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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只鹤》中的“刚”与“柔”

2021-04-08闫韵云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文子太田茶碗

闫韵云

(广东科贸职业学院,广东 广州510000)

一、前言

《千只鹤》是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之一。千只鹤是日本美的象征,整部小说充盈着浓郁的日本传统文化氛围,对美的迷恋,对哀的渲染,对雅的追求,川端康成用细腻温婉的笔触勾勒了“日本式的美的传统”,这种哀婉的日本气质如翩翩纸鹤飞绕在字句文本之间,随手拈来。小说中几位温柔多情的女性身上焕发出日本式的如水特质,传统茶道、茶具的穿插平添几分古朴情调,日本乡土季节的变换和死亡轮回的虚无感受为小说注入一丝将淡淡的忧伤。这些柔美的倾向将日本文学的韵味推至极点,但川端康成的出彩与丰富性正在于在这种柔美的哀伤中又带有几分刚烈的绝望。

二、人物特质的刚柔碰撞

小说中塑造了几位女性形象,她们都带给菊治白鹤一般的柔情。温柔,成了女性美的源泉,这种柔美不是单一的,而是在或成熟或纯真或端庄的各异特质的女性中所共有的,专属于女性的官能感受。

太田夫人是一位成熟的女性,散发出母亲一般亲和如水的特质。虽然是菊治父亲的情妇,但在茶会中偶遇菊治时,太田夫人却表露出淳朴的激动和亲切,没有丝毫的敌意。虽然已是少妇,目光之中仍仿佛带着“要来到菊治身边倾吐衷肠的情意”①,这种温柔细腻的情感没有丝毫侵略性,随即而来的又是少女一般的羞涩染红了面颊。他与菊治的初次攀谈,仿佛像一位恳切的母亲见到失散的孩子,想触碰却又小心翼翼。面对已故情人的独子,太田夫人似乎模糊了谈话的界限,自顾自地倾吐,这般恳切又隐忍的细腻情感也感染了菊治,让菊治放松戒备,感到温馨而亲切。尽管比菊治年长近二十岁,菊治同太田夫人乱伦后感到的却不是失望、羞耻,面对一个辈分上的长者,菊治的身份不是一个晚辈,而是一个男人,一种平等的男性意识在菊治体内觉醒。在这种甜蜜的情感中,菊治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征服者,太田夫人是一个完全的女性,是一个被动的诱导者,又是一个母爱的散发者。

太田小姐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在与菊治的数次交往中,太田小姐总是低着头,因羞涩或惭愧在脸颊突然挂起的红晕也是少女特有的羞涩。川端康成用细腻的笔触勾画了小姐微妙的肢体语言,更凸显了其隐忍而顺从的女性特质,无论内心有多大的波澜和痛苦,太田小姐都在极力克制,这种竭力隐忍最终不是火山海啸般猛烈爆发,而是化为潺潺泪水倾泻,从未恶语相向,永远在菊治面前忏悔而恭顺。另一位与文子相呼应的少女就是雪子,但雪子在小说中的形象并不丰满,或者说她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拿着绘有洁白千只鹤的包袱皮,似乎是人性中至纯至善的向往。

与这些柔情谦卑的女性相对,栗本近子是小说中一个突兀的存在,无论外貌还是性格,近子偏离了女性的柔美气质,一种唐突的男性特质似乎在她身上发生错位产生出荒谬的效果。在菊治的童年记忆中,近子用剪子剪去大痣上的毛的场景挥散不去。代表母性的乳房和代表丑陋的大痣,看似矛盾的两种元素共存于近子身上,这种怪诞冲击着菊治的记忆。这是赤裸裸的对女性、对母亲形象的反叛与解构,阴与阳、美与丑在近子身上碰撞出奇特的滑稽感。

不仅外貌上趋于男性化,近子的性格也不似太田一般温顺柔和,反倒带有男性的刚硬。相比太田一家的隐忍羞涩,模糊的身份界定和坦率麻利在菊治看来更像是没羞没躁不知廉耻。近子的脾气秉性也给人专制霸道之感,她规劝菊治母亲委屈不要总往肚子里咽,“咬咬牙把它全吐露出来才好呀”。讽刺的是菊治父亲同近子的关系很快就结束了,同太田夫人的关系却维系至死。

三、传统文化的刚柔冲突

茶道是日本的传统文化之一,点茶过程既有舞蹈般的飘逸轻柔又有音乐般的节奏感,这种细致讲究的仪式感需要专门的训练,是一种情趣高雅的行为。

菊治生在一个茶道世家,他的父亲生前就热衷茶道,和太田夫人的交往也是因为茶友太田过世后帮忙处理他留下的茶道具,一来二去便和他的遗孀接近了。栗本近子、太田母女、雪子与菊治的第一次相互会面,也是在近子的茶会上,甚至由于茶道近子和太田夫人之间还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小说中第一次描写点茶就是稻村雪子在近子的茶席上,细致讲究的茶道精神和纯洁美好的少女相映成趣。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仍在潜心学习茶道的都是女性,似乎在骨子里茶道的高雅与女性的柔美更为契合。作为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文化传承,冥冥中隐秘的串联起人物之间的命运。

不仅倾心于茶道,小说中对茶具的呈现仿佛也赋予这些冷冰冰的器具以生命。茶道是有生命的,茶具亦然,茶道遵循自然之道,茶具的使用也要配合自然的物象变化。太田夫人去世后,菊治在文子家又看到了一对黑乐和赤乐的筒状茶碗,菊治不由得联想起这对茶碗或许曾经被自己的父亲与太田夫人用作夫妻茶碗,物是人非中加深了菊治和文子共同的感伤。太田夫人生前对茶具的使用也是精心讲究的,她的茶碗边总有一处显得格外红,也难怪菊治和文子都无法分辨这究竟是夫人渗入的口红,还是陶器原本釉面上不均匀的色泽。虽是一个普通陶器,却因为带有使用者的气息,成为一种官能的暗示,菊治和太田夫人之间暧昧的关系伴随茶碗勾起的直接感受模糊了边界,而使人感到“迷迷糊糊的诱惑”。这正是茶具的魅力,唇齿流转间仿佛勾起使用者之间无形的羁绊,具体实在的器物成了拥有者无形的灵魂气质的外化。

茶道文化的延续和茶具的传承都是悠久绵长的,相比起人情冷暖的变迁,文化器物的延续显得绵柔之中又带有冷峻的刚强。织部茶碗从桃山时代经历了百年茶人的珍惜传承至今,辗转流经太田一家,菊治一家,又到了近子的手上。男人都已去世,女人却凭着茶碗勾起相思,与其说茶碗的命运蹊跷,不如说人的命运无常让人唏嘘。茶道也好茶具也好,静默地流传,经历无数茶人的传承,但世事变迁生老病死,无论人事纷乱世道多舛,它们总是精致、文雅、纯洁的象征,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沉淀,这些优美的艺术品凝聚了一代又一代人类对美好的追求。人世脆弱而多变,但它们像是某种“永恒”②,不言不语静静伫立,冷峻地观看变迁,坦然地接受变化。菊治把茶碗看成自己父亲和文子母亲两个美丽的灵魂,当菊治和文子相对茶碗而坐时,菊治的罪恶、文子的惭愧都在器物的永恒灵魂间得到救赎,茶碗健康优美的姿态净化了现实中的人伦关系,抽象成一种美的感受。这是传统文化温柔又刚强的力量,仿佛进入茶道的人都暂时忘却尘世的污浊,在这种永恒的美的仪式中得到净化和救赎,这种传统美似乎行之有效的擦拂了现代社会中人类灵魂的尘埃。

讽刺的是,川端毫不留情地指出这种美好传统的没落。虽然生在茶道世家,但菊治对茶道毫无兴趣。父亲过世后,无论是茶具还是歌仙画,这些象征传统文化的名品都堆积在发霉、潮湿的茶室中,茶室的水房年久失修有了死蝉。茶道用具离开茶道,被当做花瓶插上一些随手摘来的鲜花,成为可有可无的装饰。唯一将风雅高尚的茶道传承下来的却是一位胸口长着大痣的庸俗女人,年轻一代都因为自身的罪与耻远离茶道,这是何等的讽刺。

四、死亡意向的刚柔并济

死亡在川端的作品中有一种宿命式的意味,是一种绝对力量,人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但受日本传统文学的影响,死亡所带来的虚空又产生出一种哀愁的美感。可怖的死亡意向在日本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升华出一种缥缈温柔的审美新质。

死亡有一种绝对的控制力,死不是独立于生,不是一个绝对的彼岸,生死并存于每一个此刻中。这种力量可以成为生者的阴霾,让活着的人成为逝者的俘虏成为自己灵魂的俘虏。“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这种隔绝性让死亡变得冰冷残酷,肉体的消失或许成为了一切的终点。活着的人总在探索死的奥秘,但又永远无所得,文子竭力挣脱母亲死亡的阴影,竭力探索死亡的终极真相,这种追寻却没有给她解脱。川端最终为文子安排了一个“不知所踪”的结尾,文子的去向和死亡的奥秘一样神秘,这种可怖的力量同时又有一种隐秘的诱惑,死亡是罪恶的解脱还是悲伤的终止无从得知。

菊治和太田夫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太田夫人几近崩溃,爱欲和罪感像层层波浪交织冲击她煎熬的灵魂。当时当刻,夫人认为立刻死亡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肉体的死亡是官能的停止,是肉体的终结,能洗刷在世时的所有罪孽,最终太田夫人服药自杀。得知消息后的菊治,脑海中浮现了与她缠绵过后看到的通红的夕阳,蓦地出现了稻村小姐包袱皮上洁白的千只鹤。太田夫人的死亡给菊治带来的不是阴暗的悲伤,相反,燃烧的夕阳和纯洁的千只鹤象征这种死亡所带来的“优美的感伤”。夫人辞世多日后,半梦半醒中菊治仍能感受到一种甜美的陶醉感,这种感受不是官能性的,而是音乐式的把人包围。死亡是一种隔绝,却又不是完全的隔绝,此岸和彼岸有一种微妙的交融。文子认为死应是纯洁、美好的,死亡不应该给活着的人施加负担,在文子的开解下菊治悟出“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对待死亡不是道德上的评判,而应作一种审美上的凝视。有生命的东西就会变化,有变化就无可避免的染上杂质,但死去的人只会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留下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情愫,这种定格犹如永存在心中的东西,活着的人需要做的就是珍惜、保留这份虚空的美好。

川端康成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中曾表达:“我的小说《千只鹤》,如果人们以为是描写日本茶道的‘心灵’与‘形式美’,那就错了,毋宁说这部作品是对当今社会低级趣味的茶道发出的怀疑和警惕,并予以否认。”③的确,柔美的民族传统背后有理性的批驳思辨,有冷峻的困境意识,在一柔一刚的冲突矛盾迸发出绝美的光华与无尽的悲伤。

注释:

①所有引自《千只鹤》中的原文不再具体做释,其引用均来自《川端康成文集》[M].叶渭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②孟庆枢.千只鹤的主题与日本传统美[J].日本学论坛,1999.

③川端康成.美得存在与发现[M].叶渭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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