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李碧华《饺子》中的性政治及其建构

肖一诺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410000）

一、前言

饺子作为传统的中华美食，为中国人以及海内外华人华侨所熟知，是春节期间北方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佳肴。但在香港作家李碧华笔下，饺子却有着鲜为人知的使青春永驻的功效。其短篇小说《饺子》主要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退出演艺圈多年、人老珠黄的前明星艾菁菁与地产界富豪李世杰婚后多年未育，地位岌岌可危，在得知丈夫和其他年轻女人的婚外情之后，为了保住自己正妻的名衔，艾菁菁慕名来到神秘人士黄月媚经营的私房菜饺子馆“月媚阁”，吞下传说中那一个个能让自己“回春”的饺子，成功重获丈夫的爱，却在舞会上因为身上的腥臭味前功尽弃，暴露了靠吃婴胎馅饺子维持容颜的事实。本文将结合凯特·米利特的“性政治”理论，具体分析性政治在小说《饺子》中的构建过程及其表现，并以此为个案，进一步了解当代女性的生存困境和文学中的男女政治关系。

二、权力建构的依据

两性关系史古老而漫长，与人类的历史相伴相随。人类诞生之初就形成了两性关系。但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两性关系由起初单纯的生理的关系,逐渐演变成与自然相对的社会性关系。人类的文明史是一部压抑史。在阶级社会中，女性历史是被男性操纵下形成的压抑史，女性处于与男性阶级相对立的一方，服从权力统治。《饺子》中刻画的香港社会虽披着摩登的外衣，根本上却仍旧将父权制社会的种种糟粕奉为圭臬。其权力的建构依据父权资本主义制社会的三大原则。

第一，性别原则。

所谓性别原则，是指将社会成员依据其生物学特征分为男女两性，并让其承担不同的角色，享受不同的权利，行使不同的功能。有美国学者曾表示性别是不平等的一个主要源泉，不仅仅由于男人和女人承担着不同的角色，更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角色受到了不平等的评价和对待。米利特认为，“男权制统治有效的方法之一是其对女性臣民进行的经济控制”，经济发展是社会物质需求得以满足的根本，而在社会的一个小单元——家庭中，男性拥有绝对的财产继承权，而且被认为是物质的创造者和施与者，女性可以被供养，但不能拥有独立财产权，禁止挣取收入。在《饺子》中，男性是社会的参与者和管理者，女性则只能通过男性间接地与外面的世界发生联系。如艾菁菁结婚后便“与前尘一刀两断，与娱乐圈姊妹不相往来”，安心被丈夫“圈养”，全力扮演一个上流社会的夫人角色。

第二，消费原则。

消费是指利用社会产品来满足人们各种需要的过程，是社会再生产过程中的最终环节。消费又分为生产消费和个人消费。前者指物质资料生产过程中的生产资料和生活劳动的使用和消耗，后者指人们把生产出来的物质资料和精神产品用于满足个人生活需要的行为和过程，是“生产过程以外执行生活职能”。消费资料分为生存资料、享受资料、发展资料三大类。生存资料是补偿劳动者必要劳动消耗所必需的消费资料；发展资料是劳动力扩大再生产所必需的消费资料；享受资料是提高劳动者生活水平、满足人们享乐需要的消费资料。《饺子》中的阶级社会更侧重体现个人消费中的享受资料消费，李世杰为艾菁菁买鞋，艾菁菁享受黄月媚“重回青春”的服务，都是佐证。通过这些小说情节，一个金钱流通、注重物质追求、消费高度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在读者面前铺展开来。

第三，剥削原则。

剥削实际上是一种权力关系的体现。剥削不仅仅体现在男性对女性，而且体现在女性内部。正可谓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李世杰四处留情，享受年轻女孩的青春，寻找子宫播种自己延绵后嗣的心愿；学生小琪的父亲是失业的“衰佬”，没有钱招妓解决生理需求，便将年幼的女儿作为发泄欲望的工具；艾菁菁身为被男性剥削的女性，为了自身的利益，借黄月媚的手术刀剥削了处于更底层的学生小琪，通过享用以小琪肚中的“孽种”为馅的饺子而实现了重回青春的目标。通过一层层或明显或隐晦，或直接或间接的盘剥，每个人都完成了自我在剥削金字塔中的定位，实现了个人利益的最大化。

三、统治维系手段

制度在动态的历时性过程中生成并维系，制度的生成、维系与变迁在形式上构成了制度运作过程的不同阶段。制度维系是制度演进的关键环节。制度的维系途径主要包括观念因素的必要支持、路径依赖的自我强化、政治权力的强制实施、制度环境的密切契合，在《饺子》中主要体现为以下三点。

（一）创造有利于男性的制度和文化观念

尽管随着社会民主化的提高，女性被允许参与到一定程度的公共活动中，但大多数只是一个旁观者、一名局外人，生于家庭且永远属于家庭，成为一家之主——丈夫的附属物，作为一种私人物品存在，麻木地重复着养儿持家的劳务，被要求服从男性个体的权力意志，确保男性力量的持续和超越。“女为悦己者容”，长期存在的集体无意识要求女性自我塑造成一种迎合男性目光的存在。青春是无价之宝,在尚处大好青春年华的年轻小姑娘眼中或许并无太大价值，但在一些已婚的中年妇女看来，却是获得幸福的唯一途径。而幸福从哪里获取呢？从她们所依附的丈夫身上。保持靓丽的容颜是在婚姻保卫战中扭转颓势的基础。独特的婴胎陷饺子代表着通往青春的灵丹妙药，因而，传说能“回春”的饺子，便成了抢手货，受到已婚妇女们的追捧。

（二）保证女性的生活条件并给予其适度的尊重

婚后多年，李世杰虽与艾菁菁感情变淡，却并不亏待妻子，大额支票、奢侈手袋等等能讨女性欢心的“赏赐”从不吝惜；面对妻子日益衰老的面孔，他并不点破，维持夫妻间一种微妙的相敬如宾。由此观之，女性必须对男性“中间派策略”温和手段下的真实面目有所警惕，对看似良好的地位角色多加反思。因为这是男性有意的安抚，目的是为了弱化女性自身的抵抗。

（三）促成女人之间的互相敌视

男性利用其优越的社会和经济资源获得的权力介入到多个女人的世界之中，挑动女人们相互为敌。艾菁菁与第三者Connie小姐为了拥有李世杰更多的怜爱，争取更多的自身利益而暗暗争斗；黄月媚在与李世杰发生关系后，发现可以抓住这名“更阔绰的豪客”、这棵摇钱树，更直接的获得大笔金钱，便拒绝再为艾菁菁服务。

李世杰作为小说中最主要的男性形象，是一个城府颇深，很懂女人心的花花公子。前脚刚跟太太说过的情话，后脚就会一字不差地再说给另一位女性听。大到六十几岁的黄月媚，小到二十几岁的按摩小姐，都能令其神魂颠倒。他每天都要吃毛鸡蛋来补身体，当知道媚姨的存在后甚至也跑去“月媚阁”吃婴胎饺子，从一个不忠于婚姻的丈夫沦落成人性泯灭的吃人者。在主导性政治的同时，他的性主动性也在逐渐削弱。从第一次和女店员Connie偷情处于绝对主宰地位，第二次被回春的老婆引诱，直至最后在黄月媚那里完全处于被动状态，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逐步退化的过程。他的身上凝聚了浓厚的伦常悲剧，两性关系的矛盾在畸形的道德氛围中一触即发。可以说，他是造成所有女性悲剧最直接的原因。“男尊女卑”的性别歧视，是这些悲剧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尽管早已不是封建社会，不是一夫多妻制，但固有的那种文化心态在短时间内是无法消除的。《饺子》中的女性，她们对自身的价值视若无睹，对男性的崇拜与依赖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她们哭泣，她们控诉，她们最终还是因为无法自救而走向毁灭。因此，“饺子”不再是浅层意义上的“保养品”“回春药”，而是检验人性善恶的一面镜子，也是检验社会进步或是倒退的一把尺子。

四、反抗统治的革命尝试

上述手段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男女两性的对立，补偿了女性作为被统治阶级的付出。因此，《饺子》中的女性几乎未激烈反抗男性的统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自觉维护这种统治的。但也不乏觉醒者。黄月媚作为精通回春驻颜术的前医生、现饺子店老板，在文本中不仅仅作为一个技术提供者而存在，而且是一个尝试反抗男性统治的先锋女性角色。

黄月媚从大陆辗转来到香港，为了得到“三粒星”（香港身份证）不惜先委身于一个粗鄙的厨子。她明白，“在这个社会，一个女人要立足，要生活，先靠身体，再取身份。然后海阔天空”、“女人到头来也不过是倚仗自己”。在获取香港居住权后，她离婚开设了自己的饺子店“月媚阁”，成为独立生活、自食其力的经营者。但纵然是反抗，她也无法彻底自救，不借力于男性。因此，作为小说中性革命的女性代表，她的斗争始终有限度，被困在某个范围内，这个范围不能让她直捣统治的中心。对庞大的男性统治体系来说，这只是不痛不痒的攻击，根本无法撼动根基。她的狼狈出逃宣告了女性尝试反抗男性统治的革命最终失败，这样的结局是她自身的局限造成的，也是社会大环境的必然产物。

在《性政治》中，米利特强调性革命中最主要的应是意识形态的革命，解决社会上形成的对妇女的各种偏见。“妇女的从属地位远不止是一个经济的或者政治的实践，而完全是一种社会的和心理的现象，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直以来，女性被定义为男性的“他者”，只是一个不同于男性的“非男”，这也就是说女性身份是在与男性身份的对比中产生的，女性身份的存在不得不依附于男性身份，并不具有独立性。因此女性要获得真正的解放，不仅要反抗外在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社会体制，还要突破社会规定的女性身份的“他者”地位，积极主动地争取女性身份的独立性和主体性，成为一个不被界定、能实现全面自由发展的人。

五、结语

在小说的最后，艾菁菁摇身一变也成为了如同媚姨一般制作饺子的人，开启下一道轮回。不禁让读者思索——哪位女性又会成为艾菁菁的接班人呢？因此，要变革人类社会中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文化价值体系，改善女性的生存境遇，首先需要女性在思想意识层面积极认同女性身份的主体性，拒绝被男性建构的处于“他者”地位的女性身份。女性只有不断获取并累积关于性别关系以及她们自身地位的知识，她们改变自身命运的权力才会相应地增长，妇女解放才有可能实现。否则她们就永远只能处于被压迫、受支配的地位，永远只能是一些被动的、没有自主性和自由意志的阳物崇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