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玫瑰
——《雷雨》中蘩漪的人物形象分析
2021-04-08刘雨蒙
刘雨蒙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110000)
一、前言
《雷雨》是中国话剧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曹禺先生在《雷雨》中塑造了许多在文学史上大放异彩的人物形象,其中蘩漪的形象很值得细细琢磨。就连曹禺先生自己也曾说过,在这八个人物里面,最早想出来,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蘩漪,其他的人物和情节都是围绕着她写出来的。也就是说,蘩漪这个角色,支撑起了大半部《雷雨》。
蘩漪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女性形象,在蘩漪出场的时候,曹禺先生用了近六百字对蘩漪的人物形象进行了概括,这并不只是对于她外貌的客观描写,而是融入了曹禺先生对她的理解和情怀。
二、不合格的太太
笔者并不认同将蘩漪与所谓的资产阶级家的阔太太这样的身份所连在一起,这并不是可以逃避她的出身和阶级性,而是我认为文学的初衷应在于描写人性而非描写阶级分化,她首先是一个女人,绝不是一个资产阶级家里的阔太太。在读选段的时候,读者可能会觉得蘩漪是一个疯癫且恶毒的女人,可是在阅读全本的时候会惊奇地发现,从前的繁漪不仅不疯,而且还接受过旧式教育,不仅略通诗文,甚至还会画几笔画,生得雪白细弱,有气质,也很会管理家庭,是个很好的主妇人选。如果蘩漪嫁到了一个正常的人家,她也会成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也许会成为精明能干的一家主母,总之是不会落得《雷雨》中那样的结局。她的思想中有着深刻的等级观念,这一点体现在她面对周冲向她坦白:自己爱上了四风并向她“求婚”,却遭到“拒绝”时的态度,以及她在周萍面前评价四凤出身不好的时候。但除此以外,其实她也接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这让她成为了一个矛盾体,她既有着古代的封建思想,也有着相当强烈的自我意识,她愿意为了自己的感情去争取甚至去牺牲掉自己原有的价值观。
蘩漪对四凤的态度是很轻视的,一方面来说,蘩漪是主人,四凤是仆人,等级的差异让她对四凤的态度带有着天然的不屑;另一方面来说,蘩漪“自恃受过良好的教育”,而四凤纵然天真灵动,但对于蘩漪来说,四凤依旧是太粗、太俗,在那个大部分女性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的时候,这就是蘩漪自傲的资本。但面对周萍向她坦白自己爱上了四凤,要和她一起离开周家的时候,蘩漪在面对爱人的即将离去时,放下了一个主人、一个知识女性的自尊与价值观,只是为了挽留爱人,她说,“我答应你,可以让你与四凤同住,只要你不离开我”①。
这样一个女子,当然是不符合周朴园的要求的,周朴园是一个非常古板的人,他需要的绝不是像蘩漪这样一个个性太过尖锐的太太,而是一个像侍萍一样规行矩步,勤恳顺从的旧式女性。而蘩漪的一言一行在周朴园眼里都是错的,他无法使蘩漪顺从,就拼命地压抑她,让蘩漪在一个极度窒息、极度压抑的环境中生活,甚至于她也要听命于周朴园对侍萍的那点人去才知情深的“愧疚”,无论天气多么闷热,她在夏天也不可以开窗,湿热的烦闷和夏季的躁动成为了她青春的全部。
三、不安分的后母
就在这个时候,周萍出现了,像一个即将在沙漠中干涸而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小杯水,没有人会不喜欢绝望中的阳光,更何况是蘩漪这样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她当然不可能不爱萍,哪怕这份爱是违背伦常的、是不为世俗所容的,她依旧去努力地争取,紧紧地把握,周萍和蘩漪之间这段爱情的细节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能知道的是,对于蘩漪来说,周萍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希望。她坚信“你是萍,我是水,相逢相爱不是罪”,她对周萍说,“你不能看到了别的光亮,就把我抛下”。她知道周萍爱四凤,就是爱她的明媚与纯净,她也知道周萍对四凤的情感,和自己对周萍的情感如出一辙,因此在蘩漪与周萍争吵的时候,周萍口口声声都是“冲弟弟的母亲”、“父亲的妻子”这一类冠冕堂皇的名分,蘩漪不惜尖锐地喊出“情妇”这个称呼,她将自己赤条条的暴露在了世俗阳光之下,她在提醒周萍,提醒他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是个女人,是爱他的女人。
可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周萍是不爱蘩漪的。在《雷雨》中,有一个精神冲突非常激烈的经典桥段——蘩漪喝药,周朴园在醉酒后向蘩漪吐露了那些“不该讲”的陈年旧事,[1]从此之后,他越发的担心蘩漪会在意识恍惚间将自己家族的秘密公之于众,对自己一手建造起来的完美家族造成致命的打击,因而他说蘩漪肝郁,抓了药,他说蘩漪精神是有问题的,请来了克先生,但蘩漪知道自己并没有生病,也知道周朴园让她喝药的原由,因此她喝药。而为了让蘩漪喝药,周朴园先后让周冲和周萍跪下请蘩漪喝药,在不超过20句台词的情节中,蘩漪一次也没有看周冲,也并没有看周朴园,却看了周萍三次。她希望周萍能为她求求自己那个冷血的父亲,希望他可以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反抗周朴园,将她从无尽的折磨中拯救出来,而最后一次看向周朴园,她带着愤恨、带着不甘,她极致的爱与极致的恨,在这三次的“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周萍爱四凤,愿意为了四凤放弃家族,远走他乡,但面对饱受压迫的蘩漪,他却沉默不语,哪怕一个安慰的眼神也没有,这样的对比下来,我们怎么能说他爱过蘩漪呢?而周萍在面对这个自己“曾经引诱过后来又不要了”的后母的纠缠的时候,因急于逃脱这种道德伦理上的谴责和压迫,随口扯了一句“必也正名乎”,企图吓退自己的后母,让她放弃对自己的纠缠和痴狂的爱恋,让她在世俗伦理的枷锁和桎梏面前退缩。但蘩漪不是这么想的,她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同感感是非常强烈的,她眼中的周萍并不是自己丈夫前妻的儿子,自己也不是周萍的庶母,而是认为周萍是自己曾经拥有而又失去了的救星,她们是单纯的饮食男女,单纯的相爱,仅此而已。
四、不称职的母亲
周冲几乎可以说是整部剧中最可爱的角色了,他是一个正直、漂亮、热情而温柔的少年,他会因为爱四凤而大胆地求婚,会为了爱情向母亲吐露并不门当户对的心事,会在鲁大海遭遇不公时站出来说话,他永远都是一个有冲劲的少年,哪怕他死在了那个雷雨夜,笔者也认为这并不是个悲剧,假使这个可爱的少年郎在岁月的沉浮折磨中变成了和周朴园一样的人物,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这样一个周冲所需要的一定不是蘩漪这样一个尖利、极端的母亲,他需要的是一个在旧式家庭教育中成长起来的温柔善良、温顺从容的母亲,一个有着旧社会阶级统治下所设定的一切女性优秀品质的好母亲。但这些蘩漪都没有,蘩漪是聪明的、是敏锐的,甚至于是暴裂的,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对于周冲来说,一个称职的母亲应该是一个有德行、能够爱抚他、宽慰他的母亲,他需要一个充满爱与温暖的家庭环境,让他无忧无虑地成长,但蘩漪与周朴园的结合让这种需求成为了泡影,蘩漪在压抑的环境中生活,再加上处于极端疯狂的心境,别说是拥抱和爱抚,蘩漪就连一个最简单的微笑都很难给周冲,蘩漪的母性在生活与爱情的折磨面前只能让步,而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周冲,没有变得像周萍一样懦弱冷血,没有像周朴园一样古板虚伪,也没有像蘩漪一样暴躁阴郁,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由此看来,蘩漪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太,不是一个安分的后母,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甚至都不是一个可以让男人去爱的情妇,一个女性,在那个年代里,所有可能扮演的角色她都没能胜任,那她到底是谁?
五、真实的女性
一直有一种声音,认为蘩漪这个人物的存在,是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对女性自身意识觉醒的一种呼唤,是为了展现女性意识的觉醒而创造的。笔者认为这与曹禺先生创作这一人物的初衷大相径庭,曹禺先生一定是很喜爱蘩漪这个角色的,他把蘩漪写得非常迷人,她热烈而倔强地生长着,企图冲破黑暗的桎梏,多分得一点点光亮。像沙漠里顽强生长的玫瑰,畸形、病态,却又有着不可言说的奇异的美。蘩漪谁也不是,她只是她自己而已,她是一个真实的女人,绝不是用来唤醒女性意识觉醒的工具,如果她是女权觉醒的代表,她不会低三下四的央求四凤,也不会在被迫喝药的时候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蘩漪这个形象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她是真实的,她的所求、她的爱、她的恨,甚至她的爆发和压抑都是真实的,她敢于痛骂现实,敢于剖白自己,敢于追求爱情,也敢于与爱情决裂。从蘩漪身上,你读到的绝不是刻板的女性形象刻画,而是一个疯狂而有勇气的女人,在那样干涸、那样压抑、那样绝望的生活中所做出的挣扎与反抗。我们不能要求一个被束缚在棺材中的女人气度从容,我们同样不能要求蘩漪在这样窒息的境地中泰然处之,更无法想象她在这样窒息的环境中揭竿起义,这样的描写才是真实的,符合一个真实的人在同样的境地中所能做出来的反应。在她的这出“闹剧”中,我们可以读出剧中每一个任务的人性,蘩漪就像一面镜子,她尖锐却透彻,一切虚伪在她雷雨般的性格面前无处遁形,哪怕最后两败俱伤,她仍旧要去冲破桎梏,去做那只犹斗的困兽。
六、结语
蘩漪形象的成因是相当复杂的,这跟她自身的家庭情况与性格当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来自家庭内部的“冷暴力”才是让她走向癫狂的根本原因。其实在当今时代,女性自身的意识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觉醒,但根据现有的情况来看,女性所承受的压力和打压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家庭内部,无论是重男轻女的封建理念、还是相夫教子的思想倾向,甚至于职场的打压,对女性自身认同感的形成都有很大的影响。
今天,仍有一些女性没有勇气去冲破这种打压,迫于生活与家庭的压力不敢选择做自己。曹禺先生在1934年创作的这个女性形象,是当时女性家庭生活的真实反映,也对现代女性有一种很好的启示。
注释:
①曹禺.雷雨[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