料的,人声鼎沸,此起彼伏。阿各想起油菜花地里那些纷飞的蜜蜂。她们坐在一棵大青树下,从背篓里掏出包在芭蕉叶里的冷饭冷菜,用手抓着吃。吃完了,阿各用芭蕉叶的另一面擦干净脚,重又穿上绣花鞋。

走进街里,人更多了,闹哄哄的让人辨不清方向。阿各紧紧拽着阿妈的手,害怕阿妈走丢了,更怕自己走丢了。她们随着人流,乱乱地走着。阿各渐渐发现,街上穿绣花衣裳的并不多,偶尔几个,大多是老人,但也不大会像她这样,从头花到脚。阿各还发现,很多人盯着自己看,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盯着看,还要凑到旁人耳朵边低声说着什么,有个小女孩儿,甚至一直跟着自己。阿各回头瞪了她两眼,她毫不躲闪,仍盯着阿各看,阿各不敢再回头了。

阿各偷偷去看旁边的人,尤其那些年轻人,那些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孩儿。他们穿着衬衫、毛衣、运动服、运动鞋,没人穿成她这样。阿各想要把自己藏起来。阿妈对她的想法毫无察觉,只顾牵着她的手,大步走在前面,像一只鹅,脖颈伸得长长的,左右转着脑袋,找寻可以摆摊的地方。

总算找到一处空着的屋檐,阿妈挨着一个卖菜的放下背篓。

阿各站在一边,两手绞扭着,看着阿妈从背篓里掏出一只旧蛇皮口袋,铺在地上,将麻线和麻绳摆在蛇皮口袋上,又小心翼翼地请出一只灰色麻袋,解开布袋口子,露出埋在绿松毛里的鸡蛋来。看到鸡蛋安然无恙,阿妈才露出轻松的笑。阿妈看看阿各,朝她身后的台阶指一指,见阿各不坐,从鸡蛋口袋里揪出一大把松毛,绿绿地铺在地上。

阿各坐在松毛垫子上,一声不吭地垂着头。即便不抬起头来,阿各也注意到,那个一直尾随着自己的女孩儿,仍站在不远处。

女孩儿穿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长袖白衬衫,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云南山里集市,是格外显眼的。阿各还是头一回见到牛仔裤,裤子还可以是这样的啊,她想着,往后缩一缩自己并拢在一起的双腿。

女孩儿始终没离开,始终在远处站着。

阿各从最初的羞涩,渐渐变得恼怒,真想冲上去问问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但她只是呆坐着,把头垂得更低,把腿收得更往里。

阿各听着不时有人前来问价钱,听着阿妈啊啊啊哦哦哦地和人讲价钱,眼睛的余光扫到,阿妈飞快地比着手势,脸上的表情很夸张。阿各脸上一阵冷一阵热,她真是恼恨自己,本应该自己替阿妈和人讲价的,而她竟然就这么干坐着。不知过了多久,阿妈拉一拉她的手,她才注意到,阿妈带来的东西都卖完了。阿妈没看出来她的异样,兴奋地朝她比划着。

“不去,我不想要了。”阿各往后缩着身子,“啊啊……啊……”阿妈比划着,不容分说地将阿各从地上拽起。

阿各顺从了。阿妈背上背篓,低头看看阿各,黧黑的脸上尽是笑意。阿各内心五味杂陈,一只手木木地被阿妈紧紧拽着。

阿各注意到,那穿白衬衫的女孩儿又跟上来了。

穿过纷杂的人群,阿各又一次经受了众人的目光扫射。她感到自己的脸烫得不能再烫。这时,一阵咩咩声传来,阿各心中一跳。到牲口交易处了。牛啊马啊猪啊羊啊乱哄哄地聚在一起,卖的人买的人,大声讲着生意。阿各拽住阿妈的手,站着看这许多不会说话的生灵。阿妈被拽得几乎一个趔趄,回头看看阿各,又看看那些牲口。一群白山羊挤在不远处,站的站,卧的卧,每一只都在看向她们,咩咩咩叫唤,每一只都是咕氏咕纳,又没一只是咕氏咕纳。山羊咕氏咕纳就像一滴水,消失在这世界上了。阿妈拽拽阿各的手,阿各抬起头来望着阿妈,眼里蓄满泪水。阿各仰着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她们来到一处小摊前。阿各仍然仰着头,一眼就看到,小摊两边竹架上部,一排一排挂满了书包。阿各看到一只黑色书包,绘着一小片草地和一只低头吃草的白山羊。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书包,没有草地,也没有山羊。没草地没山羊的十块钱,有草地有山羊的十二块钱。阿各看看阿妈,阿妈看看她。阿妈目光温软,真是和山羊咕氏咕纳的一模一样。阿妈摸摸阿各的头,多付了两块钱。

阿各背上书包,一回头,又看到那白衬衫女孩儿。女孩儿两只眼睛亮亮地盯着她。阿各忽然暴怒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女孩儿似乎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步。

阿各像阿妈一样,挥舞着手,又说了一连串话,说话时,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热热地在脸上滚得纷乱。阿各这样子,不单把女孩儿吓住了,也把阿妈吓住了。阿妈拉着她的手往后退,而女孩儿只是呆若木鸡地站着。

阿各平息了情绪,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彝语。从女孩儿的打扮看,她应该是汉人,村里也有汉人,即便在同一个村子,汉人也多半听不懂彝语。果然,女孩儿开口了,说的是一口她从没听过的汉话,和村里的汉话不一样。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衣裳,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说。

女孩儿的话,阿各没听懂,但女孩兒的微笑,让阿各放松下来。

女孩儿看出阿各没听懂,连比带划,一再竖起大拇指。

阿妈也朝女孩儿比划,嘴里啊啊着。女孩儿似乎更能明白阿妈想说什么,也朝她比划着。阿妈笑了,女孩儿也笑了。阿各想,女孩儿怎么反倒和不会说话的阿妈交流更顺畅呢?也试图比划着,慢慢用彝语说:

“你的衣裳也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

女孩儿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的更漂亮,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儿说着阿各听不懂的汉话,指指自己的衣服,又指指阿各,画出一个大大的心形。

阿各明白了,女孩应该也知道阿各明白了。

“我阿妈绣的,我阿妈不会说话,但她绣的花,会说话。”阿各说着,指指阿妈的嘴巴,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一指胸口的花。

女孩儿怔了怔,看看阿妈,又看看阿各胸口的花。

偶尔有路过的人看一眼,不明白这三个人站在路边,比比划划的是要做什么。而她们沉浸在对对方的赞美里,全然没在意旁人的目光。

女孩儿看着阿各,上上下下看。女孩儿看上去年纪比阿各大十来岁,人瘦瘦的,脸色白净,连一粒芝麻般细小的斑点都找不到,和阿各站在一起,倒像是同龄人。被一个人这么热烈地看,阿各再次感觉到脸烫得不能再烫了。

可她们要走了,再说,除了赞美,手势很难再表达些什么。

阿妈朝女孩儿比划了一阵,意思是让女孩儿以后去家里玩儿,村里很多人家有这样漂亮的衣裳。阿各看看阿妈,又看看女孩儿,她不确定女孩儿有没有看懂阿妈的话。但她知道,女孩儿看懂她们要走了。阿妈拉住阿各的手,转身往街外走。走了一阵子,阿各回头看,女孩儿仍呆呆地立在原地。看到阿各回头,女孩儿又笑了,忽然朝阿各飞奔过来。阿各拽住阿妈的手,等着她过来。女孩儿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抓过阿各的手,将一件凉冰冰的东西压她手上。

是一面小小的镜子。

“送你的。你要看看,你的衣裳多好看!”女孩儿气喘吁吁地说。

阿各有些困惑地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女孩儿。

“你可以照镜子看看!”女孩儿比划着,“这是我妈从上海带来的。上海——”女孩儿重复着这个词,用手指向一个遥远的地方,再将手指指一指她们脚下的土地,“上海——我爸妈从那儿来的。”

阿各走到街口,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绣花鞋被人踩脏了。她默默脱下绣花鞋,从路边薅一把草擦了擦,又用几茎草紧紧把两只鞋绑缚在一起。她忽然想把鞋子送给那女孩儿,再回头却找不见女孩儿的踪影了。她们竟然都忘了问彼此的名字。转而又想,把一双脏鞋送给别人,总归不大好。这才释然了。

回家路上,阿各和阿妈都赤着脚。她们走着,太阳落着。

走过的山,经过的河,和来时所见,都似乎有了什么不同。阿各想着女孩儿说的那个词,“上海”,那地方会有怎样的山河?

绣花鞋放在阿妈的背篓里,阿各手里攥着那面小小的镜子。阿各家里是没有镜子的。阿奶没照过镜子,阿妈没照过镜子,她也没照过镜子。她攥着镜子,仿佛攥着全天下的珍宝。回到家里,阿各将镜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坐在黄昏的院子里,朝镜子里望去,镜子里的晚霞、青山、桑树,都不一样了。镜子里自己帽子、衣服上的花绣,也不一样了。还是头一回,阿各清晰地看见自己。

没有撑天柱,天还在摇摆。格滋天神说:山上有老虎,世间的东西要算虎最猛。引老虎去,哄老虎去!用虎的脊梁骨撑天心,用虎的脚杆骨撑四边。

半倚着土坯墙,阿奶又在唱彝人史诗《梅葛》。

猛虎杀死了,大家来分虎。四根大骨莫要分,四根大骨做成天的柱子。肩膀莫要分,肩膀做东南西北方向。把天撑起来了,天也稳实了……

“我出生前,阿奶也在夜里这么唱吗?”

“那是。你出生前,彝人就有自己的天地了。”

“那阿奶唱给谁听呢?”阿各又问。

“唱给自己听,唱给大山听,唱给月亮星星听呀。”

阿各不明白,阿奶也不解释。

现在,阿奶是唱给谁听呢?阿奶眼睛半睁半闭着,不时用松木棍通一下火塘。这不像是唱给自己听的,仍像是唱给大山和月亮星星听的。不管唱给谁听,阿各都听得格外认真,她仿佛真看见一只斑斓猛虎,怎样在死后化作彝人的天地。这天地里的山川和万物,又被阿妈细细地绣在了各色布匹上。

阿妈绣花时是那么温柔,一针一线,都是从心里抽出来的,带着疼痛和欢喜。阿妈看阿各看得认真,不时抬头朝阿各笑一笑。阿奶常说,彝人的女孩儿,要“一学剪,二学裁,三学绣花缝布鞋”,但阿各之前绣花是不怎么认真的。现在她是认真起来了。她藏着一个愿望,要自己做一双绣花鞋。如果哪天再碰到那女孩儿,要送给她,算作对镜子的回礼。

穿到街上的那双绣花鞋,阿各回到家后,洗了好几次,仍没法完全祛除污渍的痕迹。鞋子晒干后,阿各没再穿,而是用麻线捆好,放在箱子的角落里。身上的绣花衣裳,也一样洗干净后,存在了箱子深处。

阿各赤脚上学去了。学校在五六公里外,阿各每天一大早起来,天还黑着时出门,走到天麻麻亮,就走到了。每天放学后,阿各又走回来,看着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朝大山那边坠。

阿各在学校里要学彝语,也要学汉语。放学回家后,阿各会讲,今天又学会什么汉语,今天又学会什么汉字。阿各用小棍子在泥土地面上画一个“日”字,拉着阿奶的手去触摸日;又画一个“月”字,再拉著阿奶的手去触摸月。阿奶干瘪的腮帮抖动着,干瘪的手颤抖着,仿佛真的触摸到了太阳和月亮,连连说:

“阿奶想不到,这辈子还会认识两个字。”

阿妈看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在院子里认字,眼里的光既像日光也像月光。

一天一天过去,阿各学会了更多汉语,也学会了更多汉字。她终于会说也会写女孩说的那两个字了:“上海”。阿各问老师,上海是怎样的?老师说,那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老师也没去过。

阿各就歪着脑袋想,最大的城市是什么样呢?会比那些最大的山还大吗?又想很遥远的地方有多远呢?会比那些看得见走不到的山还远吗?

阿各用小木棍把“上海”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院子里。

阿各赤着脚,在“上海”上面走来走去。

一个一个白天过去,家里的蚕长大起来了。蚕种是那天在街上和女孩儿告别后,阿妈和一个汉人老奶奶买的。阿各多喜欢这些小小的生灵啊。看那些芝麻一样的东西里,真能钻出会动的小东西来,阿各像是看见了一整个世界的诞生。

虎眼莫要分,左眼做太阳,右眼做月亮。虎须莫要分,虎须做阳光。虎牙莫要分,虎牙做星星。虎油莫要分,虎油做云彩。虎气莫要分,虎气做雾气……

《梅葛》里的世界是这么诞生的,而阿各的世界,是从蚕子里诞生的。

黑黑的蠕动着的小东西,吃了三棵桑树上的叶子,一天一天长大了。

阿各常常向阿奶描述,蚕长到多大了。现在,蚕已经长得小手指那么粗了,浑身近乎透明了。阿各牵着阿奶的手,去触摸蚕。阿奶的手指刚一碰到蚕,倏地缩回来,仿佛被烫到了似的。阿奶叹息似的说:

“蚕要上山了……”

“蚕要上山了?”阿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蚕养老了,没有吐丝的地方。汉家田埂上,长着茴香草,割来茴香草,把蚕放草上。属羊日吐丝,蚕茧结成了……丝线纺出来,白茧纺出白丝线,红茧纺出红丝线,黄茧纺出黄丝线,各色丝线都纺好,用它来绣花衣裳……

阿奶悠悠地唱着,仍是《梅葛》里的句子。

好不容易等待蚕在草山上结出茧子,阿各并没看到各色丝线。蚕茧都让阿妈背到街上卖掉了。阿各在上学,很少和阿妈去赶街了。阿妈每次赶街回家后,阿各总想阿妈说点儿什么。但阿妈什么也没说。

院子里,“上海”两个字,已经看不清了。

一个一个黑夜过去,十五六岁的大姑娘阿各从床上醒来,走到院子里,看到老房子边上盖起两间新房。阿各住了其中一间,另一间用来养蚕。一簸箕一簸箕蚕茧被阿妈背到街上,换回薄薄的几张钱,用来供阿各读书。

哪怕在初三全年级,阿各的成绩,都算得优秀。阿各还在绣花,作为学习的调剂。多是下晚自习后,她早早洗漱好,回到宿舍床上躺下。身边还乌乌泱泱地乱着,阿各就拿出针线来绣。宿舍熄灯了,阿各还可以再绣上一会儿,因她靠着的窗户,窗外不远处的操场边有路灯。路灯昏黄的光,比起家里火塘的光来,算是非常明亮了。

月亮缓缓地移动着,穿过一片明亮的云,又穿过一片明亮的云,阿各不由得停了手,胡乱地想一些事。初中离家三四十公里山路,阿各三四星期才能回去一次,难免想念家里,想家里的老火塘,想阿奶唱《梅葛》,想阿妈绣花,想家里的三棵桑树和猪啊鸡啊。想来想去,又想到很多年前在街上邂逅的汉人女孩儿。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各做出过好多双绣花鞋,但再也没见过那女孩儿。女孩儿和山羊咕氏咕纳,都像一滴水,在人世的大海里消失不见了。

学校里倒是有不少汉人,阿各后桌的男生就是。

男生们戏谑地喊他绣哥,因为他名字里有个秀字,还因为他喜欢彝绣。阿各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会刺绣的,好几次,他都央阿各拿绣品给他看,还说要拜阿各为师。这话莫名地让阿各羞红了脸。

“你一个男生,怎么会喜欢绣花?再说,你绣得很好啊。”阿各说这话时脸倏地红了——这话等于说,她偷偷看过他绣花。

“我知道你绣得更好,我还知道,你没你阿妈绣得好。”绣哥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阿各皱了眉。

绣哥就涎皮赖脸地嘿嘿嘿笑。

不管绣哥如何软磨硬泡,阿各从未给他看过自己的绣品,也从不和他谈论刺绣,或者说,是几乎从不主动和他说话。

就在中考前个把月,绣哥又一次央求阿各给自己看绣品。

“我听人说,你想报纺织工业学校。你是要去学刺绣么?”绣哥说。

阿各这想法,只和两三好友说过。心里快速想了一圈,是谁透漏的消息,似乎谁都不像,又似乎谁都像。她只恨自己没管住嘴巴。

“你给我看看嘛。”绣哥说,“我告诉你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什么秘密?”阿各下意识地说。

“你给我看了,我就告诉你。”

“那你还是别告诉我了。”阿各转过头,在位子上坐正。

“这么小气,真是的,又不是金子银子。”

阿各不说话,埋头看书。

“哎,我告诉你啊,你不是你阿妈亲生的,是拾来的。”绣哥小声说。

阿各心里轰的一声,仍旧埋头看书,不说一句话。

“你早就知道了吧?……算了,不让看算了。”绣哥又说。

阿各心里乱成一团。她总感觉到有些人看自己的眼光怪怪的,又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莫非就是因为这事?

“哎,你没事吧?”绣哥说。

阿各始终埋头看书,不说一句话。

总算等到周末,阿各提前一周回家,打算问问阿妈,这事儿是不是真的。先是走了两三公里路,到街上等班车,半小时后上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下车后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她望着那些扑面而来的大山,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开口呢?她始终没想清楚。

总算到回到熟悉的院子,感觉到的是几分陌生气氛。家里静悄悄的,一个人没有。她家离村里的大部分人家还有一段距离,想来想去,只能坐等。家里的老屋、火塘、桑树,是如此熟悉,又透露出几分陌生。等到太阳偏西,总算听到人声。拖拉机的声音来到院门口,几个人从后拖斗抬下一个人来。阿妈头发乱乱地跟在边上。阿各扑上去,看到众人抬着的木板上,阿奶乱蓬蓬的脑袋露在大花被褥边,随着众人的走动,南瓜似的滚来滚去。

人们散去后,夜色又一次笼罩院子里小小的人间。在阿各的记忆里,这还是阿奶第一次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很不安稳,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紧闭着,不时哼哼两声。阿妈比划了好一阵,阿各才明白,阿奶是去喂蚕而绊倒的,医生看过了,还好腿没伤到骨头。阿各想,自己怎么对阿妈的手势这么迟钝了呢?有时看那些夸张的手势,甚至有几分不耐烦。她们好像很久没围在火塘边聊天了。此时,她们隔着火塘,也没什么话可说。

阿妈从柜子里拿出绣片,低下头绣花。阿各知道,这是阿妈在给自己做衣服,让自己考上中专后穿。阿各两手抱住膝盖,歪着头看着,看那些鲜艳的叶和花,仍像以前一样,呼吸着从针尖生长出来。阿各眼里闪烁着泪光,想起许多年前对那上海女孩儿说的话:“我阿妈不会说话,但她绣的花,会说话。”

在家待了两天,阿奶好一些了,喘着粗气,执意让阿各快点儿回学校。阿各临出门时,阿妈塞两个白煮蛋给她。她推脱着,阿妈嘴里啊啊着。她从阿妈眼里看出,阿妈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她不敢看阿妈的眼睛,只是推脱着,“不要不要。”阿妈仍然啊啊着。她听到,阿妈的哭声和会说话的人是不一样的。

阿各终究没能问出那个问题。但它终究梗在心里,一时无法释怀。

时间飞快,很快中考了。第一门考的是语文,试卷发下来,阿各习惯性地先翻到最后看作文题目,是命题作文:“生活是什么?”

积蓄多日的情绪,就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

阿各止不住地流泪,后来,干脆抱着头趴在试卷上,号啕大哭。监考老师吓坏了,一再拍着她的肩膀,“同学同学,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只是哭。监考老师急得团团转,大概从来没碰到过这样没头没脑的事。五六分钟后,阿各终于止住哭声,但她发现,试卷已经完全被她的泪水打湿了,皱巴巴的不说,还破了一个大洞。这画面怎么似曾相识?她的脑中闪过一道白光,监考老师还没说什么,她站起身来,径直走出了考场。不用回头看,她也知道,身后有多少人投来讶异的目光。她心里又愧疚,又绝望,又虚空。她这一瞬间的失控,影响了那么多人,也轻而易举地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阿各茫然地走到操场边的路灯底下,茫然地坐着。白天的路灯是哑巴。现在她也是哑巴。她看到自己心里有一口深井,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两个老师想走近她,又只远远地看着。教学楼、操场、虎刺梅、羊草果树,到处泛着耀眼的光。铃声响了,很多学生涌出来,四散走开,有几个人注意到她,小声议论着。更多人只是忙自己的事。后来,人差不多走光了,一个人来到她面前。

“那天我是想说,我也报考了纺织工业学校,”绣哥说,“对不起……”

阿各抬头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剩下的三门干脆就没考,阿各收拾行李回家了。回到家里,院子对面的青山比往日更寂静,山坡上的玉米林愈发莽莽苍苍。黄昏正在到来,落日为这人世间的一切涂上告别的色彩。阿奶歪坐在院子里烤太陽,看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听到阿各的脚步声,就喊:“阿各!阿各!”阿各快走两步,蹲到阿奶身边,阿奶摸索着,抓住她的一只手。阿各眼里噙满泪水。

入夜了,火塘烧得格外旺,三个女人围坐在火塘边。

阿各只说自己考砸了,并没细说前因后果。

“都是自己的命。怪不得别人。”阿奶叹息一声,像是什么都明白了。

阿妈比划着,嘴里啊啊着,在安慰她。

阿各不忍听,也不忍看,眼里只是不断涌上泪水,憋回去了,又涌上来。她不明白,努力十来年,怎么就在那么那一瞬间把全部努力毁了。无尽的恼恨折磨着她,让她对自己失望又痛恨。要不要复读一年?但又要再花一年的钱,这不是家里承受得了的。原本去读中专,就已经是家里承受不了的了,如何能再复读一年呢?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被阿各否定掉了。

“自己的命么,还是要自己活出来。”阿奶又说,“你不要留在这山里,我们还能照顾自己。你还是要到外面去,读书也好,打工也好……”

阿各睁眼看着奶奶,这话像是一盏明亮的路灯,照亮了阿各。对啊,没考上中专,即便打工,也是可以到外面去的。这时候,那颗埋藏多年的种子,忽地就萌发了:或许,可以到上海去?对,到上海去!

这一夜,几乎是无眠的。阿各缠磨着奶奶唱《梅葛》。一个一个句子,在这一夜显出神奇的魔力来;一个一个句子,让阿各热泪盈眶。火塘快熄灭,曙色浮现在东方,《开天辟地》这章,终于从“远古的时候没有天”唱到了最后:

老鹰掉在地上,把地遮了一半,还是只有黑夜,还是没有白天。请谁来抬老鹰?蚂蚁抬老鹰。老鹰抬开了,昼夜分出来。有白天啦!有黑夜啦!天亮,太阳出来啦!天黑,月亮出来啦!

第二章阿呷

彝绣故事(二)种麻

大江边住着的白彝人,是阿朴独姆的后裔,房子多得像蜂窝,人多得像蚂蚁,就是没有衣裳穿,大家心头都很着急。

歇索的三个儿子,想出了个主意:弯刀拿在手中,斧子别在腰里,去到大山头,砍树种旱地……

歇索的三个儿子,回到了家中,问爹妈和哥嫂,要种什么庄稼?阿爹说:“要撒油菜籽。”阿妈说:“要撒芝麻籽。”阿哥阿嫂说:“要撒大麻子。”歇索的三个儿子,阿爹的话要听,阿妈的话有理,阿哥阿嫂的话也可取……

歇索的家里,菜籽堆满一屋子,芝麻堆满一屋子,大麻堆满一屋子,爹妈望着笑眯眯,哥嫂望着笑嘻嘻。

阿哥白天剥麻皮,阿嫂夜晚把麻搓细,绩成麻线织成布,全家穿上麻布衣。

阿爹白天剥麻皮,阿妈晚上搓麻绳,搓成麻绳织成网,拿着江上去打鱼。

剩下的拿去街上卖,卖得金银买家具。江边白彝人,日子过得还富裕。穿上自制麻布衣,织网种地又猎渔。

——选自彝族长篇史诗《查姆》,郭九思、陶学良收集整理,云南人民出版社

雨连续下了二十多天。偶尔晴一晴,厚重的云彩仍旧笼罩在远近的山头。日光从云隙间射下来,格外明艳。原本计划在家里待几天,就要到上海去打工的,不想一天一天拖延下来。拖延久了,到上海去的念头,也渐渐松弛下来。阿各开始想到各种,比如去上海做什么,甚至更基本的,比如怎么去上海。

飞机是不可能的,阿各完全不知道怎么去机场乘飞机。况且,没听说楚雄有机场。阿各活了十六年,只在天上看到过飞机。

每次听到飞机飞过,阿各都格外兴奋,总要跑到屋外,看那小小的白点,慢慢出现了,又慢慢飞远了。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和阿妈在院子前面的小山坡上拔草。那是夏天,山坡上种满麦子,麦子正在青黄之间,阿各和阿妈都穿着绣花衣裳,若从远处望去,会被误认作开在麦地间的两朵马缨花吧?忽然,轰隆隆的声音近了,阿各抬起头,找寻着那声音的来处。太阳亮晃晃的,天蓝得掐得出水,几朵硕大的云堆叠在山顶。阿妈仍然低着头在拔草。阿各和阿妈离着三四米,阿各明知阿妈听不见,仍然挥动着手,冲阿妈喊,飞机!飞机!过了一会儿,轰隆声越发迫近了,飞机也越来越低。阿妈不知是终于感知到阿各在喊她了,还是终于感知到飞机带起的风了,直起腰来,看看阿各,见阿各一再朝天上指,这才抬起头看。恰在这时候,飞机悬停在她们头顶了。

不同于她们以前见过的飞机,这架飞机是带有螺旋桨的。阿各虽然从没见过,却从书上知道,这是直升机。直升机还在降低,降低。机身的影子压迫下来,仿佛是飞机本身在压迫下来。阿各分明感觉到了它的重量。螺旋桨带起的风,甚至在麦地里转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宛若一只巨大的碗,阿各和阿妈在其中几乎站立不稳。阿各感觉,她和阿妈就是这只巨碗里滚来滚去的两粒麦子。

更让阿各印象深刻的是,那飞机里,竟有人往下望。头一回,阿各看到飞机里坐着人。那俩人分明也看到她们母女了,还对着她们笑。阿各和阿媽,也不由得对着他们笑。这过程或许只是非常短暂的一霎,阿各却觉得足够长久的。那直升机,是一个遥远的陌生的世界。是一个世界,停在她的面前,简直触手可及。阿各朝上伸出手去,直升机却往上升高,渐渐飞远了。

阿各和阿妈,怅然若失地站在麦地里。

阿妈指指远去的飞机,比划着。阿各明白阿妈的意思:

“这辈子,要是能坐一次飞机就好了。”

阿各还想过火车。可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火车。楚雄有火车站吗?在同学家看电视时,阿各看到过火车飞驰而过的画面。人坐在那里面得是怎样的感觉?那客车呢?客车能直接坐到上海么?阿各实在没有任何把握。所以,那晚下定决心要去上海,一时的兴奋过了后,反倒是巨大的迷惘。

上海简直虚无缥缈。阿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阿各只是每天面对着大山。山里有什么?不过是云彩、树木和杂草。小时候,还以为山里有神仙,可她们不就在山里么,她们可不是神仙。天晴的时候,阿各有时会站在三棵桑树边,往底下山坳里望。正是夏天,种的是玉米。玉米连成一整片,玉米地底下,也就是山坳的最深处,一条河在竹林夹峙中流动。下了这么久的雨,河水一定满满当当的。站在院子里,听得到隆隆水声,却看不见河。老屋南边那条小水沟,这阵子也肥壮了许多,水声每日喧响得热烈。

不时有山民从阿各家边的路上走过。他们头戴草帽,身披蓑衣,要么在放牛放羊,要么扛着锄头,要么背着背篓,背篓里塞满草或装着菌子。这些曾经也是阿各熟悉的事儿,可上学这么多年,她已经离这样的世界有些远了。

阿各每日只是帮着阿妈喂猪,喂鸡。

天晴的时候,阿各在院子里喂鸡。一只黄母鸡刚孵出一群小鸡,小鸡们更黄,毛茸茸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跑到她跟前来,轻轻地轻轻地啄着她的手心。

这天,正在喂鸡。一辆蓝色的摩托在路边停下了。

“阿各,阿各!”阿各听出是同村的男同学青树的声音。

阿各跑到路边,看到同学跨坐在摩托上,递给阿各一只信封。

“我在街上碰到阿呷,她让我带给你的。”

青树说完,不等她说一声谢谢,就骑上摩托,突突突跑远了。摩托后轮溅起好多泥点,若不是阿各闪得快,得变成大花脸了。

阿呷是永仁县城的彝族,在班里和阿各最为要好。然而,中考一结束,两人没来得及道别,就天各一方了。这阵子偶然想起阿呷,想起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光,简直恍若隔世。还没准备好,这辈子的一个阶段就这么结束了。而下一个阶段怎样开始呢?这问题折磨着阿各。阿奶和阿妈,对她从没说过一句什么。那晚她说要去上海,她们支持。后来她悄无声息了,她们似乎也支持。这更让她找不到方向。在这毫无方向里,阿呷的来信,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

阿各抓着信,回到院子里,撕开口子时,把里面的信笺也撕掉了一边儿。顾不得这么多了,抽出信纸,手颤抖着,快速读了一遍,又从头细细读了一边。阿呷说得很明确,她确信阿呷说的是认真的。

阿呷在信里说,她考上高中了,但是很一般的高中,想想还要耗费三年青春——阿呷用的正是“青春”这个词——还不确定三年后能不能考上大学,不如现在就省下读高中的钱做点儿事。做什么事呢?阿呷说,打算在楚雄市区开一间服装店。在学校里就看得出,阿呷一向是时尚的,穿衣打扮总是引人注目。有时候阿各都觉得奇怪,时尚而外向的阿呷,怎么会和她成为闺蜜。

在读第三遍信时,雨又落下来了。

阿妈背着一背篓猪草急急走进院子。

阿各放下信,想去帮阿妈接下背篓,阿妈头一偏,满满一背篓草倒在石阶上。阿妈气喘吁吁,但脸上洋溢着笑,指指落雨,又指指自己的头,意思是说,幸好回来得及时,没淋到雨。又问阿各,你阿奶呢?阿各一边比划,一边说:“睡着了吧,好一陣没听到她的声音了。”母子俩一边比划着,一边看雨刷刷地落下来。寂静便愈发寂静。

寂静里,她们看到院子边那三棵桑树,正绿着的叶子,被雨打落下来,打着旋儿,飘在迅速积起的水面上,像一艘一艘找不到方向的小船。

“我不去上海了。我要去楚雄。”

阿妈看着阿各,等着她往下说。

“阿呷开了服装店,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去帮忙。”

母亲愣了一下,比划着手势。

阿各看懂母亲的意思了,倒是有些吃惊。母亲问她,你真不回去读书了?这么说,母亲早就断定自己去不成上海了,却一直在盼着自己回去读书?

见阿各不说话,母亲又比划了一阵。

“真不回去了,我怕明年还这样。”阿各虽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别的。

母亲想要比划什么,又收了手,望着院子里细密的雨脚,眼里的光暗淡下去。

阿各没再说什么,也望着那些雨脚。院子外,雨下得天地间灰蒙蒙的,连对面的山都看不到。人也这样吧,阿各想,看不了多远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过了火把节再去吧。你从小就喜欢火把节。阿妈比划着。

阿各看着阿妈的眼睛,说:“好!”

旧历六月二十四火把节头几天,雨仍然断断续续在下。只要天晴,阿各都会和阿妈上山,抓松毛或者找干柴,回来做成一支又粗又长的火把。准备了好几天,火把节到了。幸运的是,这天没怎么下雨。早上起来,下过一阵儿,阿各担心着,到了中午,雨便晴了,太阳晒得院子的泥地滋滋滋响,蚯蚓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被晒得一个劲儿翻腾。每一朵沉甸甸的厚云都镶着金边,在山坳里稳稳地荡过来又荡过去。阿奶的腿已经全好了,能自己拄着松木棍走到院子边了。阿奶伸出两只手,手心朝上,让阳光在上面静悄悄地爬梳。

阿奶抬起头,眼睛对着太阳,好一会儿说:

“看见太阳了,太阳红彤彤的。”

这话让阿各觉得心里亮堂堂的。

在阿各的期盼里,天渐渐黑了。远处的村子里,现出点点火光。远远近近的,听见人们吹着口哨。阿奶、阿妈和阿各,都穿了彝人的绣花上衣,凑在一起,是三朵展开的马缨花。

阿奶说:“阿各,你和你妈都去吧,我一个人看家就行。”

阿各看看阿妈,阿妈同意了。

阿各更多了一层兴奋,她还是头一回和阿妈一起出门耍火把。可惜火把只有一支,点燃了,先是阿各执着。阿妈紧跟在身后。过了一会儿,阿各将火把塞到阿妈手里,阿妈推辞了一下,接受了。火苗腾腾地往上蹿着,映红了阿妈的脸。阿各看着,觉得阿妈仍有少女的模样。她想,这样的画面,就是多少年过去了,也仍然不会忘记吧。

一路上遇到不少村里人,大多是小伙子。他们见到阿各母女,都热情地打着招呼,反倒阿各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走了一圈,回到家门口,火把还剩挺长一段,将火把没烧着的一段岔开,立起来,就成了小小的篝火。阿各先从火上跳过去,又让阿妈跳,阿妈推辞了一下,也跳过去了。阿各突发奇想,要拉阿奶也跳一跳,阿奶自然不肯,说脚还没好。阿各说,好几个月了,肯定好了嘛。这时候阿妈也来帮忙,两个女人抱着将阿奶从篝火的这边抬到了那边。三个女人笑成一团。阿各想,这样的笑声,就是多少年过去了,也是不会忘记的。

火把节第二天,阿各就背上一个包,往永仁县城去了,阿呷家住在县城。

很多年过去了,背包不再是刚上学时买的那个包。这包是初中时买的,背包口袋上,却仍画着和最初那背包类似的图案:一片草地上,一只低头吃草的白山羊。背包里,阿各除了装进几件日常衣裳,还装进了第一次赶街时穿的绣花衣。

到县城好不容易找到阿呷家。是阿呷开的门。

“一星期了!我还以为你没收到!”阿呷看到阿各,张开双臂抱住她。

“收到的,家里又没电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你。”

“你不会让你们村要到县城的同学给我带封信啊?”

阿呷嗔怪着阿各,从阿各背后取下包。

“你就背着这么个小包?”阿呷说着,掂了掂包。

“我的衣裳本来就不多……”阿各说着,四处打量阿呷家。之前她来过一次,是和阿呷从学校回来取课本,匆匆忙忙的没看清楚。

“你家这么大个院子,还种了这么多花!”阿各说。

“都是我妈种的,她在家除了种花,就是绣花。”阿呷说。

“你妈还绣花?她人呢?”

“我妈走亲戚去了,我爸到工地去了。哎,我们这就走吧?我换身衣服,让表哥来送我们。”阿呷说着站起来,回屋里拉出一只黑色行李箱。“我老早就准备好东西了,只要你来了,随时可以走人。”

“不和你爸妈说一声?就这么走了?”

“我和他们说过好多次了,还说什么啊,到了楚雄,打个电话回来就行。”阿呷往房里走,进去后,房门仍然敞开着,她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堂屋里有水,你自己倒了喝啊。”

阿各没喝水,把小包抱在怀里,看看院子这边,又看看院子那边。阿呷家虽在县城,房子仍是农村常见的两层瓦房,只是装潢看上去要比一般人家的好很多。两根粗大的松木柱子,涂的是清光漆,仍可见出松木的原色。柱子前端,各悬着一盏大红灯笼,在满院的绿意里,显得很跳脱。阿各又转身看堂屋,两扇门关着,只留着一条缝隙。透过这一条缝隙,阿各看到,堂屋正面墙上,是一长幅青花绣龙凤聚会图。阿各从没见过如此巨幅的彝绣作品,不禁推开堂屋门,走近了细看。不必说那占据绣品中间的龙和凤,就是安置在边缘位置的狮子啊、牛啊、蜘蛛啊、蝴蝶啊,以及串联起所有动物的一枝一叶一花,无不栩栩如生,却又不是对现实的完全模拟,而是经过了独特的变形。风从身后吹来,绣幅微微晃动,阿各只觉得,那上面的动物,一样一样都活了过来,在嘶鸣、奔驰、飞动,这些声音,完全不是这么一块布装得下的,都要挤挤挨挨地奔到眼前来。

“阿各,走了!”阿呷在身后说。

阿各吓了一大跳,浑身一抖,猛然从梦中惊醒似的。

阿各倒退着出来,转身问阿呷:

“这是谁绣的?”

“我妈呀!”阿呷挺无所谓地说。

“你妈妈太厉害了,这绣得真好啊!”

“她可喜欢绣了,能一天一天地坐那儿不动。家里到处是她绣的东西,你看堂屋两边都是。还不止这些呢,楼上三间房,除了她绣的,还存了不少她从山里收来的老绣。”阿呷说着,已经拎了拉杆箱走到院子里。

阿各匆匆往堂屋两边的墙上看一看,一边绣的马缨花,一边绣的山茶花,尺幅都很大,都鲜活生动。还想再看,听到院子外面汽车喇叭声响了。

“我表哥来了,我们快走吧!”阿呷催促道。

“我真想好好看看你妈妈绣的东西和她的收藏啊。”阿各言语间透着遗憾。

“她可宝贝呢,轻易不让人看。不过嘛,我们是好姐妹,她肯定会让你看的。”阿呷一边说,一边关上院子的鐵门,从外面锁上了。

“我以为我阿妈绣得够好了,现在才知道,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唉……”阿各颇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阿呷似乎没听到阿各的话,她快步朝前面走去。一个穿牛仔衣牛仔裤戴墨镜的高瘦男青年走过来接过了她手里的拉杆箱,帮她装进车的后备厢。是一辆黑色越野车。阿各长这么大,除了拖拉机和开往山里的班车,别的车从来没坐过。看着眼前这一头巨兽似的东西,不知该如何处理。

阿呷看出了她的窘态,拉开后座的车门,对阿各说:

“你先进去。”

阿各感激而又顺从地钻了进去。她的脚底很多泥,刚一进去,就踩脏了垫子,刹那间满头汗水,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候阿呷也钻了进来,砰一声关上车门。这关门声,又吓了阿各一跳。

“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容易被吓到。”阿呷笑起来。

“我把垫子弄脏了,这两天到处下雨……”阿各语带焦灼。

“这有什么嘛,”阿呷瞥一眼垫子上阿各的鞋底印,“这是我表哥的车,随便怎么弄脏都没关系。表哥是吧?”阿呷嬉笑着,拍一拍前面驾驶座上的青年。

“谁是你表哥?”青年转过头来,目光从墨镜上方瞅向阿呷。

“那你说,你不是我表哥是什么?”阿呷斜瞅着他。

他鼻孔里哼一声,启动车子,车子往前冲去,阿各一下子倒在椅子上。

“我还没介绍呢,”阿呷看看男青年,又看看阿各说,“这是我初中最要好的姐妹阿各。阿各,这是我表哥。”

阿各还没说什么,阿呷顾自笑起来。

阿呷笑歇了,又说了些什么。阿各又窘迫又心不在焉的,只敷衍着答了几句,心里想着的,仍是阿呷家里的那几幅彝绣。

“什么时候要能看看你妈妈的绣品,那多好啊。”阿各说。

“你还惦记着这个啊?”阿呷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有件事不明白,你说,你妈妈还有不少从山里收来的老绣。她要这些做什么呢?”

“嗐,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喜欢什么,都想据为己有,”阿呷说着,拍一拍前面男青年的肩膀,“表哥,我说的对吧?”

“我正开车呢,不跟你胡闹。”男青年一本正经地说。

阿呷嘿嘿笑了两声。

“我妈喜欢彝绣嘛,她自然喜欢琢磨这个,除了自己绣,还想着要看别人怎么绣,就经常到山里找老绣咯。见到喜欢的,就买回来。”

“真想看看啊。”阿各说,“以前我从没想过这个,现在想来,是该到山里收一收,不然,山里人都火化的,人一死,那些老绣都跟着烧没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瘆人……”阿呷说。

“哪里瘆人嘛,那些绣品,肯定很美,喜欢还来不及呢。”阿各停了一下说,“我见过我阿奶眼睛还好的时候绣的一个荷包,那么小的一个荷包,用了多少种针法啊,颜色花样都那么好看。”

“看来你是真喜欢。唉,你也真是……没考上纺织工业学校,可惜了……”

静了好一会儿。阿各也怀疑,自己这么匆促地对未来做了决定,匆促地改变了去纺织工业学校的计划,是不是错了。岔开话题说:

“难道你不喜欢吗?”

“说实话,还真不喜欢……我妈给我做了好几件满是彝绣的衣裳,我都没怎么穿过。现在还有多少人穿那样的衣裳啊。”

阿呷穿一条将身体裹得紧紧的大红色真丝连衣裙,衬托着白皙的脸蛋,倒真是好看。阿各打量了阿呷一会儿,却说:“现在的衣裳好看,以前的衣裳也好看。”

“打住!你这说法和我妈的一模一样。”阿呷笑嘻嘻的,“不管怎么好看,我们的服装店可不能卖那些东西,没人买啊!”阿呷说着揽住阿各的肩膀,把她拉了靠在自己身上,“放心我的眼光,我挑选的,一定是人人喜欢的。说不定过个一两年,我们俩就都发了!”说着,又笑起来。

不知道一路拐过多少座山,到得楚雄市区,天已经黑下来了。阿呷说,先去服装店吧。阿呷的表哥便径直把她们送到服装店。街上很多店铺,她们的服装店夹在一家烧烤店和一家水果店之间。阿呷俯身用钥匙打开卷帘门,门一点儿一点儿收上去。阿呷看到,眼前的服装店差不多是一应俱全了。

“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些?”阿各问。

“嗐!這哪是我弄的,是我一个姐姐弄的。她去上海了,就把这店盘给我了。”阿呷站在店里,左看看又看看。

“上海”这个词碰了阿各一下,阿各赶紧让自己注意别的事。她看到,阿呷的表哥一直笑笑地看着阿呷。

“你觉得这儿怎样?”阿呷看着阿各。

“挺好的啊。”阿各说。

“说了等于白说。”阿呷笑。

阿呷带阿各上楼,楼上有两个单间,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还有个小小的临街的阳台。阳台上放着几盆花,长得张牙舞爪,显见是许久没人打理了。

“环境不错吧?房间刚好你一间我一间。”阿呷说。

阿各笑笑,心里想的其实是,这环境比我家里好太多了,何止是不错?

“哎呀,我们都没带被褥啊?!”阿呷看着空床板,忽然叫起来。

“这个点儿了,要买被褥,怕是来不及了?”阿呷的表哥说。

“那今晚怎么办?”阿呷说。

“反正就一夜,床板也能睡。”阿各说。

“那怎么行?”阿呷的表哥说,“我给你们开间宾馆吧,被褥明天再买。”

“那就不客气了,”阿呷笑笑。

后来回想起这一晚,阿各只觉得混乱得如同做梦,当时的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安放手脚。阿各第一次进宾馆,第一次知道住宾馆要身份证,而她和阿呷都没身份证,然后只能换一家宾馆,用阿呷表哥的身份证开好房间,她俩偷偷住进去。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表哥又提出,刚到城里,要带她俩玩一玩儿。阿各只想倒头睡觉,阿呷却玩性正起。阿各随着阿呷,到了一处KTV,走廊里灯光暧昧而摇曳,空空的包厢里,装潢得耀眼夺目。阿各不知所措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阿呷和她表哥去点歌,唱歌,看他们喝酒,大声说笑。阿呷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读书时候,她们可是无话不说的闺蜜啊——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她在听阿呷说——她竟不知道阿呷会喝酒。看阿呷轻车熟路的样子,一定是到过这样的地方很多次了。

阿各身上有五百块钱。买了一床被褥,又买了一些洗漱用具之类的,花掉了两百多。生意还没开始呢,就花掉这么多钱,阿各有些心疼。阿呷知道阿各的心思,安慰说,“要做生意,哪能不下成本呢?我下的成本可比这多多了。”阿各自然知道这个,也从来没和阿呷聊过,让她来帮忙是什么意思。阿呷不说,她也不问。现在倒是阿呷先说了。

“你就不问问我,约你来一起开店,钱怎么算?”

“还能怎么算?你知道我没钱。”阿各笑。

“我不是说这个,我当然不会要你的钱。”

“难不成你要给我钱?”阿各笑。

“当然要给你钱,”阿呷说,“我想好要给你工资的。”

“还真给啊,那你说说,给多少。”阿各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不是开玩笑啊。”阿呷说,“那我和你说啊,这个店呢,我租了三年,用我爸给的钱租的,在这个地段,租金算是很低了,一年就一万块钱。租给我前,这儿就是做服装生意的,所以我们可以不用再装修了。我和你说过,店主是我一个姐姐,她还把没卖完的一些服装给了我,卖掉了,赚的钱给我,给她个成本就行。不过我们总要自己进一些货,虽然进货的钱很少。”阿呷说。

“进货什么的,那都是你说了算,我就是来给你打工的。”阿各笑着说。

“你别这么说啊。我是想我们俩合伙呢。”

“你知道的,我又没什么钱。”

“没钱也可以合伙嘛,”阿呷干巴巴地说。

“你出钱,我出力。”阿各笑。

“我是这么想的。”阿呷不易察觉地叹一口气,“前三个月,吃住我全包了,但没有工资可以吗?如果三个月后赚钱了,我再给你工资,一个月五百,怎样?当然,这就是我现在瞎想想,假如赚的钱多,当然要提高工资。”

“这么多钱啊,不用提高了。”阿各笑着说。

读初中时,阿各每周生活费不过十来块钱。听阿呷这么一说,自然满口答应,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一直笑着,像是在掩饰什么。

就这样,两人开始经营服装店。多数时候,阿呷都会和阿各在店里,只每月进货时会离开。进货要去昆明螺蛳湾,几乎每次去,都是阿呷的表哥来接送的。有时去一天,有时去两天。

“昆明大还是楚雄大?”阿各问。

“当然昆明大。”阿呷说。

“我觉得楚雄就够大了,”阿各说,“人为什么要造出那么大的城市呢?”

“这是什么话嘛。”阿呷说。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水电费什么的都在交,但营业额少得可怜,平均每天只能卖出一两件衣服。每件衣服的利润也不高,有的就赚一二十块钱。阿呷说,刚开始都这样。但到了第二个月,仍然这样,阿呷明显有些焦急了。

“会不会是这店铺的位置不好?要是位置好的话,之前那姐妹也不会把这店铺转租给我。”有天晚上,阿呷躺在床上说。

“你看边上的水果店和烧烤店,每天生意都很好啊。”阿各说。

“要不我们也把这改成烧烤店或者水果店?”阿呷翻个身,看着坐在床边椅子上的阿各。“说不定被旁边的生意一带动,我们的生意也不错。”

“就怕不是被旁边的生意带动,是别人都去旁边的店,不来我们店。”阿各说,“再说,进的这些衣服怎么办?而且,要开别的店,不还得投入一大笔钱?”

阿呷不说话了,把头埋在枕头上。

又过了一个月,销售额仍然跟不上,阿呷整天愁眉苦脸的。以前两个人经常一关了店就到隔壁烧烤店吃烧烤,然后再到隔壁买些水果后上楼,又或者,阿呷的表哥到城里来,还会请她们俩一起去饭店吃饭,吃完再去KTV。阿各仍然不喜欢KTV,但已经没那么反感了。现在营业额上不去,阿呷做什么的心思都没有了。阿各到附近菜市场买点儿菜,到楼上厨房做了,两个人一起吃。

“唉……”阿呷简直习惯叹气了,“阿各,你说做生意怎么这么难?”

“肯定难嘛。”阿各说,“要不然所有人都做生意了。”

阿呷不语。两个人都各自在心里想着事。

生意仍旧不冷不热,两人也想了些办法,比如促销什么的,但效果都不明显,看的人多,真买的很少。连续好几天,阿呷甚至都没到店里来。阿各问她去哪儿了,先是说在昆明,后来又说回永仁一趟。问了几次,阿各也就不再问了。反正她一个人在店里也不忙。

实在没事可干,阿各会在附近转悠。这条街虽不算主街道,但烟火气十足,人流量并不小,还不时会有外地游客光顾,就连老外都出现过。一打听,才知道这条街上好多饭店,菌子、牛肉都做得不错,所以会有不少游客慕名而来。到了节假日和晚上,很多人聚集在饭店、烧烤店、水果店、茶叶店、超市等等地方,人声鼎沸,唯独她们的服装店,门可罗雀。

和她们门店差不多冷清的,大概只能一处算命的摊子了。摊主是个老年男人,每日必出现在街上,但阿各几乎没见有人找他算命。有时路过,阿各真想在他前面坐下,把手伸给他,让他给自己算一算。

在算命先生边上,是一间电话亭,阿各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又不由得笑,自己不会打电话不说,家里也没安装电话啊,怎么打?只能望着电话亭叹一口气。街上已经有不少人用手机了,阿各却还没用过电话,让她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世界,仿佛有着千里万里的距离。

转眼三个月过去,这天,天色已黄昏,街上又热闹起来了,唯独服装店里冷冷清清。两人索性关了门,在楼上安心做饭,吃饭。这次买菜的是阿呷,买了肉,还买了菌子。夏天过去,秋天就要来了,菌子已经到了最后的季节。

“要像抓住青春的尾巴那样,抓住菌子的尾巴。”阿呷说。

“我怎么觉得,我们的青春都还没开始呢?”阿各笑。

“所以我们不能被困住啊。”阿呷说。

阿各觉得这话没头没尾的,等着他往下说,她却不再说了。

两人做了火锅,牛肉和菌子,一股脑儿放进锅里,煮开了一会儿,两个人开始吃。阳台门敞开着,街市上的声音不断涌进来。

“要不喝点儿?”阿呷回屋,拿出一瓶白酒,还捏着一个红包。

“算了吧,你喝吧。我看你喝。”阿各说。

阿呷找来两只碗,拧开酒瓶,将一只碗倒满了,又往另一只碗底倒了点儿。将就少的那只碗推给阿各,自己端起倒满酒那只碗,抿了一口。

“对了,今天要给你发工资了。”阿呷说。

“还真给我发工资啊。”阿各笑。

“难道我是开玩笑么?三个月了。”阿呷说着,将红包递给阿各。

阿各擦擦两手,想要接又没接。

“拿着嘛,快拿着。”阿呷说。见阿各仍不接,将红包放在桌上,推到阿各跟前,“就八百块钱,你别嫌少。”

“不是说五百么?”阿各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

“因为,我只能给你这一次工资了。”阿呷说。

阿呷的离开,是阿各全然没想到的。阿呷说了很多,说服装店开成这样,是她完全没想到的,而房租已经交了,也没法退,不想一直这么硬撑下去,但又觉得,还会有转机。阿各只是默默听着,这事儿太突然,她还没反应过来。

“阿各,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了,我是这么想的啊……”阿呷又抿了一口酒,“这服装店吧,我不想在这儿耗下去了,又实在不甘心关掉。那怎么办呢?我想,不如就你来经营吧。店铺三年的租金我已经付了,现在那些服装,我买也买来了,你就继续卖,不用给我成本,卖了多少赚了多少,每半年你和我说个数,把账结一下。如果赚了,利润你三我七。如果赔了,算你的。我只有一个要求,至少把这店铺经营下去,三年租金啊,我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扔了。你看怎么样?”阿呷一口气说完,抬起眼睛,盯着阿各。

阿各的思绪飞快地转着。这几个月的情形她当然清楚,要赚钱是很难的,赔钱倒是挺容易,如果赔了……如果赔了……这四个字像紧箍一样让她脑袋生疼。她一无所有,拿什么赔呢?可如果她接受这店铺,前期几乎可以说完全不用投入,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可万一赔了呢?

“你要去哪儿?”阿各岔开话题。

“去上海。开服装店这姐姐在上海。她和我说了一下她在上海的情形,我想,去上海可能我更能做些事。”阿呷说。

“上海……”阿各沉吟着,“你知道么,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上海。”

“怎么呢?”阿呷定定地看着阿各,眼神里似乎已经透出几分醉意。

阿各便将小时候在乡里赶街时碰到那个上海女孩儿的事说了。事实上,很多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所以,叙述里多有想当然之处。

“怎么可能呢?那个年代,怎么会有上海来的小孩儿?要么是她骗你的,要么是你没听懂。”阿呷说。阿呷一样是彝族,但她从小就会说汉语。

“或许是我没听懂吧,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她骗我,那倒不至于,何必骗个陌生人呢。”阿各本想全面否認的,想了想,勉强接受了第二种可能,停了停,又问:“你去上海做什么呢?”

“现在还不知道,先去看看吧。”阿呷说,“那姐姐说,她现在上海跟人合伙开KTV,生意挺不错。我想,先跟她做一阵。”

“我还以为是开烧烤店或水果店呢。”

两人都笑起来。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初中时光。那段时光虽然才过去了不到半年,回想起来,却是很遥远了。

“开KTV,听起来总有点儿怪怪的……”笑过了,阿各看着阿呷说。

“KTV也不是全然像你想的那样……”

“我是觉得KTV太闹了,我还是更喜欢安静些的日子。唉……你还说要带我去看你阿妈绣的东西呢。”

“以后嘛,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两人一时无话。阿各伸出筷子,从噗噗噗煮开着的火锅里找菌子。

“那怎么说,阿各,你愿不愿意?”阿呷看着阿各。

阿各被阿呷盯着这么一问,内心又是一阵慌乱。

“好。”阿各说,“不过,你去了上海,如果不行就早点儿回来啊。我争取好好把这店开下去。不然,亏了我也没钱赔啊。”

“阿呷服装店,可以改名叫阿各服装店了。”阿呷笑。

“我不会改名的,我等你回来。”阿各说着,一层泪水浮上来。

阿呷伸出一只手。两只手在热火朝天的菌子火锅边握着。

阿呷不会想到,她这一走,要很多年才能回来。阿各也没想到,她会把自己接下来的那么多年“青春”都投入这小小的服装店。

第三章阿各

彝绣故事(三)种棉

麻布衣裳有了,棉布衣服还没有。

哪个来种棉?哪个来纺纱?哪个来织布?哪个来染花?

歇索的三个儿子,晚上搓麻绳,白天上山支扣子。山头支副扣子,山腰支副扣子,山脚支副扣子……

又过两天去查看:山顶那一扣,没扣着麂子;山腰那一扣,没扣着香獐;山脚那一扣,扣着只大孔雀……

歇索的三个儿子,剖开孔雀头,不见脑浆只有三颗棉花籽;剖开孔雀心,没有心血只有三颗棉花籽;破开孔雀骨,没有骨髓只有三颗棉花籽。取出九颗棉花籽,交给阿爹阿妈。阿爹拿着欢喜,阿妈看着高兴,把它藏在柜旮旯。

布谷鸟枝头叫,撒种的时候到啦!爹妈从柜里取出棉籽,土掌房上晒一下。

歇索的三个儿子,来到地里种棉花。阿嫂撒种子,阿哥驶犁耙,清明撒下种,谷雨抽嫩芽……

歇索一家人,忙着收棉花。棉花堆满一屋,满屋都是花。歇索家会种棉,消息传遍天下,乡亲们赶来看,十人看了九人夸。

歇索老爹问大家:“哪个会纺纱?哪个会织布?”德白西回答:“我会纺纱。”哈若西回答:“我会织布。”歇索一家听了欢喜,乡亲们听了高兴,有的吹起芦笙,有的吹起唢呐,就请德白西纺纱,就请哈若西织布。

德白西白天纺纱,哈若西晚上织布。德白西把棉花纺成了纱,哈若西用纱线织成纱帕。

棉布是织出来了,缺少光泽颜色差。歇索的三个儿子,到街上买染料。他们从街头找到街尾,染料满街挂。红黑黄蓝样样有,绚丽似彩霞。各样颜色买三斤,急急忙忙拿回家。

德白西染布,哈若西配画。各色布匹染出来了,泉水洗布布光滑。

从那个时候起,江边白彝人,身穿棉布衣,头包黑纱帕。

——选自彝族长篇史诗《查姆》,郭九思、陶学良收集整理,云南人民出版社

阿呷走后,阿各暂时关了店铺,决定回家一趟。之前从家里带来的五百块钱早已用光,后来买菜之类的,都是阿呷在出钱。现在,她身上所有的钱,就是阿呷给的八百块钱工资。这是阿各身上存过的最大一笔钱了。她把钱分成两份,六百块放在上衣贴身的兜里,还有两百块放在紧贴身体的裤子小兜里。阿各坐公交到客车站,坐客车到永仁,再坐班车到离村里不远处的站点,然后一路走回去。这一路,阿各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坐错车,生怕钱被偷。从不止挤满人,还挤满猪和鸡的公交下来,踏上路面的那一刻,阿各心里才踏实了。

看看四面青郁郁的高山,看看山顶轻轻浮动着的云,感觉这三个多月来的生活,是个巨大的泡沫,一下子就破灭了。再一想,她竟然答应阿呷,要经营那服装店三年,亏本了怎么办?当然,亏本了可以停下来不做,那样就不会继续亏了,但那样,阿各又过不了心里的坎,毕竟是她当面答应的阿呷,要经营三年。总不能什么也不干,耗三年吧?

阿各一面想着这些,一面往家走。夏天过去了,到处仍然郁郁葱葱的,没有一丝儿秋的气息。只那草窠里小虫的叫声,提醒着时间的逝去。渐渐额头有了汗水,渐渐迎面而来的是更熟悉的山峦和村落。不时碰到些人,赶着牛的,赶着羊的,还有背着一背篓草的。有人很意外似的,问阿各,回来了?阿各说,回来了。仿佛他们知道阿各去了哪儿。阿各也不问,他们以为自己去了哪儿。

到得家里,阿奶和阿妈刚好都在院子里,隔开两三米,坐着晒太阳。见到阿各回来,两人都扭过头来,不认识似的看着她,停了停,才哇呀一声叫起来。阿妈就站起,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看,又连连比划着。阿妈比划的意思,说是村里有人说,阿各不在楚雄了,到上海去了。阿各这才明白,路上为什么有人那么吃惊地问自己是不是回来了。

“那不是我,是阿呷,是她到上海去了。”阿各比划着手势。趁着这个机会,阿各坐在阿奶和阿妈中间,简要地说了这三个多月的事,也说了自己的犹疑。

“我也不晓得应不应该答应……我怕做不好,越做亏得越多……”

一时都不说话。猪在猪圈里哄哄地叫,一只母鸡咯嗒咯嗒叫。

“应不应该,你都答应了。好好做吧,现在家里还不要你负担什么。”阿奶看不见的眼睛望向阿各。

讨论一番,阿各辗转反复的心绪定了一些。还是做下去吧。阿各想。说不定会有转机呢?开始几个月也不用进货,只要把水电费赚回来就行。阿各这么想着,心情好了许多,问了阿奶和阿妈这三个多月的生活,又说起自己这三个多月的见闻。见阿妈在绣一只鞋垫,想起在永仁县城见到阿呷妈媽绣的那些绣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看一看。阿呷从阿妈手里拿过鞋垫,接着绣起来。

阿妈默默地看着阿各,看了一会儿,才去做饭。

第二天,阿各在门口遇到骑摩托经过的同学青树。问青树在做什么。青树说,不读书了,瞎混呢。阿各也不再问怎么混。阿各和青树虽然是一个村的,两人都不是外向的性格,从小学到初中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青树发动摩托,要走的样子,又说,他家装了座机电话,以后阿各要往家里说什么,可以打电话给他家说,并把家里的号码告诉阿各。阿各看着青树的眼睛,青树躲开一边。阿各说好。回家后,阿各把这事儿和阿奶阿妈说了。

“我们都好好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阿奶说。

待了两天,阿奶催着阿各回去了。

“回去忙你的事吧,别人托付给你的事,既然答应了,就要好好做。”

阿各答应着,虽然不舍,也知道这么待下去不是个事。终究要面对店铺的事情,虽然对接下来如何经营毫无头绪,可逃避也不是办法。

临走了,阿各又看到阿妈在绣的东西,心想,反正店里那么闲,不如拿点儿东西去绣吧,就从家里拿了几大包针线和空白绣片。

再次来到楚雄市,阿各比上次来自然显得轻车熟路了,只是丝毫不轻松。黄昏时回到店里,什么都没变。只是店里只有阿各一个人了。到得楼上,阿各看到那日和阿呷吃饭的饭桌上,一只碗底压着一张纸条。是阿呷的字迹。阿呷说,她把店里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走了。刚买了手机,等到上海后,会想办法和阿各联系,让阿各多保重。

一夜难以入眠。后来索性不睡了,阿各坐在床上,打算绣点儿东西。绣什么呢?阿各想,绣一朵马缨花吧。

服装店的生意,并没好起来,也没更差。阿各除了每日把服装店打扫干净,货品摆放整齐,别无他法可想,索性不去纠结了,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就埋头绣花。马缨花、莲花、山茶花、牡丹花、石榴花,什么花她都绣。这些都是她以前绣过的,只是之前在家里要干活,在学校要读书做作业,并没一整块完整的时间来做这事儿,现在的时间是宽松的。时间的宽松,让她在刺绣时的心情也变得从容起来。以往刺绣时带有功利性的,是做一双鞋子,还是做一块手帕,都要想着时间去完成。现在也不用想这个了。现在刺绣是为填充时间,只要开始刺绣,那些繁复的图案,尽可以一直延展下去。这个过程让她内心平静。

还没绣完一片,阿各又在想着,下一片绣什么。阿妈喜欢先做好剪纸,粘贴到布上,用绣线将剪纸全部覆盖。阿各更喜欢直接用笔在布面上画出图案,然后用绣线将图案全面覆盖。无论是做一顶帽子、一件衣裳、一条裤子还是一只鞋,所需绣片都要好多件,图案也有各式各样的,相应的,针法也是各式各样的。阿各第一次赶集时的衣裳,她至今珍藏着,衣裳上所绣的山茶花、牡丹花、钩镰花等,都不是简单的平绣所能胜任的,还用到游针、包针、套针等针法。这些针法,阿各都掌握得娴熟了,只是真要绣出精美的绣片,也非易事。几个月前去到阿呷家,看到阿呷妈妈所绣的那些,更是知道,彝绣一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阿各很珍惜从家里带来的这些绣线和棉麻布。棉麻布是阿妈纺织的,绣线则是阿妈染色的。譬如黄色,是用黄连染成的;譬如蓝色,是用板蓝根染成的。这些天然的色彩,也带着天然的气味儿。每片绣片,都是一片小小的微缩了的自然。

起初,所绣的绣片尺幅并不大,小小的一朵花,从针尖里开出来,拘谨地展开在布面上。渐渐的,针和线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在布面上不断延伸着,绣出来的尺幅也就越来越大。她又在花卉间绣上动物,蝴蝶、喜鹊、锦鸡、孔雀、凤凰、老虎,想起什么就绣什么。起初,它们的肢体是僵硬的,渐渐的,有了自己的血脉。这一切微妙的变化,让阿各沉浸其中。为了把一件东西绣完,阿各常常废寝忘食,非要完成了才罢休。

有人来买衣服了,阿各才放下手中的活儿,向来人介绍衣服,谈议价格。有时候,说着说着,阿各走了神,心里想着的,仍是正在绣的花卉动物。待来人走了,无论买了衣服或什么都没买,她松一口气,重新坐下来,一手捏著针,一手把着布,接续下中断了的工作。

时间过得很快,过了年,又过春天,过了夏天,转眼一年了。生意始终没多大起色,虽说花费很少,但也是要不断支出的。阿各想,大概是要撑不住了吧?店铺关了,去做什么呢?心中对店铺有一份不舍,更对前路有无尽的迷茫。

这天,一老一少两个人走到店里来。阿各正忙着做一顶儿童鱼尾帽。小小一顶帽子,聚集了牡丹花、荷花、卷草、锦鸡、麒麟、古钱币等图案,用到包针、游针、套针、镶绣等技法。阿各已经做了一个多星期,眼看就要完成了。客人进门时,阿各全然没发觉,仍聚集着全部的心神在帽子上。

“小姑娘……小姑娘……”老人的声音。

阿各懵懂地抬起头来,看到一老一少两个人背光站在她面前。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脸色黧黑,皱纹很深,穿一身灰色西装。老人身边还有个姑娘,约莫二十来岁。老人看她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笑意来。

“不好意思,”阿各忙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您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老人不说话,仍旧微笑着,伸出手按一按。

“小姑娘,你坐,你坐。”

阿各曲着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你是楚雄哪里人?”老人看着阿各。

“我?我是永仁的。”阿各说。

“哪个村的?”老人又问。

“啊?”阿各有些警惕。

“我是直苴的。”老人眼睛里透着一星儿期待的光亮。

“啊!我也是直苴的。”阿各不由得绽出笑意。

直苴是个行政村,下辖好多个自然村,所以阿各并不认识老人,但这不妨碍他们由此多了一份亲近感。

“我就说,你手上这顶帽子,怎么那么熟悉。”

阿各有些明白了,将正在做的帽子托在手中,递给老人看。

“我小时候,手里就有一顶这样的帽子。我戴了好多年……”老人的目光投在虚处,仿佛眺望着一段遥远的往事。老人旁边的女子,凑过头来看着老人手中的帽子。老人看她一眼,接着说:“我阿妈——也就是你的奶奶说,那是外婆给我做的。我到台湾时,才五六岁,记不得外婆是什么样了。后来连外婆长什么样子,渐渐也忘了。只剩下这一顶儿童鱼尾帽。可后来,这帽子也不见了。多少年过去了啊,这帽子的样式、花纹、色彩,一点儿没变……”

阿各看着老人,仿佛眺望着一段遥远的往事。阿各小时候听阿奶讲过,关于抓壮丁啊什么的,或许老人和那些历史有关?阿各不好问,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人。只能任由老人捏着帽子,翻来覆去地看。

“小姑娘,你这顶帽子卖多少钱?”老人抬起头,看着阿各。

“多少钱?”阿各有些懵,“这是我自己做的,没价钱。您要买衣服吗?您看店里有挺多衣服的,您看中哪一件?我拿给你看看。”阿各走出收银台,取了一支撑杆,准备给老人取衣服看的样子。

“我不想要那些衣服,我就想要这顶帽子。”老人瞥一眼店里的各色服装,目光迅速收回到手中的儿童鱼尾帽上,语气透出一股执拗。

“可是这帽子,我还没做好呢。”阿各有些为难。

“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老人说,“再说,没做好,就更有意义了。小姑娘,你说个价钱吧。”

“那……一百?”阿各试探着说。阿各刚才还觉得老人是在开玩笑,现在意识到是真的,心中实在是有些激动的。

“那就一百。”老人说。

“可是……这帽子真的还没做完。”阿各仍然挺为难。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老人说,“我很快就要回台湾去了,等不及你做完了。再说,我刚才也说了,没做完的更有意义。”

阿各只得将鱼尾帽用方便袋装了,递给老人。

老人临出门,又回头看看阿各。这天阿各没穿彝族服装,穿的是一件衬衫。“小姑娘,我相信你穿我们彝人的衣裳更好看。我找遍了这条街啊,竟然没找到一家卖彝绣的店面,土特产倒是有,可那些不好带走,带走了也不能长久留着存个念想啊。”老人说着摇一摇头,这才出门走了。

老人走后,阿各在店里走來走去,看那些时尚的衣服,因为挂得久了,虽然日日打理,有些仍然蒙了细细一层灰。看来看去,想着老人说的话,这一整条街,都买不到彝绣,她索性关了店铺,把一整条街走了一遍。果然如老人所说,街上是有一些卖土特产的店,武定壮鸡、武定洋芋、禄丰萝卜、南华块菌、云泉油豆瓣、大姚核桃、元谋番茄等等。阿各有的吃过,有的没吃过,好是真好,只是正如老人所说,要么不大好带走,要么带走了就给吃掉了,也留不下什么念想。一路走一路想,一条道路渐渐出现在阿各面前。

阿各回到店里,立马翻出自己这些日子做的那些东西来,衣服裤子这样的大件没有,只有帽子、鞋子、鞋垫、围腰、三角包等小件。先试试看,阿各想着,把这些东西摆在了收银台上。阿各又兴奋,又有些忐忑,毕竟开服装店一年多了,没赚到什么钱不说,就是阿呷给的那八百块工资,也早已花光,最近只能靠着偶尔卖出一件衣裳来支撑。再不想条出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撑下去了。可这真是一条出路么?她毫无把握。

第二天,阿各带着期盼,坐在收银台后。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专注于刺绣,而是不断看着街上路过的人。只要有人,尤其是女人路过,她就祈祷着,进来吧进来吧,进来看看吧。然而,一天过去了,只有两三个人进来胡乱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又出门去了。阿各白白期待和激动了一天。

阿各躺在床上,笑自己太天真。这就像当初阿呷认为服装店很容易赚钱或者认为自己的时尚选择特别有卖点一样天真啊。

那些带着古老彝绣图案和技艺的帽子、鞋子、鞋垫、围腰、三角包,谁会买呢?本地人几乎不可能买,换作是自己,也不会买。自己就会做,自然不买。本地人不会做的,也不会买,因为这些看起来土土的,这些年几乎已经被淘汰了。那只剩下外地人来买了。可这一条街,能有多少外地人?再说,外地人到楚雄来,可带走的东西,有太多选择了,为什么要选择彝绣?阿各胡乱想着,再次觉得前途渺茫,和昨晚的兴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在这样的情绪里,“以后该做什么?”这人生巨大的问题,再次横在面前。

辗转反侧一夜,阿各醒来后,洗漱好下楼,像往日一样,打扫完店面再开门。开门后一如往日,生意仍然冷冷清清的。经过一夜的思想波动,此时她倒并不怎么失落了。等到又一个黄昏来了,落日余晖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入店里。

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两人在店铺了转了一圈,走到收银台前,盯着阿各摆着的一排绣品,用普通话问阿各:“这些卖吗?”

这一刻,阿各感觉自己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

阿各本想给同学青树家打个电话,又觉得,还是自己跑一趟吧。阿各又一次关了服装店的门,回家去了。这次目标很明确,阿各想从家里拿一些绣品到店里卖,同时,看看能不能在村里人家买一些。

时间已是秋末了。天仍然很蓝,山仍然很青,只是山路两边的玉米林,大多黄了,有些甚至已经收割了。收割后的玉米地,裸露着大片大片的红土地,许多藤蔓疯狂抢占着刚刚空出来的土地,其中就有牵牛花。大片紫色牵牛花,吹响着寂静的号角。阿各贪馋地看着这一切,多么熟悉,多么亲切,所有这些植物,就像彝绣一样,是生长在她生命里的。

阿奶和阿妈都很奇怪阿各怎么这么快又回家了。

“阿各,你这是怎么了?”阿奶说。

阿妈站在一边,用沉默问了同样的问题。

“阿妈,我们家里还有多少绣品?”阿各问。

天色暗下来了,家里的老火塘又一次点燃了。围坐在火塘边,阿各和阿奶、阿妈细细聊了一下这阵子的经历:

“我起初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后来以为不能卖了,都放弃了,想不到还真能卖,而且看得出,来买的那些人是真喜欢。只是,这些绣品,是我们自己绣给自己用的,从没想过卖钱,哪里去找那么多来卖呢?”

阿妈站起来,去柜子里翻找。阿各满怀期待地等着,不一会儿,阿妈抱了红红绿绿一大摞过来,大多是阿各小时候用过的,有衣裳、裤子、头巾、鞋子——好几双鞋子是她小时候做的,一直想着送给那个上海女孩,可后来再没碰到过她,这些鞋子也就一日一日存了下来——甚至还有一条裹背。阿各知道,阿妈下地干活时,就用这裹背背着自己。阿各展开那条裹背,在火塘的火光映照下,裹背上的卷草、鲤鱼、蝴蝶、牡丹花、山茶花、石榴花、绣球花巧妙地连接在一起,构成一幅繁复的图景。阿各触摸着那些凸起的、凹陷的纹路,仿佛触摸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就在半年前,阿各还想着问问阿奶和阿妈,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身世,怎么家里就没个男人。可看着阿妈仔细存留下来的东西,阿各内心翻江倒海,之前想过的把它们拿去服装店里售卖的想法,烟消云散了。

“这些东西没法卖。”阿各说。

阿妈笑着连连比划,意思是,只是让阿各看一看,谁会买用过的东西嘛。

“不过那倒不一定,”阿各看阿妈说谁会买用过的东西,反倒一瞬间想到那位老人和自己买绣品的情形,连没完成的东西都有人买,用过的就没人买吗?

阿各说了这意思,阿妈只是笑。

“不过,我这些东西是不卖的。”阿各看阿妈一眼,又低头抚弄着绣品。一件一件她用过的绣品,有的还记得,有些早已淡忘,现在拿出来,一件一件都是一段岁月的见证,她如何舍得拿去售卖。不过她不愿意卖,未必别人就不愿意卖。阿各想,说不定有些人家还觉得这些东西占地方呢,能卖钱,何乐而不为?

这么想着,阿各决定第二天到别的人家和村寨问问。这阵子卖的绣品,攒下了四五百块钱,阿各决定拿自己的这“第一桶金”去碰碰运气。

这一夜,阿奶没唱《梅葛》,唱的是《查姆》。这同样是彝人的一部长篇史诗。阿奶唱的章节是《麻和棉》,从《种麻》唱到《种棉》,倒像是专为阿各要做的事情唱的,而阿各也在心里愿意把这当作一个预言:

麻布衣裳有了,棉布衣服还没有。

哪个来种棉?哪个来纺纱?哪个来织布?哪个来染花?

在村里收绣品,相对来说是简单的。阿各所要克服的最大障碍不过是自己内向的性格。阿各想好了一条路线,由远及近地一家一家问过来。这些人家里,大多有人和阿各认识,他们见到阿各,差不多都是先问,你不是去上海了么?怎么回来了?等阿各简略说了不读书了,他们便做出很惋惜的樣子;等阿各说,在楚雄开了个服装店,他们又做出很羡慕的样子,总是说,那一定很赚钱。

阿各便苦笑着,“都快倒闭了,所以得想些法子。”话说到这儿,阿各就顺其自然地问他们家里有没有什么不用的绣品,“帽子、衣服、裤子、鞋子、裹背、肚兜等等,只要有绣花的,都可以拿给我看看。有新的最好,没新的,用过的也行。”很多人半信半疑,“用过的也行?”“只要品相好就行,没事的,”阿各说,“先拿给我看看。”

阿各其实心里也没底,毕竟前阵子在店里卖掉的,是新的。这旧的,有谁会要呢?但阿各仍然想碰碰运气。

阿各始终想着兜里有多少钱。钱太有限了,恨不得一个掰成两个花。对于有些要价高的,阿各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忍痛放弃。不过一天下来,阿各的收获已经很是丰盛了。走了两个小小的自然村,阿各已经装了一蛇皮口袋,兜里的钱也差不多花光了。阿各背着蛇皮口袋往回走,还有人追上来问她,家里有什么什么,还要不要了?阿各说,“下次下次,这次带不动了。”问的人才不甘心地离开。

阿各没在家里耽搁,第二天黄昏就回到楚雄市里。

收来的货品,大多有些旧。收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拿到店里和别的新品比起来,这些东西的陈旧,就很明显了。阿各想要做一下清洗再卖,试着洗了一条裹背,发现洗了后,颜色变了,就不敢再洗,只能把那些品相较新的摆出来。

和前面的情形差不多,这些东西摆出来个把星期,全卖掉了。每次买卖,阿各都会说清楚,这些东西并不是全新的,是彝人山民用过的。自然有人会介意,尤其鞋子、裤子,在说过之后,本想买的人,常常会打退堂鼓;不过偶尔也会碰到毫不介意的人,甚至觉得,正因为用过,更有价值。

虽然有些东西没卖掉,但成本收回来了不说,还小赚了一笔。阿各的心情犹如过山车般,时时感到惊险,又时时感到化险为夷后的欢快。每日关了店铺,她就盘算着,接下来要用赚到的钱再去收些什么。

剩下那些品相不好的,卖不掉就卖不掉吧。阿各看着它们,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那么好的图案那么好的绣工,就因为太旧了,再无人问津,可惜了,可惜了。难道就这么扔掉?阿各自然舍不得,后来干脆不想着卖了,就把这些虽然卖不掉,但图案精美、绣工整饬的老绣都陈列在店铺内,当作是店铺的装饰吧。在此之前,阿各还从干洗店得到灵感,对这些老绣做了高温消毒,这样既能保证这些老绣不掉色,又能杀灭细菌,减少异味。

为这些卖不掉的老绣,阿各花钱越来越多。那时候,阿各去的地方多了,看到的老绣越来越多,可实在囊中羞涩,又怕等攒够钱再去,那些老绣没了;而买回这些老绣,又没法卖出去。终于,有一阵子,资金周转不过来了。

阿各就想,不如先借一些钱周转吧。找哪个借钱呢?阿各思来想去,家里实在没什么有钱的亲戚。回到家中,阿各把这想法说了,又开玩笑说:“想不到我们家的亲戚全是穷亲戚。”阿各说这话是笑着的,而阿奶并没笑,阿奶严肃着脸,说:“真到万不得已了,要借钱了,就去找你大爹家借吧。”阿各瞅着阿奶:“哪个大爹家?”村里和亲戚中,阿各喊大爹的人,实在不少,故而阿各有此一问。阿奶说:“大爹是你阿公的亲堂弟,说不定能借的。”阿各对老一辈这些亲戚关系,其实并不是很了解,又听阿奶说,“晚上我们就去他家吧。”

阿各知道这个大爹家是村里的富户,但两家人相距不近,平时几乎毫无来往。三个女人站在一扇大门前,透过门缝,看见里面灯火通明,隐隐听见嘈杂的人声和音乐。阿奶拍一拍铁门,喊:“拉海,拉海。”过了好一会儿,听见人答应:“哪个?”阿奶说:“拉海,是我!”然后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人打开门,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他们面前,女人看看阿各,又看看阿各身后的阿奶和阿妈,说:“是大妈啊,快进来快进来,你多少年没来过家里了啊。”阿奶不说话,在阿各和阿妈的搀扶下,走进门去。阿各眼前一亮,她想不到,村里还有这样敞亮的院子。灯光照射得所有角角落落都是明亮的,都是干净的。

阿各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自己的手脚了。三个女人坐在拉海家敞亮的客厅里,仿佛误入了一个完全不属于她们的世界。

“拉海,大妈从来没求过你什么……”阿奶主动提起话头。

拉海转过脸来,看着阿奶。

“拉海,阿各在楚雄开了一家服装店,现在手头的钱周转不过来了,你是阿各大爹呢……拉海,大妈从来没求过你什么……”阿奶喃喃说。

看着阿奶说话的样子,阿各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了。她后悔了,不该跟阿奶说钱的事的。这是多么让人屈辱的一刻啊。

“要多少呢?”拉海看看阿奶,又转脸看阿各。

“多少?”阿各下意识地重复着拉海的话,心想,这么容易吗?刚才的后悔,一下子消散了。原来借钱可以这么容易的。阿各忍着兴奋,迅速盘算着,应该说多少?说少了,没多大用,说多了,对方可能不借,但总要多说一点儿,即便打个折扣,也能借得多一些。好一会儿,阿各意识到拉海仍然盯着自己,等着自己的答案,阿各试探着说:“五千?”刚说出口,被自己吓了一跳,五千可不是小数目。但她看到拉海脸上完全是波澜不兴的样子,忙补充说:“大爹,我会给利息的。两分息怎么样?我就借一年。”阿各装作很老练的样子。

“你们多少年不上门了……”拉海没回答阿各的话,他看一眼阿各,又看看阿奶和阿妈,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又说:“我手头没这么多现金的,明天吧,明天在镇上储蓄所门口碰面。我去那儿取了给你。”说着转过头,看着阿各。

阿各再次想,事情竟然这么容易!不由得大喜过望,连连称谢。拉海笑一笑,转过脸,继续看电视。阿各悬着的心放松下来,和阿妈比着手势,阿妈明白过来,脸上也满是欢喜,瞅着拉海,频频点头。拉海只淡淡一笑。阿各去看阿奶,见阿奶仍然严肃着脸,无动于衷似的。

又坐了半个多小时,她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出来。

次日一早,阿各吃过饭,匆匆坐车来到街上。街上只有农业储蓄银行,阿各来到银行门口,并没见到拉海,心想是自己到得早了,就坐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等。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吃早饭时间过了,吃午饭时间过了,阿各始终不敢走开去吃饭,生怕拉海刚好在她走开时到来。渐渐的,傍晚了,落日余晖落在每一张脸上。街上的人渐渐散了。仍然不见人来。这时候,大朵云彩从西山顶飘过来了,云越来越多,越集越厚,颜色也越来越深。街上不多的人都跑动起来,纷纷嚷着,大雨来了,大雨来了!阿各看看天,眉头紧拧着。

“小姑娘,你在这儿等一天了。快回家吧,要下大雨了,我们也要下班关门了。”银行里的工作人员走出来对阿各说。

“你们能再等等吗?我大爹很快就来了。”

“已经超过下班时间半个多小时了,你刚才也说,他快来了。”工作人员说。

银行的卷帘门在阿各身后慢慢关上了。

阿各背靠卷帘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想走,又想着再等一等吧。不多时,大雨落下来了。阿各往后缩着身子,雨水仍然潲到她身上,头发、上衣、裤子、鞋子,很快都湿透了。她立在雨中,一把一把抹掉臉上不断流下的水。

个把小时后,大雨初霁,一轮落日红艳艳地悬在西山头。

阿各湿漉漉地走在街上,湿漉漉地回到家中。阿妈看到阿各,焦急地比划着手势,把她引到火塘边,忙找来衣服,让阿各换上。阿各整个人木呆呆的,身上不断淌下水来。阿各瞅着阿奶。阿奶用看不见的眼睛看着阿各,轻轻叹一口气。阿各说:“阿奶,你早知道他不会把钱借给我们?”阿奶不说话,又叹一口气。阿各两手伸向火塘,火塘里的火红艳艳地烧到她的手指上,阿各猛然浑身一抖。

此后,阿各再没跟任何人借过钱。

直苴附近的东西收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听说阿各在收绣品,会带着绣品到阿各家里去。阿妈会看一看,帮她收一些。但这样的数量毕竟有限,更多的东西,还需要阿各跑到各处山寨里去收,而且,往往越是深山里的山寨,收到的绣品越是特别。阿各想起小时候拔猪草,近处的田地拔光了,就得到更远的地方去。那些遥远地方的草,也往往异常丰沛鲜美。

为此,每过一阵,阿各就会关掉店铺,背上蛇皮口袋,到更远的山里去。

那些山,看着很熟悉,真走进去了,山里却有着无数的陌生褶皱。在这些褶皱里,隐藏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村子。阿各起初有些害怕的,在纠结是不是要阿妈陪着自己去,转念又想,阿妈陪自己去了,那独留阿奶一个人在家?

起初每次进山,阿各都是从家里出发,先在家里吃饱,又在背囊里装上几个阿妈做的荞麦饼,装好雨衣,有顺路的摩托就搭一段,到有客车处,再搭一段。那些车身上溅满泥浆的大客车,见到她摆手,总会停下来的。车上坐满了山民和他们的猪啊鸡啊,有时也会碰到几个穿着彝绣服装的人,大多是中年妇女。阿各和她们攀谈起来,到她们村子了,她们下车,阿各也下车,和她们一起到家里去,买下她们的一些绣品。

靠着口耳相传,阿各对周边的彝绣了解得越来越多,也渐渐知道,哪些地方的绣品是什么图案,一个地方和一个地方的绣品在风格上有些什么不同,哪些人是真正的刺绣高手。遇到这样的刺绣好手,阿各也会和她们请教,当场看她们刺绣。回到店里,阿各回想起那些刺绣方法,还要自己演练一遍。

更多时候,阿各会打听好山里某地赶街的日子是哪天,在那天到街上去。街上人来人往,常有穿彝绣服饰的人。阿各在街上走来走去,偷偷地盯着这些人看,见到自己从未见过的纹样,或者绣工特别精致的,阿各便一路跟随着,找机会和那人聊,看能不能买下她的一身衣服。

这天,阿各来到龙川江边的一处集市。这儿离楚雄市区很远,彝人们仍有不少身着传统服饰。男人们多是短衣长裤,身着羊皮褂、彝绣的大襟长衫,偶尔还穿着兜肚;女的将辫发缠绕在头顶,用长达数米的黑包头裹缠,层层叠叠的堆成圆盘状,装饰有银花泡、银须别子、彩色绒线球,上衣为右开襟窄袖短衣,外套深色领褂,系一件包胸围腰,下身穿一条深色长裤,围腰和领褂上都是刺绣图案。无论是刺绣的大多花卉还是围裙的飘带,都很夸张大胆。阿各在街上走着,左看看右看看,恍若置身万花丛中,一时不知如何取舍。

走到街尽头僻静处,见一位老奶奶坐在台阶上卖鸡蛋。老人身着粉蓝色翻领窄袖上衣,外搭一件黑绒布右开襟领褂,襟边和环肩镶嵌多道花边,围裙上绣有细密的小花,系链为银质,系扣为蝴蝶,虽然看上去有些脏,但图案、做工之精致,仍然一下子吸引住了阿各。阿各蹲在老人面前,不看鸡蛋,只是盯着老人看。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看阿各:“阿妹,买鸡蛋嘛。”

“阿奶,我不买鸡蛋。我想买你身上这套衣裳。”阿各笑着说。

“阿妹不好和我老太婆开玩笑。穿在身上的衣裳么怎么卖?我这老太太的一身衣裳,脏兮兮的,买去做什么?”

“阿奶,我不开玩笑,我真想买你身上这套衣裳。”

“我就穿着这一套衣裳,卖给你了,我光屁股哇?”老人笑起来。

“只要阿奶愿意卖,我給你买一套新的换上,再给你一些钱。”

“阿妹,你怕不是觉得我老太婆可怜吧?我是卖鸡蛋的,你买我几个鸡蛋吧?”老人仰着脸,脸上沟壑纵横,眼睛浑浊,竟有了些许泪光。

“阿奶,我和你实说,我是看你这一身衣裳上的花绣得特别好看,所以想和你买这一身衣裳,不是觉得你可怜……”阿各拉住老人的一只手,心想,这绵软的手,和阿奶的多像啊。

“只是……只是……你瞧瞧,我这一身多脏啊,我提不动水了,好长时间没洗过了。”老人左右打量自己的衣裳。

“没事的,我回去弄就好。”

老人盯着阿各的眼睛看,好一会儿,仿佛终于确认了阿各的心。

阿各先去买了一身新衣裳,回来后带着老人到僻静处,换下了一身衣裳。问老人那一身衣裳要多少钱,老人无论如何不说:“这个是我做姑娘时候缝的一套衣裳了,穿了这么多年了,值什么钱嘛。阿妹,你诚心要,你看着给吧。”

“阿奶,我给你六百块钱吧。”阿各说出这话,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坦然了。她知道凭这套衣裳的花绣,绝对值这个价,何况这套衣裳对老人还有着非常的意义。阿各看着老人,老人却不说一句话,以为老人不愿意。

“六百啊?怕不是我听错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我要卖多少鸡蛋啊!我来街上一回,才卖二三十个鸡蛋,一个鸡蛋五角钱,我要卖多少鸡蛋啊!”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又浮上一层泪花。

最后,阿各以六百块钱外加一套新衣裳,换来了老人的一套彝绣衣裳外加一篮子绿壳鸡蛋。阿各和老人告别后,把仍旧带着老人体温的衣裳折叠好,塞进背包里,提了老人给的一篮子鸡蛋,去汽车站坐车。

阿各以为这算是一段神奇的经历了,她不会想到,接下来的经历,才是他到山里收绣品这么久以来,经历过的最为神奇的。许多年后,她仍会在各种场合和人说起。

那天天气很好,晚霞散开在大半个西边的天空。阿各心情很好,把手里的一篮子鸡蛋数了一遍,刚好二十个。汽车在山路间蜿蜒,不多时,阿各睡着了,仿佛睡了很久,再次在汽车的颠簸里醒来,看到晚霞仍然在天上飘动着,只是颜色更深了。这时候,汽车停了下来。阿各一看,竟然已经到来时的岔路口了,忙收拾东西下车。下了车,没多大一会儿,阿各就发现,认错路口了。这在山里是常有的事儿,以往阿各总是反复提醒自己,得仔细辨认,不然错了路口子,可能就错了几十公里。阿各脑袋里一片空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又不得不信。她茫茫然地往前走着,越来越确信,真是弄错路口子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路边半山腰有一间小小的饭店。阿各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只要有人家,就能填饱肚子,就能睡上一觉。阿各走进店里,店面很小,不过三四张桌子,没人在吃饭,在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生意怕好不到哪儿去。店面还有个里间,只是垂着一道门帘,门帘内依稀透出男女说话声。阿各一面喊着,“有人吗?”一面挑一处离门近的地方坐下。

不一会儿,里间的门帘挑起,走出一个女人来。女人一看就是汉人,穿一身黑,更加衬得皮肤白皙,女人笑笑地打量着阿各:

“小姑娘,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我坐车下错地方了。”阿各一下子就给交了底。

“我就说呢,一般来我们店里吃饭的,都是三两个人,多是开车路过的。你一个小姑娘,不该出现在这儿。”女人四五十岁的光景,声音脆生生的很好听。

“阿娘,你店里有什么菜?”阿各隐约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了。

“哟,你这不是自己带了菜么?”女人笑着说,“实话和你说,今天店里真没什么菜了,只有我们自己吃的菜。你既然带了菜,我给你做个蛋炒饭吧。”

女人话音未落,裤兜里响起一段音乐,女人掏出手机来接了,靠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听得出是女人的丈夫打来的,说晚上不回来了之类的,女人嗯嗯啊啊应付几句,挂了电话,返身回来,发现阿各正盯着自己的手机。

“怎么了?”女人看看手机。

“哎,阿娘这手机挂件真好看!”阿各说,“是阿娘绣的么?”

“这绣花荷包么?”女人低头看一看,脸上漾着笑,“是哟,在这山里开饭店,多的是时间,就自己绣着玩儿。你稍等一会儿,蛋炒饭待会儿就好。”

女人很不客气的样子,从阿各竹筐里抓了两个鸡蛋,挑起门帘,进内屋去了。不一会儿,就听见里屋传出锅铲和铁锅碰撞的声音。里屋是兼做卧室和厨房么?阿各忽然想看一眼,又觉得不礼貌,只是站起来,走到饭店门口东看看西看看。从饭店望出去,远处的树林无穷无尽,树梢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在风里轻轻地摆动。阿各想,今晚真是回不去了,不知道女人能否收留自己一晚,又想自己也该买个手机了,也该给家里买一个,不然这样忽然回不了家,都不知道阿妈和阿奶得多操心。正胡乱想着,身后传来女人脆生生的笑声。

阿各坐下吃饭。女人的手艺出人意料地好,普普通通的蛋炒饭,真算得人间美味。又或许是,阿各太饿了吧。不多时,大半碗饭吃完了,阿各才喘一口气,直起身来,手上的动作变得从容了。

这时,里屋又传出说话声,有一个声音是女人的,还有个声音似乎是男人的。阿各好奇心起,又莫名地有些害怕。

“阿娘,有水么?”阿各喊。

过了好会儿,女人又出来了,脸红扑扑的。在阿各桌上放了一大罐水。另一只手,仍然抓着手机。手机上的荷包晃荡晃荡的。女人看阿各盯着荷包看,竟不走了,和阿各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阿各坐下来。

“小姑娘真喜欢这荷包?”女人说话时笑靥如花。

“真喜欢,图案和绣工都特别好。”阿各如实说。

“哟,你还知道这些?”女人目光中透出惊异的光彩。

阿各于是将自己从读书到在楚雄市里开服装店的经过略略叙说一遍。女人听得很认真,中间还频频点头:“我年轻时候也想过开服装店,只是转来转去,服装店没开成,倒开了一家小饭店。”女人说着,神情里有一丝儿怅惘。

“现在开服装店也来得及啊。”阿各喊着一嘴蛋炒饭说。

女人摇一摇头,神情虽是怅惘的,脸上却浮着笑意。

“阿娘,我能看看你的手机挂坠么?”阿各说。

“这有什么不可以嘛。”女人说着,将手机递过来。

阿各放下筷子,捧了手机,细细地那悬着的小小荷包。荷包是心形的,两侧和心尖儿上,各挂了一绺红红的流苏,图案是在白色底板上用包针、套针、游针等绣出石榴花,石榴花和传统的图案相比,已经过了很大的革新。虽然整个荷包很小,却无疑凝结了女人的许多心血。只是,这荷包是女人绣的,怎么会挂在女人自己的手机上,而不是送给她心仪的男人呢?阿各这么想着,反倒是自己脸上一热。女人坐对面,仿佛窥见了阿各的心思。

“既然你见过那么多彝绣,怎么会稀罕这个。”

阿各又看了一眼,才将手机连同荷包还给了女人。

吃完了,阿各要付钱,女人摆一摆手,“留下这一筐雞蛋吧,怎么样?”

鸡蛋是老人硬塞给阿各的,阿各不忍心推却。拎着这么一筐鸡蛋走在外面,委实不大方便,女人如此说,阿各求之不得。阿各谢过女人,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边,看看外面残存的余晖,又回过头来,“阿娘,我没地方可去了,你能让我在这儿住一晚么?我付钱给你。”

“住这儿?”女人稍微一愣,朝门帘的方向瞥了一眼,“这儿没法住的。”

阿各心中一冷,看看外面无尽的大山,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我带你去一户人家吧。她家地方大,再说,她家有你喜欢的东西。”女人提高了声音说,嘴角微微一弯。

“有我喜欢的东西?”阿各说。

“你跟我来吧。”女人让阿各先出门后,关上饭店门,却没上锁。

阿各紧跟着女人,绕到饭店后,树丛中露出一条石阶小路,一级一级往上,转了好几个弯,一座大宅出现在眼前。土基围墙上的白色石灰掉了好几块,大门的油漆更是剥落殆尽,露出灰暗的木色。即便如此,那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和那高高的门楼,仍然说明,这是大户人家。

女人敲了敲门,不多时,听见院子里远远传来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个身着彝绣上衣的小姑娘。

“伊嫫妮绣,有个喜欢彝绣的小姑娘,刚到我家里吃饭,现在赶不上回家的汽车了。让她在你家住一晚?”

女人说话时,叫“伊嫫妮绣”的女孩儿,一直盯着阿各看。

“就是你么?”伊嫫妮绣说着,朝阿各笑一笑,“随我来吧。”

伊嫫妮绣也不再和女人多说一句,转身就往院子里走了。阿各看看伊嫫妮绣,又回头看看女人,一只脚快进了大门,一只手被女人拽住了。

“这个给你,看你那么喜欢。”女人说着,把一件东西压在阿各手上。

阿各借着暮色低头一看,是女人手机上的荷包。还没说一声谢,女人已经在她身后关上大门。一阵风从院子里吹来,阿各打了个哆嗦。院子真大啊,挤挤挨挨的草木,开花的不开花的,都显得繁盛异常。暗沉沉的暮色给一切草木披上了一层幻景般的色彩。阿各急忙循着足音,跟上伊嫫妮绣的脚步。

紧赶几步,气喘吁吁了,才看到伊嫫妮绣站在一棵山茶花树下。阿各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繁茂的山茶花。此时已是初冬时节,山茶花上缀满花苞,一小半花苞已经展开了,即便被浓重的暮色笼罩了,阿各仍然看到,那些绽开的山茶花宛若无数猩红的嘴唇,从黑暗里一朵一朵吻向她。又一阵晚风吹来,阿各看到,山茶花一瓣一瓣飘落着,有些落在了伊嫫妮绣身上,有些忽忽悠悠地,落到了她的脸上和手上。她想要抓一片,那猩红的落英,竟如鬼魅一般,倏忽之间,已随风而逝,淹没在绿油油的草丛间了。

“快走吧!耽搁久了,我阿奶会生气的。”伊嫫妮绣催促道。

阿各看伊嫫妮绣,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兴许还要小几岁,却有一股特别的威压,让她不能反抗。又随着伊嫫妮绣走了七八分钟,拐过了好多花木和房子,来到一处小小的院落。院子里巨木参天,阿各默默数一数,整整有十株之多。树冠稀稀疏疏,早已掉光了叶子。阿各想凑近看,却被伊嫫妮绣制止了。

“是滇朴,”伊嫫妮绣说,“我们快点儿吧。”

阿各想起,直苴赛装场上那些高大的树木,也是滇朴啊。

这样一个小小的院落,竟然如此密集地栽种了这么多高大的滇朴,不能不说是奇事一件。然而不容阿各多想,伊嫫妮绣已经将阿各引进院中小屋。屋子倒无甚奇异之处,屋当中也是一个老火塘,火塘上悬着一把黑黢黢的水壶。相比阿各家里的,只是略微大一些。火塘边围着一圈人,都是女人,个个容颜美艳无比。阿各又数一数,一共八个,加上引路的伊嫫妮绣,再加上自己,刚好也是十个。正胡思乱想着,伊嫫妮绣已经介绍完了阿各。女人们都盯着阿各。

阿各不由得有些紧张。这时,在座的女人们无声地让出一个位置来,阿各一看,那位置紧挨着一位老人。老人戴黑布包头,衣裳也是黑色的,通身花绣不多。黑布包头底下,露出几绺白发。老人指一指身边的位置,阿各像是被谁推着,来不及推让,便坐到了那位置上。女人们不说话,仍然笑笑地看着阿各。

阿各看她们,在火光的映照下,真是一个个光彩照人。个个头戴公鸡帽、着右开襟窄袖衣、齐胸或包胸围腰。别的不说,单说那公鸡帽,这么多人的,竟没有两顶是相同的。帽子前檐以或红或蓝的丝线绣出牡丹花瓣层叠纹,两侧对称绣凤凰、蝴蝶、双鱼、缠枝花卉等,帽顶部绣一“寿”字,外檐绣鱼鳞纹、羽纹、如意、齿纹等,无不色彩艳丽,层次分明,栩栩如生。此外,还配以毛线璎珞、彩带、银泡、银链、银铃等作为点缀装饰。

这公鸡帽和彝人的传说有关:古时候曾有一对彝人青年彼此深爱,在森林中约会时遇到魔王,小伙子被魔王杀死,姑娘不愿遭受魔王的凌辱,急急忙忙往寨子里跑,跑到寨子边,寨子里的公鸡刚好打鸣,一下子把魔王吓跑了。小姑娘见魔王害怕公鸡,就抱了公鸡到树林里,公鸡一叫,小伙子复活了。由此,公鸡帽成了彝族少女的标志。

同时见到这么多女孩儿头戴绣工如此精致的公鸡帽,对阿各来说,还从来没有过。阿各想,莫不是进了黑彝族的家里?听阿奶说过,早在明朝崇祯年间,彝人中就有李氏土司崛起,沿袭了近四百年。

女人们看着阿各发愣,有人打破沉默:“小姑娘,听说你喜欢彝绣?”

“我从小就喜欢,现在帮同学在做一家服装店,服装不好卖,无心插柳,倒是卖了一些彝绣的服装和饰品,最近才开始到山里收彝绣……”阿各一面说着,一面注意众人的表情,看众人点头,心中才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我们这儿,也有不少彝绣,你要不要看看?”

“那再好不过了!刚才我在路边那饭店吃饭,老板娘就说,你们这儿有我喜欢的东西。”阿各看到众人脸上闪过不易觉察的表情。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又一个接一个进来,她们手里拿着各自的绣品,有衣裳(云南话,衣裳指上衣)、裤子、裙子、披风、鞋子、头帕、裹背、儿童肚兜等,无一不让阿各叹服。

且这些绣品,看上去似乎都还没怎么穿过,崭新的气息仍然沉浸在每一根丝线的脉络里。阿各抚摸着上面的花纹,顺滑细腻,自然天成,仿佛不是绣出来的,倒像是将山野里的花卉剪切了,拼贴上去的。

看过这些彝绣服装,又有人递上一卷布轴,几个人缓缓展开来,渐渐看清,绣的是山茶花,却不是一朵一朵摆置在一起的山茶花,而是一整株山茶花树。这不就是进到小院前看见的那一株山茶花树么?枝叶扶疏,光影斑驳,光影的变化带动着每一片叶子的色泽变化,淡绿、浅绿、浓绿、墨绿,绿和绿的细微差别在一根一根丝线间体现着。一朵一朵山茶花硕大,饱满,汁水淋漓,正绽开着的仿佛正要开得更大,垂着头的仿佛正要掉下一瓣两瓣来。只要轻轻一阵风,那些硕大殷红的唇,便会缓缓坠落,几乎听得见那落地时的一声:“啪——”

山茶花树下,隔着一段距离,站着一位身着全套彝绣服装的少女。头戴公鸡帽;衣裳和裤子以黑布为底,在衣环肩、衣尾、袖口、胸襟镶贴了三四道彝绣花边装饰,领口镶一圈缀须银泡,纹饰是火焰纹;围腰上则绣着花卉纹,边沿镶嵌着一圈银花泡,与衣裳、帽子上的银饰连缀成一片;裤子自膝盖以下绣有六七道花边装饰,上面挑绣着人形舞蹈纹,与衣裳上的图纹遥相呼应。女孩儿背对着观者,从侧脸看,仿若引阿各进来的女孩儿伊嫫妮绣。她微微仰着头,注视着一朵摇摇欲坠的山茶花。山茶花的红,少女脸颊的红,遥遥呼应。

阿各看着这大幅绣品,生怕一呼吸,那枝头的山茶花便会扑簌簌落下,坠入少女的眼眸深处。

夜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火塘里的火苗乱乱地卷动,吹动布面上的山茶树,一朵一朵山茶花,迟缓地晃动着,转瞬之间,落英缤纷,而树下的彝人少女,仿佛转过脸来了,如水的眼眸正瞅着阿各……阿各低低惊呼一声,从布面上抬起头来,看到少女伊嫫妮绣正看着自己。

“这是我们大家一起绣的,各人手艺难免不一样,你还没看到我阿奶绣的,那才真叫做好呢。”伊嫫妮绣微微一笑,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骄傲。

“小娃家家,瞎说什么。”有人嗔怪伊嫫妮绣。

女人们七手八脚,很快卷起了长卷。阿各看着那么长的布幅一点一点被卷起来,仿佛看着一个浩大的世界消失在眼前。伊嫫妮绣的话让她难以相信,心想,这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比这更精彩的刺绣?

“你不相信吗?”伊嫫妮绣见她不言语,又说。

“不是……我相信……”阿各被看穿了内心,不禁有些慌乱。

“其实你还是不相信。”伊嫫妮绣嘟着嘴。

“我相信,我怎么会不相信呢?”阿各连忙辩解。

“只是呀,你相信也看不到。”伊嫫妮绣的语气里透着失落。

“看不到吗?我是真想看看。”阿各被伊嫫妮绣激起了好奇心。

“阿奶……”伊嫫妮绣语带撒娇,目光转向阿各身边的老人,“你就让她看看嘛。我也想看看。好多年没见你拿出来过了。”

自从进到小屋里后,阿各一直忙着看各种绣品,一直没怎么注意身边的老人。老人始终沉默着,黑包头黑衣服,黧黑的脸皱纹堆叠,整个人仿佛是暗夜的一部分。只有火塘在夜风偶尔的吹拂下,才会将她照亮。

老人转过头来,看着阿各。

阿各看到她的目光,仿佛一座漆黑的山里射出的两道光亮,幽幽地笼罩在阿各身上。老人朝火光摊开一只手掌,阿各下意识地伸手握住。

“阿奶,我想看一看伊嫫妮绣说的那件绣品。可以么?”

半晌,老人悠悠地点一点头。

“哎呀,太好了!”最先喊起来的,是伊嫫妮绣。

伊嫫妮绣和两个女人出门去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再看余下的众人,一个个攥着拳头,脸上显出期待的神色。阿各的好奇心越发被吊了起来,不知她们会拿来一件怎样的绣品。

不一会儿,脚步声近了,伊嫫妮绣走在前面,身后跟著两个女人。女人手里捧着一只长方形的白羊皮匣子。匣子传到老人面前。阿各看到,匣子四角嵌着蓝色盘花。这是用布条盘出的纹样,再用针线钉牢。盘花的绣法源远流长,虽说技艺不算繁杂,但看似简单的剪布条、编带子也绝非一日之功能够成就。匣子里隐隐传出一股异香,阿各的心怦怦跳着,迫切地想让老人赶紧打开匣子。

老人却慢条斯理地,将匣子搁在腿上,两只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匣子,手掌和匣子摩擦的声音,在这静夜里,仿佛一阵又一阵细雨。众人似乎都屏着呼吸,只有柴火燃烧的呼呼声应和着这声音。

好一会儿,老人两眼凝神,打开羊皮匣子的盘扣,掀起盖子,两手托出一个蓝色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男性肚包。

阿各略略有些失望。阿各自然是见过肚包的,知道这是女子绣给心爱的男子的,寓意着瓜瓞绵绵、清洁平安、吉祥如意、福寿绵长。再看老人手里的肚包,色泽有些暗了,显见得年代久远了。火光摇曳,在肚包上倏忽晃过,肚包上闪过一层光亮。这让阿各颇有些吃惊,肚包上由一条瓜瓞串联起山茶花、牡丹花、石榴花、卷草花、八角花、马缨花等,图案虽然密集,却各有位置,彼此呼应,在这方寸之地,丝毫不显得拥挤。除此,阿各似乎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但看众人注目着肚包的表情,都有些沉重。

“阿奶,这肚包有什么故事么?”阿各说。

“这肚包啊……”老人托着肚包,微微靠近老火塘,伸手摸了摸肚包正面的一只口袋,又摸了摸侧面一只隐藏的口袋,这倒是奇巧之处,若非老人将手伸进去,阿各绝对发现不了肚包侧面还会有一只口袋。阿各看看肚包,又抬头看着老人,等着老人说下去。

“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刚结婚,年纪还没你这样大。小姑娘,你有喜欢的人了吧?”老人转头看看阿各,阿各脸上一热,好似一条火苗舔到了脸上。

“还没呢。”阿各否认着,脑海里却迅速浮过一个人的脸。

“我们那时候结婚早哟,”老人说,“那时候不太平,到处打战,到处抓壮丁。我让丈夫少出门,他确实也很少出门,只偶尔出门一趟,拿家里的东西到街上去,换些必需的东西回来。哪里想得到,就在一个街子天,他走了就再也没回来。等了一夜,到第二天一早,才有寨子里的人来和我说,他被抓了壮丁了。我眼前一黑,忙问是什么部队,到哪儿去了?寨子里那人一问三不知。那年我刚生下第三个小娃,还在喂奶,常常一边抹眼泪一边喂奶。第三个小娃不吃奶了,会爬了,会跑了,丈夫仍然没回来。我越来越着急,越来越心冷,又觉得那样下去不行,要好好活下去,就开始做这个肚包。从养蚕开始,从种麻开始,所有的布是我纺的,所有的丝线是我搓的,一天一天,肚包一点儿一点儿成形,我想着,肚包做好了他就回来了。所以我想快快地做。我又怕肚包做好了,他还没回来,所以我只能慢慢地做。我又想快又不敢快,又想慢又不敢慢,这就这样做了十年。整整十年,做好了这只肚包,他还是没回来……”

夜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火塘里的火苗乱乱地卷动。火苗卷动着,仿佛要延烧到肚包上面。色泽暗沉的肚包,一时间金光耀眼。

阿各听完老人的故事,再看肚包,才渐渐看出不凡之处,叹之赞之,都觉不足。那连绵的瓜瓞,仿佛是漫长岁月里的千回百转,而瓜瓞上盛开的花卉,仿佛是一个一个充满期盼的日子。阿各转而想起阿奶的故事,不由得怦然心动。

一个想法,在阿各心里萌生出来。这想法吓了她一跳,然而,一旦萌生了,就再也根除不尽了。阿各坐不住了。

“伊嫫妮绣,你能带我去一下厕所么?”阿各说。

伊嫫妮绣看阿各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不出一声,带着阿各走出小屋。

“伊嫫妮绣,我想买下这只肚包。”

“那怎么可能?那是阿奶最心爱的东西。”

“真像你说的,这肚包比那幅山茶还要漂亮,我是真心實意想买下来。你知道,我们彝人一旦不在了,所有的东西都要和他一起烧了。当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买去了,可以更好地保存。我不会把它卖给别人的,就好好保存在我的店里,你们所有人,什么时候想去看都能去看。”

“可我不敢说啊,还是你和阿奶说吧。”伊嫫妮绣撇一撇嘴。

阿各先回小屋去了。阿各站在小院里,抬头看看天。落尽叶子的高大滇朴,疏朗的枝丫伸展开着,一颗一颗星星仿佛点缀其间的果实。阿各想了想,决定还是和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各重新回到老人身边坐下。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伊嫫妮绣和众人说了,众人盯着阿各,似乎已经知晓她的想法。

“阿奶,我想买下这只肚包,”阿各鼓足勇气,把刚刚和伊嫫妮绣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想了想,又说,“我也有阿奶,她年轻时候也会刺绣,我阿妈说,她的刺绣在我们直苴村是数一数二的。后来我阿公要去赶马,她没让阿公去,可有一天,阿公上街后,听说也是被抓了壮丁,再没回来,我阿奶眼睛都哭瞎了。如果她还看得见,兴许也会给我阿公做这样一块肚包,等着我阿公回来……”

“唉……”老人叹息一声,对阿各的要求不置可否。

“我知道,光这么说太没诚意,我想起一个故事……”阿各咬一咬牙,努力从记忆中搜寻着那些遥远的名字。

“我小时候在同学家看过电视剧《西游记》,唐僧师徒到灵山后,如来佛让阿难和迦叶给他们传经,阿南和迦叶两位尊者说,圣僧东土到此,有什么人事送我们啊?快拿出来,好传经给你。唐僧却说,弟子从很远的地方来,什么也没准备。两位尊者听了,就将无字真经传给他。后来唐僧师傅发现上当,重新返回灵山,唐僧将唐朝皇帝赐的紫金钵送给两位尊者,这才取得有字真经。我愿意像唐僧取经那样,用身上全部的钱,来换阿奶这一块肚包……”

听阿各做腔做势地讲完,众人都笑,不知是笑她掉书袋,还是笑她的执着。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阿各就被叫醒了,睁开眼,是伊嫫妮绣,正微微笑着看着她。伊嫫妮绣从火塘的炭灰里扒拉出几个洋芋和两根玉米,吹一吹后,洋芋和玉米都烤得黄熟了,透出暖热的香气。无论小屋里还是小院子里,都不见一个人影。“其他人呢?”阿各问。伊嫫妮绣笑一笑,并不言语。吃过早饭,仍由伊嫫妮绣引导着,出了院子。

走到昨晚见到的那株高大的山茶花树下,阿各发现,山茶花瓣落了一地,一片一片瀦集着雨水。昨晚下了这么大的雨,阿各竟一点儿没听到。

在昨天下车处等了不多一会儿,汽车来了,回头看伊嫫妮绣,已经找不见人影。汽车里空空荡荡的,摇摇晃晃行驶在山间,不多一会儿,阿各又睡着了。待她醒来,车厢里已经挤满了山民和鸡啊猪啊,是一个热闹的小小人间。阿各看看怀里,羊皮匣子仍然被她紧紧抱着。此时,阿各已经身无分文。羊皮匣子里的肚包,注定成为她今后创建的“锦上文化”里的镇社之宝。

后来,常有人问起那块肚包的来历,阿各总会和人讲起这个梦境一般的故事,但她从来没和人说过,究竟用多少钱,才买下的那块肚包。

时间匆匆而逝,阿各已经多次进山收过绣品。阿各渐渐清楚,哪些绣品是能卖的,哪些绣品是不好卖的,哪些是虽然不好卖,但多花些钱也要收来的。日积月累,那些收来的绣品,被阿各一一陈列在服装店里。那只白色羊皮匣子,阿各放在店铺最里面的玻璃柜里,只有让阿各觉得合适的人,阿各才会打开玻璃柜,端出羊皮匣子,请出肚包让他们看一眼。十年的功夫,果然不一般。那晚在众多绣品中,肚包的突出还不是那么明显,回到店铺后,阿各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次从山里回来后,阿各好一阵子没再进山。她在空闲的日子里,尝试着复制收来的这些绣品,一来可以售卖,二来可以磨炼刺绣技艺。走了那么多地方,看了那么多绣品,再自己做起来,和之前的感觉自是大为不同。

转眼又快过年了,店里的样子,和阿呷离开前,已大大不同。不知道阿呷怎样了?说好的半年给她结一次账,如今都一年半了,阿呷却一直没消息,自然也就没法结账。为了方便联系,阿各买了手机,还一次性买了两个,一个自己用,一个给阿妈用。本以为买了手机就能打电话了,想不到买了手机还要买手机卡,还要不断给手机充钱。阿各对着说明书,鼓捣了好几天,才学会怎么使用。

回家后,阿各将另一个手机给阿妈,阿妈先是不要,经不住她的一再劝说,才收下手机。她又想尽办法教会阿妈用手机。阿各这才知道,教阿妈用手机可比自己学着用手机困难太多太多了。阿妈并不是天生的聋哑人,之前是读过小学的,自然识得一些字,只是多年不用,全然生疏了。阿各不得不让她把这些丢失的汉字一个一个捡起来,一个一个用按键呈现在手机上。学了好几天,阿妈终于给阿各发出了第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只有两个字:“阿各”。听到短信铃声响起,阿妈和阿各都热泪盈眶,阿各用一个夸张的姿势拥抱了阿妈。阿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们一向是羞于如此直接地表达情感的。

这是二○○四年的冬天。从此,阿各和阿妈,隔着山山水水,能用手机联系了。

但没有阿呷的手机号,阿各仍然没法和阿呷联系。兴许过年了,阿呷会回来吧?说不定哪一天,阿呷会忽然出现在店里。这店铺她付了三年租金呢,总不会就这么消失了。然而,没等来阿呷,倒是把阿呷的表哥等来了。

阿各不知道阿呷的表哥叫什么名字,见他走进店来,一时间愣住了,手里捏着绣片,站起身来,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阿呷的表哥听说阿各没有阿呷的手机号很惊讶。

“原本我过来,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阿呷的消息,”龙哥说,“想不到你连她的手机号都没有。我给你吧,你和阿呷说,要她在上海多保重。”

龙哥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在阿各脸上定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阿各想,这俩人怎么回事呢?阿各想打电话给阿呷,转而又想,还是先发条短信吧。“阿呷,我是阿各,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在上海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刚才龙哥来过了,是他把你的号码给我的。”想了想,把最后两句话删了,才将短信发过去。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阿呷始终没有回音。阿各拿起手机,看着阿呷的号码发了会儿呆,决定打过去。拨通了,铃声持续地响着,响在一个遥远的虚空的世界里,始终没有回音。

黄昏正在到来。阿各一面注意着抽屉里的手机有没有短信声音,一面在柜台后面绣绣片。绣片上一片橘色的夕光,真是好看。现在整条南北走向的小街都氤氲在这样橘色的夕光里。服装店坐东朝西,从街上走过的人们,一个一个的影子都会从服装店里的瓷砖地面上滑过去。其中一个影子没滑过去,停住了,进到店里。阿各抬起头,看到一位穿一身淡蓝棉布长裙的女子。

女子身材瘦削,颀长,脸色白皙,眼睛黑亮,齐肩长发顺滑地披在耳后。看样子,应该比阿各年长十来岁。

“你好,你想要什么?”阿各停下手中的活儿。

“随便看看。”女子说话很轻,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很清晰。

阿各注意到,女子脚上是一雙手工缝制的绣花鞋,鞋面绣有马缨花,鞋底也是手工的,不同于许多这类鞋子,鞋底是塑料的,而是用苦楝树的种子将布一层一层粘合起来后,用麻线纳成的。女子走路像猫一般悄然无声,身上有一种冷冷的气息。阿各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走来走去,猫似的不发出声音。

女子停在那些无人问津的绣品前,伸出露出青筋的手,用两个纤长的指头捏住绣品,轻轻地翻动着。阿各看到,她的目光定在绣品上,一件一件,从儿童肚兜到绣花鞋、鞋垫,无论那些绣品品相如何,无一被她遗漏。

“这些,你卖么?”女子扭过头,目光落在阿各脸上。

“你要……买这些?”阿各听到自己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

“卖么?”女子仍然盯着阿各。

“都是彝人山民用过的,旧了,脏了,没人买这些。”

女子听阿各说完,不发一语,仍旧定定地盯着阿各。

阿各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又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

“既然没人买,你怎么会把它们摆在店里?”

“我喜欢这些,你看这些图案多好看啊,即便没人买,那又怎样呢?”

女子看着阿各,抿着嘴,眼中尽是笑意。

“我也喜欢。”女子说,“我从小就喜欢这些。所以才问你卖不卖。有时候,我在街上看到穿着这些衣裳的人,都能跟一路。”

“你是……”阿各思绪翻腾,虽然觉得太过巧合,仍然在一瞬间,想到十多年前那个赶街的日子,想到街上那个尾随了自己一路的汉人女孩儿,即便错了,又怎样呢?阿各心念及此,问道:“你是不是上海人?”

女子睁眼瞅着阿各,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

“我现在是云南人了……可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晓得有没有认错人……”阿各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十多年前,我和阿妈在永仁街上,遇到一个汉人女孩儿,她跟了我们一路……”

“你阿妈是不是……”女子寻找着词语,不由得舞动着手,“是不是不会说话?我们三个站在街上,就这么比划着。别人看我们,一定把我们当成疯子了。”

“真是你吗?竟然真是你!”阿各不由得抓住女子的一只手,激动得快要蹦起来了。“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你……”

“在碰到你们后没多久,我就被我爸带回上海了。回到上海,我也经常想起你们,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们了。”

“怪不得再也没遇见你。我还给你做了好多双绣花鞋。那次我们刚分开,我就想把脚上的鞋子送给你,可那双鞋子脏了,没法送给你了,而且回头去找你,找不见你了……”阿各说着,从柜台底层翻出几个纸盒,打开来,是一双比一双大一些的绣花鞋。鞋子排在玻璃橱柜上面,仿佛一连串过往的岁月。

“我完全想不到这些。”女子一双一双拿起鞋子看,眼睛里闪着泪光。

“你怎么可能会想到呢?”阿各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那是我第一次赶街,第一次穿那套彝绣衣裳,那是我阿妈花了好长时间才做成的。满大街的人啊,就你对我说,我那身衣裳特别好看……后来我特别后悔,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要不是你那么说,说不定,我就不会去山里收这些彝绣的东西了……”

“我也记得那天,很多细节我都记得,那是多遥远的事了啊……我叫郁青兰。你叫什么?”女子背对着夕阳,最后的一抹夕光,把她的影子剪贴在地面上。

第四章青兰

彝绣故事(四)诸葛南征

公元二二三年(蜀汉章武三年)夏四月,刘备病逝。五月,刘禅即帝位,改元建兴。六月,益州郡汉族豪强雍闿策动少数民族头领孟获等人共同叛乱。

蜀汉丞相诸葛亮制定“北抗曹魏,东和孙权”的战略,于十月派邓芝到东吴修好。次年,诸葛亮积极整备军队,于公元二二五年,亲率大军两万多人,兵分西路、中路和东路向南方挺进。

这天,他们整日在行军,并没发生任何战事。行军途中,几个彝人行色匆匆,见到诸葛亮的军队,纷纷躲避。诸葛亮让人喊住他们,带到跟前来。问他们是做什么的,几个人低眉束手,很紧张的样子。诸葛亮说了一番安抚的话,几个人才渐渐平复了情绪。攀谈起来,才知是为躲避战乱,想要逃亡更深的山里。诸葛亮让军士给了他们一些吃的和衣服,向他们打听当地风俗。其中一位老者,讲述了自己民族的来源:

据说有一个妇人,名叫沙壶,居住在哀牢山下,常年以捕鱼为生。某日,在水中触到一段沉潜的木头,忽有所感,就此怀孕,过了十个月,产下了十个男子。后来那段沉潜的木头化作龙,从水里出来,找到沙壶问:“你为我生的儿子,现在哪儿?”十个儿子中,九个都被惊吓到了,只有小儿子没离开,陪龙坐着。龙靠近他,爱怜地舔舐他。沙壶说,因为他陪着龙坐过,就给他起名叫做“元隆”(也称为“九隆”“九龙”),翻译成汉语,就是“陪坐”的意思。元隆一天天长大,强壮英武,被众人推举为王。如今,我们都以元隆为祖先。

诸葛亮听完,若有所思,又说了一番安抚的话,让几个人离去了。

傍晚安营扎寨后,诸葛亮处理完军务,坐着木轮小车,让兵士推到林地空处。想起白天见到的几位百姓所说的彝人先祖传说,诸葛亮传令兵士,去取笔墨。兵士转身时,又被他喊住,叮嘱兵士,砚台就用前阵子刚刚获得的苴却砚。兵士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一用所需俱已备齐。诸葛亮站在案几前,将心中所想象的图景,画在一块长长的布匹上,这是几天前几位彝人老百姓赠予的火草布。

日色昏暗了,诸葛亮方才搁笔。

后历经多次战事,诸葛亮始终将那日所绘图谱带在身边。战事平息后,诸葛亮让孟获、孟琰、爨氏等参加蜀国政权,并将当日在山中所绘的《龙生夷图谱》和成都瑞锦赐给孟获,孟获感激不尽。末了,诸葛亮又让这些将帅的妇人到蜀国学习汉族的刺绣工艺,学成后,可回乡将刺绣技艺传给彝人女子。

话说时光荏苒,一年以后,孟获夫人学成归来。

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大基山中,眼看离家不远了,人困马乏,恰巧这时候,一场大雪突然降临。孟获夫人传下命令,众人就在山中歇息,待明日雪晴了再赶路。有兵士来报,附近有一山洞,广阔幽深,可容纳百人。孟獲夫人大喜,传令众人前往山洞,草草打扫干净后,就在洞中歇息。

山洞外,兵士们砍来树枝,搭成尖塔似的一大堆。

树枝点燃了,火苗腾腾升起,雪花还在飘落,纷纷扬扬,还未触到火苗,便已消弭无踪。众多彝人兵士,围着篝火打跳,砰砰砰的脚步声,震颤着大地,就连飘落的雪花,也被震得东倒西歪。

火光涌入山洞内,洞内影子幢幢,温暖如春。孟获夫人还没入睡,听着兵士们铿锵的脚步声和拙朴的歌声,再看看洞中浮动的火光和人影,心有所感,想起诸葛丞相所赐的《龙生夷图谱》。图谱虽不在身边,但所有细节,早已深深印在她的心里。她喊过随从,找来绣针和丞相所赐成都瑞锦。

孟获夫人飞针走线,一夜之间,《龙生夷图谱》再现在华丽的成都瑞锦之上,一条金龙活灵活现。山洞外雪晴了,青山隐隐,雪色点点,仿佛换了人间。曙光如水,流入山洞,龙仿佛活过来了,在山洞中自在游弋着。

自此以后,孟获夫人,被彝人尊为刺绣女神。

——改编自《彝绣:“中国彝乡·滇中翡翠”楚雄彝族刺绣文化览胜》,云南人民出版社

到处是山,到处是树,树高高地伸向天空。斧头一次又一次挥向树根,树根一次又一次交出新鲜的伤口。伤口里新鲜的木头气味儿,让郁青兰着迷……郁青兰喜欢混在伐木工里面,坐上大卡车,摇摇晃晃地,从场部开往深山里。这一卡车农场的工人大多是知青,有北京的、河北的、山东的、江苏的、浙江的、广东的,都是到云南楚雄来支边的,唯独郁青兰来自上海。

郁青兰六七岁,她是随支边的父母过来的,她爸爸是这个工人近万的农场的场长,她妈妈是农场的会计。她在上海出生没多久,便随父母到云南来了。虽然父母一再和她说,她是上海人,她以后是要回上海去的,但她对上海,实在没有多少概念。父母经常和她讲石库门,讲百乐门,讲外滩,讲苏州河、黄浦江,可她只知道这无穷无尽的大山和金沙江、龙川江。

太阳偏西了,工人们才伐好木头,装好车,三三两两爬到堆满原木的卡车上,抓紧了,坐稳了,摇摇晃晃往场部走。司机老黄是本地人,坚持要青兰坐副驾驶座,青兰不答应,一定嚷嚷着和工人们坐车上。

“那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你坐上面,我也不敢开啊。”司机老黄摆着手,皱着眉头,“你再这样,下次我可不带你来了。”

青兰没办法,只得坐到副驾驶座,嘟着嘴,不吭声。老黄也不管她。回程不比来的时候,车上装满原木,更要小心驾驶。一路上急弯、陡坡,泥坑众多,即便是有着多年驾龄的本地司机老黄,也不敢掉以轻心。青兰见老黄不理自己,渐渐也就收了小孩子心性,只顾看路上的风景。往返走的路不一样,或许是回程时有负重,老黄选的是一条相对平缓、里程更远的道路。

和来时不同,一路除了山石树木,还有些村寨。村寨多还是茅草房,偶尔有瓦房。汽车开过去时,常有小孩跟着一路跑,也有男男女女站在远处望。青兰看着他们,他们却并不看青兰,只是看着轰隆隆开过去的汽车。

“他们穿的衣裳怎么和我们的不一样?”青兰说。

老黄似乎没听见,半晌不说话。

“他们是彝人么,穿得当然和我们的不一样。”

“老黄,你不也是彝人么?你怎么和他们穿得不一样?”

青兰打量着老黄,老黄目视前方,不看他。老黄其实才二十多岁,穿着和农场的年轻工人们差不多,一样的军绿色裤子搭配白衬衫。

“我在农场工作么,和他们当然不一样。”老黄说。

“为什么工作了,就穿得不一样呢?”青兰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还不是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那你不喜欢穿他们那样的衣裳么?”

“不喜欢。我喜欢穿现在这样的。”

“可他们穿得比你这样的好看呀。”青兰说。

“你真觉得他们的衣裳好看?”老黃快速地瞥了青兰一眼。

“当然好看。我看到他们站在房子边上,女人和小孩儿,花儿一样,多好看哪!在这样的地方,就该穿这样的衣裳啊。”

老黄目视前方,专心把握着方向盘。

“很多人和你想的不一样。”老黄说,“其实我也觉得他们穿得很好看。但很多外面来的人不觉得,他们觉得这样太土了。这些年外面来的人太多了,这样想这样说的人太多了,渐渐的,本地人也这么觉得,大家就不这样穿了……”

“怎么会呢?”青兰说,“我觉得真是特别好看。”

“嗨……你是小孩儿嘛。”老黄笑。

“我都七岁了,不是小孩儿了。”

“那怎么不是小孩儿?才断奶几天?”

“你才断奶几天呢!我就是觉得这样的好看。”青兰有些着急地辩驳。

老黄看着前方,不再言语,只是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我每天都在场部里待着,我妈成天看着我不让我出门,真是闷都要闷死了。我妈总说,农场里什么没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医院、理发店、供销社、电影院,想去哪儿去哪儿,为什么你非要往外走。可那些多没意思啊。”

“你不喜欢电影院?”

“电影都是假的,假的哪有真的好看?”

“你这小姑娘!”老黄又瞥一眼青兰,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汽车在崇山峻岭之间不断往前。有些路段布满一人多高的杂草。汽车轧着杂草开过去,无数的蚂蚱和蟋蟀飞起,无数的翅膀扑棱着,夕光照射在翅膀上,闪烁着碎银子般的光亮。青兰看得呆了。

“老黄,你什么时候回家?”青兰说。

“你又想做什么?”老黄瞥青兰一眼,“我家那儿可不砍树,没什么好看的。”

“谁要看砍树了?”青兰说,“我现在不想看砍树了,我想去看看你们村里人的衣裳。村里有人穿我们刚才见到的那种绣花衣裳吧?”

“你还真喜欢这个啊?”老黄说,“有啊,很多老人都那样穿,不出来工作的女人和小孩也那样穿。”

“那你带我去,”青兰说,“我想去看看。”

“行啊,你和你妈说一说,她答应了我就带你去。”

青兰噘着嘴,不说话了。

老黄看一看,嘴角浮上一丝得意的笑。

太阳快落山时,汽车终于开进农场。

四周青山默默,夕阳正无比真实地下坠,正无比真实地带来又一个黑夜。

“你怎么在这儿啊?!”一个声音恍若从宇宙深处传来。

青兰转过身来,懵懵懂懂,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夕阳朝自己跑过来。近了才看清,是刚刚和她分开不久的老黄。

“你发什么呆呢?”老黄抓住青兰的一只胳膊摇晃着,“你爸你妈,都在大礼堂呢。你妈到处找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在大礼堂做什么?我还说你们都去哪儿了。”青兰说话梦呓似的。

青兰连电影院都不喜欢,自然更不会喜欢大礼堂了。在她看来,大礼堂是无聊的大人们待的地方,她是不会去的。现在却由不得她不想去。她被老黄抱上单车,一路疾行,只觉得周身的天地都要飞起。跑过大礼堂前的广场,推开大礼堂的门,嗡的一声,一整个现实世界向她扑来。大礼堂厚重的木门,咣一声在她身后关上了。青兰看到,无数人头挨着人头,挤满了大礼堂;无数人大张着嘴呼喊,喊声就快把大礼堂的屋顶掀掉了。

大礼堂的主席台上,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一个人厉声斥骂。那样的用词,那样的动作,都像是在演戏。底下坐满人,一个一个睁大眼,静着,像是在看戏。围着的是些什么人,青兰没看清楚。那被围着的是什么人,青兰是一眼看清楚了。

青兰喊着爸爸,往主席台上跑,被老黄从背后一把拦腰抱住了。

“不能上去,不能上去!”老黄压低声音,咬着牙说,“先去找你妈,你妈刚才都晕过去好几次了。你可不能再添乱了。”

青兰压抑着哭声,任由老黄拉着,从人群中穿过,来到一个角落,见到几个邻居女人中间,妈妈披散着头发躺在那儿。

早上和伐木队出发去山里前,青兰听到爸妈议论,爸爸安慰妈妈,说不会有什么事体的,也就是走走形式,他是场长,批斗谁也不能批斗场长啊,不然农场怎么办?妈妈说,你快别这么说了,就因为你是场长,不批斗你批斗谁?不把你批斗倒了,哪里能解得了那些人的心头之恨?爸爸说,他们敢?!再说,我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还要怎样?我们大老远从上海来支边,吃了多少苦头,干了多少事,不感谢我们就算了,难道我们还错了不成?妈妈说,你不要昏头了,现在还这样说话……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青兰这才有机会跑出门,找老黄要一起进山看砍树的。

一夜乱得不能再乱。后来郁青兰回想这天晚上,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几个画面。其中一个是爸爸被一条绳子紧紧缚住手脚,绑得跟个粽子似的,吊到屋梁上。几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这个推爸爸一把,那个推爸爸一把,爸爸便跟陀螺似的旋转起来。忽然,挂着爸爸的麻绳断了一根,嘣一声响,没几个人听见。青兰是听见了,她刚惊呼一声,又听到嘣一声响,又一根绳子断了,爸爸从离地两米多的地方,直直掉下来,面朝楼板摔得结结实实。绑缚得粽子样的身子,稳稳地停在主席台上,一动不动了。隔着好远,青兰都看到,桌子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死人眼睛一般地看着这一切。青兰永远不会忘记,爸爸脸上那瘆人的污血。

妈妈这时候表现出母兽般的勇敢,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扑到主席台上了,只顾低头解爸爸的绳索。青兰体内的一股火熊熊地烧着了,也像妈妈那样,从人群中蹿起,扑到主席台上。

有人拆下门板,临时充当担架,爸爸被人七手八脚抬上担架,在黢黑的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往住处走。多亏老黄找来几个身着民族服装的本地山民,点起火把,举在手中,为大家照亮前路,这才不至于崴进沟里。

回到住处,屋里屋外围满人,人人都在说话,嗡嗡嗡地吵成一片。还是老黄出马,一再和大家说,散了吧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众人渐渐散去。桌上昏黄的煤油灯渐渐活过来了。

门哐当一声关上,青兰心头一哆嗦。

“我是装的,哭什么呀。”爸爸看着妈妈,虚弱地说。

“这也能装么?”妈妈抽泣着。

爸爸抬起手,去擦妈妈的脸,脸上越擦越红,大概是刚才被皮带的铜头砸到了,污血在妈妈的脸上洇开。爸爸和妈妈,两张脸相对着,都是一样的红,一样的怒放的两朵花。妈妈无动于衷,爸爸嘴里发出嘶嘶声。

“不疼,就皮外伤。”妈妈抹了一把额头。

“不晓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爸爸说。

桌上那盏刚刚活过来的煤油灯,在风里摇摇摆摆,仿佛又要死过去了。

现实正如爸爸所担心的,批斗才刚刚开始。

批斗接二连三,一日更甚一日,爸爸不知道写了多少交代材料,总是旧伤刚好,又添新伤。整个家都闷着。以前,每天下班后,妈妈总会哼着歌,在家里忙这忙那,或在门口大声和人说话。爸爸会吹口琴,还会画一些小画。现在,爸爸除了写交代材料,就是躺着养伤。妈妈除了流眼泪,就是呆呆地看着远处,连到伙房打饭的事儿,妈妈也不再管,都交由青兰去完成了。

那天,青兰在伙房排队打饭,看到老黄排在前面不远处。

“老黄!老黄!”青兰喊。

老黄回头看看她,又转过头去。

“老黄!老黄!”青兰又喊。

老黄看看左右,回头抓了青兰往伙房外走。

“你喊什么?!”老黄脸上现出担忧的神色。

“老黄,去我家里看看吧,”青兰眼中泪光闪闪,“我妈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

老黄去推单车。青兰好多次坐在老黄身后的单车后座,和老黄在偌大的农场里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而今,是很久没这样过了。青兰把脸贴在老黄后背,抽抽搭搭地哭了。老黄回头看一眼,又转头看路。

“事情总会过去的……”老黄说了句可能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的话。

青兰不吱声,仍抽抽搭搭地哭着。

离住处还有好一段距离,青兰就听到嗡嗡的人声。许多人围在家门口,抻着脖子看。“扶我过去看看!扶我过去看看!”青兰听到爸爸嘶哑的哭喊,脑袋里嗡的一声,跳下单车后座,朝家里跑去。

人们看到青兰,很快让出一条道来。

青兰跑进屋,先看到爸爸半躺在床上,眼睛圆睁,满是血丝,手撑着床沿,想要下床。顺着爸爸的目光,看到屋子与床相对的墙边,妈妈躺在那儿,脖子边扔着一条当地山民背小孩常用的裹背,裹背带子乱乱地缠绕着。青兰大口大口呼吸着,像是要从现实的深海里挤出一点儿能够续命的空气。

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青兰和妈妈就阴阳两隔了。青兰记得自己出门时,妈妈喊住她。她问妈妈有什么事。妈妈看着她,淡淡一笑。

“没事儿,”妈妈说,停了停,又说,“以前啊,不是妈妈不想让你出门,是怕山里不安全,你以后出门,要小心点儿。”

“知道了,”青兰说,“我很久没出门了。”

妈妈过世大约半年后,爸爸很少再接受批斗了,大概是已经没什么可批的了吧。农场场长自然是做不成了,就在场里做些杂活。农场里的学校早已停课,没书可读了,青兰就到处瞎晃。

农场里不少同龄人,青兰不怎么和他们玩儿,得空了仍喜欢往外跑。只是她人小,不敢跑远,不过在附近的山林转悠。

有一次,老黄带着青兰进山,还用捕兽夹夹到一只兔子,两人将兔子烤了吃。没吃完的兔肉,老黄摘张南瓜叶包了,让青兰带给她爸爸尝尝。

一九七七年十月,老黄二十五岁了。不单青兰喊他老黄,农场里所有人都喊他老黄了。老黄自然不觉得自己老,连老的边儿都没沾到呢,只是天天被人“老黄”“老黄”地喊着,身上油然而生一种成熟稳重的气质。

“今天不晓得收获怎样。我猜,应该不错。”老黄一边说着一边往山上爬。

“為什么这么觉得?要是什么都没有呢?”青兰跟在老黄屁股后头,手里拿根松枝拍打着路边的闲花野草。青兰十岁出头,和第一次跟老黄上山找猎物相比,已脱去孩子气,有些少女模样了。

“就凭我马上要离开这儿了,怎么说也得给我点儿奖赏吧?”

“你要走了?怎么从没听你说过?!”青兰站住了。

“我现在不是说了么?”老黄也站住,转回头,微微笑着看青兰。

“你要去哪儿?”青兰继续走

“去上海。”老黄也继续往前走。

“啊……”青兰惊呼了一声,“我爸天天念叨着要回上海,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你怎么去上海?”

“高考啊,恢复高考了!下个月我就去参加高考。”

“那不是还没影的事儿?”青兰有些泄气地说。

“怎么是没影的事儿呢?”老黄说,“我一直没扔下书,这个月更要抓紧复习。不过呀,我谁也没告诉过,你可別跟别人说啊。”

“你怕考不上?”青兰用松枝斩断了一棵解放草的头颅。

“也不是,但总归不想让别人知道。哪个晓得呢?说不定是考不上,但总要有点儿盼头,对吧?我想我一定能考上的。到上海,学民族学,再回云南……”

“你想得可真长远……”青兰的神情有些沮丧,这些想法,她还是头一回听老黄说起,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老黄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你和我说说,上海怎么样?”老黄回头看着青兰。

“上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是听我爸我妈说过,听他们说外滩、黄浦江、苏州河,还说我们原先住在石库门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两人说着闲话,查看了一个个捕兽夹,终于在靠近第三只捕兽夹那儿,听到咯咯咯的叫声,走近了,看到是一只野鸡。这些年来,他们捕到的野物,最常见的就两种:兔子和野鸡。至于香獐之类的,青兰连长什么样都没见到过。但这不妨碍在收拾野鸡时,老黄唱彝语歌:

歇索的三个儿子,把香獐抬回家里,歇阿乌剖开香獐头,香獐头没有脑浆,却有三颗竹子种,有三颗纸树籽。挖开香獐心,香獐心没有血,却有三颗竹子种,有三颗纸树籽。敲开香獐骨头,不见有骨髓,却有三颗竹子种,有三颗纸树籽……

歌还没唱完,老黄收拾好野鸡,在火上烤着了。两人一时没事,都盯着野鸡看。火苗那么好看,烤着的野鸡那么好看,拔了的野鸡毛就更好看。

“这些野鸡毛,我要找一些留着。”青兰在鸡毛堆里挑挑拣拣。

“当然要留着,这多好看啊,就像我们彝人的刺绣一样好看。”

“老黄,你还从没带我去看过你们彝人的刺绣呢。你答应过我的。”

“我记得,我记得,”老黄答应着,“以后有的是时候,只要你想看。”

“你不是要去上海了么?什么时候回来,哪个晓得?”青兰挑了几根特别长的野鸡翎毛攥在手里,回头看老黄,“你还是唱歌吧,唱歌现在就能唱。”

柴火静静地燃着,偶尔爆出一声响。四周的山是那么安静,阳光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老黄转动着松木棍穿着的野鸡,鸡皮渐渐泛黄,浓郁的香味儿散漫开。

老黄想了想,接着刚才的唱:

歇索的三个儿子,跟着歇阿乌,砍出三块地,放火来烧地,烧出草灰种纸树。竹子种撒满山坡,纸树籽撒在地里,竹子绿茵茵,纸树露白皮。

歇索的三个儿子,跟着歇阿乌,银刀别腰上,砍回三捆竹子,砍回三捆纸树,砍倒三棵青冈树,做成打纸棒,背回一个大石磙,用石磙来碾纸。

野鸡肉烤熟了。老黄吃得津津有味,青兰却莫名有些伤感。

“又想放生这只野鸡?”老黄笑。

“放生了,它也活不了。”青兰声音低低的。

“活着不容易啊。”老黄感叹一声,停了会儿,又说,“我小时候,这山里多少野兽啊,老虎、豹子和豺狗,什么都有,我们这样两个人哪里敢上山?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它们跑去哪儿了呢?这些年,就连麂子、马鹿都很少见了。这些野兽,大概活着都不容易吧……”

青兰吃了两块野鸡肉,不再吃了,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翎毛。

老黄独自吃完半只野鸡,见青兰不愿意再吃,只好打包了。回到山下,从草丛里翻出单车,老黄骑上去,青兰跳上去,从后面抱住老黄的腰。

“抓稳了!”过了会儿,老黄说。

歇阿乌的阿妈,白天打纸,晚上打纸,竹子做笔管,獐毛做笔头,做成纸和笔。笔有了,纸也有了,一百二十个老师,不分热天和冷天,不管风季和雨季,让彝家子子孙孙读书写字……

老黄一面唱着,一面小心地骑着单车。

在夕光里,两人越骑越远,最后消失在山路尽头。

一个月后,老黄果真如愿考到上海,对彝人文化做专门的研究。而直到七八年后,郁青兰才考回上海,和她一起回到上海的,还有她爸爸。他们走出上海火车站时,暮色昏黄,恍若置身梦境。对爸爸来说,这是旧梦重温;对青兰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崭新的梦,她虽说在上海出生,然而,连上海话也不会说几句。

那一年,老黄刚刚修完学业,回到云南楚雄。毕业后的工作如他所愿,是在楚雄彝族文化研究所里做研究。

老黄在上海时,青兰在云南;青兰在上海时,老黄在云南。所幸两人一直没失去联系,最初是写信,后来是打电话,再后来是用手机发短信。四年后,青兰读完大学,留在上海成为一名文化记者。青兰爸爸病休在家,和青兰相依为命。

有一天,青兰问起老黄最近在做什么。老黄回复说,在一个叫作直苴的彝族寨子里看彝绣。过了会儿,老黄又发来一条短信,说你什么时候回楚雄来?还记得你说过要我带你去看彝绣么?青兰说,我还以为你忘了。

半个月后,青兰辞职,回到楚雄,仍做文化记者。

和青兰一起回到楚雄的,还有她爸爸。青兰爸爸此时已经平反了,退休了。

“爸,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回上海么?”

“是啊,”青兰爸爸说,“我是上海人啊,不管到了哪儿,心心念念的都是上海。可你妈妈在楚雄啊,我要到楚雄陪她。”

两年后,青兰和老黄在楚雄结婚。婚前,两人又去了当年经常去的山里,没打猎,只是到处走走看看,那些火焰烧灼过的地方,早已找不到痕迹。

第五章母亲

彝绣故事(五)南诏往事

南诏古国,以彝族为主体。公元九世纪初,国王异牟寻已经主政三十余年,与大唐王朝在点苍山订立互不侵犯的盟约,同时大败吐蕃,让南诏走向国力巅峰。

唐贞元十六年(公元八○○年),大诗人白居易二十九岁,中进士,补校书郎,再有六年,即将完成不朽华章《长恨歌》。就在这一年,南诏遣乐舞伎队到长安宫廷表演《南诏奉圣乐》。“舞人服南诏衣、绛裙襦、黑头囊、金佉苴、画皮革、首饰抹额、冠金宝花;裙襦画鸟兽草木,文以八彩杂华。”这一场表演,或许算得是南诏和大唐最后的欢宴。大殿之上,彝人的华服光彩熠熠,舞姿热烈跳脱,唐人为这异域风情深深吸引了。

然而,没人知道,灾难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唐元和三年(公元八○八年),异牟寻死,儿子寻阁劝立。

一年后,寻阁劝死。寻阁劝之子劝龙晟立。

很快,南诏历史上,一个闪耀的人物即将登场。他就是王嵯巅,乌蛮人(彝族先民)。王嵯巅年少从军,初为弄栋节度使,在和吐蕃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劝龙晟登基时,王嵯巅已经手握南诏的兵权。

年少登基的劝龙晟不是个省心的君主,挥霍无度,视国事如同儿戏。眼看着国力强盛的南诏一日日衰落,王嵯巅坐不住了。唐元和十一年(公元八一六年),王嵯巅离开弄栋,率领铁骑赶往南诏国都阳苴芈城,杀死年仅十九岁的劝龙晟,并自封为“首席清平官”,自此开始对南诏长达四十多年的实际控制。

在王嵯巅的支持下,劝龙晟之弟劝利登基。劝利年方十五岁,封王嵯巅为“大容”(“容”,南诏语里“兄长”的意思)。劝利笃信佛教,每日只在宫中焚香念佛,军国大事皆交由王嵯巅掌管。南诏国在王嵯巅的主持下,国力进一步壮大。八年之后,年仅二十二岁的南诏国王劝利死在任上。

劝利之弟丰佑在王嵯巅的支持下,继位为南诏国王。这一年,丰佑才七岁。

丰佑对王嵯巅很是信任,在其指引之下,渐渐成为一个顾惜百姓的君王。南诏的国力得到更进一步发展。而这时候,和南诏缔结过盟约的大唐帝国,正日渐走向没落,当此时,大唐皇帝竟然派出了一个只会巴结讨好自己的杜元颖担任剑南川西节度使。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王嵯巅的野心开始按捺不住了。

在杜元颖的胡乱治理之下,蜀中百姓苦不堪言,不时有兵士前往南诏国抢掠。王嵯巅抓住这些兵士后,非但不加以惩罚,还赐给食物,兵士们自是感恩戴德,不用怎么逼迫,便向王嵯巅详述了蜀中的种种情形。

终于,唐太和三年(公元八二九年),王嵯巅率军攻往成都,唐军望风披靡,很快,就让王嵯巅的军队攻下成都外城。若不是郭子仪之子郭钊的援兵来得及时,用不了几日,整个成都都会被南诏军队攻下。

看到援军到来,王嵯巅眼看事情难成了,遂命令士兵大肆掳掠。被掳去的,不止金银财宝,更有许多工匠和善绣的女子。《新唐书》对此有记载:“将还,乃掠子女、工技数万引而南”。

唐军自后追击,却并不是很积极。王嵯巅断后,轻松地让军队押送着掳掠而来的民众来到大渡河边。滔滔大渡河,这些蜀中百姓还是头一回见到。此时,王嵯巅或许是为了向蜀中百姓显示自己的权威,说了一段特别的话:“此吾南境,尔去国,当哭。”听到这样的话,一路被驱赶着,压抑着的蜀中百姓,再也忍不住了,恸哭不止。其中上千人,甚至情不自已,投水而死。然而大渡河不为所动,江水滚滚向前。上万蜀中百姓不得不继续南下,再南下,而那些他们熟稔的技艺,也随之南下,再南下。

这些技艺里,就有刺绣之技。唐人樊绰《蛮书》对南诏国的刺绣技艺有颇为详尽的记载:“抽丝法稍异中土,精者纺丝绫,亦织为锦及绢。其纺丝人朱紫以上为服,锦文颇有秘制奇彩……亦有刺绣,蛮王自清平官,礼衣皆服锦绣,皆上缀波罗(虎)皮。俗不解织绫罗,自太和三年蛮寇西川,掳掠巧儿及女工非少,如今悉解织绫罗也。”

——改编自《彝绣:“中国彝乡·滇中翡翠”楚雄彝族刺绣文化览胜》,云南人民出版社

在阿呷服装店,郁青兰和阿各絮絮地说起自己的经历,不觉天黑下来了。郁青兰觉得奇怪,她不是一个喜欢讲述自己的人,作为记者,都是她在探听别人的生活和想法,怎么今天对一个刚见面——严格算起来是第二次见面的小姑娘说了这么多?这或许是因为彝绣吧。她怎么都不会忘记,那次在街上的特殊经历。

那时候,正是妈妈过世不久后的一段日子。爸爸本就不怎么管她,妈妈一死,就更不管她了,还对她说,别掺和他的事儿,爱去哪儿去哪儿吧。青兰自然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就真的爱去哪儿去哪儿。从最初的悲痛里挺过来后,她有時会担心爸爸也像妈妈那样,忽然想不开,趁她不注意,就寻了短见,所以反倒不敢走开了,几乎时时刻刻盯着爸爸。

爸爸坐在自家小木屋门口,看着夕阳缓缓落下,整个农场笼罩在暮色里。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像你妈那样的。”爸爸平静地说。

青兰一时不知怎么接这话,坐到爸爸身边,和爸爸一边看着太阳落下去。几只干瘦的公鸡,在他们面前的泥地上跑来跑去。很多年后,青兰和爸爸离开云南回到上海,历经种种,又再次返回云南,在楚雄深山里原来农场的位置,她和爸爸又一次这么坐着,看着夕阳落着。他们面前,是干净的水泥地面,什么都变了,很难再找到昔日的痕迹。即便如此,爸爸和青兰,仍然感觉到,绷在身上的紧张感消失了。这才是他们熟悉的生活。

只是,农场不砍树了,改种树了。

“我现在啊,就想着能把上半辈子在这儿砍掉的树,一棵一棵种回来。什么时候补齐了,我这辈子就完成了。”爸爸感叹。

“那你要完成这目标,估计得很多很多年。”青兰笑一笑,“你想想,那时候砍了多少树啊,还都是长了几十上百年的大树。”

“是啊,是啊,”爸爸说,“我们刚来那会儿,山里多少大树啊,听说还有老虎、豹子、豺狗、狗熊、麂子、野猪,不少山民还以打猎为生,树砍倒了,野兽都跑光了。也不晓得,那些野兽都跑哪儿去了。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等你们把砍掉的树都种回去了,兴许动物们又回来了吧。”

父女俩不再说话,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大山。落日为一切涂上温柔的颜色。大山里无数看不见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着,编织着暮色的罗网。

“我爸要种树,我要去村里看彝绣,我们算是都找到各自想做的事了。”青兰看着阿各说,“说说你吧,阿各,你这么小年纪,怎么不读书了?我记得,我们第一次遇到那天,你是去买书包?”

“我呀……”阿各略略低了低头,“是我自己不想读了……”

阿各略略说了这几年的事情,着重说了接手服装店后,遇到的重重困难,以及偶遇回乡老人买走自己的绣品,从此开始去往山里收彝绣。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被你的一身彝绣衣裳惊着了。那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服装,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特别漂亮。在那样灰头土脸的日子,在那样灰头土脸的街上,你真就像你们彝人常说的那样,远看像朵花,近看是个人。你肯定想不到,我后来虽然再也没见到过你,却时时想起你。想起即便不通过语言,我们用手势,也可以表达对彼此的喜欢。”

“你也不会想到,如果不是因为你喜欢那套彝绣衣裳,兴许我也会像很多人那样,觉得这些衣裳落伍,今后也就不再穿了……”

“怎么会呢?多美啊那些衣裳。”青兰说,“现在啊,人们常说‘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我也这么认为。我除了做记者,也和老黄一样,一直在做彝绣方面的调查和研究,上星期才完成一篇论文《楚雄彝族婚庆服饰研究》。”青兰沉吟了一下,说,“我还想,要到彝人的村寨里去做更多调查,计划着以后写一本书,关于彝绣传承的故事,刚才听你说起你阿奶和阿妈,我在想,我能去拜访她们,听她们说说自己的故事么?”

青兰说这话时,两人刚在阳台上摆好菜。菜是阿各做的,青兰帮着打下手,蒸茄子,小炒肉,还有一小盆冒着浓白蒸汽的牛肉汤。两人面对面坐了,眼前放着碗筷。夜色刚刚笼罩楚雄城,楼下的街道,刚刚热闹起来。

“当然可以啊,只是,她们有什么可采访的呢?”

青兰想说,那是多特殊的生活啊,一盲一哑两个彝族女子,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又都会做彝绣,彝绣在她们的生活里,一定有着和旁人不一样的意义。但青兰没说这么多,只说,“阿各你说她们很少离开山寨,更从没到过城里,所以我想,彝绣的技艺,在她们那儿,一定保存得更纯粹,所以我想去看看。”

“这样啊,”阿各咬着筷子说,“只是我家太远了,岔路又多,不容易找到。明天我把店关了,陪你回去。”

“不用不用,”青兰摆一摆手,“你陪我去,很多问题,我反倒不好问了。你告诉我地址,我自己找着去就行。”

“那好吧,”阿各看着青兰的眼睛,沉吟一会儿,“那我把我阿妈的手机号给你,你到直苴后如果找不到地方,可以和她联系,我今晚也和她说一声。不过,你知道的,只能发短信,不能打电话的……”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直至后半夜才睡下。

“姐……我以后喊你姐吧,真看不出来啊,你比我大十多岁。”阿各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梦呓似的说。

“好呀,能有个彝族妹妹,那真是太好了……”青兰微笑着说。

青兰想着明天的行程,倒是越发清醒了,竟许久没能入睡。

次日一早,青兰和阿各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即告别了。青兰按着阿各给的地址,到汽车站坐车,往永仁,再往直苴。一路山高林茂,崖高谷深,天蓝得汪着水似的,偶尔见得到鹞鹰在天上飞,一片枯叶似的浮动。

车到站后,青兰下车后,身边站着不少身着彝族服饰的山民,他们热烈地说着话,不时有人朝青兰瞥一眼,稍稍让开一段距离。

青兰想起,此行还背负着阿各交给的一个任务。该怎么问阿各的阿妈呢?又想到,阿各的阿妈不会说话,单用手势,更难交流了。还好,阿各的阿奶会说话,可惜又看不见。一盲一哑的两个女人,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得有多少故事?青兰东想西想,又走了许多路。走过去了,问一问人,又走回来。昨晚听阿各说起来,似乎很清楚她家在哪儿,哪里知道,在现实里找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正踌躇间,听到一个哑哑的声音,“青兰!青兰!……”青兰停住脚步,伸着头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的大青树底下,两个女人坐在那儿。年轻的朝自己挥着手,年长的侧着头,在听自己的脚步声。

青兰立马明白了,这两个女人,应该一个是阿各的奶奶,一个是阿各的母亲。她朝两个人走过去,看到两个女人手握手站起。阿各母亲嘴里啊啊着,笑容堆在了脸上。阿各的阿奶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渐渐露出笑来。

青兰远远地伸出手,紧走两步,握住两个女人握在一起的手。青兰看着她们的脸。阿各阿奶脸上是平静的,眼睛里堆满白翳,仿若这儿山顶常常看见的拥挤的云朵。阿各阿妈的脸则有些扭曲,或许是过于想表达自己却又没法表达,从而焦虑到近乎痉挛,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嘴巴时时洞开,仿若看不到底的山穴,不時发出“啊啊哦哦”之声。眼前的两张脸,是这般朴素、自然,都写满岁月的故事。昨晚,青兰问过阿各,她阿奶和阿妈叫什么名字,阿各只说了一次,青兰就在心里把这两个美好的彝族名字牢牢地记住了。现在,青兰把这两个名字和眼前的两张脸一一对应起来——

阿各说,阿奶叫秀给独。

阿各说,阿妈叫娜别若。

娜别若收到阿各短信的时候,刚好抱着一抱晒干的劈柴走进屋里。手机放在床头,一闪一闪地发出黄绿色的光。娜别若放下劈柴,往快要熄灭的火塘里扔进两三根劈柴,又用一根劈柴扒拉了一下堆积的柴灰,慢慢地,火苗如麦苗一般,在劈柴上生长出来。她转身又往屋外走,拉住秀给独的手,秀给独另一只手摸索到身边的松木棍,艰难地起身,随着她回到屋里,在她的引导下,坐在火塘边。火苗比刚才更旺了一些,静静地照亮了整个屋子。秀给独伸出手,手微微颤抖着,靠近火苗,或许是被火苗燎到了,又倏地往后缩了缩手。

娜别若走到床边,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她手机里只有阿各一个联系人,用的机会实在不多,每次拿起来,都要想好一会儿才能想得起来怎么使用。阿各发来的短信,问她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母女俩第一次赶街,街上遇到的那个上海女孩。就在明天,那上海女孩要到家里来。娜别若当然记得,那天所有的细节,她都记得。也就是从那天起,她知道,阿各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儿了。阿各开始知道和人对比,更主要的,是知道自卑了。她心疼又无奈。

娜别若捏着手机坐在火塘边,笨拙地用右手食指按着手机按键,按了半天,才给阿各回复了几个字:“记得。放心。”

火塘越来越旺,夜越来越深。屋外虫子唧唧叫唤,偶尔听见一两声夜鸟的啼鸣。娜别若拿出绣片来绣,绣的是一幅《吉祥团花》,用镶绣、扣针等针法,细细绣出蝴蝶、如意、荷花、山茶花等组成的图案。娜别若小时候就见阿妈绣过这图案,图案倒清晰地记在心里,阿妈长什么样,她却一丝一毫想不起来了。

阿妈是在娜别若四五岁时候病逝的,只隐约记得阿妈俯下身看自己的时候,那张脸仿佛一团朦胧的光,从那光里,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很近又很远——这其实也算不得记忆,只是娜别若后来经常做的一个梦吧。很多时候,当她觉得日子灰暗得像是耗尽光亮后的柴灰,便会做这样的梦。从梦中醒来,又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等着她去度过。

娜别若有时候也会想起阿爹。阿妈过世后,阿爹带着她到处贩卖牲口,那些温顺的牛啊马啊,眼里含着泪,嘴里嚼着草料,被他们从一个地方驱赶到另一个地方。走在寂寂的漫长的山道上,她总是骑在枣红马上,而阿爹牵着枣红马走在前面。如果天气好,这真是他们的美好时光。她让阿爹讲故事,阿爹就给她讲故事,讲诸葛亮的故事,讲南诏古国的故事,也讲彝人的故事。她让阿爹唱歌,阿爹倒有些犯难了,说不会唱歌。她就撒娇,说阿爹你唱一个嘛,你唱一个嘛。阿爹拉着缰绳,回头看着她,脸上满是爱怜的笑意。

阿爹说,那就唱一个,唱一个什么好呢?阿爹沉吟着。阿爹咳嗽一声,开始唱:

什么出来一枝花?什么出来翻大垭?

太阳出来一枝花,太阳出来翻大垭。

什么长蹲大垭口?什么长蹲大树桠?

豺狼虎豹蹲垭口,喜鹊老鸦蹲树桠。

什么有脚不会走,什么无脚过四川?

板凳有脚不会走,扁担无脚过四川……

这歌仿佛可以一直一直唱下去的。娜别若感觉,她和阿爹的路,也可以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有时候阿爹唱着唱着,她就在马背上睡着了,小小的身子随着马的走动,摇摇晃晃的。在梦里,歌声似乎还在继续着。醒过来,才发现阿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抓着她的一只脚。不知道这样睡过去又醒过来多少次,唱歌的换做娜别若了,她一开口,连她自己都惊了。天地就静下来了,仿佛树木鸟兽都在屏息谛听,听着她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什么有嘴不说话?什么无嘴唱山歌?

坛子有嘴不说话,弦子无嘴唱山歌。

什么上坡点点头?什么下坡滑石溜?

小马上坡点点头,蟒蛇下坡滑石溜。

什么过河横起走?什么过河不脱鞋?

黄牛过河横起走,水牛过河不脱鞋。

什么叫作三姊妹?什么叫作姊妹三?

秤花叫作三姊妹,秤豪叫作姊妹三。

什么叫作两头勾?什么叫作甩叮当?

秤砣就是两头勾,秤砣就是甩叮当……

这歌是可以一直一直唱下去的啊。娜别若感觉,她和阿爹的路,也可以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不知道走了多久,来到一处牲口市场。阿爹和买卖牲口的人讲价钱。娜别若仍然骑在马背上。高大的枣红马乖乖地立着,除了偶尔低头吃草料,一动也不动。娜别若很好奇地歪着头,看阿爹和一个男人各伸出一只手,将袖口对在一起,手藏在袖口里较劲儿,两个人脸上显出紧张的表情,像是恼怒,像是不屑,又像是兴奋,不多时,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下来,两只手也放开来,拍拍对方的肩膀,又抱一抱。娜别若知道,生意谈成了。

阿爹把娜别若从马背上抱下来。娜别若死死拽着马鬃不肯下来,以为阿爹把枣红马也卖了。阿爹就笑,说别的马啊牛啊都能卖,枣红马是不会卖的,现在下马,是要去吃饭呀。好说歹说,她才肯从马背上下来。然而,十来年后,阿爹终究是把枣红马卖了。那时候的枣红马,已经算是老马了。别人买去能做什么呢?娜别若不敢想。卖马那天,娜别若抱着马脖子,哭了许久。泪水沾在马脖子松弛的皮肤上,有一点儿暖,有一点儿凉。

许多年后,当娜别若看到女儿阿各因为要卖掉一只羊而伤心不已时,不由得想起当年这一幕。她想和阿各说一说这件事,然而,她想了半天,只是叹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枣红马卖掉后,阿爹决定在直苴安定下来。这儿本不过是他们路途中的一站,不想却停下不走了。阿爹用多年做牲口生意的积蓄,买了一块地,盖了一间正房,还给娜别若盖了姑娘房。那时候,彝人女孩儿到了一定年纪,都要住到姑娘房里去,但不是所有人家都有钱在正房外再盖一间好的姑娘房的。

刚从马背上下来不久的娜别若,住在姑娘房里,多少有些不习惯。还好附近同龄的女孩儿不时来找她玩儿。她很久没和同龄人说话和玩闹了。她们给她带来各种故事,各种消息,还带来各种绣品。一有时间,大家就一起在姑娘房里绣花。娜别若学会了平绣、滚绣、包针、游针、镶绣、切针、扣针、挑花、套针、压针、辫绣、堆绣、打子等等刺绣技法,绣了《吉庆有余》《喜上眉梢》《四方八虎图》等等图案,鱼儿、蝴蝶、喜鹊、蟾蜍、老虎、荷花、牡丹、梅花、桂花、绶带、寿桃在她的针线下一一活了过来。那些日子,一个白天接着一个黑夜,在她的针线下恍若闪亮的珍珠一般,被串联起来了。

渐渐的,附近的年轻小伙也上姑娘房来了。

那是怎样自由自在的时光啊,姑娘小伙们并不避讳什么,聚在一起除了说笑,还免不了打闹。手和手碰到一起,脸和脸碰到一起,最怕的是目光和目光碰到一起,目光刹那间的交汇,足以让人脸红心跳。

起初,娜别若并没注意到那朵。他在到访姑娘房的小伙子中,不算长得帅气的,也不算能说会道的。他只是特别有耐心,别人说笑时,他听着,别人打鬧时,他看着,别人走了,他总要等一等再走。直到有一天,姑娘和小伙都走光了,娜别若发现,那朵还站在门口。那朵看着娜别若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我不走了。娜别若一句话没说,只是让门敞开着,等那朵进门后,立马关上。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大胆。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子里,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幸好她发现,那朵同样手足无措,甚至比她还要手足无措。

天黑了,要睡了。她在床上靠墙睡下后,悄悄在床中间放了一只碗,碗里盛满水。不多久,那朵也睡下了。两人中间的那只碗,微微地动了一下。她想,水面一定起了浅浅的涟漪。小小的窗户外,夜越来越深,早已悬在天上的月亮放出光明来,将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滇朴的影子投到窗棂上。唰啦唰啦,风吹着枝叶,吹着枝叶的影子,影子摇晃着,像是摇晃着窗棂,像是摇晃着娜别若的心。

次日一早,娜别若醒来后,看到床中间的那只碗仍然纹丝不动地待在那儿,碗里的水,仍然是满的。娜别若再看看那朵,背对着她,呼吸平稳,如一只小小的马驹。娜别若拿掉碗,从后面抱住那朵。

好多个夜里,姑娘房里传出娜别若的歌声。娜别若唱歌比她阿爹好太多太多,就连村里的女人们都说,不能听娜别若唱歌,她的歌声是会勾人魂魄的:

郎要走来妹要留,留棵眉毛做念头,

郎的眉毛如灯草,妹的眼泪如灯油。

大河涨水漫石沿,水汪石桥过不来,

只要郎心合妹意,坐在河边等水落。

妹是鹊鸟天上飞,郎是山中一棵梅,

鹊鸟落在梅树上,石头冲打也不飞。

三棵竹子一样高,砍倒一棵来吹箫,

白天吹得八哥叫,夜晚吹得妹心焦。

高山叶子堆成堆,可惜小妹不会吹,

有朝一日会吹了,把哥吹来做一家……

娜别若在姑娘房里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了。除了给阿爹做衣裳,给那朵做衣裳,还要给自己做出嫁的全套衣裳。在刺绣的时候,她总是唱着歌的,她真想唱出每一片树叶,唱出每一朵花,唱出那倏忽而逝的每一片云。

对彝人姑娘来说,给自己做一套好看的嫁衣,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娜别若为自己做的凤凰鱼尾帽绣满红色马缨花纹,边沿装饰有一朵朵天蓝绒线球,前后垂坠一串串白色珠串,边沿还饰有一圈圈银花泡;右开襟上衣以红色为主,杂有蓝色,绣满山茶花和牡丹花,衣服的环肩和衣襟则绣有马缨花,花瓣以深红色的深浅对比形成立体效果。更为特别的是,背上斜挎的火草背披,呈正方形,镶着三道彝绣花边,花边上也绣满了马缨花,中部再以一道彩色须线贯通肩部至腰部,使衣服、背披、飘带和裤脚上的纹饰连成一体。穿上这一整套衣裳,行走在山野里,远远望去,恰如一枝行走的硕大花束。

这真是浩大的工程,且不论那些繁复的花绣,单是那件火草背披,就需要花费许多工夫。为此,娜别若和那朵一次次上山,在树林间找寻那一株株矮矮的火草,从火草的叶片背部,收集那细细的白色绒毛,带回家后,先搓成线,再织成布,这一过程足足耗费了整个冬天。

婚礼前前后后三天。阿爹高兴,见人都要喝一杯,喝着喝着,又伤心起来,仍然见人都要喝一杯,前前后后醉了三天。娜别若从来没见过阿爹那么高兴,也从来没见过阿爹那么伤心。

记得阿妈病逝后,阿爹都没怎么哭,只是一个劲儿安慰娜别若,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以前阿爹更是近乎滴酒不沾,有时候买卖谈成了,买家会邀阿爹喝一杯,酒斟满了,酒杯杵到嘴边了,阿爹都会扭过头去,连连说着,不喝不喝,喝多了待会儿路上摔山沟里呢。阿爹拿了钱,在街上给娜别若买几块米白糖或一撮龙须糖。娜别若说,阿爹,你给自己买什么呢?阿爹只是笑一笑。

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苦恼的是,娜别若要住到那朵家去了,没法常常陪着阿爹。好在两家离得不远,只要有空,娜别若就会回家看看。回到家里,常常看不见阿爹,起初以为是在田里,到田里去,玉米或大麦静悄悄地长着,并没一个人影。等到回家,才看到阿爹抓着个酒瓶,摇摇晃晃回来了。

阿爹看见娜别若,就笑,就哭。

娜别若去抢他的酒瓶,他紧紧抓着酒瓶,酒瓶往这边往那边,总之是不让娜别若抢到。娜别若气喘吁吁,恼恨地坐在地上,他又凑上来,看着娜别若笑,涎皮赖脸地笑。娜别若说,阿爹阿爹,你再这么喝下去,会死人的。阿爹笑嘻嘻地,说我昨晚看见你阿妈了,她来到我们这院子里了,怪我把枣红马卖了。我说,不卖掉枣红马,怎么盖房子呢。你阿妈就骂我,说我只想着房子。我和她吵起来,她不高兴了,转身就不见了。娜别若说,做梦的事儿,怎么能当真呢。阿爹说,不是做梦,清清楚楚,我看见她站在这院子里的。她还是穿着走的时候那身绣花衣裳,你阿妈刺绣的手艺,和你的一样好。娜别若仍然说,你那是做梦,做梦的事,怎么能当真呢?!阿爹不高兴了,说你不相信我吗?我亲眼看到的,怎么是做梦?!我去问过村里的毕摩了,毕摩说……阿爹打了个酒嗝,浓烈的酒味儿冲到娜别若鼻孔前。娜别若看着阿爹,说毕摩怎么说呢?阿爹摇一摇头,晃一晃酒瓶,又打了个酒嗝,不说话了。

娜别若给阿爹做了饭菜,安顿阿爹睡下。第二天一早,娜别若回去的路上,也去找村里的毕摩,问阿爹这样是怎么回事。村里的毕摩七十多岁了,正蹲在院子边全神贯注地煎荞面粑粑,听见有人进来,也没起身,也没回头。

“你阿爹是心气散了。”毕摩背对着娜别若,慢吞吞地说,“你没嫁人,你阿爹绷着一根弦儿,你一嫁人了,你阿爹绷着的弦儿就松了。”

娜别若问怎么办才好。毕摩却不再说话,继续煎荞面粑粑。荞面粑粑翻过来翻过去,渐渐散发出不容置疑的香气。忽然,毕摩被烟呛到了,空空空地咳嗽起来。娜别若知道等不到答案了,无声地退出院子,怅然若失地回家去了。

又过半年,阿爹已是瘦骨嶙峋。

这天傍晚,娜别若正在做饭,听到有人走进院子,走进灶房。娜别若转回头看看,什么人也没有。娜别若问,是哪个?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里,除了一群多嘴多舌的麻雀,什么也没有。她正要轉身回屋,忽然看到一个小男孩儿闯进院子,像扔一块疼痛的石头,把阿爹的死讯扔到她脸上。

又过半年,瘦骨嶙峋的是娜别若了。婆婆的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异常灵敏。夜里围在火塘边,那朵喝茶,娜别若刺绣。娜别若喘一口气,婆婆似乎能从这口气里听出娜别若的胖瘦来,叹息一声,说娜别若,你不能再瘦下去了。娜别若就低下头,眼睛红湿了……

娜别若想到这儿,抬头看看靠坐在对面的昏昏欲睡的老人。

娜别若嫁给老人的儿子那朵,算来已经二三十年了。她和那朵真正在一起生活,不过两三年光阴。这两三年的故事,足够娜别若怀想一辈子的。每天晚上,她总是一边就着火塘的光亮飞针走线,一边想着那些美好的日子是怎样忽然滑入迅速下行的通道的。或许从阿爹过世开始的?或者从那朵留宿姑娘房那晚开始的?又或者是从阿爹卖掉枣红马开始的?……她总想着,倒回去一点儿,再倒回去一点儿,只要对某个节点稍稍做出改变,或许后来的事情便会全然不同。

但娜别若只能徒劳地望向二十年前的那个自己,那个沉浸在父亲过世的哀伤里不能自拔的自己。如果她当时能早一点儿振作起来,或许就不会生病了吧?

丈夫那朵摸一摸她的额头,蹙了眉头,说真是烫手。婆婆摸一摸她的额头,说去找毕摩看看吧。娜别若躺着没动。她想不过是发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她喝了点儿水,昏昏沉沉睡去了。

梦里看见阿妈,看见阿爹,他们站在很远的地方,微笑着朝她招手。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模样,穿一身绣花衣裳,穿一双绣花鞋子,斜挎着一只绣花包,张开双臂朝阿爹阿妈跑去,快跑到跟前了,他们忽然就不见了。她看见自己站在一片泥泞的野地里,茫茫荡荡的大雾从四面涌来,忽然,她看见自己剧烈收缩,变成一颗流星,嗖的一声回到尘世。娜别若惊叫一声,清醒过来,浑身被汗水浸湿了……如此浑浑噩噩过了五六天,高烧时而退下去,时而又烧上去。每次睡过去,她总能看到阿爹阿妈,她总是一次一次跑向他们,一次一次扑了个空。

直到她站在野地里喊他们,她喊不出声了,也听不到他们的应答了。再次醒来,娜别若发现,她听不见了,也说不出了。

在从未有过的寂静里,娜别若渐渐痊愈了。

只是仍然听不见,也说不出。

婆婆带她去找村里的毕摩,毕摩只是看看她,什么也没说。婆婆看不见,但她抓住毕摩的袖子不放。毕摩无法,叹一口气说,娜别若的话,都说给她阿爹阿妈听了,再说不出别的话了;娜别若的耳朵,都被她阿爹阿妈的声音塞满了,再容不下别的声音了。婆婆听了,叹一口气,和娜别若一起回家了。两人一起走的这一条回家的路,没有声音,也没有色彩。

晚上在火塘边,丈夫那朵听婆婆说了结果,不吭一声,不再喝茶,而是喝酒。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娜别若仿佛又看到阿爹的影子,去抓那朵的酒杯,那朵仍然不吭一声,挡开娜别若的手,一杯接一杯,喝了整整一夜。

喝了几天,那朵把村口小卖部的酒喝完了。

自此,那朵消失了。

从那时候起,娜别若开始等。

说不定丈夫就像悄无声熟悉地离开一样,哪天又会悄无声息回来呢?娜别若仿佛听到身后有人走进院子,走进灶房。她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院子里去,却只看见落雪了,一群交头接耳的麻雀无声地散落在雪地里,纷纷抬起头来,拿白眼神瞪着她。她往前走了几步,雪地里留下她寂静的脚印。

在等待的日子里,娜别若反复回想和那朵在姑娘房相识到结婚的日子,虽然那朵一向沉默寡言,可仍然在她的世界里留下了很多声音。她在大雪般寂静的世界里,一遍一遍回想着那些声音:

正月里来是新春,郎骑骏马来相亲,进门先喊老岳母,岳母才是主婚人。

二月里来龙抬头,进门先喊老岳父,岳父只爱烟和酒,不管姑爷才貌佳。

三月里来三月三,进门先找大哥谈,大哥只为小妹子,找的人家要合心。

四月里来四相合,进门先找大嫂说,大嫂嫌小妹多嘴,只望小妹早出嫁。

五月里来是端阳,要吃顶酒先買羊,牛肉好吃多腥气,小妹不吃气小郎。

六月里来六月六,郎劝小妹不要哭,大房小田我家有,好过日子在后头。

七月里来七月七,一家老小心不齐,米饭好吃人要苦,想讨小妹心莫急。

八月里来是中秋,郎劝小妹莫害羞,世人都要谈婚姻,小妹何必多发愁。

九月里来九月九,亲事说好要办酒,早讨媳妇早成家,迟讨媳妇迟享福。

十月里来十月朝,讨到小妹心欢喜,白天做活有妹伴,晚上有说又有笑。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娜别若没等来丈夫那朵。等来的是一个小小的快要冻僵的婴儿。那是在又一次“听到”那幻想中的脚步声后,娜别若走到院子里,看见一个人影在门口迅速闪过,她愣了一下,走过去一看,积着薄薄乱雪的泥地上,放着一只艳丽的裹背。裹背上绣有卷草、鲤鱼、蝴蝶、牡丹花、山茶花、石榴花、绣球花,构图巧妙,纷杂的色彩里,拼凑出阒寂的春天。

娜别若蹲下身子看看,害怕似的,轻轻扒拉开一团繁花似的裹背,仿佛从虚空之中,突兀地现出一张圆圆的小脸来。小脸张开眼睛,两道光伸向她,冲着她笑。娜别若吓一跳,站起身来朝刚才那人影消失的地方望,只剩下一片大雾。那大雾,和梦里的大雾何其相似。

娜别若小心翼翼抱起裹背,裹背里的小生命沉甸甸的。

婆婆伸出手指,捏一捏绣工精致的裹背,又摸一摸裹背里那张暖热的小脸,摸一摸藏在裹背里的小手小脚和小身子。

婆婆用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看天,又用仿佛什么都看得见的眼睛看着裹背里的孩子,叹息一声,说:“从今往后,这个家,有三个女人了。”

婆婆张开嘴,慢慢地说:“阿——各——”

娜别若仔细看着婆婆的嘴,她明白婆婆给婴儿取了什么名字了,她盯着裹背里的小脸,想喊出这个名字,可她只是喊出:

“啊……啊……啊……”

夜是黑的,仿佛永远会这么黑下去。山是高的,仿佛永远会这么高下去。而人是渺小的,仿佛永远会在这高的山和黑的夜里,一日一日过活下去。风从黑暗里吹过,这些光亮晃一晃,像是要熄灭了,又挣扎着,显出倔强的生命来……

以前娜别若是不怎么想这些事的,不敢想,也没时间想——阿各就在身边,每天晚上和阿各打着手势说话,想着怎么把想说的话用手势表达清楚。大多是表达不清楚的,她就努力变换着手势,眼睛、嘴巴也跟着紧张起来,甚至于,脸上的肌肉也跟着紧张起来。她明白,那样子很容易吓到人,但阿各从来没怕过。阿各是习惯了,外人可不会习惯,见到外人,她便很少说话,只是沉默着,微微笑着。在这份迫不得已的安静里,很多往事的细节,愈发清晰地浮现出来。

阿各读书了,从小学到初中,离家越来越远,回家越来越少。娜别若剩下大把时间,白天还好,得忙各种活路,到了夜里,那一个一个夜,真如地里挖出来的一个一个坑,需要她拿往事的种子放进一个坑一个坑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放进去什么,就生长出什么来。夜复一夜,往事蓬蓬勃勃,繁衍生息如野地。

青兰听着——不,只能说是看着娜别若比划着那些遥远的过往,她不确定自己听懂了多少。总是娜别若比划一阵,青兰说一句,如果说对了,秀给独点一点头,娜别若看着秀给独点头,也就点一点头;如果说错了,秀给独就摇一摇头,然后一面说,一面朝娜别若比划一阵,娜别若歪着头,看着,思索着,然后再朝青兰比划一阵。青兰下意识地拧着眉,看着,思索着。而到后来,秀给独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了,娜别若也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了。秀给独听她复述完了,娜别若看她复述完了,都只是微微笑着。青兰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艰困的交流,交流里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理解对了,有多少理解错了。

后来便不再说话了。娜别若像是累了,而青兰比娜别若还要累。屋里的三个女人,围着火塘,静默着。偶尔听见屋外传来一两声野鸟的梦呓,青兰想,这是娜别若听不到的;偶尔看见桑树的影子被风吹到窗棂上,青兰又想,这是秀给独看不到的啊。青兰看看娜别若,又看看秀給独,听听娜别若,又听听秀给独,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两具残缺的躯体里,各有一段独特而完整的故事。

青兰想听秀给独说说自己的故事,却见她已经闭上了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披着毡毯,靠着土坯墙,发出均匀的呼噜声。仍然繁盛的火光,剪下她们的影子,贴在各自身后的土坯墙上。

第六章阿奶

彝绣故事(六)彝族女人的花围裙

远古的时候,有一家两口,住在永仁直苴。男人的脑子笨,笨得不能再笨。女人脑子灵,灵得没法再灵。

一天,男人去挖田,正巧碰着绦衣秀才骑马路过田边。

绦衣秀才见有个男人在挖田,就想试试这个男人聪明不聪明。就说:“挖田的大哥,我问你,你挖田,到现在总共挖了几锄?”男人说:“我又没有数,再说,我也数不清。”绦衣秀才觉得这挖田的男人不聪明,就骑着马走了。临走前还说:“你这个人真不聪明。”

男人回到家里,饭也吃不下。媳妇问他,他说:“今天我挖田时,碰着一个穿绦衣骑马的人,问我一天挖田挖几锄,我又没有数,答不上来,他还说我不聪明,就骑马走了。”媳妇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明天你见他,你就问他,那你骑的马,一天走几步?”

第二天,男人又去挖田,绦衣秀才又骑马来到田边。又问他:“昨天你挖田没有数,今天又挖了几锄?”他反问道:“那我问你,你骑马一天走几步呢?”男人这一问,反倒把绦衣秀才难着了。

绦衣秀才觉得十分奇怪,昨天这男人笨得话都答不上来,今天会灵得难住我,就问他:“是谁教你这样问我?”男人说:“是我媳妇教给我的。”绦衣秀才说:“你媳妇真聪明,明天我想到你家吃顿饭,你回去请给你媳妇说,请她准备好百十百大碗,九十九样菜,七十七双筷。”

男人回到家里,更是气得吃不下饭。媳妇问他:“你又咋个了?”他又把白天碰到穿绦衣那人的经过和要来家吃饭的事说了一遍。媳妇听后,说:“不用担心,我会准备好的,你快吃饭,吃完歇着吧。”

第二天,绦衣秀才真的骑着马来到这家人门前,见女人要出门,故意把一只脚踩在马镫上问道:“聪明的嫂子,你说我是要上马,还是要下马?”

女人没有回答,却把两只脚,一只伸在门外,一只留在门里,反问道:“知书的秀才,你看我是要出门,还是要进门呢?”

绦衣秀才一听,心想,这女人真聪明。便改口道:“嫂子,我昨天说,今天要来你家吃饭,酒菜备办好了没有?”女人回答:“请进家吃饭吧!”

绦衣秀才进家一看,只见桌子上摆着一只白碗,碗中装有韭菜,一双齐整的筷子搭在碗上。

绦衣秀才故意问:“怎么只见一碗菜呢?”

女人说:“你不是说,摆是白大碗,就是韭样菜,齐是齐双筷吗?”

绦衣秀才一听,心里十分佩服,便说:“嫂子,你真是太聪明了。”说完,饭也不吃就走了。

绦衣秀才走后,想来想去,觉得这女人太聪明了,应该想个办法去把她的聪明分给男人一点儿,不然的话,男人真是太笨了。

过了几天,绦衣秀才又来到女人家里,说:“上次来你家,是我输了。你这么聪明,我没有别的东西送你,就送你一块围裙吧。你系上看看。”

女人一看这条包胸围裙,大朵红花,大片绿叶,栩栩如生,恍若生长在上面似的,绣工如此精美,实在少见,就高高兴兴地系上了。

哪知女人上了秀才的当,自从把包胸围裙系上后,她的心就慢慢地闷住了,再没有过去那样聪明了。

——改编自直苴民间故事,参见《直苴:民族文化的“活水”》,李艳芳殷必聪著,云南人民出版社

楚雄武定环州。明嘉靖四十四年(公元一五六五年),环州土司始祖安那由寻甸奉调迁移至此,授武定环州甸土舍职。安那之孙安小黑于天启元年(公元一六二一年)奉旨征伐黔西北乌撒土司安效良、水西土司安邦彦,因不愿与敌人同姓,安小黑改姓李,称李小黑。清朝雍正年间,改土归流之后,这一代的土官大多取消,环州也仅存土舍一职,而土舍是土官里最低的一级。李氏土司在环州传承十六代,直至一九四九年末代土司李洪英,共延续三百八十四年。

环州村背靠万松山,山如其名,山上松林密布。秀给独就出生在村子紧挨大山的一户人家。那时候,因连年征战和内讧,土司家族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这些宏大的历史,并不为彝族女孩秀给独所知。她知道的,只是村里老辈子人讲的有关土司的故事,以及,她的三只山羊。

秀给独十多年如一日,每日一早起床,在茅草屋里穿好衣裳,到屋边的小溪洗漱过后,将绣片和针线揣进衣兜,到羊圈里撵出三只羊。两只黑羊一只白羊,白羊黑羊都咩咩着,拿沉淀着夜色的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她。

秀给独赶着三只羊往环州村外走,往万松山上走。她有一项村里的姑娘们都没有的本事,能一边走一边绣花,而且,能一边走一边把看到的东西绣下来。看见一朵云,就绣下一朵云;看见一座山,就绣下一座山;看见一条河,就绣下一条河;看见一朵花,就绣下一朵花;看见一只鸟一只蝴蝶,哪怕它们飞得再快,她也能用针线迅速抓住它们,把它们的魂灵绣在绣片上。村里好看的女子说,秀给独,我们不敢让你看见了,生怕被你看见就被你绣在绣片上了。可已经来不及了,说话的人不小心露了脸,已经被秀给独绣在绣片上了。

秀给独继续走,继续绣,她真想把什么都绣出来啊,不单绣出形状和颜色,还要绣出来声音和气味。老公鸡的鸣叫,马缨花的香味,怎样才能绣在绣片上呢?她真为此发愁。她一边皱眉一边继续走着,继续绣着。

走到一处树林中,光影斑驳,落叶堆积,一座古墓矗着。古墓高三米多,宽四米多,碑头刻着“功盖一方”四个大字,底下还有许多小字,细细述说了环州土司的历史。秀给独听人说过,这儿埋的是环州土司三世祖李小黑和几百年的光阴。她又想,怎样才能把时间绣在绣片上呢?她真为此发愁啊。她一边皱眉,一边继续走着,继续绣着。

两黑一白三只山羊,咩咩叫着,往山上走着。两只黑羊,像是两只黑眼睛,那一只白羊,像是二郎神开的天眼。三只羊就是秀给独的三只眼睛,它们帮她朝前探着道路。它们不停,秀给独也不停。走啊走,经过一个彝语叫作“故布鲁”的小村子,再往上,直到山顶。秀给独的三只眼睛停下来了,回过头来朝秀给独咩咩咩叫唤。秀给独紧走两步,脚下是山顶了,眼前悬崖万丈,一条大江横亘着。

这是金沙江啊!此处的金沙江是静的,惊涛拍岸收敛了,水声呜咽消弭了,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流淌着。大江对面,群山连绵。大江这边,秀给独和她的三只山羊细小如草芥。秀给独停下手中的活儿,呆看半晌。忽然,秀给独迅疾地运动着手指,指间的针线想要绣出山,绣出水。那一江水,无穷无尽地流到她手中的绣片里来了,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她终于拿捏不住,山风一吹,绣片脱手而去,飘飘荡荡,往悬崖底下的大江飞去了。

秀给独蹲在悬崖边,哀哀地哭了一小会儿。

两黑一白三只山羊,站在她身边,垂低着头,咩咩咩地叫了一小会兒。

秀给独沮丧地下山了,撵着她的三只山羊,而手中空空如也。

走着走着,一颗小石头搁到她的脚底板。她本是打赤脚的,小石头有个尖尖儿,竟把脚底板扎出血了。她坐在路边,薅来一把草,将草挤出汁液,涂在伤口上,血很快止住了。秀给独看着脚底板的伤口,又回头眺望一阵身后的大江,想起村里老辈子人讲的一个故事来:

顺金沙江而下,是幕连土司那氏的地盘。那氏土司和李氏土司联姻,后来那氏土司日益强大,想要吞并李氏土司在环州的土地。那氏土司心生一计,让儿媳妇带一双绣花布鞋给她阿爹,并请他到家中做客,还嘱咐儿媳妇,让她和她阿爹说,路上一定要穿上送他的新鞋。

李氏土司果然穿着新鞋如约前来,走着走着,觉得脚底越来越被什么东西扎着,疼得越来越厉害,脱下鞋子看看,原来鞋底竖着一根钢针。李氏土司一下子明白了,但此时想要返回环州土司府布置已然来不及,他想了想,命令随从找来数以万计的山羊和鸭子,在山羊和鸭子身上各各缚上火把,将山羊顺着山梁往那氏土司府赶,将鸭子顺着金沙江往那氏土司府赶,如此,在月黑风高之夜,看起来像是有许多士兵水陆并进。

“山羊大军”和“鸭子大军”齐头并进之时,那氏土司已经率军奔袭至勐果河与金沙江交叉处的白马口,远远望见夜色里火把点点,隐约听见丛林里呐喊声声,以为自己中计了,不由得慌了神,赶紧下令撤军……

秀给独想着那在暗夜里的点点火把,似乎触摸到了虚实之间的道理。沮丧之情一扫而光,用几根茅草包扎好脚,一瘸一拐往家走,自此后,秀给独本已高超的刺绣技艺,更在虚虚实实之间找到一条通途,往前又进了一大步。

十七岁那年,秀给独在黑漆漆的夜里搬到姑娘房去了。小伙子们三三两两前来,秀给独谁也不理会。秀给独仍只是每夜绣花,每日放羊。人们说,秀给独只喜欢刺绣,不喜欢恋爱,秀给独不理会;人们说,秀给独只喜欢羊,不喜欢人,秀给独也不理会。秀给独睡在姑娘房里,听得见村里远远近近的说话声,那些议论自己的声音,嘈嘈杂杂地传来,她挥一挥手,它们就退去了。

秀给独打开窗,看到弯弯的月亮穿过云层,看到星星眨动眼睛,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着,把这一整个夜晚都绣下来了。

秀给独照常撵着山羊出门。现在羊群壮大了,是十几只黑羊还有七八只白羊。羊群咩咩咩咩,秀给独飞针走线不停歇。

走过一个村,又走过一座山,在一处岔路口,羊群的咩咩声忽然乱了。

秀给独正把一只飞过天边的云雀绣在绣片上,低头一看,羊群黑的黑白的白,比出门时多了至少二三十只。在羊群的另一边,一个彝族小伙儿站在那儿,望望羊群又望望她。秀给独说,你撵上你的羊走。小伙子说,你撵上你的羊走。很奇怪的是,无论谁怎么喊,羊群都只往一个方向走。

小伙子撵着两个人的羊群,跟着秀给独到姑娘房来了。

再后来,秀给独撵着羊群,跟着小伙子沙马乌鸿去了。

秀给独在白天绣花,她听得见村里远远近近的说话声。那些议论自己的声音,嘈嘈杂杂地传来,一个声音说,秀给独果然只喜欢羊。又一个声音说,秀给独果然只喜欢绣花,那天是她被自己绣的云雀诱惑了,这才让沙马乌鸿进了姑娘房。

秀给独挥一挥手,这些声音就退去了。她盯着窗外的三棵桑树,桑树在微风中抖动着叶片,叶片在阳光里闪着光。

秀给独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着,把这一整个夜晚都绣下来了。

生活是一个逐渐失去的过程。秀给独明白这个道理时,几乎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她最先失去的是羊群。为了买下院子前面的一片地,为了供养刚出生不久的儿子,那些羊今天卖一只,明天卖一只,直到羊圈彻底空了。

黑的羊白的羊,好似一个接一个逝去的黑夜和白天。不同的是,黑夜和白天会一个接一个纷至沓来,而羊群什么时候回来呢?羊圈门口,仍设着“木司骆司”(即牧神)的神坛,所谓神坛,不过是在门柱上拴一棵挂有松果的小松树,再拴一棵竹子,竹子上挂三根白纸条。小松树代表牧神,松果代表牲畜多子;竹子则能辟邪。秀给独看着神坛发呆,想着那些羊群,白云乌云一样的羊群,如果它们仍在羊圈中翻滚,会不会洒落无数的雨点?

秀给独站在羊圈边,手里捏着绣片,手指被无形的力量驱动着,不一刻,一群黑黑白白的羊浮现在纸上,只要把绣片凑近耳朵,就能听见它们在叫:咩咩咩咩……丈夫沙马乌鸿坐在桑树底下抽烟,看见秀给独这样子,就在鞋底磕掉烟锅里的烟,望着远方的一朵云说,我去赶马苦钱吧。

秀给独没说话。她知道赶马有多辛苦。“人间有三苦,读书赶马磨豆腐。”夜里,秀给独哄睡了儿子那朵,坐在火塘边上,拿过绣片来,绷在腿上,漫无目的地绣花。不多时,绣片上又出现了一只羊,又一只羊。丈夫又说,我去赶马吧。

秀给独的阿爹就是赶马的。叮咚叮咚,一队马帮行走在大山的迷雾里,走了不知道多少天,始终走不出去。秀给独时常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那无限辽远的夜里,马帮左冲右突的声音。

失去的远远不止这些。不多久,公公病了,婆婆也病了。又过了不多久,公公过世了,婆婆也过世了。又过了些日子,儿子那朵吃着饭吃着饭,忽然翻起白眼,口吐白沫。秀给独抱着儿子直奔村里女毕摩家。

女毕摩看看那朵,占卜过后,认定那朵的灵魂被恶魔摄去了,不慌不忙地做完“捉魂换魂”的法事,不多时,那朵嘤嘤啜泣,慢慢恢复过来——然而,曾经口齿灵便的那朵,后来是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秀给独抱着那朵要走,却被女毕摩拽住袖口。

女毕摩定定地看着秀给独。秀给独感觉到两股锐利的光,直直地射入内心,仿佛自己的魂灵给她摄去了。女毕摩说,我无儿无女,你做我的徒弟吧。

秀给独想了想,说,不!

女毕摩仍然定定地看着秀给独。

一天一天,秀给独明显地感觉得到,刺绣的技艺正在离她而去。她看见一朵云,却没法绣下一滴雨;看见一座山,却没法绣下一棵树;看见一條河,却没法绣下一道波浪;看见一朵花,却没法绣下一片花瓣;看见一只鸟一只蝴蝶,哪怕它们飞得再慢,甚至停住了不动,还拿眼睛瞅着她,她却不能用针线抓住它们,把它们的羽毛或翅膀绣在绣片上。秀给独忍不住去翻看过去的那些绣片,它们闪耀的光芒,让现在的她无地自容。那时候,刺绣是值不得什么的,只不过是为了做一些衣服给家里人穿,给自己穿,可秀给独仍然感到莫大的沮丧。

秀给独到女毕摩家去,问毕摩自己是怎么了。

女毕摩捏着她的一只手,用一双竹筷占卜。

半晌,女毕摩只说了一句:你的神要走了。

秀给独从来没慌过,现在是有些慌了。女毕摩说,你做我的徒弟吧。秀给独沉吟了一会儿,仍然说,不!

女毕摩就叹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在这之后不久,更大的失去到来了。

丈夫沙马乌鸿去赶街,太阳快落山了不见回来,太阳落山了不见回来,太阳落山后天都黑了仍然不见回来。秀给独抱着儿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忽然,村里的一个男人跌跌撞撞跑进院子,说抓壮丁了,你男人被抓壮丁了!

秀给独抱着儿子那朵,跑去找村里的长辈,找来找去,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所有人都只是对她摇头,对她叹气。

秀给独回到家里时,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眼泪热乎乎地,止不住地滚出来。她终于确定这件事是真的了。

秀给独看见空落落的天上悬着一轮巨大的月亮。她永远不会忘记这天的月亮,月亮带着一圈光亮,穿进厚厚的云层里去了。秀给独盯着月亮,等着月亮钻出云层,可月亮穿过云层后,许久不见出来。月亮黑着,天黑着,到处都黑着。

秀给独看不见了。她花了很久,才确定这件事是真的了。

初盲的那些日子,女毕摩常到秀给独家里来。秀给独不再说刺绣的事儿,女毕摩也不再说收徒的事儿。两个女人只是围着火塘坐着,偶尔说一两句话。

夜是这般浓,夜是这般深,浓得像是煎熬了不知道多少时日的毒药,深得像是永远渡不过去的一条大河。秀给独在这样的夜里唱歌,唱《保长抓兵》,唱《十点兵》……

秀给独一再对自己说,再多等三天,再多等三天!

不知又等了多少个三天,秀给独再也没什么歌可以唱,再也没什么泪水可以流了。伤痕不在她的肩头,而是深深地刻在她心里了。夜里,女毕摩再到她家里来,两人只是围着火塘,沉默着,听着窗外夜鸟的梦呓。有时候,女毕摩也会跟秀给独讲命,讲怎么算命,说着的时候,总会拉过秀给独的手,指头在她手掌上划拉着,谈论着掌纹和这个充满无数谜面和谜底的世界。

秀给独静静听着,许久,问一声,你给自己算过命么?女毕摩缓缓放开秀给独的手,说,医生是不给自己看病的,算命的是不给自己算命的,在毕摩的葬礼上,给他举行祭祀的,一定是另一个毕摩。秀给独若有所思。良久,女毕摩又说,哪天,说不定你可以给我算命……

秀给独听得出,女毕摩还想说点儿什么,却又忍住了。

就在这天晚上,女毕摩开始唱《梅葛》,从《开天辟地》唱起,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终于唱到最后的《丧葬》篇:

天王撒下活种子,天王撒下死种子。活的种子筛一角,死的种子筛三筛。活的种子撒一把,死的种子撒三把。

死种子撒出去,会让的都能活在世上,不会让的就死亡…………

阿爹啊阿妈!生前你们说:“人家犁地你就犁,人家撒种你就撒,人家放羊你就放。人家撒种你不撒,地里就会生野草;人家放羊你不放,样子小得兔儿样。”

“房后布谷鸟叫了,房前李桂秧叫了;布谷鸟叫就撒种,李桂秧叫就割秧,按着节令种庄稼。”

阿爹啊阿妈!照着你们说的做,五谷丰收,人畜两旺。

一本《梅葛》唱完,女畢摩离开了,离开了再没回来。

秀给独摸索着站起,杵着一根松木棍走到院子里。院子里黑黢黢的,她看见女毕摩的脚步声,好似一只一只兔儿样,一只接一只地走出门,消失在黑夜里了。

秀给独同样不会忘记这天的月亮。她看不见天上的月亮,但她看见心底的月亮了。月亮会沉在水底,自然也会沉在心底。她看见心底的月亮带着一圈光亮,钻进厚厚的云层里。她盯着月亮看,等着月亮钻出云层。许久,月亮出来了,从云层里钻出来,响亮地悬在心底。

“那刺绣呢?”青兰说。

秀给独缓慢地闭上眼睛,又缓慢地睁开眼睛。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青兰。青兰也像曾经的阿各那样,有些怀疑秀给独是不是真的看不见,稍微凑近了看,那两只眼睛,黑黑的眼珠子被白云似的东西遮住了。

“我又能看见了。”秀给独说。

“又能看见了?”青兰吃了一惊。

“就像女毕摩离开那晚上那样,我在心里看见了。”秀给独露出笑意。

青兰哦哦着。心想,那只能是想见吧,哪能算看见呢?

“真是看见,”秀给独看到了青兰的内心,“不是想见。想见是在脑后的,看见是在眼前的。不信你闭上眼睛试试看。”

青兰试了一下,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我后来琢磨,我失去这两只眼睛,是早早注定的;阿各失去山羊咕氏咕纳,也是早早注定的。我想起我小时候放的那三只羊来了,两黑一白三只山羊……”

听秀给独这么一说,青兰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觉得世间万物,确乎是早早给安排好了,又想说一些反驳的话,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阿奶,那你现在还能刺绣么?”青兰问。

“绣不了了,”秀给独笑,“不是因为我的神离开我了,而是我看见的太美了,只能惊叹,没法绣出来了。只要看过我看到的那些图样、纹饰,我敢说,没有一个人能绣得出来……”

青兰看到秀给独脸上,现出一副沉醉的表情。

在秀给独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双什么也看不见却又窥尽世间之美的眼睛。这是何等奇异的组合!青兰没看到,也想象不出秀给独究竟“看”到了什么,但她仍然被这样一双眼睛感动了。

在阿各家,青兰住了七天。第八天一早,青兰终于说要走了。看看实在挽留不住了,娜别若握着秀给独的手,两人一直把她送到院门口。青兰一再说回去吧,回去吧。两人仍然看着她,听着她,看她听她走出村子,走到路尽头,消失在大山的绿色里。青兰走了许久,仍然等感觉到身后的眼睛和耳朵。

青兰想起,她还背负着阿各交给的一个任务。阿各半开玩笑似的,笑着说,她怀疑,她不是阿妈亲生的,听同学和自己这么说过。她想要问阿妈,又实在问不出口,青兰要是有机会就帮她问问。这么大的事儿,阿各竟然能笑着说出来,竟然能托付给一个仅仅见过两面的陌生人,青兰感念这份信任,又觉得责任重大。本来想着怎么才能套出娜别若的话,哪里想到,阿各阿妈自己就给说出来了。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和阿各说呢?

第七章绣哥

彝绣故事(七)插花节

马缨花,马缨花,彝语叫作“咪依噜”。

咪依噜,咪依噜,也就是那娇俏的马缨花。

那是说不清时间的年代了,大姚昙华山上,住着一位聪慧的彝族姑娘。

姑娘家住在半山坡,房前屋后,长满了马缨花,一到春天,马缨花盛开,远远近近,雪白一片,明艳不可方物。姑娘的父母喜欢这热烈生活着的马缨花,就给姑娘取名叫作咪依噜。咪依噜不仅像马缨花一样美貌,还像马缨花一样坚韧。在一个个朝日东升的清晨,咪依噜在马缨花树下唱歌,歌声像树林间的百灵鸟一样婉转动听;在一个个落日西斜的傍晚,咪依噜在樱花树下绣花,她不仅把马缨花一朵朵栩栩如生地绣在了布面上,还将所见的一切天地万物,都绣在了布面上。

高大英俊的查列若常常出门狩猎,常常听到咪依噜的歌声。在他打到猎物的时候,咪依噜的歌声让他更加喜悦;在没打到猎物的时候,咪依噜的歌声让他得到安慰。查列若知道自己喜欢上咪依噜了。而咪依噜也知道,自己的歌声不是无缘无故的,每一句从嘴里发出的歌声,都是箭一般向着查列若而去的。

在高山大河的见证下,在马缨花的见证下,咪依噜和查列若相爱了。

而那时候,昙华山上有个高土司。高土司欺压百姓,烧杀抢掠,至于抢占民女,那更是小菜一碟。整座昙华山的村民们怨声载道,反抗过的人,都被高土司残酷镇压了。人们只能像忍耐贫穷一样,忍耐着高土司的暴虐。

某一天,高土司又到村里来了,咪依噜远远地听到人声,就转身往家走,然而,她还是被高土司看见了。在雪白的马缨花衬托下,咪依噜愈发漂亮了。

高土司派人到村里说,如果三天内不将咪依噜送去,就杀光咪依噜全家,还要烧光整个寨子。咪依噜的父母是不怕的,寨子里的许多青年男女也是不怕的。但咪依噜害怕,她害怕看到父老乡亲们真的遭遇不测。她想找查列若商量对策,不如两人远走高飞,然而,查列若又上山狩猎去了,夜渐渐深了,查列若仍然没回来。查列若有时候会去到很远的地方,两三天才回来是常事,然而,现在咪依噜没法再等了,因为高土司的爪牙们,已经等在她家门口了。

咪依噜对守在家门口的高土司的爪牙说,她答应了。

爪牙们想不到事情会如此简单,一个个得意非常。

这天是二月初八,咪依噜随高土司的爪牙们往村外走时,趁众人不注意,在路边的马缨花树上摘下了一朵,偷偷藏进了头饰里。

天黑下来了,高土司忙不迭地要和咪依噜成亲。咪依噜说,既然要成亲,就要举行仪式,还要喝交杯酒。高土司想着,咪依噜已经到手了,耍不出什么花样了,听她这么说,乐得答应。简单的仪式过后,咪依噜趁着众人喝彩,迅速地从头饰里取下马缨花,偷偷将汁水挤进酒里。高土司回过头来,看看桌上的交杯酒,似乎有些警惕,先自挑了一杯,咪依噜端起了剩下的那杯。高土司和咪依噜,一起饮尽了酒。攥着酒杯,高土司哈哈大笑。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酒杯从高土司手中坠落,摔得粉碎。

查列若带着人赶到時,咪依噜已经香消玉殒了。

查列若不死心,抱起嘴角流血的咪依噜就去找毕摩,想要毕摩救治咪依噜。漫漫长路,咪依噜嘴角的鲜血滴滴答答,把一路上的白色马缨花都染红了。

彝族人民为纪念咪依噜,将农历二月初八定为插花节。每年这一天,彝族人民总要上山采摘红色马缨花,回到家里插在头上,别在衣服上,挂在牛角上,仿佛要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也变成一株鲜红的马缨花。

——改编自楚雄民间故事,参见《彝绣:“中国彝乡·滇中翡翠”楚雄彝族刺绣文化览胜》,云南人民出版社

阿各从郁青兰处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不像她之前想的那样,会崩溃,会绝望,会失落。相反,她觉得,自己对阿奶和阿妈了解太少了,一再问自己,这真是自己熟悉的阿奶和阿妈么?她从来没问过她们过去的事儿,她们也很少跟她讲。她从没见过盲眼的阿奶绣花,也从没听过哑巴的阿妈唱歌。她内心不禁翻涌着灼热的情感,有愧疚,有赞赏,也有遗憾。

在青兰的讲述中,她看到遥远的岁月里,阿奶和阿妈,也曾像她这样年轻过,而她们所经历的苦难,是要远甚于她的。

“青兰姐……”阿各喊青兰。

青兰停止了讲述,看着阿各。

“我太不了解她们了。”阿各说。

“对这个世界,我们都有太多不了解,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去了解。”青兰顿了顿,“该怎么和你说你的身世,我真是想了好久。”

青兰和阿各说这些时,两人是在阿各服装店的阳台上。站在阳台上望出去,是楚雄无尽的夜色和万千灯火。每一盏灯火底下,都有她们不了解的故事。

这晚上,青兰又和阿各说起,她在做的那一系列调查,是要以彝绣为切入点,串联起彝族几代女性的生活故事,她阿奶和阿妈的故事,以后也会写进这本书里。阿各听青兰说着,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一点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阿各,你也有啊。”青兰看着阿各。

“我能有什么故事呢?”阿各也看着青兰。

“那天听你说了一点儿,只是说得很简略。我想,等哪天你有时间了,倒真想听你仔细说一说。”

青兰温和的笑,让阿各想讲述自己故事,可搜罗了一圈,发现自己真没什么故事可讲,只能同样报以微笑。这时,阿各忽然想起那次山中奇遇,一面拿出那块男性肚包,一面和青兰讲了山中遇到的那户人家。

“我真想再去那儿看看,可后来一直抽不开身,”阿各说,“青兰姐,你要是能去和她们聊聊,说不定她们会有很好的故事说给你听。”

青兰看着那片肚包,一条瓜瓞串联起山茶花、牡丹花、石榴花、卷草花、八角花、马缨花等,密实地排列着,在方寸之地留着空间,好让这些花草彼此呼应。这么一片肚包,竟然绣了十年,可见其中倾注的心血。青兰问那户人家的地址,可惜阿各也不是很能说得清楚。

“没事儿,我回去再问问老黄,照你说的,那么大一户人家,怎么可能找不到呢?”青兰温和地笑着。

青兰走后,阿各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无非是每日绣花,翻检和整理买来的绣品,再有就是接待客人。客人不算多,但从客人们来到后直接向阿各要求看彝绣可知,服装店的彝绣已经有了些许名声。阿各兴奋着,又忐忑着。前阵子有些盲目地到山里收购了一批东西,摆在店里后迟迟没卖掉,趁着年节快到了,阿各可以停一阵,想想下一步怎么弄。

阿各给阿呷发过几条短信,一直没回音。后来再打她电话,停机了。阿各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过了几天,阿呷表哥又来了,仍不怎么说话,只是在店里转来转去看,看完了,站在阿各面前,也不喊阿各的名字,直接问:

“你给她打过电话了?”

“给谁打电话呀?”阿各笑。

龙哥摘掉墨镜,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我给她发过短信了,她没回我。后来给她打电话,没接,后来再打,已经是空号了。”阿各说,“龙哥,你给我的号码错了吧?”

“怎么会是空号呢?”龙哥很有些意外的样子,“我和她联系,一直都是通过这个号码,不会错的。”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啊?”龙哥沉吟着,“她到上海后半年吧。”

“那都快一年了,”阿各说,“这一年里,你都没联系她?你去过她家里么?”

“她家里人也联系不上她。”龙哥苦笑,摇一摇头。

看来表哥果然不是表哥,表妹也果然不是表妹,阿各这么想着,有些狡黠地冲龙哥笑了笑。又有些担心,阿呷怎么跟消失了似的,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然而,龙哥尚且不能做什么,她除了等待,又能做什么呢?

“没有消息,那我走了。”龙哥说,“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去上海。”

“你给我个手机号吧,”阿各说,“有消息我告诉你。”

又一年冬天来了。阿各想待到过年前就回家。过年那阵子,街上人流多,其实是一年当中生意比较好的时候。阿各犹豫过,要不等过完年再回家。无非相隔那么几天。听完郁青兰转述的故事,她不再犹豫,过年毕竟是过年,就该回去和阿奶阿妈围在火塘边说说话。

在过年前这段日子,阿各几乎不再离开店铺,她总觉得,阿呷过年也会回来的,回来了,自然会到店铺看一眼。说到底,这店铺可是阿呷租的,她当初进的很多服装也还没卖掉,约好的半年结账一次,也从没结过。

阿各没想到,阿呷没等来,等来的是初中同学。

那人进店后,朝收银台后的阿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阿各放下手中的绣片,抬起头看见来人,站起身说:“欢迎欢迎,随便看看。”

那人也不说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在店里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停在那一排玻璃柜前。玻璃柜里都是阿各从各处山寨收集来的老绣,经过高温消毒处理后放着售卖兼展览的。阿各本想上前招呼,见来人不言不语,也就没再打扰,只是坐着,注意着他在店里走来走去,走路略微有点儿拐,这姿势很是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看他停在玻璃柜前,俯着身子,一动不动,倒是看得比大多数人都认真。好一会儿,听那人说:“这些有你绣的吗?”

“是问我吗?”阿各说。

那人四面看看,意思是店里再没别人。

“不是我绣的,”阿各说,“玻璃柜里的,都是老绣,是我从山里收来的。很多都有些年头了。你有没有喜欢的?”

“这些能卖?”那人说。

“大多能卖。”阿各站起来,朝那人走去。

“这都是古董了啊。”那人说。

“不卖不行啊,这店总要经营下去。”阿各说。

“不会的,越来越多人喜欢彝绣了……”那人说着,直起身,转过头来看着阿各,“老同学,你不记得我了么?”

“你是?”阿各飞快地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认识的人。

“我是樊秀啊,”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们都喊我绣哥。”

“怎么是你啊……”阿各惊讶地说,“都认不出你来了,你怎么瘦了?”阿各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说太多了,闭了嘴,只是笑着。

“昆明物价高啊,肉吃得少啊。”绣哥笑着说。

两人一时无语,只是笑着,看着对方。时间过去不到两年,两人似乎都有了很多变化,彼此之间的感觉,似乎也有了很多变化。

“我在昆明读书,都听到过你的故事。”绣哥找到一句话说。

“怎么可能?”阿各笑,“我能有什么故事?”

“关于你开的这个店铺的故事啊。”绣哥说,“有一次我在街上瞎逛,看到有人卖楚雄的彝绣衣裳,其中一套我特别喜欢,一问价钱,吓了我一跳。那人就和我讲,那衣裳是手工做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我问店主,那故事是谁和她说的。她以为我不相信,就说了是从你这儿拿的货,那故事也是你告诉她的。”

“还有这种事?”阿各说,“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店主说,你和她说了,是在山里的街上见到的一位彝族阿奶,从她身上买来的全套衣裳。还说,当时阿奶不肯卖,你跟了她一条街,花光了身上全部的钱财买下来的。那阿奶是那一带最有名的绣女,绣出来的东西从来没卖给人,卖给你还是第一次……”

“你听她瞎说……”阿各笑。

“是瞎说的?”绣哥有些不相信似的。

“也不算瞎说吧,有一部分是真的,有一部分是她瞎编的。”阿各看着绣哥的眼睛,“你不会把那套衣裳买下来了吧?”

“我哪买得起啊,她跟我要六千。我也就听听,连和她讲价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想,应该卖不掉的吧,哪里想到,过了一周再去看,看不到了。问她,说是卖了。问卖了多少钱,说是六千……”

阿各惊得倒吸一口气。

“那套衣裳,我也特别喜欢,我跟老奶奶买的时候,花了六百块钱。对我来说,那已经是非常高的价钱了。后来手头紧,迫不得已,我才给卖了一千块钱。我觉得,已经卖得够贵了。想不到她拿到昆明去,竟然能卖那么多。”

两人都啧啧叹息。

“也好,既然买的人能出那么多钱,买回去应该能够珍惜。把那套衣服卖了,我后悔很久,觉得辜负老人家了,拿她辛辛苦苦缝制的衣裳来赚钱,生怕最后落到一个不晓得珍惜的人手里。“

“你是这么想的?”绣哥说。

“我是这么想的啊。”阿各说。

两人又一时无语,气氛有些尴尬。

“你变了很多。”绣哥说。

“变了吗?”阿各看着绣哥。

“我想毕业后,也做彝绣方面的事儿……”停了一会儿,绣哥说。

“抢饭碗的人来了。”阿各笑。

“我是真喜欢彝绣,我从小看我妈绣十字绣,就跟着绣。那时候是闹着玩儿,后来真喜欢上了。我知道别人怎么说我,我爸妈也不会同意。”绣哥说着垂下头来,看着自己张开的两只手,“可我不愿意去修汽车,这双手也不适合修汽车啊!”

“修汽车?”阿各听得一头雾水。

“我家里是做汽车配件的。我爸一直想我回去接他的生意。我偷偷報考纺织工业学校,我爸气得半死,恨不得把我揍一顿。”绣哥说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去做汽车修理,那就成修哥了。”阿各说。

绣哥愣了一下,大笑起来。

“你真是变了很多,以前在学校,对人爱理不理的。”

“哪有的事?我都记不得了……”阿各说着望向店铺外,想起学校,想起一年半前忽然弃考的事儿,心中不免滋生出些许悔意。心想,也许这样的悔意,会伴随终生吧。

樊秀离开学校后,想起阿各弃考的事儿,总觉得和自己有关,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头,简直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多方打听阿各的消息,除了知道她没考上,并没有更多消息。在学校里,阿各交往的人不多,而那几个交往的人,和樊秀也没什么联系。中考后的假期,为了这事儿,樊秀成天闷在家里,不出门,不说话,父母还以为是他没考好,心理压力太大,天天做好菜给他,反复安慰他。

“读书么,我一直的观点就是,能读就读,不能读就回家和你爸做生意。”父亲老樊一仰脖子,咕咚干了一杯酒,又自己斟满,举起杯子朝他示意,“喝一点儿,喝一点儿,陪你爸喝一点儿。”

樊秀眼前的酒杯,是父亲给倒满的。中考之前,父亲一再告诫他,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他心里发笑,自己对酒一点儿兴趣没有,完全没必要如此告诫嘛。老樊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仍然在每次酒醒后,告诫他:“你现在还小,不能像你爸啊,动不动就喝多。”樊秀笑,心想父亲对自己动不动喝多的事儿倒是明白得很。而中考结束后,回家第一顿饭,父亲就破天荒地在饭桌上摆了两只酒杯,亲自把两只酒杯都倒满了,说是樊秀终于可以破戒了。老樊哪里想到,樊秀竟然不喝。第二顿,老樊仍给他倒满酒,樊秀仍然不喝。第三顿,樊秀还是不喝。老樊似乎有些着急了,每每用了激将法。

樊秀看着眼前的酒杯,没有动一下杯子的欲望。

“怎么,还是不喝?”老樊有些发愁的样子,近乎乞求地说,“初中毕业,就是大男人了,喝点儿吧。”

“这酒有什么好喝的?”樊秀说。

“你不是没考好么?一醉解千愁啊。”老樊笑。

“谁说我没考好?”樊秀暗暗白了父亲一眼。

“这么说,你是考好了?那干嘛成天闷闷不乐的?”老樊有些困惑,忽然又高兴了,一拍桌子说,“既然考好了,那更要喝一杯了,不,喝好几杯。我们爷俩先庆贺起来!等成绩出来了,录取了,我们再摆上几桌酒,把亲朋好友都请来,让他们看看,我们老樊家,要出状元了!”

“什么状元嘛,”樊秀尴尬地说,“中专而已。”

“这年头有多少人能考上中专?对我们老樊家来说,这和状元也差不多了!”老樊笑得小眼睛眯缝起来,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胖乎乎的脸。

樊秀低下头,不说话。

“真不喝?”老樊等不及樊秀举杯,自己举杯干了。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一个劲儿让儿子喝酒。”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盘牛干巴。

“妈,吃不完了,别再做菜了。”樊秀说。

“还有最后一个菜了。”母亲说着,又回厨房了。

这一天,樊秀滴酒未沾,而老樊毫无悬念地又喝多了。喝多了就反复说,老樊家出状元了。樊秀听得,尴尬得无以复加,生怕他出门和别人也这么说,心里巴望着他喝了酒后就把这话忘记了。然而,老樊酒刚醒,就在咂摸这句话,躺在沙发上,瞅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我们老樊家总算出了个状元了!咂摸半晌,也不等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开始掏出手机打电话,向一个一个接到电话的人重复着:我们老樊家出了状元了!末了,又说,明天晚上六点啊,开元大酒店,大家喝一杯。樊秀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老樊不仅请了樊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还请了汽车配件公司的员工,还请了许多业务往来较多的客户,就连樊秀的幼儿园、小学、初中老师都请到了。

“爸,你也太性急了吧?你就不怕我考不上?考上了再说啊。”

“爸相信你,你说能考上,就一定能考上。”老樊笑呵呵的。

第二天,开元大酒店里开了十多桌。樊秀硬着头皮去了,老樊旧事重提,又让樊秀喝酒。“男人怎么能不喝酒呢?再说,今天大家是来给你庆贺的,不喝哪里说得过去。”大家听了都起哄,说从没见过父亲催儿子喝酒的,有这样开明的父亲,是樊秀的福气。樊秀被逼不过,只能端起酒杯。喝了一杯就有第二杯,第三杯。樊秀梗着嗓子,一杯一杯往喉咙里倒。不多久,就有了几分醉意。

有人起哄,让老樊讲两句。老樊先是推脱着,大家又催促了几句,老樊端着酒杯站起来,一句话不说,先干了一杯。众人叫一声好。老樊又给自己满上了。“我今天真是高兴,我们老樊家啊……”老樊说到这儿,拿眼睛瞟了樊秀一眼,“我给樊秀取这名字啊,就想着他能考中秀才,初中生在以前不就是秀才?哪里想到,他还能中状元呢?”老樊说着,笑起来,又用胖胖的小手摸一摸眼角。樊秀坐在老樊边上,满脸通红,恨不得把头藏到桌子底下。

大家笑起来。这善意的笑,也让樊秀倍感尴尬。

有人问,樊秀考了什么学校啊?

老樊挠一挠头,“对哦,儿子,你考的什么学校啊?”

大家一听,又笑起来,纷纷说,你这当爸的,还请我们吃饭呢,怎么连儿子考的什么学校都不知道?又纷纷说,老樊说完了吧?让小樊也说几句。

老樊又呵呵笑,“我还没说完呢,你们不想听了?不想听我就不说了,让樊秀说两句。也怪我,只听他说能考上,就高兴懵了,哪里还想到什么学校?!”老樊说着坐下了,见樊秀仍然坐着,用一只手抓住樊秀的胳膊,硬生生让他站起。

樊秀无法,只得站起。有人见他手上没有酒杯,立马凑上来,给他的酒杯倒满酒,将满满一杯酒塞在他手里。樊秀机械地接住,捏着酒杯站着。十多桌人,百十来号人都望着他。就连服务员,也都停止了传菜,站在桌子间看着他。樊秀心里直打鼓,捏着酒杯的手不禁有些抖,酒泼出来,凉凉地沾在手上。樊秀不说话,喘一口气,举起酒杯,往嘴里一倒,感觉得到喉结干干地上下蠕动。

“我报考的是纺织工业学校……”樊秀低声说,“服裝设计专业。”

静了一时,不知道是哪个角落,一个男人的声音:“樊秀,你这是要去学绣花啊?怪不得人家叫你绣哥。”顷刻间,轰一声响,许多人笑起来。

樊秀分不清这笑声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了。

老樊呆呆地坐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什么纺织学校?”老樊侧身问坐在身边的樊秀,“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去学那玩意儿干什么?”

“你也没问过我啊。”樊秀嘀咕,“服装设计专业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那也没什么好学的!”老樊断然道。

升学宴过后,老樊气得大醉两天,醒来了,好几天不和樊秀说话。餐桌上,也不再给樊秀倒酒,只给自己倒了一杯。

“哪有男人不喝酒的?”老樊一仰脖子,干了一杯酒。

樊秀低头扒饭,不吭一声。

“男人就得像你,三天两头酩酊大醉啊?”母亲瞅了老樊一眼,“家里有一个酒鬼就够了,非得有两个酒鬼?”

“那也没有男人去学绣花的!”老樊又一仰脖子,干了一杯酒。

母亲看向樊秀,目光中是探寻的意味,“儿子,去读纺织工业学校,还是服装设计专业,你想好了么?”

“服装设计专业不是绣花,”樊秀说,“谁也没规定,男人不能去学这专业啊。”

“记得你小时候,见我绣十字绣,就嚷着和我学。那时候,我觉得你不像别人家的小男孩那样出去惹是生非,在家里绣花挺好。后来我听你同学说,你在学校也会绣花,有这回事?”

“你还真绣花啊?”老樊盯着樊秀,胖乎乎的脸涨红了,又转向妻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绣花怎么了?”樊秀有些重地将碗搁在桌上,“谁也没规定,男人不能绣花吧?我又没耽误读书,又没影响别人什么。”

“是是是,”老樊不耐烦地说,“男人不该干的事儿,你全喜欢干。男人该干的事儿,你全不喜欢干。我们老樊家哟,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娘娘腔。”老樊气得手直抖,想要给自己再倒一杯酒,酒全洒在了桌上。

“我最恨别人说我娘娘腔!”樊秀的手也抖。

樊秀和父亲老樊,几乎是彻底不说话了。老樊照常去自己的汽车配件公司上班,回家吃饭,照常喝几杯。樊秀坐在他对面,仿佛不存在似的。老樊喝完酒,常常躺在沙发上,嘟哝着,“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樊秀即为父亲难过,也为自己难过,干脆钻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久久不出来。

不多久,录取通知书到了。樊秀只把通知书给母亲看了,没和父亲说。第二天,父亲在饭桌上对樊秀更加冷淡了,也不说话,只是唉声叹气地喝闷酒。等父亲离开饭桌,到客厅沙发上躺下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樊秀:“儿子,你真决定了要去读这个纺织学校?”

“考上了为什么不去?”樊秀有些不耐烦了。

母亲叹息一声,朝客厅里看看。

“你们父子啊,心里都憋着一口气,但你爸不是那种不开明的家长,他是想啊……”母亲想了一下,“是想让你回来接他的班,你也没兄弟姐妹,家里的公司,以后总归是你来接手。与其去读那个不知道以后做什么的纺织学校,不如早点儿到公司里熟悉熟悉业务。”

母亲见樊秀木木地听着,并不表态,讪讪地闭了嘴,又叹息一声。

直到离开楚雄到昆明读书,老樊都没和樊秀说话,而学费是母亲偷偷塞给樊秀的。“那专业啊,能学就学,觉得没意思了就回来。”母亲忍不住又说了一通。樊秀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樊秀的行李中,装着他绣了一半的彝绣。

樊秀在昆明读书期间,由于得不到父亲支持,手头很是拮据,没什么娱乐的,他就到街上去看各种旅游纪念品商店。云南的旅游业在那些年开始发轫,各种旅游纪念品店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纪念品大多是小工厂里生产的,模式化严重,这儿有的,别处也有。在这些纪念品中,彝绣还很少见,尤其手工绣制的。樊秀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

樊秀偶然看到阿各卖出的那套彝绣服装,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龙川江边的彝绣风格,那做工实在精致,全然不同于工业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

樊秀不仅时时练习刺绣技艺,还在学校里兼修了设计专业,以彝绣作为基本元素做了一些设计。这就不得不对彝绣的各种风格作更深入的研究,他时时到学校图书馆去,又到云南省图书馆去,找这方面的资料,渐渐的,对彝族服饰的几种类型——楚雄型(大姚式、龙川江式、武定式)、滇西型、大小凉山型——都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

当樊秀从店铺老板口中听到阿各的名字时,他的惊讶是不言而喻的。他有些惭愧地想,这才多久,竟然几乎忘了这人了,这人的命运,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一句无心的话改变的。这么一想,就越发愧疚了。

樊秀问明了阿各服装店的地址,时时提醒自己,等放假了,回到楚雄后要去看看阿各。等来到服装店门口,看到店招却是阿呷服装店,还以为那老板说的并非自己所想之人。等真的见面,樊秀颇有些意外。阿各在初中时不怎么说话的,樊秀坐在她正后方三年,两个人也没说过几句话,现在的阿各,话可是多了不少。

那天傍晚,从阿各的服装店出来,樊秀心中很是轻快。阿各虽说不读书了,但做的事情是她喜欢的,似乎生意已经打开局面了。更让樊秀心中觉得轻快的是,要到了阿各的手机号。“以后常联系啊!”他对阿各说。阿各笑一笑。他想,阿各一定是把这当成一句客套语了,可自己不是客套。

这以后,樊秀和阿各的联系渐渐多起来。两人常在夜里打电话,随随便便就能说半小时一小时,直说到手机没电了。

阿各和樊秀讲去山里收到的各种绣品,老绣、新绣的纹样有些什么变化,各地的纹样有些什么异同。阿各所说的那些地方,虽说都在楚雄,樊秀却几乎都没去过。樊秀认真地听着,不时提个问题,然后,就将这些绣品按照从书上看来的知识给分门别类,由此总结出一些时代的变化。阿各就笑樊秀,说是纸上谈兵,又听不出是夸还是贬地说他是理论家。

樊秀顺势和阿各讲起在学校的各种课程,纺织啊设计啊。樊秀鼓动阿各,说时代总是在变的,彝绣肯定也会变,可以用彝绣的元素,做一些适应当下的东西。阿各对此是赞同的,却说:“你的意思是彝绣适应不了当下?”樊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嘛。”阿各说:“你刚刚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嘛……”两个人语气有些激烈,近乎争吵起来。渐渐的,说得远了,又说到彝族在当代的生活状况,说到时代对彝族的影响等等。

阿各说:“你并不能感同身受,因为你是汉人。”樊秀说:“这有什么影响吗?完全没影响啊,不管我是汉人还是彝人,我都是楚雄人啊。”停了停,樊秀说:“说不定我对彝族文化的了解,还比你多呢。”阿各就笑:“你又要掉书袋。”樊秀说:“你读过《阿鲁举热》么?”阿各说:“那是什么?”樊秀说:“看吧,我就说你对彝族文化的了解,未必比我多。这是彝族唯一的英雄史诗啊。”阿各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听我阿奶讲过的,不过她讲得多的,还是《梅葛》和《查姆》。”

樊秀中专毕业前夕,回家了一趟。母親做了一桌好菜,父亲老樊也早早回家来了。饭菜摆好了,老樊从柜子里翻找出两瓶陈年古井贡。樊秀知道这两瓶酒,在他很小时后,就存在柜子里了,樊秀还以为,这酒被父亲忘了。父亲直接用手抹掉上面的灰尘,盯着酒瓶,咂巴着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八○年的古井贡,你出生那年买的,存了二十年了。樊秀不搭腔,老樊又摸一摸酒瓶,拧开了一瓶,蹾在桌上,又拿来两只酒杯,倒满了,一只搁在自己面前,一只推到樊秀面前。樊秀抬头看他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你们父子俩啊,都较劲三年了,差不多了啊。”母亲说。

樊秀不说话,老樊自己端起酒杯,干了。

“你啊,你爸再怎么不愿意,你也把这纺织学校读完了,”母亲坐在樊秀身边,扭头看着他说,又转过头看着老樊,“你呢,再不愿意,儿子也把纺织学校读完了,管他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啊,反正是中专不假。”

樊秀和老樊,仍旧不说话。

“樊秀,和你爸喝一杯。”母亲的语气里有了命令的意味。

樊秀心里其实挺想和老樊喝一杯的,只是抹不开面子罢了,母亲这么一说,他就端起了酒杯,朝老樊举一举,也不说话,梗着脖子把酒一干而净。老樊的胖乎乎的脸红红的,小眼睛亮晶晶的满满的全是笑意,忙不迭地举起酒杯,也朝樊秀举一举,一仰脖子,干了。

“儿子啊,我一直等着你和我说一句话,等着你和我喝一杯酒,”老樊哽咽了一下,“我足足等了三年啊。”

“哪个不和你说话了?”樊秀抬起眼看着他说,“是你不和我说话嘛!要说喝酒,我跟不跟你喝,你不是照样喝得很高兴嘛?”

老樊呵呵笑,连说:“高兴高兴,儿子陪我喝,我就更高兴。”

樊秀出于歉意,和老樊喝了好几杯。老樊看着他像吞一团火一样吞下酒,龇牙咧嘴的样子,总要呵呵笑起来,心满意足的样子。一杯接着一杯喝下去,樊秀感觉头有些晕了,三年前在升学宴上都没这么觉得过。老樊却说:“没事没事,看你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样子,还能喝个小半斤。”又连连说:“儿子就是儿子,随我啊,就算没怎么喝过酒,酒量在那儿摆着呢。”樊秀是越来越晕了,头晕不说,甚至股骨都隐隐作痛,他想,这应该和喝酒没什么关系吧?最近股骨就一直隐隐作痛。胡思乱想着,又连连在老樊的劝说下喝了几杯。

“怎么样,儿子?回来吧!”老樊红头涨脸的,又给樊秀满上了。两瓶古井贡已经喝到第二瓶,快要见底了。

“爸,你醉了吧?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樊秀感觉到舌头很大地塞在嘴巴里。

“我是说啊,毕业了就回来吧,”老樊笑呵呵的,“回来帮你老爸一把。管他们怎么说,绣花也好种地也好,你读的是中专不假,还是我们老樊家的状元——我们老樊家,那么多人,有谁家的小子或丫头考上过中专的?!你可是高才生,回来到爸公司里,有哪个敢对你说个不字?”

樊秀沉默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樊举着酒杯,看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

“怎么?毕业了真要去绣花?”老樊强压着火气,“可也没听说,哪儿有绣花的公司啊?爸爸想明白了,你喜欢的事儿就该让你去做,你想绣花,就得允许你绣花。可你中专毕业后,总不能待在家里绣花吧?还是要工作,要养活自己。”

老樊絮絮叨叨地还要说下去,樊秀抬起眼睛,止住了他。

“纺织学校不是教绣花的。”樊秀说。

“管它是什么吧,”老樊说,“中专毕业了,你总要找工作啊。”

樊秀不说话了。这是他正发愁的事儿,他往好几家纺织厂、服装厂投了简历,迟迟未见回音。听人说,很多纺织厂、服装厂不景气。樊秀不明白,人人需要穿衣服,这些厂子怎么可能不景气呢?

“那我也不去修车。”樊秀赌气似的说。

“汽车配件公司,也不是修车啊。”老樊说。

“管它是什么吧……”樊秀故意学了老樊的口气说。

老樊把酒杯一推,人往椅子靠背上一倒。

“你就折腾吧,折腾三年了,还要折腾三年?看来真得等你混不下去了,才知道生活是什么。”老樊气鼓鼓地往客厅沙发上躺着去了。

母亲看看老樊,又看看樊秀,轻轻叹了一口气。

樊秀迟迟没找到工作,竟然一毕业就失业了!就在他读完中专这几年,中专的地位一落千丈。不止中专,就连当年和中专一样吃香的中师,都很少有人再报考了,读完初中后,成绩好一点儿的,都是要考高中再考大学的。时代变化之快,令樊秀措手不及。樊秀懊恼了一阵,又不愿意回到楚雄父亲的公司里,想着还是熬一阵再说吧,说不定会有什么转机呢。

他先是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是几个人合租的那种,条件很差,楼外有个很小的院子,因边上楼房较高,院子每天能晒到太阳的时间非常有限,阴暗的院子里,花草长得好的自然也就不多,只一棵缅桂花长得细细高高,在三楼以上的地方,终于触碰到阳光。樊秀租的房间就在三楼,推窗就能看到缅桂花,就能闻到那馥郁的芬芳。为此,虽然房间又小又破又旧,樊秀仍然挺满意。

根据这几年对昆明各种旅游纪念品小店的观察,樊秀决定到山里的彝寨去收一些小东西,或许能卖出去。樊秀有一次在电话里试探着问阿各。

“小东西,你是说彝绣吗?”阿各说。

“不止彝绣,还包括具有彝族特色的饰物啊、竹筐啊、镜子啊等等,但凡你想得到的,容易带走的,都可以。我发现啊,很多人来旅游,想要带走点儿什么东西,可是能带走的太少了,很多旅游商店的东西,都是一个样子的。我在想,那些不大一样的、没规模生产的东西,或许能卖得好些。”樊秀说。

樊秀在昆明问了几家店铺,哪怕是偏远地方的,房租都不是他能够承受的。有天他路过翠湖,看到有人在摆地摊,不少人围着地摊讲价钱。他想,摆地摊也不错啊,这样一来,就不用出房租了。他回到楚雄,到一些工艺品店铺走了一圈,买了一些小东西,再到昆明售卖。樊秀虽从没做过生意,但到过不少商店看过,又或许是从小听老樊讲公司的事儿——老樊的汽车配件公司,也是从很小的规模开始的——做起生意來,比阿各有经验得多,刚起步居然就不错。他做生意都是在商言商,不像阿各,经常不好意思说价钱,从进价到卖出,在他这儿,能翻上五六倍,也就是说,十块钱买进的东西,他都要卖五六十块钱。翠湖边上有云南大学等高校,樊秀的顾客,除了游客,还有不少学生。渐渐的,樊秀小摊上的东西越来越丰富,而且,在翠湖一带,渐渐闯出了一点儿名声。

这天,樊秀刚回家,母亲的电话打进来了。

“儿子,你是没找到工作吗?”母亲直截了当问。

樊秀一听,意识到穿帮了,却只沉默着不说话。

“有人说,看到你在翠湖边摆地摊。你怎么摆地摊啊你?”

“我找了工作的。”樊秀扯了个谎,“只是还得过几天再入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摆地摊怎么了嘛。”

“哦,是这样啊……”母亲的语气缓和下来,“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工作摆地摊呢。”电话边上,传来父亲的声音,“就算闲着没事儿,也不要去摆地摊,我们老樊家丢不起这个人。”又传来母亲用手蒙住电话后,和父亲争执的声音。

挂了电话,樊秀躺在出租屋里,思绪又一次陷入茫然之中。

樊秀也觉得这样摆摊不是长久之计,这样倒买倒卖,和自己当初的预想差距太大了。他一直想创造一些什么,可这样能创造什么呢?顶多不过挣了几块钱,勉强能养活自己罢了。樊秀翻了个身,股骨又在隐隐作痛。他想起来,最近出门摆地摊,走在路上,经常感到股骨隐隐作痛,或许真是有什么问题了?对前途的迷惘,对身体的怀疑,让他几乎彻夜无眠。

樊秀在出租屋里躺了两天,正不知下一步怎么办时,竟然真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喊他去面试的,是昆明的一家民族服装厂。樊秀从床上爬起来,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连连深呼吸,似乎看到迷雾重重的前路透出了一丝光亮。

面试很顺利,很快便入职了。入职了,樊秀才发现,这所谓的民族服装厂,经营实在够糟糕的。厂里的职工大多不年轻了,年轻的一拨,也都比他大十多岁,而且,大多是女人,他置身其中,实在是够显眼的。唯一让樊秀觉得有意思的是,他在民族服装厂知道了怎样拉订单——虽然厂里的订单越来越少——知道了怎样按照客户的需求设计、制作,知道了现在的客户需要的大多是怎样的产品,总之,是了解了与民族服装生产相关的一整套流程。

樊秀到民族服装厂工作后,才和阿各说,之前和她说起那些“小东西”,是因为自己要去摆地摊。阿各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还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樊秀笑笑,说现在不摆摊了,有正儿八经工作了。

“你应该早点儿和我说的。”阿各说。

“或许有件事,我是应该早点儿和你说。”樊秀说。

“那是什么事?”阿各说。

“你猜不到吗?你应该猜得到的啊。”樊秀说。

阿各不说话,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就算猜得到,也要你自己说。”阿各说。

樊秀和阿各在一起后,两人几乎每天都会讨论彝绣。从传统到现代,从传承到创新,从设计到技法……都觉得有很多事亟待去做,又不知如何做起,聊到最后,不过是叹息一番。两人越聊越投缘,常常感叹,兴趣一致多重要,三观一致多重要,有时候又会莫名地忧虑,两个人是不是显得太一致太幸福了呢?要知道,欢乐都是短暂的,痛苦才是长久的。阿各禁不住和樊秀说了阿奶、阿妈的故事,两人为命运的不确定,徒劳地叹息着。

樊秀岔开话题,说阿各去过的那些山寨和街市,他都还没去过,“一是忙于读书,二是听不懂彝语,怕找不到路。”阿各就说:“只要你有空,我带你去,保管不会迷路。”樊秀说:“好,只要周末不加班就可以。”阿各也说:“那你在昆明待三年了,我还没到过昆明呢。”

樊秀就有些吃惊,“你竟然没到过昆明?”阿各说:“我今年二十了,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楚雄市里了。”樊秀连说没有想到,又说:“那是真应该到昆明来一趟,我给你做向导。”就和阿各说了昆明的种种去处,翠湖、滇池、大观楼和民族园等。又说起,自己小学时候,就和爸妈去过北京,去过上海等地。阿各很羡慕,说起第一次赶集,遇到上海女孩郁青兰的事儿,说起几年前和郁青兰再次碰面的事儿。樊秀听了直感慨,说这人间真是到处都有奇妙的缘分。

“奇怪的是,那次我和郁青兰说了山里那处院子,她按我说的地址,找了去,竟然没找到。”阿各说了自己在山中的那次奇遇,“我以为是她没找对,后来,我和她又去了一次,仍然没找到。那个地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还有这种事?要不我们再去一次?”

又一个周末,樊秀从昆明回到楚雄,先回家一趟,家里只有母亲在,就和母亲说了要跟阿各去山里。母亲几次三番和樊秀说,要他把阿各带回家看看,樊秀只是不肯,问急了,就说:“我爸听到绣花的就着急,阿各可真是绣花的。”母親就笑,“小姑娘绣花不是很正常么?难不成让人家小姑娘去修汽车?”樊秀说:“那是说我不正常?”母亲又笑。

樊秀来到阿呷服装店,两人略作收拾,关了店铺,坐车先往龙川江边的集市。“那个院子,具体地址我确实记不得了,但当时是从这集市往回走,在中途下车后,机缘巧合遇到的。”阿各如是说。两人于是决定重新走一遍那时候的路线。中午到了集市,正好是街子天,街上人流如织,到处是嗡嗡嗡的人声。隔了不过三五年光景,集市的模样已有不少变化,卖菜的、卖肉的、卖衣裳裤子的,都多了许多。两人主要看卖衣裳裤子的,很多牛仔裤、衬衫之类的,问了几家,牛仔裤大概在二三十块钱一条,也有一些民族服装,一看用料、做工,都是敷衍了事的,也就二三十块钱一套。

“我和老人买那套衣裳,花了六百块钱,就在那儿。”阿各指一指街道的一个角落。“不过那时候,那儿还没这几间房子。”

两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店里没见到什么心仪的东西,只见到几个山民,身上穿的自己做得东西还不错。但阿各没以前那么冲动了,只是看一看,并没上前询问价格。两人出了市场,去找阿各当年坐车处,车站倒还在,等了等,车来了,两人顺利上车了。

客车在山路间盘绕,时而上时而下,两人一路注意着路口,一个路口过去了,又一个路口过去了,阿各都觉得不像,又有些像。按照这个找法,确实不易找到。“别着急,慢慢想。”樊秀安慰阿各,客车继续走,没经过一个站点,客车都停一下,有人下,也有人上。天色渐渐昏黄,阿各心中一动,说应该就是这个了。车一停,两人便下了车。客车师傅从车窗扭头看他们,“你们确定要下车?”阿各看看四周,说:“确定。”师傅摇一摇头,启动客车,不多时,山道上便没了客车的影子。山上一下子静下来了。

“我记得是这儿的,”阿各虽说记得,话音里却有些不确定了。

两人沿着客车开走的方向往前走。时值秋末,偶尔见到一片山地,地里的玉米已经收了,地上散落着萎黄的叶子。

“既然有玉米地,就说明附近有人家。应该没错。”樊秀说。

“但我觉得——怎么越走越不对了。”阿各怯怯地说。

“你还记得,那时候有这样的玉米地么?”

“这哪里能记得嘛……哪儿没有玉米地?玉米地都差不多一样嘛。”

“那倒是……”樊秀也有些犹疑了。

走了半个来小时,樊秀感觉到自己的股骨部位又有些痛了,只是不愿意声张,生怕给阿各增加压力。又走了会儿,正痛得有些忍耐不住,忽然看阿各停住了。

“在那儿了!”阿各指着山半腰的一处房舍,喜得几乎蹦起来。

“是你说的那个院子?”樊秀顺着阿各的手指往上望。

“不是不是,那是个小饭店,我在那儿吃过饭,”阿各说着,朝小房子走去,“正是饭店的女老板带我去投宿,这才碰到那户黑彝人家……”

阿各往上走了一段,发现樊秀没跟上来,回头看,樊秀正有些吃力地往上走。

“你没事儿吧?”阿各说。

樊秀抬头看看阿各,“没事儿,你先走。”

阿各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又往上紧走几步,走到饭店前,呆住了。

“怎么了?”樊秀在后面山道上立住,两只手叉在大腿外侧,仰面望着阿各。

“这儿没人,门是锁着的。”阿各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往里看看,到处是敝旧的桌椅,桌椅上一层灰土。阿各心有不甘地说:“但这饭店,确实是我上次到过的那个饭店,我记得清清楚楚。”

樊秀走几步,停一停,气喘吁吁地走到饭店前,脸色蜡黄,脸颊和额头挂满黄豆大的汗珠,深感大腿里的骨头痛得不行了,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阿各又一次问,“没事吧?”樊秀摇一摇头。阿各也在他身边坐下,想了想,忽然跳起来,朝小店侧边走去,那儿尽是荒草。樊秀扭头看到阿各扒开荒草,露出几级青石台阶,阿各往上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

“怎么可能?!”阿各的声音炸开。

“被蛇咬啦?”樊秀虚弱地笑着。

“这儿根本没路,只有几级台阶,后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樊秀站起,跛着脚过去,和阿各站在台阶上左看看又看看,确实只有几级青石台阶,后面什么都没有了。

“这儿有个大蚂蚁窝,你看。”樊秀说。

阿各俯下身看,果然,在台阶尽头,有几个圆圆的洞口,洞口那儿,黑黑的蚂蚁进进出出,很是繁忙的样子。阿各看了一会儿,在哪儿见过这蚂蚁窝似的。站起身来,再四面看看,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哪儿是有人家的样子。

樊秀跛着脚回到饭店前,在院子边坐下。

阿各也从台阶上下来,看着樊秀的背影说,“你的脚怎么了?”

“大概是刚才扭到了,有点儿疼,”樊秀苦笑,“没事儿,坐一会儿就好了。”

阿各在樊秀身边坐下,屁股底下,石头已有些凉。阿各看看对面,远远的山头山,太阳正在一点一点下坠。四周层峦叠嶂,草木繁盛,虫鸣唧唧,一条公路隐在山林间,仿佛并不存在。偶尔,才会有一辆汽车或一辆摩托从路上经过。阿各有些后悔了,找不到那户人家,饭店也没开门,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回不到家怎么办?再一想,樊秀扭伤脚,走起路来不方便,心中更是懊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樊秀看到阿各拧着眉头的样子,猜到她想什么,安慰道:“没事儿,我们慢慢走吧,说不定遇到顺路的车呢?”

除此也没别的办法,阿各扶了樊秀,两人慢慢往下走,到了公路边,就顺着公路一直走。山深林密,更兼天色昏暗,两人相互扶持着,仿佛行走在寂静的荒原里。樊秀的股骨那儿,似乎越来越痛了,嘴上虽然不断说没事儿没事儿,却又不时咬牙切齿的。阿各心疼、自责、懊恼,种种情绪混杂在心头,眼泪花在眼中打着转儿。樊秀倒是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大不了在山里露宿嘛,反正这山里也不会有老虎豹子。话一出口,又吓阿各一跳。

“你别说,说不定真有呢?”阿各说。

“怎么可能?都什么年代了,这山里哪里可能有什么野獸……我倒是想啊……”樊秀迟疑着,“我们刚才,可能已经走到你到过的那个大院子门口了……”

“在哪儿?我记得有一条石阶通往后面的,还要走好一阵子。真不明白,怎么只有那么几级台阶。看来是我记错路口了……”

“你不觉得,那个蚂蚁窝很特别么?”樊秀打断阿各的话。

“一个蚂蚁窝,能有什么特别?城里人少见多怪,山里的蚂蚁窝多了去了。”

“我在想,说不定你去的那个院子,就是那蚂蚁窝……”

“啊!”阿各惊呼一声,“你别吓我,天还没黑呢,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

“古时候有个故事,说一个人在院子里睡着了,梦见到大槐安国做太守二十年,后来打了败仗,醒来后才知道是一场梦,而那大槐安国,不过就是老槐树下的一个蚂蚁窝……这故事很好嘛,哪里可怕了?”

“我还是觉得……瘆得慌……”

“这故事,只是让我觉得,人生虚妄吧……”

遥远的夕阳沉落着沉落着,脚下的长路延伸着延伸着。时间如许紧迫,道路永无尽头。两人心头,都被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压迫着,轻易没法挣脱出来。阿各想起《梅葛》结尾的《怀亲》篇,先是小声,继而大声地吟唱出来:

太阳快落山了,端起碗吃饭,吃的什么菜?吃的河里长的蒿枝菜,带的米团吃完了,带的米团吃完了,只好转回家,另外找盘缠。

到了五月间,小麦割回来,舂出面团团,背起面团团,到处找我爹,到处找我妈。

找到大河边,找到荨麻窝,河水哗哗响,荨麻辣得很。找到白杨树林里,没有爹的影子,没有妈的影子……

山林深深,返景斑驳,到处都是阿各的声音。才唱得这么几句,阿各近乎悲咽起来。倒不是为这一时的迷途而伤心,而是不由得想起阿奶在火塘边吟唱《梅葛》的情形,想起曾经有着惊人嗓音的阿妈成了哑巴,再想起那忙碌而卑微的蚂蚁窝,种种心绪涌上心头,真如樊秀所说,人生是何等虚妄。

樊秀静静听着,和阿各相互搀扶着,一路往下走,内心莫名地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攫住了。几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虽然他们举手示意了,却没一辆停下。天就要黑了,樊秀的腿越发痛了,却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就在两人近乎绝望时,一辆蓝色摩托从身边驰过,开出去几十米后停住了。司机支着一条腿,回头看着他们,两人有些担心地,却还是继续往前走着。待他们又走近了几步,那人撩了一下额前垂下的长发,说:

“阿各?还真是你啊?!”

第八章灾厄

彝绣故事(八)诈扒

古老的山林里,盛开着带来吉祥的马缨花,也暗藏着会带来灾厄的怪物。永仁直苴的彝人,还在孩提时代就听老人们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很早以前,在一个山高林密的村寨里,住着两个勤劳的姑娘,姐姐名叫阿节,妹妹名叫阿召。阿节和阿召的哥哥是好猎手,家里还养着两只猎狗。

这年冬天,爹爹和哥哥上山打猎去了,只留下阿节和阿召看家。爹爹和哥哥久久不见回来,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密,不久飘下了雪花。家里没有烤火的柴了,两姐妹决定上山去找柴。

阿节准备了两把砍刀,阿召准备了两根绳子,两姐妹便上山找柴了。过了三条小河,翻过三座小山,来到树木茂密的火本博,两姐妹就在这里砍柴。

她们不知道,就在这片大树林里,藏着一个害人吃人的怪物诈扒。诈扒整天在树林里窜来窜去,寻找一切可以吞进肚子的东西。远远地听见笃笃笃的砍柴声,诈扒急急忙忙地窜了过来,看见砍柴的是两个小姑娘,心想,吃肉的时候到了。

诈扒想,怎样才能吃掉两个小姑娘呢?首先得伪装自己,使她们没法识破我是吃人的诈扒。诈扒打扮成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大妈,手里拄着拐棍走到姑娘面前说:“阿奶我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无房无家不能归,无吃无穿蹲岩洞,如今饿了四五天,孙囡孙女可怜可怜我吧。你们家住在哪里,回去的时候沿路撒松毛,阿奶顺着松毛來,到你们家吃顿饭,住上一夜吧。”

阿召看她岁数大了也真可怜,便实话对她说:“我们家住黑哩啦,门前有棵核桃树,房后是山坡,顺着山路走,岔路不相连。”可是姐姐阿节开口就大骂:“你是什么兽?快滚开,不能到我家。我家很穷,没什么东西给你吃的。家里房子窄,不能给人住。”狡猾的诈扒又说:“看在阿奶岁数比你爹大,就可怜可怜我吧,今晚阿奶一定要来呢。”说完就钻进了树林里。

两姐妹急忙捆好柴就要回家,阿节前面走,阿召随后跟。阿节说:“我早就识破她不是人,而是害人吃人的诈扒。”阿召说:“爹爹和哥哥,会不会也遇到了诈扒?”阿节没说话,但两姐妹都被这话吓着了。过了会儿,阿节忍着泪水说:“如果诈扒今晚来了,叫它有来无回。”

两姐妹商量着对策,一路小跑回到家。

阿节去挑水,阿召去洗菜。太阳落山了,鸟雀归林了,饭菜做好了。两姐妹刚要开饭,诈扒就进家来了。“你两个真快呀,饭菜都做好了,阿奶肚子正饿得慌。”说着端起碗来就吃。诈扒想,现在吃你两个煮的饭,到了深夜吃你两个的肉。吃过饭后,两姐妹洗完了锅碗瓢盆。诈扒假装帮她们绩麻,并想出了一个鬼主意:今晚你们两姐妹来个绩麻比赛,看哪个绩得快,阿奶就跟哪个睡。

诈扒不知道,两姐妹回来路上就商量好了,阿节睡楼上,阿召睡楼下。阿节上楼镰刀拿在手,守住楼梯口。阿召在楼下,长刀拿在手,守住下面的楼梯口。两姐妹听了诈扒的提议,也不说话,就绩麻。

绩麻的时候,两姐妹都不说话。麻在她们手里一点一点搓成线,麻线从手里牵引出去,越来越长。月光从窗外流泻进来,在地上铺开白白一片。此时,她们各各在心里又把路上商量好的想了一遍。阿节绩完麻,上楼去了。诈扒等不及了,就帮着阿召绩,很快,阿召绩完麻,也睡下了。

按照原先的约定,阿节绩麻快,诈扒就上楼要跟阿节睡。诈扒手扶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刚上到楼梯口,守在一旁的阿节猛地挥动镰刀,砍断了它的手指头,再一刀,砍断了他的另一只手。诈扒急忙下楼要逃走,刚下到楼梯底,守在一旁的阿召挥动长刀,一刀砍断诈扒的脚趾头,又一刀砍在它的大腿上。阿召力气小,没把诈扒的后腿砍断。诈扒慌忙向门外逃命,两姐妹紧追不舍。

诈扒刚逃到大门口,两条猎狗冲进门,是阿爹打猎回到家了。诈扒急忙躲在门背后,全身都在发抖。猎狗闻到血腥气,闷扑到门后咬住诈扒的头,另一只猎狗咬住诈扒的脚,把它从门背后拖了出来,这时候,哥哥正好进门,一看见诈扒,就举起砍刀砍过去,诈扒的头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

“就是这只诈扒,在我们上山时装作问路的骗过我们,我们没上当,想不到它又来骗你们。”爹爹说。

一只狡诈的恶魔死了,村寨里老老少少都很高兴。

——改编自直苴民间故事,参见《直苴:民族文化的“活水”》,李艳芳殷必聪著,云南人民出版社

阿各听到摩托车上那人喊自己的名字,正惊疑不定时,看清了那人的脸,原来是同村的青树。青树和阿各、樊秀是初中同班同学。稍迟,青树才认出阿各身边一跛一跛的樊秀,更加惊异地喊:“绣哥!”

三人在此情境下相遇,自然分外欢喜。

尤其阿各,心头的一块巨石放下了,连连对青树说,“遇见你太好了,太好了,不然我们真是回不去了。”青树看看阿各,又看看樊秀,憨厚地笑一笑。青树说,“我去亲戚家回来,远远地看背影,就觉得熟悉,骑过去了,从后视镜里又看了一眼,还真是你啊。”阿各笑,“多亏你多看了一眼。”青树也笑,有些腼腆地低下头,撩了一下头发。青树脸色黧黑,头发披肩,油腻腻的,似乎好几天没洗了,而绣哥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样子。

阿各说了一下出现在这儿的缘由。青树看看阿各,看看樊秀,让樊秀坐在自己身后,阿各再坐在樊秀身后。三人坐定了,青树发动摩托,山石树林,便从他们身后纷纷退去。直至此时,阿各才从那虚妄的情绪里挣脱出来。看那山,看那天,看那晚霞,都和刚才不一样了。唯一的缺憾是,一路上青树都有些沉闷,无论樊秀和阿各和他说什么,他都只是嗯呀啊呀几声。久了,阿各和樊秀也不说话了,三个人坐在一辆摩托上,沉默着,听着黄昏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太阳落尽,月亮升到天上时,三个人才回到村子。青树一直将摩托骑到阿各家门口。阿各先下,又扶了樊秀下。阿各说,“谢谢你啊,青树,要不是你,我们今晚是回不来了。”樊秀也说,“谢谢你啊,青树。”青树笑一笑,说,“老同学么,不要见外。”阿各说,“去我家坐坐吧,青树。”青树又笑一笑,很深地看了阿各一眼,说,“不去了,我回了。”说着不待两人再说什么,发动摩托走了。

阿各看着青树一直往前开,拐过一座小山,看不见了,这才往院子里走。

“你看出来没?”樊秀笑笑地说。

“看出来什么?”阿各说。

“青树喜欢你。”樊秀仍然笑笑的。

“瞎说什么啊,”阿各脸色绯红,“青树一毕业就结婚了,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你不信算了。”樊秀笑一下。

“不会吧,”阿各有些拿不准地说,“听说,青树媳妇到外地打工去了,两三年没回来了。有人说是去了上海,也有人说是去了广州,青树去找过,没找到,后来也就不再找了。青树就在家带着两个小孩儿过,想想还挺不容易的……”

樊秀看着阿各,笑嘻嘻的。

“你笑什么啊,”阿各急了的样子,“这也和喜不喜欢我扯不到关系呀!”

“哎呀!”樊秀忽然叫起来,“我什么礼物都没带。”

“带什么礼物呀,”阿各笑着,匆匆低语一句,“新姑爷上门么?”

“什么?”樊秀听清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的样子。

“没什么……”阿各笑着,脸色绯红。

看见阿各进门,娜别若本已满脸笑意,再看到阿各身后的樊秀,娜别若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樊秀老早就知道,阿各的阿妈又聋又哑,而她阿奶看不见。樊秀一见到娜别若,就举起手打招呼。娜别若将两人引进房间。

樊秀还没坐下,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蜷在火塘边的草席上,身上裹着一条披毡,静悄悄的,像一块铁,又像一只猫。阿各还没介绍,樊秀就知道了,这是阿各的阿奶。樊秀连忙喊阿奶。

秀給独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分外灵敏,樊秀和阿各在院子外说了些什么,她甚至都听清了,对樊秀早已心中有数。听到樊秀喊自己,秀给独却故意不答应。阿各也喊了一声阿奶,说带来个同学。樊秀又喊一声阿奶。秀给独才慢慢转过脸来,用那双什么也看不见却有什么都能洞察到的眼睛对着樊秀。

“小伙子,把左手伸给我瞧瞧。”秀给独说。

樊秀看看秀给独,又看看阿各,阿各只是笑一笑。樊秀略一踌躇,便在秀给独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顺从地将手伸给秀给独,看到秀给独仿佛看得见似的,准确无误地捉住他的手。这捉住自己手的,是一只怎样的手啊!鹰爪似的,干枯得似乎随时会折断,却又有隐隐的力量,被攥住了便挣脱不开。樊秀感到,手被秀给独宽松而又牢固地攥着,她用另一只手的指甲轻轻地在手掌里划拉。那指甲,便如利刃,轻轻地犁开了他掌心的田亩。他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看看自己的手,又抬起眼睛看秀给独的眼睛。那是一双浮满白翳的眼睛,火塘里冉冉升腾的火苗映在眼睛里,使那双眼睛变得像湖水一样幽深。

“唉……”秀给独叹息一声,放开樊秀的手。

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得了自由了,樊秀才把手抽回去。

“阿奶,算出什么来啦?”阿各笑盈盈的。

秀给独不说话,重又蜷着身子,伸出两只手烤火。

秋意深了,到了夜晚,山寨里风一吹,已经很有些凉意。

刚才摩托车开得很快,樊秀的身子和脸因被青树挡住了,吹不到,风却直直吹在腿上,仿佛如一块块石头撞击,硬生生地疼。此时下车,竟有些哆嗦,大腿根部的骨头,更是疼得厉害,樊秀就靠着火塘,揉捏着大腿外侧。

阿各去帮着阿妈做饭,不多时,阿各跑回来,手里攥着几个洋芋,递给樊秀两个,樊秀捏一捏,是生的。阿各将土豆埋进火塘边的草木灰里,樊秀也学着阿各的样子,将土豆一一埋进草木灰里。

火塘边只剩下秀给独和樊秀。秀给独不说话,只是蜷在自己的世界里,静悄悄的,像一块铁,又像一只猫。樊秀莫名地对她生出敬畏,想要找点儿什么说,好几次张了张嘴,又被静谧的气氛威压着,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看火,又看看她。火光轻微地晃动着,窗外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世界如此静谧。

不多时,阿各端着做好的菜出来了,有西红柿炒蛋,还有炒牛肝菌。阿各说,牛肝菌是阿妈上山找的,菜是自己做的,樊秀有口福了。樊秀笑着,闻到了菜香。这时候,娜别若端着一小盆饭回来了,饭盆放在凳子上,舀了一碗递给樊秀,又舀了一碗递给阿各。樊秀看着娜别若,连连说着谢谢。娜别若啊啊着,脸上浮着笑意。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像是完全没有适应期,樊秀便融入了这个家庭。

阿各用一根小木棍,从火塘边的草木灰里扒出刚刚埋进去的那几个洋芋,用手拍一拍,草木灰散开,浮到火苗之上,被上升的气流一卷,纷纷上扬。洋芋已经烤熟了,放到鼻子底闻一闻,香气饱满。两人剥了洋芋皮,蘸着盐和辣椒调配的佐料吃。每一口咬下去,都冒出丝丝热气儿。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樊秀说。

“这是笑话我们的饭菜简陋嘛。”阿各笑着说。

“怎么会是笑话,我说的是真心话。”樊秀瞪大眼睛。

“城里人什么没吃过,会觉得这山寨里的饭菜好吃?”阿各仍然笑着。

“你不相信么?我说的是真的。”

阿各看着樊秀有些着急的样子,不再说话,只是笑笑地看着她。

“我家里吃饭,从来不会这样。”樊秀言语里有了一丝儿叹惋,“尤其我和我爸,很久没好好在一起吃顿饭了。”

阿各听樊秀说过家里的一些情况,此时听樊秀说起,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一线哑哑的声音响起,仿佛一根幼苗,在幽暗之地诞生。樊秀止住话头,看看秀给独,又看看阿各。阿各笑一笑。

“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了?阿奶会唱好多彝族史诗,最常唱的是《梅葛》和《查姆》。你不也和我讲过《阿鲁举热》么?听一听,这唱的是什么。”阿各说完,两个人都静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涅侬撒萨歇,找到了大葫芦,打开葫芦口,走出阿朴独姆两兄妹……

樊秀朝阿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狡黠地笑一笑。

“你笑什么?”阿各说。

“我知道阿奶唱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

“《查姆》啊。”

“那这有什么好笑的?”

樊秀不说话,又狡黠地笑一笑。

秀给独的歌声继续着。星空底下的山寨,山寨里的一户人家,四个人围绕着古老的火塘,听着吟唱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古老的故事:

洪水已退了,大地一片荒寂。百里无草木,千里无鸟兽,万里无人烟。

哥哥看了焦虑,妹妹看了哭泣:“家中没有鸡,家中没有狗;独有我兄妹,咋个做人家?”

涅侬撒萨歇,指点阿朴独姆:“要让世上有烟,你们兄妹做夫妻。”

兄妹听了心中急,兄妹怎能做夫妻?!

涅侬撒萨歇,想了个好主意:“兄妹能否做夫妻,你们滚滚东西试一试。”

他拿来了簸箕,又拿来了筛子,交给兄妹俩:“两件东西分离,你们不做夫妻;两件东西合拢,你们就做夫妻。”

哥哥拿筛子上南山,妹妹拿簸箕上北坡;簸箕、筛子同时滚,滚到箐底合一起。妹妹看了低下头,哥哥看了不出气。

涅侬撒萨歇说:“簸箕、筛子合一起,兄妹能够做夫妻!”

阿朴独姆兄妹说:“碰巧滚一块,兄妹不能做夫妻。”

涅侬撒萨歇,搬来一盘磨。哥抬上扇去东山,妹背下扇去西山,两扇一齐滚下坡,滚到箐底合一起。

涅侬撒萨歇说:“石磨合在一起,兄妹能够做夫妻。”

阿朴独姆回答:“碰巧滚在一起,还是不能做夫妻。”

涅侬撒萨歇,取来针和线,哥哥拿丝线站河头,妹妹拿花针去河尾,针线同时丢进河里,冲到河滩看仔细,细线穿进花针里。

涅侬撒萨歇,拍手笑嘻嘻:“三件东西试三次,三次相合在一起,水顺沟流道理在,你俩应当做夫妻。”

阿朴独姆兄妹俩,羞得把头低,无法再推辞,只好答应做夫妻。

樊秀再去看阿各,阿各绯红着脸,也看着他。火苗在两人之间升腾。阿各想起刚才山中所经历的,已隔了千里万里的距离。而现在,这人间多么温暖。

月亮升得更高了,像一只眼,俯瞰着阿各家几年前新盖的两间平房。阿各住其中一间,还有一间是杂物间,也放着一张床,床上堆满绣品。这些绣品刚收来,还没来得及运到阿各的店铺。娜别若见阿各带着樊秀回来,悄悄打着手势问阿各,你们住一屋还是两屋?阿各脸上飘过一朵红云,低声说:“两间房啊。”刚做完饭,娜别若就去收拾杂物间,将大堆绣品搬到墙边。

夜深了,樊秀洗过脸,到杂物间躺下。许久,仍然没睡着。

房子是挨着山坡边建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框出一片方形的光晕。樊秀起身,走到床边,从窗户望出去,是很大一片山坳。山坳很深,听得见山坳底下河水哗啦哗啦流动,似乎是水流很大的一条河。雨季还没结束,樊秀想象了一下,河水夹带着泥沙和碎石,从遥远的山间汹汹而至。山坳对面,零星散落着一些灯火,似乎那才是山寨大多数人家的所在,而阿各家这边,早已寻不见一星儿光亮。月光之下,山坳四壁的山林现出模糊的轮廓,不知道从哪一片山林里,猫头鹰咕噜咕噜的叫唤声偶尔传来。不多时,山坳对面,又传来几声狗吠。此外,还有秋虫在窗户外的山地里持续地叫唤,叫声仿佛一根银亮的无尽延伸着的丝线。这一切的声音,让四周变得越发阒寂。

大腿又隐隐作痛,樊秀略略跛着脚,回到床上躺下,却更睡不着了。打开电灯,翻了翻堆在床边的绣品,禄丰图案、武定图案、姚安图案、牟定图案、南华图案、永仁图案、双柏图案一应俱全。其中有一张青花绣《四方八虎图》,图案主要由老虎、马缨花、“卍”字,瓜瓞、梅花等组成,图案不算复杂,有一种拙朴自然的气息,和现在的很多绣品传达的气息不一样。放下《四方八虎图》,樊秀又翻一翻别的,还真有不少精品,心想,这些东西,阿各从各处山里辛辛苦苦收了来,最后总要卖掉的。卖掉了,也就没有了。很多传统纹样和设计,并没有得到系统的保存,不过存在于老一辈人的头脑中,就像今晚阿奶唱的《查姆》,包括阿各说的阿奶经常唱的《梅葛》等等彝族史诗,都只不过存在于老一辈人的头脑中。若没有人记录下来,整理出来,那么,等这些老一辈彝人过世了,这些东西也就随了他们烟消云散了。心念及此,樊秀更无睡意。又想,他是汉人,而阿各是彝人,或许让阿各来做这事儿更合适。转而又想,自己是汉人又怎样呢?他不还和阿各说么,在楚雄这地方,汉人也好,彝人也好,都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正想着,听到门剥啄两声,一个很低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睡了吗?”话音刚落,门又轻轻地响了两声。

樊秀听出是阿各的声音,却装作没听出来。

“哪个?”樊秀低低地说。

“是我……”阿各声音更低地说。

“我是哪个?”樊秀憋住笑。

“你开不开门!”阿各咬牙切齿的。

樊秀打开门,见阿各一身盛装,站在门前的月光里。

“好看吗?”阿各咬着嘴唇说。

“好看。”樊秀呆了一下,才说。

樊秀一个不注意,阿各小猫似的,从他身边穿过,钻进屋里了。

周末,阿各跟着樊秀,第一次坐客车去昆明。

从昆明南窑客运站出来,到处是人群,到处是声音,一时间失去了方向。车站的路上,很多卖云南土特产的小店,有干菌子、三七、天麻等等,还有各种热带水果。不少小店也卖旅游纪念品,挂着不少民族服饰,白族、壮族、傈僳族、布朗族、阿昌族、瑶族、苗族的都有,当然,也有彝族的,大多粗糙而廉价。

樊秀拿起一盒康师傅方便面,递给阿各,说你看。阿各说看什么?樊秀笑一笑不說话。待出了小店门,樊秀才说,刚才你没看到方便面盒上的字么?写的是“康帅博”。阿各这才如梦初醒。

随后,两人在这一条街上,跟找碴似的,专门找这类商品,先后发现了“椰对”牌椰汁、“营养直线”“雷碧”“周住牌洗衣粉”“瓢柔洗发水”“劫动饮料”等名牌商品,甚至接连发现了“六大核桃”“七个核桃”“八个核桃”“六亿核桃”“六颗核桃”“金六核桃”“六个核桃露”……“不找了不找了,不然以后我都不想吃核桃了。”走出店门,阿各笑着直摆手。

两人先坐公交车去了翠湖,看了樊秀曾经摆摊的地方,又去了民族村。民族村实在太大,两人走马观花地看了傣族、白族、佤族、纳西族、布朗族、基诺族、德昂族、独龙族民族的村寨,看看时间,已经来不及去怒族、蒙古族、布依族、傈僳族、普米族、满足、回族、瑶族、阿昌族、藏族、景颇族、哈尼族、拉祜族的村寨,只能匆匆赶往两人最想去的彝族村寨。

一片赭红色的土掌房——有歌舞楼、民居房、汤锅房、土司院,还有织绣间。两人在织绣间待了好一会儿。走出织绣间,午后的太阳似乎更炽烈了,一串串金黄的玉米从屋檐挂下来,寂静里透出热情。墙上有三虎浮雕,虎头内有毕摩祖师的形象。太阳历广场内,高大的图腾柱上镌刻有太阳、老虎、火苗和八卦,周围十个朝向不同的月球造型,再外面是十二生肖石雕。阿各虽说经常听说十月太阳历,这样的建筑却还是第一次见,不禁在广场上流连不去。

樊秀和阿各讲起彝族的种种传统和文化,虎文化啊、鹰图腾啊、十月太阳历是怎么发现的啊等等。阿各纳闷地看一看他,说:“我怎么开始怀疑,你是彝族还是我是彝族啊?”樊秀只是笑,说:“其实,我有四分之一彝族血统的。我妈本是彝族,彝名叫做‘娜岫,只是身份证上写的是汉族。后来我了解到,我们父母那一代,有一方是彝族的,最后定的民族大多是汉族。我爸妈都是汉族,但后来我知道,我外婆是彝族……”

从民族村出来后去西山,这计划原本是樊秀定的,但现在樊秀有些发怵了,因为他感到腿痛,又不想和阿各说腿痛的事儿。可如果不说呢,待会儿西山是无论如何爬不上去的,再说,天色也晚了。忽然,樊秀想到玉龙湾生态公园,离昆明城区也不算远,那儿有蹦极,离湖面近六十米,听说过些时候要关了,何不趁着没关,去试一试呢?蹦极又不用使劲儿,闭着眼睛往下跳就行。而且,樊秀隐隐预想到,或许再不去蹦极,以后怕是不一定有机会了。这么一想,脱口说:“今天太晚了,要不明天我们不去西山了,去玉龙湾蹦极吧。”

“蹦极?”阿各睁眼看着樊秀。

“我想试一试,敢不敢跳下去。”

“我肯定不敢……”阿各有些怯懦的样子,又很坚定地看着樊秀说,“不过,如果你要去,我陪你。”

樊秀带阿各回住处,阿各做菜,樊秀歇着没事儿干。缅桂花的芳香不时飘进屋里,阿各笑盈盈地,连连说好香好香。樊秀心想,这么破的地方,阿各倒是不嫌弃。吃过饭后,阿各心无挂碍,又走了一天路,早早睡着了,樊秀却迟迟不能入睡,最近腿上频繁出现的疼痛,让他意识到,或许是身体出现什么问题了。能是什么问题呢?他不由得想到从网上看来的许多新闻,某某人哪儿偶然的疼痛,去医院查了,才知是癌症晚期之类……

次日一早,两人坐车到玉龙湾,到蹦极处,竟没什么人。蹦极一次一百五十块钱,阿各听了直啧嘴。樊秀说:“来吧,我请你。”阿各说:“别说还要出钱,就是他们给我钱,我也不敢去啊。你上去吧,我在底下看着你。”樊秀也不勉强,自己上去了。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人员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后悔,樊秀咬着牙说,不后悔。可他的膝盖都快软了,这时候,腿并不怎么痛了。樊秀心里实在有点儿后悔,还不如去爬西山呢,怎么就忽然想了这么一出呢?

太阳缓缓升着,到处是鲜嫩的颜色,这世界真美好啊。樊秀站在蹦极台上想。搜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阿各,阿各正站在湖边仰头望着他。他想,就当是奔向阿各吧。可不管怎么想,他仍然不敢跳。突然,脚下一空,撞向地面时,樊秀看到整个世界颠倒了,大片湖水直涌到眼前,太阳像一颗巨大的鸡蛋,被谁的手磕破了,岩浆似的倾泻在脸上。

樊秀倒挂着,等着小船来接下自己时,看到湖水里自己的影子,日光耀眼,在现实和幻境之间旋转。他想,今后再遇到什么困难的事儿,也算不得什么事了。

在客运站,看着阿各上了客车,隔着车窗挥手,樊秀仍然站着,微笑着,朝阿各挥手。然而客车迟迟不开出去,阿各又挥手,意思是让他走吧,他也真想转身就走,又觉得不好,仍然站着,微笑着。手机短信铃声响了,是阿各给他发的,说你再不走啊,我都要笑得肌肉僵硬了。他这才朝阿各笑一笑,转身慢慢走了。他知道阿各仍然从身后望着他,所以走得很小心,不让阿各看出什么破绽。听到发动机声,回头一看,阿各乘坐的客车正开出去,两人隔着车窗望了一眼,樊秀心中大石终于落地,挨着最近的座椅坐了下去,手摸一摸脸,一层豆大的汗珠浮在脸上。坐了好一会儿,他想,再不能拖了,是得去医院看看了。

樊秀跟服装厂的领导请了假,这才发短信给母亲说要去医院,母亲的电话很快打过来了,很峻急的口气。樊秀略略说了几句身体的情况,母亲说,“今晚来不及了,明天天一早,我到昆明来,儿子别着急啊。”樊秀说,“我不着急,倒是你别着急啊,这又不是刚刚发生的事儿,一会儿疼一会儿好,都好几年了。”樊秀这么一说,母亲更着急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

樊秀打车回到住处,就连上楼,都有些困难了。走两步,喘一喘,缅桂花的气味儿似有若无,樊秀看一看这阴郁的小院,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好一会儿才回到房间,衣服裤子几乎都汗湿了。稀里糊涂睡过去,听到有人敲门,樊秀打开门,是母亲。母亲大口喘着气,一绺头发耷拉在脸侧,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樊秀看到,在母亲身后,缅桂花树梢轻微地摇晃着,刚刚被太阳照亮。竟然已经过了一整夜了。

娜岫从没到过樊秀租住的地方,一进门就四处打量,屋子不大,靠窗放着一张床,床边一桌一椅,像是学校里用过很多年后淘汰下来的,还有一个油漆剥落的衣柜。娜岫站在屋中,连连说,“没想到你住在这样的地方。你不是说单位有宿舍么?”樊秀只是笑。娜岫让樊秀捋起裤腿看一看,歪着头看一看,又捏一捏,“看不出什么嘛,疼不疼?”

“媽,我是大腿疼,看小腿能看出什么?”樊秀疼得咧着嘴,却仍笑着。

娜岫要往上拉樊秀的裤子,樊秀伸手挡住了。

“大腿也看不出什么,又不是拿刀砍伤的,等去医院看看吧。”

娜岫想要先帮樊秀收拾房间,却发现房间很是整洁。问樊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整洁了?”樊秀没说是阿各收拾的,只是微微笑着。好不容易等到上班时间,母子俩下楼后,到附近小店吃了早点,打车去医院。

娜岫说,“来的时候没跟老樊说,只说过来看看儿子。”见樊秀不说话,娜岫又说,“如果是小问题,那自然不用和他说,但如果检查出来比较麻烦……”樊秀不说话,他本就有些紧张,不想母亲如此一说,心里更紧张了,表面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娜岫说,“你爸还是很关心你的,我说来看看你,他就说,看你缺什么,就让我给你买点儿。如果检查出来有什么问题,我们不说给他,他往后知道了,会不会怪我们且不說,心里肯定不好受的。”樊秀听着,不置可否。过了会儿,娜岫叹一口气,“你们俩啊,跟小孩儿吵架似的。”

说话间,车到医院了,两人一番合计,先挂骨科,然后挂号,排队,等,终于见到朋友推荐的那位医生,医生看了看,说先去拍片,两人在医院楼上楼下折腾,先后拍了X光片,做CT、核磁共振等一系列检查。检查太多,排队太多,没能在一天内完成,等最终完成了,再次找到医生,医生低头看片子,沉默着。

医生抬起头,看看坐着的樊秀,又看看樊秀身后站着的娜岫,沉缓而笃定地说出的结果,是母子俩完全没料想到的……

母子俩离开诊室,在医院候诊区坐了会儿,边上是玻璃幕墙,望出去是医院外面的院子,院子外面是,是一条公路,公路上车来车往,不知道那些车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母子俩盯着这些车,看了好一阵子。车顶闪烁着夕光,一点光一点光,在空间里穿梭。樊秀想着医生下的断语,觉得这世界一下子变得虚妄了。又想起蹦极时候,站在高台上是那般惧怕,可忽然脚下一空,就身不由己了,到了最后,看到触手可及的那个湖底的自己,只觉得内心平静。

樊秀想,接下来的,也会是这样一段旅程吧?

现在,他刚刚脚下一空。

阿各在回楚雄的车上,给樊秀发了好几天短信,樊秀要么不回,要么过了很久才回复。待坐车回到昆明,阿各给樊秀发了十多条短信,樊秀才回了三四条。阿各有些闷闷不乐,回想周末两天和樊秀在一起,都是快乐的光景。当她看到樊秀从蹦极台上一跃而下,那一湖幽蓝的水,在初日的映照下,火烧一般,樊秀便如一滴雨水,迅疾地撞进水里火里,把阿各心里的一个地方撞开了。两人已经聊过什么时候结婚,结婚后分居两地的情况怎么处理,然而,忽然之间,阿各从樊秀发来的短信里感觉到一股冷漠的气息。阿各仔细回想,这几天的相处,是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思来想去,莫非是因为樊秀想让自己陪着一起蹦极,自己拒绝了?樊秀会不会由此觉得,自己不能和他一起冒险?但怎么能这样简单地类比呢?阿各有些伤心,再看窗外,草木、山峦、云彩和太阳,都和之前见到的不一样了。每一片从车窗边匆匆闪过的树叶,似乎都波动着脆弱的光。

阿各回到服装店,已是下午。几天没到店里,地上桌上不少灰尘,阿各拿出扫帚、抹布来清洗,还没打扫完,短信铃声响了,是阿妈发来的,说阿奶摔伤了。阿各又问,严不严重?好一会儿,没有回音。阿各想,一定是挺严重的,不然阿妈不会发短信过来。赶紧收拾好屋子,将脏衣服从背包里拿出来,重新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又一次出门去了。

刚到客运站,阿各就受到阿妈的短信,只两个字:严重。

阿各给阿妈发了短信,说自己在回来路上了。很久没等到阿妈的回复,阿各这时候真想打电话回去,问问阿妈具体情况,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隔着手机,看不到人的话,阿妈的嗯嗯啊啊便显得空洞无意义。这样的时刻,又一次提醒着阿各,阿妈和别人的不一样。阿各又想到,若不是因为看不见,阿奶也不会经常摔伤。中考前那次,阿奶摔得挺严重,后来还摔过几次,还好都只是小伤,大多都是过了很久,阿各才无意间知道。这次会有多严重?阿各胡思乱想着各种糟糕的结果,又想起樊秀来。翻出手机看短信。两个小时前,她给樊秀发了一条短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樊秀回复:没事啊。她回复:感觉你有些冷淡。樊秀回复:没有啊,累了而已。之后两人再没发过短信,她仍然感觉到,樊秀一定是有什么事了,想了想,给樊秀发了一条短信:阿奶摔伤了,我回去看看。

很久,没等来樊秀的回复。

——阿各不会想到,此时樊秀因为腿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阿各想到的是,樊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渐行渐远了。这种忽然的疏远,让她既讶异,又失落。

太阳落着,客车行着。路两边的大山起起伏伏,在夕光里变幻着色泽。这些山,属于哀牢山脉。“哀牢”两字,在彝语中,是“老虎”之意。阿各看着这些山,一座一座迎面而来,又一座一座奔驰而去,正如一只一只斑斓猛虎,无声地来了,又无声地去了。山脉间还时时可听见水声,轰隆轰隆,但看不见江水。这壮美的山脉,让沉浸在个体悲喜里的阿各,稍稍解脱出来,呼一呼这人间的空气。然而,这样的松弛在今天注定是不可持久的。

手机来电铃声响了,阿各看了一下,是青树,立马想到阿奶,接了,果然说的是阿奶的事儿。青树说,“阿各,你直接到乡卫生院来吧,你阿奶在这儿。”阿各脱口而出,“我怎么过来?没车啊。”青树说,“我到你下车处接你。”挂了电话,阿各才想,自己也太不客气了,也没问怎么是青树把阿奶送去的卫生院,还暗示青树来接自己,还一句感谢的话没说。

到站后,阿各在一群嘈杂的鸡鸭声中下车,一眼便看见不远处的一株山茶花树下,一辆蓝色摩托停着,青树跨坐在摩托上。青树也看到阿各了,朝阿各扬一扬下巴,也不说话,发动了摩托,摩托突突突响着,阿各走过去,坐上后座。

“抓稳了啊。”青树说。

阿各两手朝后,紧紧抓住货架。

四周的山迅速后退。太阳落山了,暮色渐渐深沉,深秋的风汹涌而至,吹得阿各的头发乱蓬蓬的。

“谢谢你啊,青树。”阿各说。

青树什么也没说。阿各想,或许是风太大了,青树没听见吧。

在乡卫生院住院部的小院子里,娜别若见到阿各,紧拧着的眉头才展开。阿各看到阿妈身后的病床上,阿奶的右小腿包扎着,左手背上挂着吊针管。额头上也包着纱布,一小片红色印出来。看着情形,似乎算不得“严重”啊?阿各这么想着,去看阿奶的脸,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紧紧闭着。

“阿奶睡了?”阿各问。

娜别若打着手势,意思是说,不知道。

不一时,听到阿奶的呻吟声。阿各喊了一声阿奶。秀给独没回答,继续呻吟着,眼睛仍然闭着。阿各回头看阿妈,比划着说:“阿奶看起来还好啊。”阿妈两只手比划着,很焦急的样子。阿各看得迷惑起来,并不是很理解阿妈要表达什么,只好安慰阿妈,“我回来了,不要担心。”

病床旁有一把刷了乳白色油漆的木椅,娜别若让阿各坐,阿各不坐,打着手势说,“我就站着,你快坐吧。”

娜别若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似乎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抓住秀给独的左手,手上连着吊针管子,管子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像在数着时间。娜别若用自己的左手,反复轻抚秀给独的左手。秀给独仍然紧闭着眼睛,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地呻吟着。

阿各低头打量着那握在一起的三只手,阿妈的手是粗糙的,黝黑的,左手食指的指头裹着创可贴。阿奶的本就干瘪的手被阿妈的两只手握在中间,更加显得干瘪,仿佛秋天水稻田里被人遗忘的一束干稻草。很多老人斑,浮在阿奶的手背上,是头顶正在盘旋的死亡投下的模糊阴影。

忽然,阿各看到阿奶睁开眼睛,一双什么也看不见又似乎什么都洞若观火的眼睛,向四面看来看去地看。阿奶伸出右手,扒开阿妈的手,阿妈顺从地放开手。阿奶又去扯手上的吊针管子。阿妈赶紧拦住她的手。然而,那一双纤弱如同干稻草的手,却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眼看就要阻拦不住了。阿妈望向阿各,嘴里啊啊着,目光中是求乞的神色。阿各明白过来,连忙过去拽住阿奶的右手。两只手都被控制住的阿奶,踢蹬着两条腿,踢开了被子,又一脚一脚去蹭右腿包扎的纱布。阿各想要空出一只手去压住阿奶的脚,无奈阿奶手上力气太大,只要稍一松手,那只手就要伸向吊针管。

阿各慌乱地向四面看看,屋子里不见青树,只见隔壁床上躺着的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奶奶不知何时坐起了,目光呆滞地瞅着她们这边。阿各目光移到室外,才看见是青树站在院子里,红红的一点火光在距离青树嘴唇不远的地方,一闪一闪的。阿各喊:“青树,青树!”那红红的一点儿火光,倏地弹射到地上,青树从黑暗里跑进病房的光亮里。

青树赶紧按住秀给独的两条腿。那两条腿,像是装了弹簧,总是按下去又弹起来。青树明显低估了它们的力量,好几次被踢中手臂、胸口、脖子甚至下巴。踢到下巴的那一下,大家都听到咯噔一声,是牙齿撞击牙齿的声音。阿各和阿妈扭头看青树,青树两手仍然按着两条疯狂踢蹬的腿,眼中泪光闪闪。

“阿奶阿奶,你怎么了,我是阿各啊!”阿各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你是哪个?你们是哪个?”秀给独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许久,秀给独才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秀给独,像是泄完气的气球,扁扁地摊在床上,泪水从她眼角流出来了。

“我儿子走了,你们才敢欺我这老太太啊!……”

阿各看看阿奶,又看看阿妈,再看看青树。

“阿奶不认得我们了?你们晓得这事?”

娜别若低下头,重新坐在椅子上,右手轻轻握住秀给独的左手,左手轻轻地整理了一下秀给独左手上的吊针管子。

“医生说,阿奶得了一种病,叫什么阿尔什么……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你阿妈去喊我,我送她到医院后不多长时间,她就这样了……”

阿各只觉得五雷轰顶一般,坐在床沿,看着阿奶那张熟悉的脸。脸色暗黑,快接近火炭的颜色了,时间在脸上犁出无数沟壑,现在,这些熟悉的沟壑,正被源源不断的泪水灌满。阿奶微微蜷起腿,在低声啜泣,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溢出来。那双眼睛,阿各曾经无数次仔细观察过——看里面仿佛被白云遮住的一汪黑色湖水,湖水里,映出自己模糊的人影。既然能映出人影,怎么会看不见呢?阿各对此很是不解。阿各略略俯下身子,看到阿奶泪水盈盈的眼睛里,浮动着自己的影子。“阿奶,阿奶……”阿各又喊了几声,阿奶眼里的影子晃动着。

天色渐晚。青树说家里只有老人带着两个小孩儿,小孩吵着要找他,他得先回去了。阿各这时候才认真看了一下青树,青树和自己同龄,却显得沧桑许多,满脸的皱纹,一头长发黑乎乎、乱蓬蓬地奓着,中间似乎藏着几粒玉米。想来青树刚刚应该是在家里收玉米吧?

“青树,谢谢你啊。”阿各说着,莫名地觉得泪水在眼中打转儿。

“没什么嘛。要是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

青树似乎还想說什么,想了想,转身走了。

阿各望着青树略略弓着背,走出卫生院的灯光,消失在拐角的黑暗里。不多久,听到突突突的摩托车声。车声渐渐远了。

秀给独渐渐走远了。阿各和阿妈一直守在边上,看着她小腿上、额头上的外伤日渐好转,也暗暗祈祷她脑袋里的问题,能够日渐好转。阿各总和阿妈说,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阿奶就说,这是在哪儿?我们回家吧。

她们一直没等来这句话。

秀给独的外伤很快好了,可以出院了。而出院,是比入院还要艰巨的工程。身体恢复了的秀给独,力气更大了。听说要走了,她的两只手紧紧把住床沿,阿各掰开她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又从娜别若手里挣脱了;她的两只脚则扣在栏杆的缝隙间,阿各想要使劲儿给她拽出来,又怕伤到她。

“这儿是我家,你们要把我抓去哪儿?!”秀给独声音里透着惊恐。

“阿奶,这儿是医院,我们现在要回家了,你不要怕,不要怕……”阿各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然而,哪里有什么用呢?

阿各只得再找青树帮忙。

“青树,你有空吗?实在不好意思,你能再来卫生院一趟吗?”阿各哽咽着。一瞬间,阿各想到樊秀。如果樊秀在,那多好啊,可他们已经好多天没联系了。

青树没问要做什么事,只说:“好。”

挂了电话,阿各看到阿妈坐在小椅子上,看看阿奶,偷偷地抹泪,像极了犯错误的小学生。阿奶躺在床上,气喘吁吁的,脸上的皱纹却是舒展的,是那种刚赢得一场战斗的放松。阿各也在放松自己,在等待青树来的这短暂的时间里,她暂时不用考虑该拿阿奶怎么办了。她在床边坐下来,歪歪地靠在墙上,尽量让自己的身体舒服一点儿,说不定待会儿会有一场更严峻的战斗等着她呢。

阿各又一次注意到对面床上的老奶奶,她盘腿坐在床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禅似的,一动不动,齐耳短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病号服全然和身体贴合,几乎看不见一丝皱褶,有些虚胖的脸上,泛着淡黄的微光,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悄无声息地瞅着她们这边。或许从阿各母女开始想着带秀给独回家开始,她便这样悄无声息地“观看”着她们了。阿各被她那呆滞而专注的眼睛吓了一跳。忽然又想,这么多天,怎么从不见老人的家人呢?老人是没有家人么?老人会不会也和奶奶一样,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家在哪儿?这么想着,阿各倒有些同情她了。这时候,听到院子里摩托车喇叭响,阿各从窗口望出去,青树刚停下摩托。青树穿了一件肥大的淡蓝竖条纹白衬衫,衬衫的下摆有一半掖进裤腰里。

阿各和青树简略地说了一下,说阿奶可以出院了,找好面包车了,想带阿奶回家,可阿奶死活不肯,认定了卫生院就是家。

“阿奶,回家咯。”青树笑一笑,朝秀给独喊。

“贼,贼!你们这些山贼!我家就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秀给独捏着拳头,左挥舞一下,右挥舞一下。

在青树的配合下,阿各和娜别若又一次对秀给独发起进攻。然而,很快,他们又败下阵来。阿各的下巴还被抓出两条血痕。

“这样不行,”青树喘着大气说,“要把阿奶拽上车,也不是办不到,主要是怕力气使大了,伤到她。我们得想个别的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医生都没办法。”阿各眼泪花直打转儿。

三个人都垂着头,眉头拧成疙瘩。

“嗬嗬嗬……嗬嗬嗬……”对床上的老太太看着他们,笑起来。

三个人抬头看着她,她立马收了笑声。而只要三个人低下头,她又笑起来。那笑声莫名地让人毛骨悚然。青树看老太太一眼,苦笑道:“她倒是看得喜欢。”

“阿奶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么?”青树忽然说。

“特别喜欢的?比如喜欢绣花,那是她眼睛还看得见时候的事儿了,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再说,现在手上也没绣片啊……”阿各为难地说。

“还有别的吗?”青树说。

“别的啊,比如,喜欢唱《梅葛》和《查姆》,”阿各看阿奶一眼,“我小时候啊,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听着阿奶在火塘边唱……”

“你会唱么?《梅葛》和《查姆》。”青树说。

“会唱一点点……没有阿奶唱得全。”

“那你试试,想起哪段就唱哪段吧……”

“管用么?”阿各满腹狐疑,不过,这时候是什么方法都要试试看的。阿各想了想,能唱什么呢?看着阿奶,想起《查姆》中的《长生不老药》:

彝家有个老阿妈,名叫拉兵也欧,三年病魔缠身,请来西波叫魂。祭神送鬼都搞过,疾病还是不见好;世上草药都吃遍,要吃长生不老药才会好。

哪个知道长生不老药?这种药又到哪里找?拉兵也欧的儿子,名叫拉兵也欧。他身披披毡,头戴篾帽,骑着马儿去求医,找来神药救阿妈……

在阿各的歌声中,秀给独真的安静下来了。她的浑浊的眼睛里,光芒失去了凌厉的锋刃,都收敛了,温软了。娜别若拉着秀给独的一只手,嘴里啊啊着。青树也过去拉着秀给独的一只手,温声说:“阿奶,我们回家了。”秀给独跨步下床,由着两人搀扶着,小步小步往前挪着。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卫生院,走到了卫生院外面。隔壁床的老太太,目光紧紧地黏在他们身上,待他们走出卫生院,再也看不到了,身子猛然抖了一下,眼睛里浮上一层泪水。

其实,与其说秀给独是被娜别若和青树搀扶着走,不如说,是被阿各的歌声搀扶着走。那歌声,像是一根拐杖,也像是一个向导。阿各努力从童年的记忆力搜寻着歌词,努力让歌声不至于断绝:

拉兵也欧啊,翻过千座山,渡过万条河,四方都找遍,问过老少和渔樵。听说有一个姑娘,名叫西说阿墨勒,她认得长生不老药。拉兵也欧跳上马,去找西说阿墨勒……

这天,街上好多人都看到了这怪异的“仪式”——

一个年轻的彝族姑娘眼含热泪,生涩、缓慢而又深情地吟唱着彝人史诗《查姆》。在她身后,一男一女搀扶着一位八十多岁的彝族老太太。老太太头戴蓝布包头,包头上饰着几绺花绣,穿一件右开襟绣花衣,系一条包胸围腰,穿着绣花长裤和绣花鞋。老太太仿若一朵即将萎败的花,走在惶惶然的大太陽底下。明亮的阳光照亮她的一身花绣,更照亮她脸上陶醉的神情。她那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始终注目着前方,似能明察秋毫,又似目空一切。

本来繁乱的街市上,本来忙碌的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站着,坐着,侧过脸,扭过头,注目着这小小的行进着的队伍,倾听着这小小的行进着的队伍。

仿佛,人间从未如此安静。

秋天去了,冬天来了。今年山里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还下过几场薄雪,远远近近的山林,树梢积着一层白,山风一吹,扑簌簌地落下。阿各在家里待了好一阵,日日围着火塘,火塘白天黑夜持续烧着,从来没熄过。

那天,靠着《查姆》将阿奶顺利带回家后,阿各为了安抚阿奶,将一块空白绣片和穿好丝线的针递给她。

阿奶双手摸索着,颤抖着,慢慢地,一只手紧紧攥住绣片,一只手紧紧捏住针。阿奶将针线和绣片都放到眼前,睁大眼睛,再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阿各担心绣花针会戳到她的眼睛,伸长着手,时刻准备夺回绣花针。但阿各的担心是多余的。阿奶的眼睛和绣花针的针尖,隔着一个指头的距离,便再不靠近了。许久,阿奶喉咙里发出响亮的一声,像是叹惋,又像是欢喜。

阿各看到,映着火光,阿奶在绣片上绣出了许多杂乱的线条,像是一朵马缨花?又像是一只蝴蝶?其实什么都不像。看到阿奶攥住空白绣片和绣花针那一刻,阿各内心深处,是隐隐希望阿奶绣出惊人的作品的,青兰跟自己讲的故事里,不是说阿奶年轻时候看见什么都能绣下来么?现在虽然看不到,或许会想起什么都能绣下来?然而,现实告诉阿各,她的想法是太过想当然了。

阿奶在空白绣片上绣出来的,不过是一些杂乱的线条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刺绣如同镇静剂一般,让秀给独安静下来了——虽然她仍然不时会问娜别若和阿各,你们是哪个?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回家!这样的时候,阿各就会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到院子里走一圈,说我们回家了。

秀给独重又在火塘边坐下来,一边绣着杂乱无章的图案,一便叙说起往事,说她年轻时候在土司宅院的所见所闻,说她绣的鸡冠花帽,说她年轻时候做的围腰,说她在姑娘房绣的《吉庆有余》《喜上眉梢》《四方八虎图》,说起鱼儿、蝴蝶、喜鹊、蟾蜍、老虎、荷花、牡丹、梅花、桂花、绶带、寿桃……阿各又开始怀疑阿奶的眼睛是不是看得见了,她看阿奶说起这些绣品的时候,总是眼里发光,盯着火塘,一幅一幅图案,仿佛在黑暗之中,在光明之中,在虚空之中,无限鲜活地呈现出来了。

娜别若坐在边上,定定地盯着秀给独的嘴巴,转头比划着问阿各,你阿奶说什么。阿各就比划着告诉她,她说她在姑娘房里绣花,说绣了《吉庆有余》《喜上眉梢》《四方八虎图》……娜别若有些困惑地比划着,意思是说,这些是我在姑娘房里绣的啊,你阿奶和我绣的一样么?阿各看看阿妈,又看看阿奶,想到一代一代彝族妇女,在无数孤寂的日子里,或许绣的本就差不多吧?

阿各想起那黑彝老人绣的肚包来了。好几次想着要把肚包带回来给阿奶看,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给岔开了,直到上次和樊秀再次去山里寻找那户黑彝人家,阿各才将那肚包带上,回到家后,只顾着和樊秀你侬我侬,将肚包放在自己房里,彻底忘记拿给阿奶看了。现在想起,阿各心中难免愧疚,又只觉得诸事虚妄,倒是那肚包,成了唯一留存下来的可以掌控的东西了。

阿各回屋找出那只白羊皮匣子,抱到火塘边,打开来,请出那一只肚包,肚包上那一条瓜瓞串联起的山茶花、牡丹花、石榴花、卷草花、八角花、马缨花,各各在火光的映照之下绽放开来,仿佛是在这一瞬间,它们重新获得了生命,它们的呼吸、伸展、睡意蒙眬,都能听得见。

阿各托着肚包,放到阿奶手中。

秀给独干瘦如稻草的手,顺着肚包上那一条瓜瓞往前抚摸着,在她的手指底下,山茶花、牡丹花、石榴花、卷草花、八角花、马纓花次第绽开。

阿各说起当时如何认错路下车,如何在饭店里见到一个会绣花的女人,如何由那女人带领着,去到一户黑彝人家的院落,如何从那户人家的老人手中买下这块肚包。这肚包后面有着怎样的故事……忽然,秀给独仿佛从混沌的世界里挣扎出来了,说:“绣了十年啊,人家怎么会卖给你?!”阿各就说了如何跟那老人说起阿奶的故事。秀给独沉默了半晌,“你阿公一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什么都绣不出来了。”说着,那空空如也的眼中,流下一滴眼泪。

阿各又是讶异,又是欢喜地看着阿奶。阿各知道,那个认识自己,认识阿妈,也认识这个家的阿奶,回来了!阿各碰碰阿妈的胳膊,把阿奶刚刚说的话比划给阿妈。阿妈也和她一样,瞅着阿奶,眼中放出光亮来。

然而,阿各的欢喜没能长久。身边的世界仍在不可遏止地离秀给独远去,而远去的世界忽然就近了。秀给独经常靠在火塘边,一面绣花,一面抬起头来和丈夫说话,“你说两句话嘛,怎么和石头一个样。”那不存在的丈夫,坐在火塘对面,埋头瞅着不存在的水烟筒,仍旧一句话不说。

那日短暂的清醒,是阿奶在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这名字,是医生说了好多次后,阿各才记住的——后,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回来。

阿各在家里过完年,快到正月十五了,仍然没回楚雄市里。有小学同学打电话约阿各,说一起去赛装节吧。阿各知道,这几年直苴的赛装节越来越热闹了,在那个彝语叫作“嘎列博”(汉语意为“相互追求的山坡”)的地方,每年的正月十五,不仅会吸引楚雄各地的彝族,还会吸引楚雄各地的汉族、傣族、傈僳族等,其间还有不少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游客。然而,虽然离得很近,阿各却很少去,现在同学来约,自然就应允了。

阿各约阿妈一起去,阿妈起初是推辞的,比划着说,不去了,要在家照顾阿奶。阿各也比划着说:“大家一起去啊,阿奶肯定还记得年轻时候去参加赛装节,说不定去了赛装场,对她的病情还有好处。”阿妈比划着,说人太多了,没法去。阿各又比划着说:“那我们可以站远一些,在人少的地方。”

两人还没讨论出结果,阿各接到一个来自楚雄的陌生电话。

阿各看着手机屏幕的黄光闪烁了好一会儿,走到院子边,才接起来,是一个中年女人沙哑的声音:“是阿各吗?我是樊秀的妈妈,我本不该打扰你的,樊秀也不让我给你打电话。但之前樊秀跟我说过你好多事儿,我自认为,对你算是很了解了。我想樊秀的做法你不会同意。是这样的,樊秀前阵子病了,做了手术,现在还没恢复,整天躺在床上。这些时候,我看他是越来越消沉了,有时候睡着了说梦话,还会喊你的名字。我就想,还是给你打个电话吧。我也不知道和你说这些,是要你做什么,我也没资格要你做什么,但我还是想和你说一说……”

樊秀母亲一连串地说下来,说着说着,乱了,哽咽了,进而号啕起来。

阿各握着手机,先是一脸懵懂,慢慢地,明白了。原来,这些日子,苦熬的不止她一个人。樊秀所遭遇的事,或许比她遭遇的更糟糕。

好不容易等樊秀母亲控制住情绪,阿各问了几个急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你回昆明后没多久,就查出来了。股骨头坏死,医生说,已经好几年了,之前发展很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发展飞快,短短几个月,就从一期到了四期。四期啊,已经不能走路了。没别的办法,只能做人工关节置换。前前后后花了百十来万,花钱就不说了,关键是受罪。医生说,要卧床一年啊,一年里动也不能动,吃饭喝水都要人帮忙。护工前后找了两个了,现在这个又说不想干了,说受不了樊秀的脾气。以前我没觉得樊秀有脾气,现在这脾气啊,别说护工受不了,连我这个当妈的也受不了了……”

樊秀母亲或许是很久没人说说话了,说起来就没完。阿各听着她讲樊秀的种种,那些细节里的樊秀,既熟悉又陌生,既切近又遥远。

“阿娘,我过来看看樊秀吧。不晓得我过来,他会不会不高兴?”阿各迟疑了一下,说:“我和他,已经好久没联系了……”

“阿各,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着,你要是能来一趟就好了,我又不好说这话,你要能来多好啊,他不和你联系,我想着是他怕现在的状况,会麻烦你……”

“阿娘,你不用说了,意思我明白了。”阿各说,“我明天就过来。”

樊秀母亲在电话那边千恩万谢,让阿各很有些不好意思。挂了电话,阿各有些茫然地立着。再过几天就是正月十五了,天气已经变暖,院子前坡地上的一片片大麦已经泛黄了。风细细吹来,麦浪滚滚,从山坳顶,一直吹到山坳底。山坳底下的一带竹林摇晃着,传来枝叶碰撞的沙沙声。在这沙沙声里,又夹杂着淙淙水声。布谷鸟断断续续的啼鸣,在众多静谧的声音里凸现出来。

阿各仰起头,柴垛边的三棵桑树,繁杂的枝条已经显出绿意来了。

阿各回到火塘邊,呆呆地看了阿奶好一会儿,转头比划着和阿妈说:“阿奶除了记不得人,眼下没什么问题了,我要先回去了。赛装节,去不成了。”阿妈比划着说,你早该回去了。阿各低低叹一口气。阿妈又比划着说,你放心回去吧,不要担心家里,现在没什么事了。

次日一早,阿各要走很长的路,去坐客车回楚雄市里。走在路上,阿各难免想起第一次和阿妈去赶集的那天。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阿各先回到服装店。阿呷去上海三年多了,阿各又续租了三年,租金贵了不少。服装店的店名却还没改过,仍是“阿呷服装店”。这几个字旧了,或许该换一换了。阿各进店后,伸手一摸柜台,一手掌的灰,简单打扫一下,放下行李,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往樊秀家去。樊秀家在市郊,不过半小时车程。阿各头一次来,紧张是难免的。到了小区门口,阿各在边上水果店买了十来斤苹果啊香蕉啊,沉甸甸地拎着,朝樊秀母亲说的地方找过去。樊秀家住的是别墅区,没走几步,阿各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一栋别墅前,高举双手挥动着朝自己走来。

“阿各,樊秀和你说过吧?我有一半彝族血统呢,彝名叫做‘娜岫。”樊秀母亲有些套近乎地向阿各介绍自己。娜岫一面前面带路,一面絮絮地说着樊秀的情况。阿各并没听进去,一心想着待会儿见到樊秀,要说些什么。

刚打开门,一股尿骚味儿扑面而来。阿各看看娜岫,她似乎并不觉得,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从客厅沙发上站起,转过沙发,朝阿各走过来,朝阿各伸出右手。阿各下意识地也伸出右手,两个人捏着手指握了一下。男人的手指很短,手心里都是汗。这握手的仪式,让阿各陡然觉得,这次会面似乎过于正式了。男人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我是樊秀爸爸,我听樊秀妈妈说起过你,你是叫阿各,对吧?”阿各点一点头,喊了声阿叔。老樊也点一点头,脸上又一次努力挤出了一个笑。气氛一时僵住了,老樊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说:“你们忙,你们忙,我上楼睡会儿。”老樊走上楼梯,阿各听到鞋子啪啪的声音,又听到开门关门声。

娜岫蹑手蹑脚朝前走,回头示意阿各跟着。阿各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的,却也不好问什么。娜岫推开门,那股尿骚味儿更浓了。阿各咬牙忍耐着。娜岫看看大床上一团咖啡色被子,又看看床脚靠墙的行军床。行军床上翻身立起一个中年女人。女人朝大床上努一努嘴,小声说:“刚睡着。”娜岫伸手朝下按一按,女人在行军床边坐下,但没躺下。

“你瞧他现在这样子……”娜岫转回头小声说。

阿各只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的后脑勺露在被子外。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又是哪个来了?”一个声音从脑袋那儿传来。

“儿子,你没睡着啊?”娜岫小声说,“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一点儿不无聊!别再让人来看我了!我不是动物!你们家也不是动物园!看来看去的,就能把我看得站起来吗?”一只枯瘦的手从被窝里探出来,痉挛般捶着床板。

“好,好,好……”娜岫说,“下不为例啊,只是你瞧瞧,这是哪个?”

“管他哪个不哪个!”那只枯瘦的手,又一次捶着床板。

“好,好,好……你别激动,我们出去了。”娜岫说着,朝行军床上坐着的女人使一个眼色,女人低眉顺眼跟着出去了,又朝阿各使一个眼色,按一按手。阿各明白,是要自己留在屋里,阿各有些踌躇,娜岫目光温软而又带着几分求乞地看着阿各,小声说,“阿各,你和他说两句话吧。”

娜岫退出去后,关上了门。关门的声音,让阿各心头一紧。屋里的尿骚味儿愈加浓烈了,浓烈的大雾一般弥漫,阿各强忍着本能的恶心,呆看着床上被窝里隐藏着的陌生躯体,感觉自己像海面上一艘失去了方向的小船。她忽然纠结,该喊他什么。以前她和别人一样,喊他“绣哥”;两人逗趣时,她会喊他“小伙子”。好一会儿,阿各才调整好呼吸和心跳,平静了声音:

“绣哥,你还要学刺绣么?”

被子一动不动。莫非被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那伸在外面的一只手和一个后脑勺?阿各被这奇怪的念头吓住了。忽然,那脑袋慢慢转过来,一张蜡黄的、瘦削的脸转过来,深陷的眼窝里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各。

“阿各,”第一声是平静的;“阿各,”第二声有些凄然了;“我不让我妈联系你的。她怎么找到你的?我这副样子……”樊秀的鼻子抽动着。

阿各走过去,在床边蹲下身子,握住被子外的那只手,鼻子有些发酸。

“我还以为,是我做了什么,你对我爱理不理的。哪里想得到……”

樊秀不说话,眼中滚下几滴泪水。

“那天,刚送你上车,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第二天我妈到昆明来,我们就开始不断往医院跑。再后来,只能把关节都置换了……”樊秀说着,神色有些凄然,那些不断奔波,前路不定、疼痛剧烈的日子,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再后来,我想就这样吧,我要在床上躺一年不说,还不晓得一年后怎样。我不再联系你,你也渐渐不发短信过来了,我就想,要不就这样吧。我这副样子……”

“我明白了,你不要说了,我那时候应该……”阿各哽咽着,停了停,又说,“没事儿,一年很快的。今天啊,我从服装店打车过来,只消半小时。只要你不会不耐烦,以后我经常过来看你……”

“我这副样子……”樊秀不好意思地说,“你没闻到房间里一股味道吗?”

“没事儿的,”阿各摇一摇头,“会好起来的。不就是一年么?”

“哎……你刚才说,要教我刺绣?”樊秀说。

“嗐……我那是说着玩儿的,”阿各破涕为笑了,“你不是会刺绣嘛,还是专门的设计专业毕业,哪里用得着我来教?我可教不了你啊。”

“刚才说话不算数啊?”樊秀淡淡地笑着。

“算数算数。”阿各笑着说,“白捡一个学生,有什么不好?”

樊秀脸上有了薄薄的光彩。两颗脑袋挨在了一起。

此后一年,服装店每日打烊后,阿各就到樊秀家来,两个人讨论彝绣的种种问题,也绣一些绣片,直到十一二点,阿各才回店铺。阿各说起分开这段时间自己所经历的,樊秀听了,颇多感慨,尤其听阿各说靠着《查姆》才把阿奶带回家。

“我知道《查姆》,但从没听人唱过,想听你唱一段《查姆》。”樊秀说。

“那天我唱的,是《长生不老药》那一章,我能记得的并不多。”

樊秀看着阿各,静等着。

西说阿墨勒姑娘,一手接口弦,一手接獐牙,睁大眼睛仔细瞧。她告诉拉兵也欧:白山头上,有棵三杈树,树叶绿茵茵,树枝分三杈,树左挖三下,就能挖到长生不老药苗。

还要配上长虫、白香獐胆,配上绵羊山羊胆。要细细地舂,要透透地熬,病人吃了就会好,好人吃了长生不老……

拉兵也欧嘛,把煮好的药端给阿妈吃,医好了阿妈的病,阿妈就长生不老。药罐里还剩点药汤,请大家都来尝尝……

“现在,要到哪儿才能挖到那长生不老药呢?”樊秀有些怅然地说,“我不求長生不老,但求吃了病就会好。”

阿各握着樊秀的一只手,不知说什么好。

渐渐的,阿各和樊秀父母都熟络起来。娜岫常常留阿各住,实在推脱不过,阿各也会留下,住在樊秀边上专门为她布置的房间里。老樊看儿子的身体和精神都在慢慢恢复,也不再管他刺绣不刺绣了,能健健康康活着,就是天大的福分。更何况,儿子还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女友。

这一日,娜岫让阿各早点儿打烊,到家里吃晚饭。阿各去了,才知这天是老樊的五十岁生日。阿各有些窘迫,“不晓得是阿叔过生日啊,我什么礼物都没带。樊秀也没和我说一声。”老樊笑呵呵的,“我也不在意什么生日不生日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又不是小年轻了。我让你阿娘约你来,只是要谢谢你,这些日子照顾樊秀辛苦了。”阿各自是又说了一番客气话。

“礼物是不用带的,只消和我喝一杯。”老樊说。

娜岫瞪老樊一眼:“你疯啦?人家小姑娘,跟你喝什么酒?!”

老樊讪讪地,赔着笑说,“也是也是,是我一时激动。”

不想阿各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阿娘,阿叔过生日么,喝点儿酒应该的……我能喝一点儿酒的。”老樊两眼瞪得圆圆的,“你真能喝?!”娜岫说:“阿各,你不要硬喝啊,老樊啊,以前就是因为非要跟樊秀喝酒,父子俩闹得很不开心。”娜岫说着,朝桌边行军床上半躺着的樊秀看一眼,樊秀一声不吭。平常日子,樊秀是不会和家里人坐一桌吃饭的,都是护工端进去单独让他吃。

“没事儿,我就喝一点儿。”阿各看樊秀一眼,樊秀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我以前是不会喝酒,觉得大概随便喝一点儿就醉了。还记得刚到楚雄市里第一晚,同学就约我喝酒,我怎么也不肯喝。后来,去山里收彝绣,到彝族人家里,有时候他们会说和我喝酒,有的直接就说,喝了酒就把绣品卖给我,所以……”阿各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才知道我能喝一点儿的。”

老樊听了,真是大喜过望,不再听樊秀母亲说什么,转身从酒柜里翻出两瓶古井贡。一年多前,老樊就是和樊秀喝的古井贡,阿各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老樊一面打开酒,一面感喟:“这两瓶酒啊,虽然及不上我一年前喝的那两瓶,但也存了七八年了,肯定不错的。今天高兴,阿各你尝一尝。”

阿各赶忙站起,拿过老樊打开的酒瓶,拿过老樊眼前的空碗,将酒咕嘟咕嘟地倒满,又将自己的碗放在老樊的碗边,比对着,咕嘟咕嘟地倒满。

“阿叔,生日快乐啊!”阿各将老樊的碗推到老樊面前,端起自己的碗。

老樊圆睁两眼,倒是愣住了,娜岫也愣住了。

“阿各,你这样喝会很快醉的!”娜岫抓住阿各端着酒碗的手。

“我去山里,都这么喝的啊。”阿各一脸懵懂,“第一碗要干了啊!”

阿各说着,也不待娜岫再劝阻,一仰脖子,一翻酒碗,一整碗酒咕嘟咕嘟倒进嘴里了,顺着脖子流下去了。

樊秀父母、樊秀和护工,都看得呆了。

“哎呀,这酒可比我在山里喝的土酒好喝多了!”阿各抹一抹嘴,笑意盈盈,黝黑的脸上隐约飞过一片绯红,只短短一瞬,那绯红不见了,脸色又恢复如常。

娜岫看看面不改色的阿各,又看看端着酒碗迟疑不决的老樊,拍着桌子大笑起来:“怎么样,老樊?喝了大半辈子酒,今天遇到对手了吧?哎哟,我看你今晚要栽跟头咯。这碗酒,不说半斤,怎么着也得有四两吧?”

“阿各,你这么个喝法,我这酒柜危险咯……”老樊故意回头看看身后的酒柜,酒碗仍然纹丝不动地端在手中。

“爸,这酒你到底喝不喝啊?”樊秀躺在床上嚷。

坐在樊秀边上的护工,也笑起来。

“你小子,自己不喝酒,催人喝酒倒是厉害啊!”老樊瞥一眼樊秀,抿一抿嘴,“喝,当然要喝!我老樊喝酒,什么时候认输过?”老樊环视一周,一张张脸都笑着,都定定地看着他。老樊故意做出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咕咚咕咚将酒喝完了,放下酒碗,刚要说两句什么,一阵咳嗽从喉咙里蹿上来,老樊不得不停止说话,赶紧对付这不合时宜的咳嗽。

待老樊止住咳嗽,再看那一张张脸,都笑得涌出泪水。

“阿各,你说说,你能喝多少?”老樊说。

“这样的碗吗?”阿各端起碗看看,“七八碗应该没问题吧。”

“天哪!七八碗,那快四斤了啊。”娜岫啧啧嘴。

“阿各啊,不要小小年纪就学人吹牛啊,”老樊涨红了脸,“我喝酒半辈子了,还从来没见过能喝四斤白酒的。你小心,这是白酒,不是啤酒……”

“也是,我其实不知道我能喝多少碗,”阿各略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从来就没喝醉过啊。”

大家一听,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拊掌大笑。

“去山里,我是不能喝醉的,”阿各仿佛要为自己解释一下,“要是喝醉了,我还怎么和人家买绣品呢?”

“你酒量真这么大,谁敢不卖给你啊?”樊秀笑着说,“不然,你把人家的酒都喝光了,亏得就太大了。”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我就不信了!”老樊跟小孩儿似的说,“阿各,我们要好好喝一喝!”

阿各笑盈盈地,看看樊秀,樊秀也笑着看她。

阿各便不再客气,和老樊你一碗我一碗口,先是飞快喝光了两瓶古井贡,老樊觉得没尽兴,又从酒柜里翻出两瓶,不多时也喝光了。老樊还不满意,又翻出两瓶,慢慢地,又喝光了。老樊再要找酒,被娜岫硬生生拦下了。因这么一拦,老樊有了台阶下,不再找酒,只是竖起大拇指,朝着阿各嗬嗬嗬笑,不一会儿,到客厅沙发上躺着去了。阿各见状,倒很有些不好意思了。

“阿叔没事吧?”阿各看看娜岫,又看看樊秀。

“没事没事,他喝完酒都这样。”娜岫看着阿各,微笑着,“阿各,你就一点儿反应没有?看老樊以后还怎么跟人吹嘘自己的酒量。”

“我也有点儿晕的……”阿各不好意思地说。

娜岫笑着直摇头。阿各看到樊秀也笑着,朝自己竖起大拇指。

“你帮我报仇了!”樊秀笑着说。

这晚,阿各留在樊秀家没回去。阿各不知怎么,心绪有些不安宁。心想,会不会是喝多了?躺下了久久睡不着,起床去卫生间,路过客厅,听到黑暗里老樊发出响亮的呼噜声。阿各站了一会儿,走到樊秀房门口,想要敲门进去看看,又忍住了,刚回到自己房间,就听见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龙哥。

“阿各,你知道了吗?”龙哥的声音似乎有些疲累。

“知道什么?”阿各说。

“哦,看来你不知道。”龙哥说,“阿呷家失火了。”

“啊?严重么?”阿各问。

“嗯……”龙哥沉吟着,“什么都没了,只剩一片平地了。”

“怎么会这样啊。那她阿妈的那些绣品……”阿各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坐在黑暗中的床上,飞速回想起几年前,阿呷带她去家里看到的那些让她无比惊异的绣品。阿各一直想再去阿呷家看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没再去过。

“一把火,都没了。”龙哥喟叹,“对了,家里失火后,阿呷回来了。”

挂了电话,阿各坐在黑暗中,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那才是三四年前的事,所有细节仍然历历在目。阿各又想起,那个刚离开大山的自己,站在阿呷家的堂屋前,透过门缝,看到堂屋正面墙上,一长幅青花绣龙凤聚会图。走近了细看,那占当中的龙和凤,还有边上的狮子啊、牛啊、蜘蛛啊、蝴蝶啊,以及串联起所有动物的一枝一叶一花,无不鲜活如生。阿各甚至记得,那日的风细细地从身后吹来,绣幅微微晃动,晃动,那上面的动物,便一样一样,都活了过来,吵吵闹闹着,挤挤挨挨着,径直奔到她眼前来。

第九章姐妹

彝绣故事(九)人为什么会说话?

在遥远的年代,世界上的一切动物都会说话。一年四季里,各种动物吵吵闹闹的,从来没止息过,使得地上的神仙和天上的神仙都不得安宁。

有一天,天上地上的神仙在一起商量,如何能够让人间安静一点儿。天上的神仙说:“我倒有个办法。”说着拿出三百三十三种仙酒,三百三十二只金杯和一只缺了半边口的土陶杯,叫地上的神仙把酒杯拿到世间,然后把三百三十三种仙酒依次装进酒杯里。

日子选在五月十三那天。

地点选在十咪十而林的山顶。

神仙们招集世间三百三十三种动物前来聚会,各种动物来到后,纷纷坐到放着金酒杯的位子上,将仙酒一饮而尽。

这一天,操若要去十咪十而林赴会,路过一条叫咪噜扎的小河,遇着一个石鹅也正在满头大汗地赶路去赴会。石鹅走起路来一会儿跳,一会儿爬,不管怎样都很慢,看得出来它心里十分着急。这时,石鹅哭着请求操若把它抱着去赴会,操若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太阳晒到头顶了,操若才抱着石鹅赶到赴会地点。这时候,其他动物早就坐好了,只剩下两个位子空着了。石鹅眼快,看见两个空位中的一个位子上,摆着缺了边口的那只土陶酒杯,杯里只装着半杯酒。

石鹅急忙跳下,抢先坐到摆着金杯的位子上,急急忙忙地,端起金杯一饮而尽。它喝完仙酒后,才想到跳上台说几句话,不料它一张口,只喊出一声“嗷”,羞得它跳到大石头底下躲起来了。而其他动物的代表们喝完仙酒后,也同石鹅一样,只能喊出简单的声音,再也不会说话了。

神仙看看操若,点一点头,说:“今天最珍贵的仙酒,是你操若喝着了。从此以后,世间唯一能说话的就只有人了,要让世间一切动物都听从人的,要让世间一切植物,都为人所用。”

从此以后,彝人们就利用世间一切动物植物来过活,还把世间的一切动物植物绣在麻布上、棉布上和绸缎上。

——改编自直苴民间故事,参见《直苴:民族文化的“活水”》,李艳芳殷必聪著,云南人民出版社

“我们一家,无家可归了。”阿呷說。

龙哥又给了阿各一个电话号码,阿各打过去后,阿呷接了,听阿各问了一堆问题后,淡淡地如是说。这是分别近四年以来,阿各听到阿呷说的第一句话。

“再去复盘那晚怎么烧起来的,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阿呷的口气仍然淡淡的。停了停,阿呷叹一口气,“我也没见到这样大的火,听人说起来,可怕得要死,真是难以想象……我只见到了结果,总之是什么都没有了……”

阿各端坐在黑暗里,静默着,仿佛看见一朵小火苗,遗落在夜色里,渐渐壮大,烧灼着黑夜的肌肤,毕毕剥剥,夜色里弥散开焦煳味儿。那么多彝绣精品啊!不消说她还没来得及见到的那些,单是她匆匆忙忙看过的那几幅,被这么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就够可惜的了。那些浓缩着日与夜的彝绣精品,在火苗里,会迸发出何等灼人眼目且令人绝望的美!阿各想得痴了。

“阿呷,你阿妈还好吗?”阿各叹息一声,“记得你说,她那么喜欢彝绣,收藏了一辈子,才有了那些东西,现在……”

“哪里能好呢?”阿呷也叹一口气,“她坐在那一片灰烬上,哭了好几天。我们拉她走,她都不肯走,只顾低着头在地上走来走去,想从灰烬里找出什么。哪里能找到什么!就是金子,都给烧化了。后来,她竟然买来一只骨灰罐,捧了几把土装进去,说是要带回以后的新房里。大家都说这样不吉利,可任谁劝说,她都不听,后来也就只能由着她了。”

“你们现在住哪儿呢?”阿各说。

“还能住哪儿?宾馆呗。”阿呷苦笑一声,“我爸妈住了一星期了,我刚回来三天,也和他们住在同一家宾馆。”

阿各想说,现在就去找阿呷,转而又想,这么晚了,樊秀一家都睡了,自己出门,势必要惊动他们,还是等一等吧。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阿呷,你一走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联系你,总也联系不上。我也不晓得你是怎么了,你也不联系我。要不是龙哥把你的号码给我,我还联系不上你呢,更不可能晓得你家发生这么大变故。阿呷,我们以前是多好的姐妹啊。你想,那服装店,你还付了三年房租,我等于白白在那儿待了三年。”

“不要和我提这个人……”阿呷怒气冲冲地,转而又语带踌躇地说:“你不知道,有人说这场火……”

“说什么?”阿呷有些害怕地问道。

“没什么……”阿呷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在擤鼻涕擦鼻涕。“这些年啊,我真是……”阿呷哽咽着,“我在上海,干了多少事啊,在KTV啊,酒吧啊,咖啡店啊,服装店啊都干过,不怕你笑话,陪人喝酒啊,陪人唱歌啊,我都干过。可这么些年,我回头想想,真是一事无成。我阿爸阿妈几次催我回来,我就是不回。要不是这次家里出事,我想我还会在上海硬撑着的。这次回来,站在那片烧成灰烬的家里,我才忽然醒过来。真是做了一场大梦,大梦初醒,感觉什么都是虚妄的……”

“你终究是去了上海,”阿各说话间,不由得有一丝羡慕,“我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第一次赶街,遇到那个上海女孩的事儿——前两年,我竟然又遇见她了,你说世界上的事巧不巧?这事儿先不说吧,说回上海。我小时候因为那上海女孩,对上海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后来中考没考成,我就想着,要去上海。可我啊,只是一时冲动说说罢了,至今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昆明……所以,像你这样,说走就走,多让我羡慕啊……”

“现在,还羡慕吗?”阿呷苦笑。

“我也说不清楚,”阿各叹息一声,停了停,说:“对了,阿呷,想起来那服装店,你付了三年房租,去年房子到期前,我和房东商量,又付了三年房租。之前一直联系不上你,现在你回来了,我刚才就想啊,你们一家就先搬到服装店里去住吧?店里卧室厨房都有,你还可以接着开店。你当年买的一些服装,卖了一些,还有不少没卖,卖掉没卖掉的,我都会给你个清单……”

“阿各……”阿呷哽咽着。

“你付三年房租,我付三年房租,刚刚好,你别觉得欠我什么,要欠也是我欠你的。”阿各说着轻轻地笑了一下,“你们明天就搬过来吧。像你说的,再去纠结那晚怎么烧起来的没意义了,慢慢想以后吧。”

手机那边,又一阵窸窸窣窣,是擤鼻涕擦鼻涕的声音。

阿各和阿呷,东说西说,一直说到天色渐明,方才挂了电话,各自睡下。阿各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在浅薄而剧毒的梦里,阿各看见了那场大火。她知道这不过是梦,却仍然陷在梦里难以自拔。那么多野兽,逃不脱大火的牢笼。它们的皮肤铺满花绣,它们的眼睛是一片又一片温润的小小湖泊。大火熊熊延烧,野兽们嘶吼着,跳跃着,皮肤一片一片被火苗撕扯下来,崩裂开来,飞旋起来,在赤目一般的天空拼成巨大的黼黻;而那一颗又一颗水汪汪的眼睛,被反复煅烧,反复揉搓,最后纷纷滚到脚下,是一颗一颗冰凉的血红宝石。

待到醒来,阿各浑身大汗,仿佛是被大火烘烤所致。

娜岫喊阿各吃早餐。阿各坐到餐桌边了,仍感觉眼前腾腾燃烧着一场大火。娜岫看了阿各一会儿,说:“阿各,昨晚我听你打了一晚上电话,是有什么事吗?”阿各不禁很尴尬地说:“阿娘,实在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说话的声音够小了,没想到还是打扰到你们了……”娜岫摆摆手说:“什么打扰嘛,你打电话声音是够小了,是因为我夜里起来看老樊怎样了,这才听到的。”说着看一眼灰颓地坐在身边喝粥的老樊。老樊从粥碗里抬起通红的小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妻子,又看看阿各。阿各看到老樊这样子,忍着笑,将昨晚打电话说的事情说了。

“他们一家住到服装店,那阿各你住哪儿?”娜岫说。

“我?服装店楼上楼下两层,总有地方住的。”阿各说。

“我和你去过那服装店啊,”娜岫摇一摇头,“他们一家住进来,楼上两间房已经没空处了,他们家虽然失火了,应该也会有些行李吧?行李什么的一放,哪里还有地方让你住。再说了,他们家住店里,你还要不要继续做生意?”

阿各心想樊秀母亲说的有道理,但阿呷家陡然遭逢这样的大事,自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一时间,又想不到两全其美的辦法。

“我倒是有个主意,”娜岫说着,瞥一眼低头喝粥的老樊,“老樊,记得你说过,彝人古镇在招商户入驻,你和他们经理认识的,你问问他,现在还招么?”

老樊从粥碗里抬起头来,看一眼妻子,盯着阿各说:“阿各,你刚才说的,我听明白了,你让阿呷一家住进服装店是应该的,这样服装店也可以和阿呷两清了。你阿娘说的彝人古镇,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他们刚好建起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还在建。第一期正招商户入驻,头三年免租金。这是多好的事儿啊!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彝人古镇太偏僻了点儿,人流不多,而你现在的店铺,已经积累不少人气了,现在一下子搬去彝人古镇,估计刚开始不会很好。但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彝人古镇有前景的,我想用不了几年,就不会让人觉得偏僻了。”

阿各听老樊说完,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

“是该试一试,搬去彝人古镇,那我岂不是真正有自己的店了?!”阿各这么说着,雀跃起来。“哎呀,那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店啊。”

老樊和妻子相视一笑,似乎都没想到阿各这么容易满足。老樊放下筷子,就给彝人古镇那经理打了个电话,问明了他们确实还在招商户,听老樊说了阿各的情况,经理立马表示非常欢迎。老樊朝阿各眨一眨眼,阿各高兴得咧着嘴笑。

“太感谢阿叔和阿娘了!”阿各说。

“感谢?又不用我们出租金,一个电话的事儿。”老樊笑,“再说,就是我不打电话,你自己找了去,他们也一样给你免租金。”

“阿各,该我们感谢你啊,”樊秀母亲叹息一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阿各淡淡地笑一笑,低下头喝粥,心里想着的是,这崭新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店铺,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阿各回到店里,关上店门,楼上楼下整理自己的东西,竟然装了十多个纸箱。纸箱都封好口了,阿各又发现,还有一顶小孩儿戴的公鸡帽没收进去,阿各就顶着公鸡帽,坐在其中一个纸箱上。众多纸箱围绕着她,纸箱里大都是她从山里收来的绣品。静悄悄的,阿各仿佛可以听到它们在黑暗的纸箱里蓬勃的呼吸。又想起阿呷家烧掉的,那会是些怎样的绣品呢?阿各只能无限发挥自己的想象了。又想着四年前中考失利后到这儿来,什么东西都没带,现在要离开了,竟然积攒了这么多东西。阿各正胡乱想着,听到手机铃声响,抓过手机接了,是阿呷。

“我们在门外了。”阿呷说。

阿各不是从手机里,而是通过现实的空气,听到了阿呷的声音。

四年前,店铺是卷帘门,如今早已被阿各改造成落地玻璃门,阿各一回头,就看到阿呷站在门外。阿呷穿一条修身款藏蓝格子连衣裙,披一件米白色西装外衣,比起四年前,纤瘦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两个四年没见的闺蜜彼此打量了几秒钟,紧紧拥抱在一起。不多时,阿呷的肩膀耸动着,鼻子抽动着,声音哽咽着。阿各不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像是大人在哄小孩子,“没事了,没事了,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阿呷似乎在很努力控制自己,但明显控制不住,肩膀耸动得越来越厉害,鼻子抽动得越来越厉害,声音哽咽得越来越厉害。两个人就这么拥抱着,站在门口。

已是下午了,初春的阳光照射下来,明亮地落在阿各脸上,脸上暖洋洋的。阿各逆着光,看到阿呷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魁梧、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一个身体细瘦、头发也有些花白的中年女人,女人还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眼睛圆溜溜的、黑漆漆的,略略张着小嘴,盯着眼前紧紧拥抱的阿各和阿呷。阿各盯着她看,她也盯着阿各看。

“我好了,”阿呷慢慢推开阿各,“真不好意思,刚见面就……”阿呷几乎又要哭出来了,连忙转过脸,向阿各介绍:“这是我爸,这是我妈——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妈么?现在见到了。”

“阿娘,阿叔。”阿各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点一点头,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阿各想说些安慰的話,又觉得似乎不合适。阿各想对阿呷母亲说,老早就和阿呷说过想去看她收藏的绣品,仍然觉得不合适。话到嘴边,通通咽下去了。

“阿呷,这小丫头呢?你还没介绍呢。”阿各转换话题,看阿呷一眼,又看着那一直盯着自己的小姑娘。

“这是我女儿,”阿呷说,“小龙,快叫阿娘。”

“啊!……”阿各惊呼一声,转回头看着阿呷,“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都没说给我,你也太……”

“我还没结婚呢……”阿呷小声说。

阿各犹如挨了一闷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很深地看了阿呷一眼,阿呷脸上的表情是淡然的,这里面有着怎样的故事?阿各不用问,也知道这样的故事里,深埋着多少痛苦的昼与夜。

“小龙——你啊是叫小龙?这名字真好听。”阿各蹲下身子,微微笑着,扭头看阿呷一眼,阿呷微微一笑。阿各再看小女孩儿,小女孩仍是一脸懵懂的样子。

“是要和你说普通话么?”阿各微微笑着,“你是不是喜欢阿姨这顶帽子,这叫公鸡帽,是我们彝家姑娘戴的,喜不喜欢?送给你了。”阿各说着,从头顶摘下帽子,递给小龙。

小龙盯着帽子看,伸出小手轻轻地碰一碰帽顶两侧的两朵山茶花,又碰一碰帽檐垂下的璎珞,抬头看着阿呷。

“你喜欢的话就接着吧,快谢谢阿姨。”阿呷说。

“谢谢阿姨。”小女孩甜甜地说,脸上绽出笑来。

“不用谢!”阿各一字一字说,微笑着,将帽子戴在小龙头上,大小竟然刚刚合适。小龙嘻嘻、嘻嘻地笑着,晃一晃小脑袋,帽顶两侧的山茶花晃荡着,帽檐垂下的璎珞也晃荡着,声音细小而明亮,恍若一场微雨降落在小龙和阿各之间。

阿各带阿呷一家上楼,将两间收拾好的房间指给他们看。阿呷捏了捏阿各的手,低声说:“你是要搬走?怎么看起来像是我要赶你走?这儿我们就住几天啊。”阿各笑一笑,“这说的什么话嘛,这儿本来就是你租下来的。”阿各带阿呷去看厨房,“我添置了一个小冰箱。”阿各打开冰箱,“冰箱里有牛肉、鸡肉,还有一些菜,今晚我们吃火锅,怎样?”阿呷看一眼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又叹息一声。阿各拎出一包绿绿的豌豆尖儿,和阿呷面对面坐小板凳上择菜。

“小丫头叫小龙,和龙哥有关系?”话说出口了,阿各才想起昨晚阿呷说过,不要再提这个人。可是为什么呢?

“没关系,”阿呷抬头瞥阿各一眼,迅速低下头,停了停,又说,“我是真不想提起那个人,你是不晓得他……”

阿各看着阿呷,好一会儿,低下头继续择菜。

“你去上海后,他到过店里好几次,每次都来去匆匆,总问我关于你的消息。记得有一次来,他说可能要去上海找你了。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他真去上海找你了?”阿各偏着头,看着阿呷。

“算了,不说他了吧?”阿呷叹一口气,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说说你吧,今后什么打算?我看楼下摆着那么多纸箱,你真要搬走啊?”

“你以为我昨晚说的是梦话么?”阿各笑着,“你放心,我有地方去。楚雄刚开发一个地方,叫作彝人古镇,那儿为了吸引商户,对一些商家三年免租金,我在那儿找了个地方,搬过去也不用交租金。”

“越说越像是我要把你赶走了……”阿呷停下择菜的手,看着阿各,“我知道,你在这儿经营这么多年,已经有人气了,忽然要离开,总会有影响的。再说,彝人古镇我听人说过的,那儿实在是太偏僻了……”

“人总要有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嘛,再说,我也想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店啊。”阿各笑一笑,“你不会一直要我在这儿给你打工吧?”

“什么打工?我们是合伙人啊。”阿呷说。

“阿呷,或许你可以把这店铺一直开下去。你看,这店的店招都没变,写的仍然是‘阿呷服装店,当然,旧是有点儿旧了,过阵子你该换一个新的了。你去上海后没多久,店里的生意快撑不下去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撑到现在的吗?”阿各看着阿呷,阿呷等着她说下去,“我到山里收了不少彝绣,靠这个慢慢积累起人气的。其实这两年,不能说是‘撑了,收益已经挺不错了。”

阿呷埋头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呷,你在听么?”阿各低低喊了阿呷一声。

“在听,你说。”阿呷抬起头,看阿各一眼。

“我觉得,我这几年做的事儿,和你阿妈做的事儿差不多啊。不同的是,你阿妈的境界比我的高,她是纯粹因为喜欢,收了彝绣也没想着卖钱。我是为了卖钱。而且,你阿妈要比我有优势得多,她那么早就开始收藏彝绣作品了,刺绣又那么厉害。说真的,我到处收彝绣这几年,对比起来,几年前在你家看到的你阿妈的彝绣,仍然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之一……”

“以前我不喜欢彝绣,现在我不知道……我不能说立马就喜欢上了,但我确实觉得,我是该把这门技艺传承下去,这总比我瞎折腾要好……尤其当我看到,我妈跪在那片烧成灰烬的地上,抱着骨灰罐,一把一把收起地上的土……我问我妈,要那些土做什么呀?我妈说,那不是土啊,是彝绣烧成的灰啊……”

阿呷眼中噙满泪水,泪水一滴一滴,滴在鲜绿的豌豆尖儿上。

阿各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叹息一声,等她慢慢平复了。

“你现在觉得,你前几年瞎折腾了?”阿各笑着岔开话题。

“可惜啊,”阿呷抬起脸,眼里仍然闪着泪光,惨然一笑,“我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阿妈收的那些老绣,都烧光光了,她一辈子绣的东西也烧光光了。她本来今天就要把那骨灰罐带来的,我好说歹说,她才没带来。我怕吓到你。多少彝绣啊,现在就剩那么一罐灰了……”

“怎么会吓到我?生生死死,这不就是人世间的轮回么?”阿各思忖着,慢慢说,“彝绣也有自己的命,可以烧成灰,也可以新生出来的。那些烧成灰的,当初也是从一针一线里诞生出来的……你阿妈还好好的,做什么都还来得及。”

阿呷不置可否地听着,手不停地动着,像是很认真地在择菜。

“我想起一个人来,我想她一定很想认识你阿妈,而且,说不定她对你阿妈还能有些帮助。”阿各拍一拍阿呷的手。

不多时,阿各和阿呷已经备好吃火锅的荤菜和素菜,红红绿绿的摆满一大桌子。桌子边上,通往阳台的窗户打开了。从阳台望出去,是鳞次栉比的大片瓦屋顶,瓦屋的尽头,是一大排新盖的高楼。高楼后面,青山脉脉,山顶上,落日鲜红、缓慢而寂静地落着。阿各和阿呷并排站着,望着落日,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阿各!”有人在楼下街面喊。阿各低头,看到青兰正朝自己挥手。阿呷也低下头看,青兰看到阿呷,知道是阿各所说的那个人了,朝阿呷笑一笑。阿各忙跑下楼去,打开门让青兰进来。

“我在楼下都闻到香了,今晚吃什么好吃的?”青兰说。

“青兰姐,你怎么来得这么快?”阿各说。

“我刚好要到这边采访一个人……”

“青兰姐,”阿各拉住青兰,压低声音,“我刚才打电话约你吃饭,没有把事情说清楚。是这样的,我这儿有个朋友,她去上海待过好几年,最近刚回來。之所以回来,是她家里失火了。她妈妈收藏了很多彝绣,自己刺绣也很厉害,收了一辈子,刺绣了一辈子,一把火,全没了。我记得你说,你要写一本书,关于彝绣传承的故事。我想,你或许可以写写她妈妈的故事?有人关注的话,说不定还能给她家提供一些帮助……”

“你是说永仁李润枝家么?”青兰有些惊异地瞅着阿各,“好几天前,老黄就和我说过这事儿,老黄叹息了好久。我一直想去采访她,但听人说,很难找到她,找到她了,她也不愿接受采访。要是她能接受我采访,那真是求之不得啊!”

阿各引着青兰往楼上走,刚上楼,就看到小龙挨着阿呷母亲坐一起,两人头挨着头,阿呷母亲说:“对,就这样,对咯,小龙真棒。”阿各走近了看,小龙胖乎乎的左手捏着一块绣片,胖乎乎的右手上短短的小指头正笨拙地捉住绣花针,在绣片上绣着什么。阿各想说,小龙太小了,不要玩针,但看阿呷母亲并不为此担心,话到嘴边,又给忍住了。而阿呷父亲坐在稍远的椅子上,脸色平静,甚至有些肃然,却又目光温软地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

“小龙会绣花了啊?”阿各惊讶地说着,在小龙身边蹲下,刚好和小龙一般高。阿各看到,小龙绣片上画着一只蝴蝶,蝴蝶边上是一朵马缨花,明知故问:“小龙,你绣的是什么呀?这是谁画的啊?”

“奶奶画的!”小龙不无骄傲地说,“这是马缨花呀,还有蝴蝶呀。”

“那你会绣吗?”阿各看着小龙圆乎乎的小脸。

“会呀。”小龙并不看她,很笃定地说,此时绣花针正扎在蝴蝶翅膀上。

阿各抬头看看阿呷母亲,阿呷母亲满眼爱怜地看着小龙。

“阿娘,你画得真好。”阿各说。

“画着玩儿的,小龙喜欢。”阿呷母亲淡淡地说。

阿各眼前浮现出阿呷所说的那个画面——阿呷母亲跪在大火烧过的地上收集彝绣灰,心中不免凄恻。再看看眼前的小龙,似乎又看到无尽的希望。

阿各给阿呷父母、阿呷介绍了青兰,又和青兰介绍了阿呷父母和阿呷。几个人寒暄几句,青兰看阿呷母亲的眼神里充满期待,而阿呷母亲只是淡淡的。

几个人分宾主坐定,小龙不愿坐在阿呷边上,非要坐在爷爷奶奶中间,扯了一会儿,也就由着她。小龙还要绣花,阿呷虎着脸说:“赶紧吃饭,不然妈妈不让你绣了。”小龙撇一撇嘴,快要哭了的样子。阿呷母亲温声说:“小龙乖啊,我们先吃饭,待会儿阿奶帮你绣啊,帮你把马缨花和蝴蝶都绣出来。”

“还要绣一只大老虎!”

“好,阿奶再给你绣一只大老虎。”

“嗯……还要绣一只大恐龙!”

“好呀,阿奶再给你绣一只大恐龙……阿奶虽然从没绣过恐龙,但我们楚雄有好多恐龙,待会儿,阿奶就给你绣一只。”

“那能绣两只么?我要两只大恐龙。”

“好啊,绣两只,绣很多只……”

冬日迟迟,最后一抹夕光正好照在桌上。火锅热气腾腾地冒着烟。几个大人许久没动筷子,都静静地听着这一老一少的对话,心中都被一种夕光一般明亮而温柔的东西充溢着。

“李老师,”青兰似乎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口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还挺希望您能和我聊聊关于彝绣的事儿的。只是,估计现在您也没什么心情和我聊,您家里的事儿,太遗憾了。”

“没办法的事,都过去了。”阿呷母亲淡淡地说,“至少我还活着。”

阿呷母亲后面这话,虽说得很轻,又似乎含着很大力气,众人都为之一震。

“对,活着就有希望。我刚才和阿呷在厨房也这么说。”阿各说。

“希望是不敢说了,”阿呷母亲惨然一笑,目光在三个年轻人脸上扫过,“你们年轻,做什么都来得及,总是有希望的,我这把年纪了……”

阿各看到,阿呷父亲转过脸看着阿呷母亲,目光里盡是疼惜之意。而阿呷抬头看一眼母亲,又迅速低下头去。阿呷正从滚沸的火锅里夹一片菠菜,筷子轻轻地晃动着菠菜,撇去了上面红红的浮油后,本该先夹到碗里,阿呷却将菠菜直接喂进嘴里,烫得一面咀嚼,一面连连吹气。

或许是为打破这窒闷的沉默,阿各忽然想把樊秀的事儿说一说。

“今天我要和大家说一个好消息,”阿各看了大家一圈,大家都停下筷子来,定定地看着她。“我啊,就要结婚了。这个人,阿呷认识。”

“谁呀谁呀?聊了这么一天了,你现在才说。”阿呷故意大声说。

“樊秀,我们初中同学,”阿各看着阿呷,看阿呷没反应,补充说,“我们都喊他‘绣哥。他就坐我后面。想起来了吧?”

“啊……想起来了!阿各你怎么会和他?记得那时候,他经常要你教他刺绣,你都不搭理他的。我们都觉得他……”

“都觉得他娘娘腔么?”阿各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呷有些尴尬了。

“我那时候也觉得他娘娘腔,”阿各笑起来,“可我现在不觉得了,什么叫作娘娘腔呢?喜欢就好,谁也没规定刺绣一定得女人来做。我啊,前阵子还真教他刺绣了……其实他根本不用我教,他本来就会,而且,他还是学服装设计的,这些事情一点就通。现在,他已经比我绣得好了。”阿各的余光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阿呷母亲点了点头,于是转过脸看着阿呷母亲说,“阿娘,我和樊秀说过您,我们还说,哪天要来拜访您呢,他说啊,要拜您为师。”

“我哪有那个资格哟!”阿呷母亲摆一摆手。

“除非您不收徒弟……”阿各笃定地说,“我和樊秀都想拜您为师,只是,樊秀现在还来不了,他躺在床上,还起不来。”

“怎么?”阿呷收回夹菜的筷子,看着阿各。

“樊秀去年查出股骨头坏死,而且,很快就发展到最严重的四期,后来做了人工关节置换手术。他这病的严重度和手术的难度,据说在我们整个云南都是极少有的,手术后需要卧床恢复整整一年……”

“阿各,这些事,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青兰身子朝阿各倾过来。

“很多事,都得自己去面对么。”阿各虽这么说,眼中却有了一丝儿泪光。她从来没为这件事流过眼泪,现在,却忽然有些伤感了。大家都看着她,她强忍着泪水,好一会儿,才把泪水憋回去,换了一副笑脸,看着阿呷母亲。

“所以啊,阿娘您别泄气,您虽然比我们年长一些,但身体好着呢,比樊秀更是好太多了。樊秀虽然身体不好,可现在他仍然每天都打了鸡血似的。”阿各笑了一笑,“他现在啊,遇到什么事,都能看出光明的一面来。他好几个月没去民族服装厂上班了,前阵子,厂里忽然通知,说服装厂改制,他今后不用去上班了,他就这样下岗了。但你们肯定没想到他是什么反应,他说,这下好了,我不用为请假这么久不好意思了。”阿各又笑起来。

“那今后怎么办呢?”阿呷父亲朝向阿各,关切地问。阿各这才注意到,阿呷父亲一直很专注地听着他们说话。

“阿叔,我也是这么问他的。”阿各说,“他呀,说服装厂下岗的不止他一个人,他呢还可以养病一年,别的下岗职工可比他着急。他说,要把那些人都组织起来,成立一个合作社,专门做带有彝绣元素的东西,包括服装啊、饰品啊、摆件啊等等。你们别看他躺在床上,只有手能动,他可真是行动派,立马打了许多电话,不单找到开办合作社的地方,还一个一个联系好了那些和他一起下岗的同事,就连合作社的名字,他都取好了,注册了,叫‘锦上。”

“他这心态倒真是好,名字也不错。”阿呷父亲说。

“他听说我要把店铺搬到彝人古镇去啊,他非要帮我的店取名,一个是‘云衣社,一个是‘霓裳馆,我现在还没想好用哪个呢。”

“‘云衣社也不错,”青兰点一点头,“这个大气——不过我更喜欢‘锦上,錦上添花嘛,哪想到他竟然给注册了。”

“我倒觉得‘霓裳馆挺可爱。”阿呷说,“我如果要开彝绣店,就用这名字。”

“怎么样?那你要不要把‘阿呷服装店改名作‘霓裳馆?”阿各转头看着阿呷。

“好啊,只要你舍得把绣哥取的名字送我。”阿呷微笑着说。

“他取名字又不要成本,”阿各看着阿呷说,“这么说,今后阿呷服装店不卖时尚服装,改卖彝绣服装了?”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么,对不对?”阿呷看着母亲,很认真地说,“这店今后开起来,得辛苦我妈帮忙了。”

阿呷母亲笑一笑,抬头看看阿呷,又扭头看着吃饱饭后正在绣花的小龙。

“你俩,是早就认识么?”阿各看看阿呷,又看看青兰,故意皱了眉,“青兰姐以前也和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啊。”

“我小时候,我阿妈就经常说这句话。”阿呷看着母亲说,“只是,那时候我没在意。后来又听到更多人说这句话,也没在意。现在才在意……”

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火锅兀自滚沸着,升起团团浓白的水雾。夕阳沉到大山后面了。又一日的暮色正在到来——

“李老师,等您有空了,我还是想和您聊聊关于彝绣的事儿。”青兰看着阿呷母亲,把此行的目的又说了一遍,“至今,我已经和一二十个和彝绣有关的人聊过了,她们每个人身上的故事,其实都足够写一本书的。可我还想了解得更多,等了解得足够多了,我才有勇气去写心里想的那本大书,或许,等那本书写出来了,书名就把她俩的店名都用上,就叫《云衣霓裳》。”

“《云衣霓裳》,”阿呷母亲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我等着看你这本书。”

“这么说,李老师您答应了?”青兰不禁大喜过望。

第十章赛装

彝绣故事(十)赛装节

时间回溯到一千多年前,公元六六四年四月。这是春天里的一天。朝里若、朝拉若兄弟俩从月利拉巴来到直苴(当时叫作泥泽薄)打猎。走了老半天了,总算发现一头野猪。大太阳底下,野猪的鬃毛根根竖起,闪烁着黑亮的光。野猪转过身来,也发现了他们。野猪和他们对视了一刹那,就开始在路上奔驰。野猪四蹄腾起的灰尘迷乱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手中的长矛还没掷出,影子已经扎到了野猪身上了。然而,就在此时,野猪跑进沼泽。沼泽里不仅有低矮的草,还有高高的芦苇。芦苇挡住了野猪的身影,一头壮硕的野猪,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两兄弟不甘就此放弃就要到手的猎物,钻头觅缝地在沼泽里追了一圈,然而一无所获,只不过增加了自己的劳累。

两兄弟又饿又渴,瘫坐在沼泽地旁。汗水不断流下,一再阻挠了视线。透过汗水的帘幕,他们发现,这儿的环境其实不错,到处生长的植物,证明着土地的肥沃,不由得感慨:“要是将这一大片土地开垦出来,种上谷子,一定会连年大丰收,吃也吃不完。那时候,就不用将所有的生计寄托在打猎上了。”

两兄弟弯下腰,想痛饮那清澈的泉水时,箭筒里滚出三颗饱满的谷粒——大概是因为箭筒放在谷仓边上,谷粒才得以偶然掉进去的吧。两兄弟想起刚才说的话,顾不上喝水,赶紧捡起谷粒撒到身边的一片泥塘里,并虔诚地祝祷:“山神保佑,猎神保佑,要是这里是宜产宜居之地,那么就让这三粒谷子,不被鸟叼走,不被老鼠刨,不被虫吃掉,在这里生根发芽,长成三大丛。谷棵要有马脚粗,穗头要有马尾长,谷粒要有花生大。”祝祷完毕,他们才俯身喝水。撇开表面的浮萍,泉水清冽,可见细小的鱼儿游来游去。也许过不了多少时日,这些鱼就会长得肥大,而他们撒下的三粒谷子,也会长成一大片吧。怀着这美好的愿景,又喝足了水,两兄弟恢复了力气,相互扶持着站起,又怀着缥缈的希望,看了一眼那片播撒了谷粒的泥潭,然后走出了沼泽,想办法寻找别的猎物去了。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

两兄弟又一次背着毡毯,带着弓箭,回到几个月前让他们错失一头野猪的沼泽边。此时,他们几乎忘记了几个月前撒下的谷粒。当他们离开不久,他们想起这事儿,就觉得是一件荒唐的举动。在那样一个无人管理的地方,三颗谷粒,怎么可能会长出大片庄稼呢?那样的祈愿,不过是减轻他们刚刚错失猎物的失落罢了。在无数艰难的日子里,他们不得不继续奔波。

然而,就在他们不抱任何希望,再次路过当初经过的那片泥塘时,极其意外地发现,三丛谷子,赫然挺立在那儿。确确实实,是他们扔下三颗谷粒的地方,确确实实,是那三颗谷粒长出来的谷子。那么茂盛的三大丛谷子,虫鼠不吃,鸟雀不叼,谷棵真有马脚那么粗,谷穗真有马尾那么长,谷粒真有花生那样大。两兄弟大喜过望,也不再寻觅猎物了,放下弓箭,收获了谷穗,用毡毯裹了,背着回家了,并且决定,带着家人搬迁到泥塘附近。

后来,这地方便叫作“直苴”(彝语音译,意为先祖发现的小黑泥潭)。

消息很快传遍了周边的村寨。许多乡亲随着朝里若、朝拉若两兄弟搬到了直苴。这是公元六六四年(甲子年)农历冬月。

更多土地被开垦出来。人们在田里插秧,还在地里种上了荞、麦、豆、麻。到了秋天,彝家新寨家家户户喜开丰收镰。在这喜庆的氛围里,乡亲们想到为这一份新生活做出巨大贡献的朝里若、朝拉若兄弟,不禁为他们操心起婚事来了。

老人们问兄弟俩喜欢哪个姑娘。朝里若说:“哪家的姑娘心灵手巧,就和哪家的姑娘做一家。”朝拉若说:“我最爱这地方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哪家的姑娘能把这些绣在衣裳上,我就娶哪家的姑娘做媳妇。”

老人们向全村宣布了朝里若、朝拉若的择妻条件,并向全村姑娘宣布:来年正月十五,在村旁的嘎列薄大树林的空地中举行彝族刺绣服饰比赛,姑娘们穿着自己绣的服装打跳(跳彝族舞蹈),这是全村为新生活举行的庆典,同时,也可以让两兄弟在庆典中找寻自己喜欢的姑娘。于是,村里的姑娘们开始在农闲时忙个不停:绩麻、纺线、染线、剪裁、缝衣。

公元六六六年(丙寅年)正月十五,一大早,老人们穿上节日盛装,朝里若、朝拉若两兄弟和其他小伙子打扮得特别英俊,姑娘们穿上亲手刺绣的衣裳,纷纷涌向赛装场。朝里若、朝拉若两兄弟走遍了整个赛装场,仔细观赏了所有姑娘穿在身上的服装,选中了各自的意中人。

后来,彝家人为了纪念朝里若、朝拉若兄弟,每年农历正月十五都要穿上亲手刺绣制作的新衣裳,聚集到一起唱歌打跳,比赛谁的衣裳上的刺绣更漂亮,也仿效他们兄弟寻找意中人。

——改编自直苴民间故事,参见《中国彝族》民族摄影志系列之彝族“赛装节”

明亮的风吹动,一层一层麦浪涌来,又一年赛装节到了。

阿各记得,自从阿奶忘记了阿各是谁,忘记了娜别若是谁,甚至忘记了秀给独是谁,却记得从要来看赛装节那天开始,这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了。十二年里,阿各看到院子里的桑树绿了十二次,叶子掉了十二次。

二○○三年,楚雄州各县市成立文产办,对彝绣产业进行扶持,各县市乡镇组建协会、培训绣女,扶持彝绣大户。到二○一三年,楚雄州彝绣逐渐产业化,很多本要外出打工的妇女留在家里,完成各家彝绣公司分配的活计即可赚取一定薪水,而且,她们还能照顾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机缘巧合,老黄转入楚雄州文产办工作,李润枝、阿呷、阿各和樊秀等等都是他最先關注到的彝绣人才,锦上文化、云衣社和霓裳馆都成为彝绣产业领域的佼佼者;此外,楚雄州还涌现出楚雄市彝家公社、彝绣天地、大姚县咪依噜、纳苏、牟定县杰鲁、阿里罗、永仁县莲池乡彝绣合作社等一批彝绣公司或合作社。

二○一三年,由楚雄州文产办牵头,楚雄彝绣企业代表到上海、北京、四川、贵州等地交流学习;同年八月,参加云南省首届文化产业博览会;十一月,与深圳市文联合作,在深圳市中心书城成功举办“编织梦想,绣美彝山——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彝族刺绣主题展览”。从此,彝绣艺术开始走向全国。

二○一四年十月,彝家公社、花猫民绣随云南省商务厅赴法国、西班牙参加民间工艺品展,从此,彝绣艺术更是得以走向世界。

二○一六年六月上旬,“七彩云南(国际)民族赛装文化节”系列活动在上海举行,民间自发的“赛装节”,提升为“民族赛装文化节”。

时间来到二○一九年,春节刚过,阿各已经在为又一次赛装节忙活开了。

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今年赛装节上,八支先后上场的队伍的服装,首次分别交由八家彝绣公司负责,其中三支的服装是阿各的锦上文化、樊秀的云衣社和阿呷的霓裳馆设计和绣制的——樊秀最终不得不被阿各说服了,将“锦上”这名字让给阿各,自己重新注册了“云衣社”。

阿各在三棵老桑树边站了一会儿,想着这些年来彝绣产业的变化。是阿妈的声音将她唤回到二○一九年的正月十五这天。阿各回头看到,阿妈娜别若正站在屋檐下,比划着手势,喊自己吃饭。阿妈身后的两层小楼是五六年前新盖的,在一楼靠东的房间里,仍旧保留着火塘,火塘边仍旧夜夜听得到阿奶秀给独的歌声。最近几年,阿奶唱得最多的不是《梅葛》了,而是《查姆》里的《长生不老药》,或许是因为当年,阿各正是靠着这一章将她带回家里吧。

阿各来到火塘边,看到阿妈已经摆好篾桌,桌上四菜一汤,其中一盘切成片的火腿肉红红的,仿佛劈开的松柴。阿各看得眼馋,先搛了一块递给阿奶,又搛了一块塞进嘴里。阿奶接过火腿肉,闭着眼睛,用两只鸡爪一般干瘦的手,将火腿肉一丝一丝撕开,塞进嘴里,用那仅剩的两三颗牙慢慢磨动着。

阿各静静地看着阿奶吃肉,火光映照着阿奶干瘪的布满皱纹的脸。十二年来,阿奶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但她没忘记《梅葛》和《查姆》,也没忘记绣花,虽然她绣出来的,仍然只是一片片凌乱的线条。

“阿奶,今年还要去赛装节么?”阿各看着阿奶说。

“去呢嘛,”阿奶吞下一丝火腿肉后说,“年年都要去。”

“你又看不见,年年去做什么?”阿各笑着。

“哪个说我看不见?”阿奶睁开眼睛,用那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盯着想象里的世界说,“我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各看看阿妈,两人都看着阿奶无声地笑。

饭后,阿各帮着阿妈洗刷碗筷,这时,门口汽车喇叭响了。一个中年男人走进院子,冲着厨房喊:“走了,阿各。”

“来了,青树。”阿各甩着湿漉漉的手,走出厨房,“今年又要麻烦你了。”

青树笑一笑,走去火塘搀扶秀给独。

“两个小朋友呢?”阿各朝门口看看。

“他们怎么会等得及,一大早就飞去赛装场了。”青树搀着秀给独出来,一直搀到门口停着的小轿车那儿。不一时,娜别若小跑出来,搀着秀给独钻进轿车后座。阿各钻进副驾驶座。阿各回头看她们系好安全带,自己也系好了安全带,扭头对青树说:“好了。”青树这才将车子开出去。

“樊秀和小朋友呢?”青树瞥一眼阿各,“怎么不见他们。”

“樊秀还在楚雄,”阿各说着抬手看一下表,“估计现在应该在路上了吧。他和他公司还有我公司的人一起过来。小朋友在他阿公阿奶那儿。”

“小朋友要来赛装场玩儿么?”青树目视前方。

“不晓得了,昨晚说来的,今早又说忙着写作业,可能来不了。”

青树不再说话。阿各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回头看看阿奶阿妈,阿妈扭头看车窗外,阿奶也扭头看车窗外,仿佛她什么都看得见似的。车窗外是络绎不绝的车流和人流,和他们是奔着同一个方向去的。

离赛装场越来越近了,车开得越来越慢。到处是车,到处是人,人都穿着节日盛装。彝族姑娘小伙们,一个个都仿佛行走的花束。青树将车停在离赛装场不远的临时停车场。停车场周围种满大麦,鹅黄半绿,一片一片迎着微暖的风。阿各和阿妈各搀着阿奶的一只手,跟着青树往赛装场走去。

到处是暖热的春光,到处是明亮的风,节日的气氛浓得化不开。当地的彝族唢呐队和芦笙队在吹奏《迎客调》《过山调》,欢迎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在繁乱的人群中,阿各看到阿呷父母,相互搀扶着,两颗头发花白的脑袋挨得很近。他们也看到阿各一家了,远远地朝他们微笑着,算是打过招呼了。走不多远,阿各又看到老黄,老黄正忙着和工作人员说话,没看见她,她也没打扰他。走过去不多几步,阿各忽然看见,有个女人端着相机对着自己一家。

女人放下相机,原来是青兰。阿各举起手朝青兰挥动着,“青兰姐!”青兰又端起相机,连续给她们拍了好几张。青兰放下相机才朝他们挤过来,“我来拍些照片,放在新书里——我要把你们一家的照片放进新书里!”阿各两眼亮亮地看着青兰,“青兰姐,你是说,《云衣霓裳》终于写完了吗?”话还没说完,青兰已经被拥挤的人群挤远了一截,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就差几张照片了!”

青树自去忙活了,阿各带阿奶、阿妈在山坡找到地方坐下。山坡上早挤满人,站的站,坐的坐,山坡底下,铺满新鲜绿松毛的赛装场上也到处是人。嗡嗡的人声,在这小小的空间如巨大的云团诞生和上升。阿各看着,听着,魂灵仿佛离开自己,随同云团上升,再上升,转而俯瞰着这山坳间一年一度的盛会。赛装场上,生长着二三十棵高大的滇朴,从云端俯瞰,便如二三十朵等着开花的花束。

一瞬间,阿各忽然想到什么。她想起许多年前,偶然认错路口,偶然进入的那户黑彝人家。她家院子里,不就栽种着许多滇朴么?记得她数过,整整有十棵。记忆里那些滇朴,和赛装场上的姿态是一模一样的!在这冬天即将过去,春天似乎尚未到来的日子里,这些高大的滇朴朝天伸张这洁净的枝丫,像是要捕捉每一缕路过的暖风。黑彝人家,赛装场,这两者,似乎在遥相呼应。

這时,赛装场上的祭祀开始了。

一位七十多岁的毕摩身穿羊皮褂,披着蓑衣出场了。一起出场的,还有一只羽衣斑斓的大公鸡。大公鸡静着,小眼睛四处张望,等待着它即将到来的终极命运。从阿各他们的位置望出去,只见毕摩轻轻地在大公鸡脖子上抹了一刀,大公鸡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鸡血汩汩,在绿松毛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殷红。毕摩念念有词,用这公鸡,祭祀“启西”,请神赐予吉祥。

赛装活动正式开始了。

第一支入场的,是驱邪的毕摩队。他们和祭祀的毕摩一样,身着羊皮褂,披着蓑衣,围着绣有简洁图案的围腰,手上舞动着刀、叉、松木棍,一路以祭祀跳神的舞姿行进。第二支入场的队伍是老倌“乡老咕”队。“乡”是金子之意,“老”是大仓库之意,“咕”是舞蹈之意,“乡老咕”则是金银满仓之意。“乡老咕”是最古老的彝族男子传统舞蹈,动作粗犷有力,而他们今年所穿的彝族长衫服,是樊秀的云衣社设计的。阿各在人群中搜寻樊秀的身影,却没能找到。

很快,第三支队伍入场了,是老奶“咕氏咕纳”队。“咕氏咕纳”是欢乐幸福之意,是最古老的彝族女子舞蹈,也是最传统的彝族服饰展演舞蹈。这些是阿各很小时候,阿奶就告诉她的。咕氏咕纳队的服装,正是阿各的锦上文化设计制作的。赛装场上,音乐悠扬,老奶们动作轻缓,身上的衣服彩云一般舒卷。阿各拍一拍身边阿奶的肩膀,“阿奶,你看,现在是咕氏咕纳队。”阿奶仰着头,两眼望向赛装场,像是什么都看见了,而阿奶手上的动作并未因此停止。阿奶不知什么时候把绣片和绣花针带来了,绣片上正隐约出现一片红色花瓣。

第四支队伍是猎人队;第五支队伍是背着小孩的少妇赛装队;第六支队伍是儿童赛装队,一群活泼的孩子们穿着艳丽的衣裳,头戴鸡冠帽,在赛装场上发出童稚的呼喊。阿各知道,儿童赛装队的服装是阿呷的霓裳馆设计制作的,小龙也是其中一位小模特;但那一个个孩子,跟花朵一样绽放在赛装场上,阿各实在没法辨认出哪一个是小龙。然后,第七队是少男少女赛装队;第八队是生产劳动队。每一队伍的出现和离场,总能带来一阵一阵欢呼。

赛装活动刚一结束,更多的人涌入广场,围成一大圈,打跳的脚步声雷声似的,新鲜的绿松毛被踩踏,散发出一阵一阵带着苦涩的松香味儿。随着葫芦笙的旋律,《赛装之歌》如潮水一般起伏:

赛装场上花噜噜,哥约妹子去花山,

阿哥阿妹花山去,一路交谈不孤单。

正月十四把衣洗,正月十五把衣换,

十二说起十三走,十四十五定起身。

小小被盖背一套,小小芦笙拎一把,

哥吹芦笙前面走,妹唱山歌随后跟。

大树根脚歇一晚,小溪边上住一夜,

走一里来又一里,住一晚来又一晚。

走到直苴买荞饼,赛装花海买绣衣,

双人合捧一颗心,两人合成一条心。

赛装场上跳脚忙,老少跳成汗水人,

人人跳脚求欢乐,哥妹跳脚求成双。

阿各以前也加入过这欢乐的队伍,那时候刚和樊秀结婚。樊秀虽然能站起来了,只是目前仍不良于行,跳了没一会儿,就退出圈子,看着她一个人跳。看见樊秀离开,阿各跳了没一会儿,也退出了打跳的队伍。都说“直苴人会喝水的时候就会喝酒,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打跳,会拿针的时候就会刺绣,会说话的时候就会唱歌”,“葫芦笙一响,脚底板就发痒”,阿各想不到自己那次退出后,再也没加入过打跳的队伍。不过也没什么遗憾的,离开打跳的队伍,会在边上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那一对一对情投意合的男女,也离开了,在高大的滇朴树下,在浪一般涌动的麦地里,渐渐传来小伙子悠扬传情的响篾声、哔噜声,而姑娘吹奏着树叶回应着,关于青春、关于情爱的歌声,总是一年一年重复着:

男:蜜蜂飞飞串山来,专朝马缨花树落;布谷声声起头来,只等百灵鸟来唱:赛装场上哥来赶,专等阿妹来对歌。

女:赛装场上真热闹,绣衣绣帽遍地搁。树前树后人真多,唱歌阿哥给搭着?阿妹山歌有三斗,阿哥给能赢过我?

男:蝉儿唱歌声音尖,阳雀唱歌山谷应,哥的歌多如牛毛,妹你咋个唱得赢!

女:甜荞开花花心香,蜜蜂采花千里行,阿妹歌声似蝉音,歌声传遍山沟箐。竹笛吹着赶山街,不知歌声给动情?

男:岩下栽竹岩上长,扒开响篾弹一阵;金竹笛子好吹歌,歌声长来情意深。今日对歌在一起,对歌为找合心人;阿妹要唱真心调,合心合意过一生。

女:布谷鸟儿声声叫,寻找枝头来站稳;画眉鸟儿双双飞,要找草丛来安身。九月山茶开满山,迎接蜜蜂来山箐,阿哥歌声飘四方,为要寻找合心人。

男:阿妹好比马缨花,阿哥好比小蜜蜂;马缨花开香千里,蜜蜂开花万里行。六月里来地瓜红,要吃地瓜叶里寻;阿哥心想找阿妹,想在心里口難开。

女:高山密林猴欢喜,阿哥话语甜妹心,公鸡啄的是真食,阿妹表的是真意。燕子含泥为筑窝,阿妹愿同哥同心。绣花挎包送阿哥,包里装的是我心。

男:阿妹真情我真意,挎包不装阿妹心,我把阿妹装心窝,不离不弃伴一生。

女:双层挎包送阿哥,就是两心合一心。包里装着你我心,人多地方你莫挎,就怕别人来抢心,闹得你我又分心。双层挎包送阿哥,羊皮褂里藏着挎,羊皮褂外你莫挎,别人知道会笑话。

歌声止歇,姑娘将绣有马缨花的挎包挂到小伙子脖颈,小伙子则从怀里掏出雕龙画凤的响篾送给姑娘。这些关于青春、关于情爱的信物,是彝家姑娘小伙早早就备下的,只待在未来的时间里遇到那个“对的人”。就算是仓促间没准备信物,那身上的羊皮褂、手里的绣花包,都可以充当。

歌声持续着,欢乐也持续着。从太阳在大山背后落下,直到月亮在高大的滇朴树梢升起。阿各拖家带口,是没法待到晚上了,这时候,樊秀不知从人群里哪儿冒出来了,拍一拍阿各的肩膀。阿各回头,抿嘴笑:“刚才找你大半天,鬼影子没找见一个。还以为你和哪家姑娘对歌去了。”樊秀不说话,脸上浮着笑意,定定地看着阿各。阿各的脸刚好在一朵山茶花边,山茶花映得阿各的脸红红的。

“我的姑娘在这儿呢,我们回去吧。”樊秀说。

阿各回头看一眼远处仍然沉浸在欢乐歌舞里的赛装场。

“好,我们回吧。”阿各说。阿各轻轻地推一推身边的阿奶,阿奶不动。阿各又凑在阿奶耳边,悄声说:“阿奶,我们回吧。”阿奶仍然不动。

秀给独端坐着,面朝赛装场,双眼微睁,眼里浮动着厚厚的云翳,目光似乎透过云翳,正注视着赛装场上的舞蹈,那一个一个身着盛装的姑娘小伙,是一朵一朵怒放的花朵,开在即将逝去的冬日里,也开在即将到来的春风里。

秀给独右手食指和拇指还执着绣花针,左手还捏着绣片。白棉布绣片仍是大片空白,只中间一小片鲜红。是大片雪地里,一朵小小的马缨花,也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十多年来,阿各头一回看到,阿奶绣出来的,不再是杂乱的线条,那些线条终于穿过岁月的迷雾,在赛装场边上,找到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她还从来没见过,谁能绣出一个图案,既是一朵马缨花又是一只蝴蝶,而那一朵马缨花,正迅速从绣片上凋谢,那一只蝴蝶,正不可挽回地从绣片中飞走。

阿奶今年周岁九十九,虚岁一百。阿各经常说:“阿奶,你要活到一百岁啊。”阿奶只是笑,脸上的皱纹堆积成一朵花儿。

阿各一家没有声张,悄悄抱起秀给独,悄悄离开赛装场。樊秀找来公司的车,让秀给独坐进后座,一家人悄悄回家了。阿各望向车窗外,每一张路过的脸都洋溢着笑。阿各回头看看,阿奶藏身在一小角黑暗里,像是走远了,又像是仍在此地。阿各想起阿奶在火塘边吟唱的《查姆·长生不老药》结尾:

太阳月亮偷去长生不老药,大家心头焦。一齐来商量,这药不能丢,一定要找回这个宝。

你搬来金柱,我搬来银柱,搭成天梯万丈高。西说阿墨勒姑娘,拉兵也欧小伙子,领着一只秃尾虎,领着一只大黑狗,上到天宫去要药苗。

忘记找白蚂蚁商量,忘记找黄蚂蚁商量,白蚂蚁咬断了银柱子,黄蚂蚁咬断了金柱子。

西说阿墨勒姑娘,拉兵也欧小伙子,从天上掉下来,摔死在荒郊。

老虎黑狗最先走了,老虎黑狗上了天。老虎要报主人恩,天天要药苗;太阳不给它,它在天上吃太阳;从此太阳有黑点,那是老虎啃太阳。老虎大口啃太阳的时候,那就是日食。

黑狗要报主人恩,天天盯着月亮要药苗,月亮不给它,它在天上吃月亮。请看月宫昏暗时,那是黑狗啃月亮,黑狗大口吃月时,那就是月食。

彝族的祖先啊,因为丢了长生不老药,所以人就会老,所以人就会死。

阿各瞅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晚霞,瞅着渐渐升高的月亮,无声地在心里重复着这最后一句:“彝族的祖先啊,因为丢了长生不老药,所以人就会老,所以人就会死……彝族的祖先啊,因为丢了长生不老药,所以人就会老,所以人就会死……所以人就会老,所以人就会死……”

仿佛这段话里,包藏着人世间全部的真理。

半年后。在阿各家院子里。阿各将家托付给青树看管。青树说:“你们是要全家搬走了?”阿各感觉到青树眼神和话语里的失落,说:“哪里搬得走呢?这三棵桑树在这儿,我们永远不会搬走。”青树听了,扭头去看那三棵桑树,桑树绿叶沃若,桑葚肥紫。慢慢地,青树脸上浮起笑意。

飞机渐渐升高,阿各看到阿妈将脸紧紧贴着舷窗,看不到阿妈脸上的表情,只看得到一朵云又一朵云从她眼前闪过。阿各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和阿妈在麦地里见到直升机那次,阿妈指指远去的飞机,激动地比划着,意思是:“这辈子,要是能坐一次飞机就好了。”这些年,阿各到过全国、全世界那么多地方,一直想带阿奶和阿妈一起出去,只是阿奶年纪大了,没法坐飞机,而阿妈要照顾阿奶,也没法出门。每到一个地方回来,阿各就和她们讲,那些地方是怎样的。

比如去了北京回来,阿各会讲,老黄带着身着彝绣盛装的她们去天安门广场,想拍一段视频素材。保安不让他们拍,说要先去什么地方交申请才行,而他们要赶飞机,来不及了,老黄就让她们在广场跳起来,哪怕拍不了,至少这事儿做过了。她们跳了没多大一会儿,先前那保安又过来了,悄悄对老黄说,这些衣裳可真漂亮啊,你们拍吧。老黄这才让摄影师开机。又有一次去纽约,阿各说,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到纽约。下了飞机,在机场里了,阿各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跟阿呷和青兰说,你们掐我一下,我看看我是不是真到纽约了。阿呷掐一下她的左脸,青兰掐一下她的右脸,她疼得笑起来……

然而,不管阿各去了哪儿,阿各发现,阿妈似乎只对坐飞机这一件事最感兴趣。只要提到飞机,阿妈脸上总是浮现出极其向往的神情。

现在,阿妈终于如愿以偿了。不知道阿妈心里在想什么。

飛机继续升高,撞进一朵云里了,阿妈稍稍躲了一下,反应过来大可不必躲闪,重又将脸贴在舷窗上,看那聚散不定的云。“那朵云,至少有五百吨重。”阿各悄声说。她忽然想起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这冷知识,像是说给听不见的阿妈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飞机降落上海虹桥机场。上海当地朋友已经等着了。这些年,上海嘉定对口帮扶楚雄,两地交流颇多,阿各等也有了一帮上海朋友。这次来,各项活动都是上海方面事先安排好的。阿各一行出机场,坐车直奔人民广场附近的酒店,在酒店用餐后,大家说不用上海朋友陪了,要出门走走,很快来到大厅汇合,个个穿着彝绣服装,从帽子到上衣,从裤子到鞋子,千花万朵,堆红叠翠,人人艳丽,又人人不同。大家问青兰:“青兰,你是汉族呀,怎么也穿着彝绣衣裳?”青兰看着老黄说:“我早被老黄彝化了。”老黄笑,众人也笑。都兴奋着,说要去外滩看看。“青兰,你也要去外滩么?听说上海本地人很少去外滩的。”众人又问青兰。“我呀,是‘旧上海人了,现在是‘新云南人。”青兰微笑着应道。

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街上到处是闪烁的霓虹。

他们从人民广场开始,沿南京路一直往东走。路上不时有人回头看她们,阿各和阿妈,阿呷和青兰,都微笑着,回应着那些好奇的、惊叹的、赞赏的目光。

来到外滩,大家避开拥挤的人群,往北走到外白渡桥附近。

他们一个个趴在护栏上,仿佛一朵朵雨后沉沉下坠的硕大花朵。夜色如此迷人,望一望陆家嘴明明灭灭的灯光,又看一看脚下的黄浦江水。江水在灯光的照射下,涌荡一层又一层有些油腻的波纹。江面上不时有船突突突开过去,夜鹭翻飞,忽远忽近,不时发出一声声清越的鸣叫。

“阿呷,你真决定要回上海开彝绣服装店了?”阿各说。

“是啊,决定了。这么多年了,我又要回来了,我还是喜欢上海。预祝我作为一个新上海人,开设霓裳馆成功吧!”阿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预祝明天的‘指尖记忆彝绣作品展成功吧!”老黄说。

“预祝明天我的新书发布会成功吧!”青兰说。

“预祝明天——我们都成功吧!”樊秀笑说。

大家说着,都笑起来。此时,明天是多么美好的词汇。

“你们瞧,这脚底下的黄浦江水,是往哪个方向流啊?”阿各忽然说。

大家都低头看。江水滚滚,如果不知道东南西北,单盯着一小段江水看,似乎还真不大分得清楚,哪儿是江水的来处,哪儿是江水的去处。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着意见。这时候,只有娜别若沉默着。在这样大的城市里,在那么多的声音里,她不必再努力发出声音了,她只需守着自己的一颗心。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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