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试论《四个春天》的诗意美学表达
2021-04-08蒋诗洁
蒋诗洁
(四川电影电视学院,四川 成都610000)
一、前言
中国一位著名的古典文学学者叶嘉莹教授曾经说过,人是有心灵有情感的,所以“当我们面对外在的一切物象,我们都应该有所感应。”①外物可以引起诗人的感发,从而产生人的创作、产生诗歌作品。电影也是一种语言,创作者同样可以通过这样的语言表达感发,进而创作电影作品。“所谓外物的这个物,人禀七情,应物斯感的物,应该分成两方面,一个是大自然的物象,是草木鸟兽,一个是人世间事物。”②从叶嘉莹教授对外物的解读我们可以看出诗歌创作最主要是一种感发的力量。实际上不管是诗歌还是电影,艺术创作的冲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我们对物象的理解,由物象而对人的生命的感悟,所谓鸟啼花落,皆与神通。《四个春天》的导演陆庆屹在谈创作的时候说,一开始录视频是为了记录时光流逝的状态,到后来素材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决定剪一个完整的纪录片。从对导演的访谈中我们看到,陆庆屹希望通过对比时光的变化,表达对人生的理解,“差别最大的其实在于个人。父母本身没变,是你自己的感知变多了……你会感受到他们那种爱是你以前忽略掉的……所以那个时候你才逐渐地去看到他们温柔的本质,看到他们一些特别坚韧的品质。”③论文将尝试用“赋、比、兴”的诗歌理论来分析电影中的抒写情志的美,利用“赋、比、兴”所讲的“心”与“物”之间的关系,来谈谈《四个春天》的诗意美学表达。
二、赋:即心即物
在《叶嘉莹说诗讲稿》中谈到“赋是直陈其事,就直接说明,不需要一个外物的鸟兽草木的形象。”④“赋”的感发方式在《四个春天》中,首先从影片整体结构来看,用影像记录从2013年第一个春天开始发生在贵州独山一家人的日常故事,老两口加上回家过年的孩子们,过年、登山、做菜、唱歌,每一年春天发生的事不同,但基于“回家过年”的主题内容在反复,直接呈现了时光的流逝。
导演用“赋”在这里更多表达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人世间事物,每年都有电影中年迈的父母登山的场景、两代人之间沟通的场景:第一个春天,父母上山采蕨菜,唱歌山歌,听松涛的声音,父亲笑着用拾来的稻草捆绑坏掉的运动鞋,一边说:“好玩得很!”哥哥陆庆松教父亲用软件,父亲一边在电脑上看老照片一边给旁边的大儿子讲自己年轻时大学的同学,一个个读出名字,感慨万千,“岁月悠悠,光阴荏苒,一晃就是几十年,还算爸(指自己)身体好咯,你看好多同学,都不在啦。啧。”第二个春天,父母和两个儿子登山踏青,母亲说,“大地回春,赤梨发芽。”父亲说,“万物生长。”拄着登山杖,两人相互搀扶登着陡峭的小山坡,父亲说,“好玩。”母亲唱起了山歌,“春风呀吹起了凤凰山呀,山间的流水映蓝天。杨柳呀映红点头笑,桃花悄悄地红了脸。”第三个春天,父母上山整理女儿的坟,在旁边种点东西。父亲独自一人上山砍了一根细长的竹,用作女儿坟上插白幡。母亲对摄影机背后的小儿子说,“我和你爸都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走了,你爸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屋子怎么办?”第三个春天与前两个春天全然不同,没有了生命的生气与快乐。第四个春天,春天来的时候,雪还没有退去,父母登上山坡去给女儿上坟。与第三个春天不同的是,虽然没有第一个和第二个春天的欢愉,父母终于能从失去女儿的悲伤中走出来,父亲拿出了一年多没有用的短笛,又用腰鼓做了琴,父亲说,“(我)每天都为家里做一件事,修一把椅子,修电灯……”生活的希望又回到了老两口身旁。
导演在电影叙事中通过每年春天的平常事,甚至是看似普通的生活对话与日常起居,直接传递着情感:父亲对时光流逝的感叹、父母对春天万物生长的喜悦、对失去女儿的悲痛、对儿子孙子离去的不舍,镜头忠实的表达了普通人最朴质的感情,在一年又一年稀疏平常的生活中,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底色:人如何在变化的生活中过出向上生长的精神,不管年龄的大小,不论生活的艰辛。也正是通过这样的直抒胸臆,导演陆庆屹让我们看到了他内心的感动是如此真切、如此生动。
三、比:由心及物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比”的诗歌创作方式是“以此例彼”,用一件事情来比喻另外一件事情。“比,是经过你自己的理性安排的。”⑤影片中第一个春天里出现了两次红色纱质的轻薄帘子。第一次是父亲给大哥庆松看老照片时感叹时光飞逝、人生短暂,接下来导演用了一个空镜头,书桌面前大大的窗户占满画面,房间里些许幽静,房间外是阳光正好的春日,窗户向中间推拢,而两旁被打开,微风吹进,红色透明的纱帘随风拂动,画面外是父亲吹笛的声音——《红河谷》。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很多关于“帘”的描写,“帘”的意象有传情达意的作用,有一种含蓄委婉的审美情趣。在空间上,通过“帘”似有似无的遮挡,帘外与帘内的相衬相比,让诗词意境幽远,感发之情也多曲折。例如“水晶联动微风起”、“卷帘望月空长叹”、“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空帘闭幽情”、“帘风动,漏声隐隐,飘来转愁听”,“帘”与中国人的传情达意是联系在一起的。导演陆庆屹通过红色薄帘形象的安排来表达情意,这就形成了从物到心、从形象到情意的中国古典美学意义层面的关系。风吹起窗前红色薄纱帘拂动,窗外是初春白日的光景,伴随着“红河谷”的笛声,春雨、春雷、嫩叶、鱼池等物象接踵而至,红色的薄纱帘隐喻着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生活,紧接着所有空间中物的展示,稀疏平常又暗含象征的意味:时间在流动,滑过每日所见之物,在我们日常所做之事旁悄然逝去,人可以这样从青年就到了老年。于是导演又运用红色的薄纱帘及帘外的黑夜来结束这一个影像的段落。这样看似没有故事情节的内容正是一种“比”的抒情,“先有情意,再安排如何以形象表现的技巧和方法。”⑥一种“朝如青丝暮成雪”、从清晨到日暮就像人生从青年的婚姻到老年的相扶相持的情感,从“比”的技巧安排中悄然而至。如同形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是非常重要的,《四个春天》中的形象看似任意出现,却抒写了导演内心的情感,如同好的诗词一般,给人以感发的力量。
中国古典美学中常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用自然界的物象、人事界的物象来表达内心的情意。叶嘉莹曾经用明喻、隐喻、象征、外应物象等西方文艺理论来讲中国诗歌中的“比”,论述的过程中列举大量的形象进行说明。不仅诗歌,电影也通过造型语言,通过外物的形象化方式来表达电影内在的情感,《四个春天》中的表达是“赋比兴”中“比”的方式,自然和人事的物象通过导演的安排表情达意,同时把这样的情感传递给观者。所有内心的波涛涌动都外化为各式各样的形象符号和人事物象。
四、兴:由物及心
中国古诗词中的兴发感动,或是对自然的爱悦或是对生命的感慨。例如陶渊明的“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比新苗。”写简单的眼前之景表达其对自然的喜爱。例如李商隐的“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叶嘉莹曾经评价李义山是多情善感,对一切的人一切的事物都是灵心锐感的,因此他能见物思感,传递寂寞之境界。那么像诗词创作中书写情志的“兴”是如何在电影《四个春天》中使用的呢?
最主要的还是从导演陆庆屹的拍摄视角,摄影机及导演的眼睛看到不管是人世间的事物还是物象而产生的情感。例如在第二个春天大姐回家时,摄影机正在屋内拍大姐,父亲突然站在门口抑制不住的高兴,他说了几遍,“庆屹!燕子又回来了。”摄像机随着父亲走出去拍屋檐上的燕子窝,镜头中的父亲高兴得像一个孩子。影片中出现的父亲与燕子、蜜蜂、松涛、鲤鱼的镜头内容,都显得非常质朴而真诚,父亲对自然的热爱、对发现生活的美好的情感,通过影像准确的传递出来。这就是通过观看人世间的事物——父亲对自然和生活的热爱,导演创作时直接产生的一种感动,通过电影语言的表达,又把这样的感动传递给了观者。再如每一年春天来临,万物复苏,导演通过镜头影像来表现生命的来临和逝去。春天的山涧溪水流淌,父母登山采摘蕨菜,唱起了山歌,不经意间侧耳倾听松涛,登上山顶后面对着远景的村庄唱起了青年时代的歌;通过镜头及组合,一种歌唱生命、叹咏朴素生活之美的情感缓缓流出,同时又暗含着对生命易逝、时光易逝感慨;很好的映衬影片中大姐生病离世的故事内容,都是“由物及心”的一种创作,兴发感动式的艺术手法的运用。
叶嘉莹在研究中西方诗歌对比中发现,西方的诗歌理论没有相当于我们“兴”批评术语,西方的诗歌理论更重视安排的技巧,而中国的诗论更重视兴发感动的生命,“西方诗论比较重视从一本所化出的万殊,而中国诗论则似乎更重视万殊所由来的一本”⑦,这是中西方诗论传统在本质方面的一些差别。而笔者认为,在电影语言的表达上,同样体现了中国诗论兴发感动的特点,虽有技巧的安排,但就如同陆庆屹的这边电影,更多时候是不经意间的记录而感动于心,才有了导演后期希望把影像完整呈现出现的决定。
五、结语
“赋、比、兴”不仅是中国诗歌里面为了表现形象与情意关系、心与物的关系而形成的技巧手法,也是中国审美不同于西方的独特表达。因此这三种形式也会自然而然的在其他艺术形态中表现出来,形成诗意的美学特点。如观看《四个春天》过程中我们被易于打动,其根本原因还是所共有的文化基因。如果要用一句诗来总结《四个春天》的美学表达,笔者认为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美好的东西,永远是跟悲哀和失落结合在一起的,梦一般美丽迷人却又短暂易逝,是一种怅惘哀伤。
注释:
①叶嘉莹.叶嘉莹说诗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8(01):3.
②叶嘉莹.叶嘉莹说诗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8(01):3.
③曹蔚翔.嘉宾访谈|陆庆屹:在春天,感受世代温情[EB/OL].http://js.ifeng.com/a/20190318/7284754_0.shtml.(2019-03-18).
④叶嘉莹.叶嘉莹说诗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8(01):14.
⑤叶嘉莹.叶嘉莹说诗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8(01):14.
⑥叶嘉莹.叶嘉莹说诗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8(01):43.
⑦叶嘉莹.叶嘉莹说诗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8(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