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痛
2021-04-07王亦北
王亦北
1
我找不到他了。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两年前,母亲的葬礼过后,我就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了。当然,他也没有找过我。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直到那个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冒出来。那时已是晚上八点过了。按理说,他一个人在赵家梁,没有理由不接电话。我就不信,他不回我。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给他打电话都意味着是我原谅他了。至少说有那个苗头。可有些事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我不想被误会。
奇怪的是,第二天他没有回我的电话。第三天也没有。
离他最近的是同村的两个老光棍,可从山脚爬到山顶要大半个小时,我也没有他们的电话。他的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爸和幺爸,二爸早就定居到了新疆,幺爸也在几年前搬到了乡场上。幺爸离他再近,也隔着几十里的山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可能在幺爸那里。还有,他既然决定把事情告诉我,就不会只是纸上写的那么简单。他一定还有其他的话要说。他没有理由不接电话。除非,他是故意的。不,这绝不可能。
他到底怎么了?当这个念头从我脑子里闪过时,我就控制不住地要往最坏的方面想。电视里报纸上经常有农村空巢老人突遇意外的新闻。我又给他打了一個电话,他没有接。第二个还是没有。直到拨到第十八个,依然无人接听。我顿时变得颓然起来,手机屏幕闪着幽暗的光,却很快熄灭了。
母亲在时,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为他担惊受怕。已经很多年了,我和他之间的所有联系都是通过母亲。我无法对他喊出那个字,甚至连心平气和地说话都无法做到。我们都在竭尽可能地避开对方,具体到一个眼神,以及一切的语言和肢体接触。我们早就关掉了所有通向对方的门,连一个缝隙都没有留下。
那个红色塑料袋是儿子今年暑假从他那里带回来的。儿子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北方一座城市上大学。今年暑假,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回去看看爷爷。儿子回去呆了七天。回来后,他把那个红色塑料袋递给了我。儿子说,爷爷说了,这是给你的。除此而外,他没有讲过任何关于他的话。我不问,他就不会讲,或者说,他不讲我就不会问,这是我们一家人的默契。这到底是因为漠不关心,还是刻意躲避,我说不上来。没想到,他们都在瞒我。
2
妻是下午两点到家的。一到家,她就噼里啪啦地嚷开了。她说,打你电话也不接,一路上都在为你操心。你说,究竟咋了?
这是妻第一次出去旅游,报的团。临出发前的两天,妻每天晚上都要拿出她精心准备的几条裙子,在镜子前比来比去。她问我,这条好看吗?我说,好看。她又换上另一条,问我,这条呢?我说,还是好看。
开饭店是体力活,常年的烟熏油浸,再好看的衣服穿到身上都会失掉几分韵味。况且,做我们这行,最讲究的就是干净利落,穿裙子的时候就更少了。当妻听到我的肯定,高兴得走路都是一跳一蹦的。那个时候,我比谁都希望她有一个愉快的旅程。我没想过给她添堵,可我只能问她了。
“你们早就知道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妻小心翼翼地走到卧室门口,低着头说,你看过了?
我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你说,到底哪个在装?说完,我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
妻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轻轻说,以前妈不让说。后来,儿子带回那个塑料袋时,我们也想过告诉你,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所以,你是故意的。”
妻低了头,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错了?”
“我没想过。”
妻说谎了。本来,妻和他们没什么接触。我出事那几年,父亲去老家县城打工,母亲就来到这个遥远的城市帮衬妻。妻偶然间提起过,还好有他们,不然,她和儿子的日子不知道会有多难。在我和他又一次闹崩后,她再也没有提过他们。
他找不到了。我说。
哪个?妻抬起头,一脸疑惑。
你说呢?说完,我就不吭声了。
妻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却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还是回去看看吧。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我去店里了。妻说完,轻轻地关上了门。
妻关门的声音很轻,像是两只手合在一起。她关门从不这样,永远都是嘭的一声。对这件事,我跟她说过不下十次。每一次,她都笑嘻嘻地说,知道了。可到了下一次,她还是该嘭就嘭。我朝那扇门望了望,总觉得意味深长。
我所在的城市离老家有八百多公里。母亲去世那年,也是我和他彻底闹翻之后第一次回去。也许是命中注定,十六岁离家以后,除了带妻回去认亲那次,我的每一次回家,都是和他的又一次决裂。
我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母亲得的是胃癌。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母亲体内的癌细胞早已大面积扩散。医生的说法是,没有几天日子了。据他说,最开始他们只当是普通的胃痛,熬几天就好了。然而,母亲并没有好转。直到后来,她已经疼得站不起来,只能蜷在床上打滚。那时,他们才想起要请个医生来看看。
乡里到山上有十几里的山路。他去乡上请了几次医生,医生都说,忙啊,走不开。医生给母亲开了几副药让他带回去,母亲吃了,还是不见好转。相反,却一天天地瘦成了皮包骨头。后来,他就堵到了乡上医生的办公室里。他说,要么我跟你走,要么你跟我走。最后,医生选择了跟他走。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说那么多的话。那也是第一次,他在我面前哭得涕泗横流。他说,要是早点带你妈去看的话,也许,她还能有几天的活头。
我差一点就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了。母亲走了,我们有着同样的悲伤和不幸。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母亲的棺材前,守着几根香烛,有一搭没一搭地燃着纸钱,一直坐到了天亮。那时,我还在天真地想,总算是对母亲有了一个交代。
车很快驶上了高速公路。天色暗沉沉的,乌云也压得低,仿佛是为了掩盖在遥远的天边发生的一切。那张二指宽快要模糊了的黑白寸照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合影,两个人脸上的严肃多过温情,看上去,还有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他说,他们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轻轻松了松油门,心情也顿时变得沮丧了。我不知道,在那千里之外,是不是还有我所谓的家。
3
我是十六岁那年离开老家山梁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大众而俗气的名字,赵家梁。赵家梁在山顶上。那样的地方,不用想也知道,谈不上什么条件。还有,我们并不姓赵。我们是赵家梁唯一的一户外姓人。
天下那么多地方,至于为什么去那里,别说别人,就连我,也实在想不通。当年,他带着我和母亲长途跋涉,从有水有稻子的山湾湾里,搬到常年只剩下灌木丛和风的山梁上。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他跟这里有缘。母亲说的是,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这样的回答难免无趣。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问过了。
本来,他是对我寄予厚望的。也可以说,我是他唯一的希望。问题就出在这里。成为别人的希望或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从小学起,到初中,再到高中,我几乎成了一个符号。他孙有道的儿子只能是第一。我并不是故意要同他作对,只是,他要我走的那条路我走不了。我想走自己的路。好不好,都没那么重要。
我是在县城读的高中。第二年还没读完,我就在学校呆不下去了。我私自找老师办了退学手续。我就是想好好地透口气。我的所作所为在家里引发了轩然大波,第一个跳出来指着我鼻子骂的人就是他。他问我,为什么就不能替他想一想,他做牛做馬,不都是为了我吗?我怎么能这样?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好话说尽,歹话说绝。这并没有什么用。反正我铁了心再也不会去学校。他只好把我锁在屋子里,扬言说,除非去学校,否则就关我一辈子。
我是在半个月后的一个午夜悄悄离开的。他一定没有想到我真的会走。他一定还想不到的是,母亲早已暗中站在了我这边。她无法说服他,也见不得她的儿子受苦。在无边的雾色里,母亲抹着泪,偷偷给我开了门,并塞给我一团用手帕裹起来的东西。我走了几步,母亲追上来,说,别怪他。母亲耸着肩膀,像是只有那样,才能把自己撑起来。
母亲给我的手帕里是九十三块钱。家里的钱都是他在掌管。为了我,她彻底地背叛了他。我不想也不能让母亲失望。我跑的地方不算少。福建、广东、北京、浙江、山西、兰州等等,听说哪里有钱挣就去哪里。说来也怪,那些年,我跑来跑去,除了一身轻松再无余粮。关于这些,我从来没有跟他提过。无论如何,我得向他证明,我不读书不听他那些为我好的大道理,照样能活出个人样不是。后来,母亲告诉我,他就是在那几年快速老下去的。才四十出头,看上去,倒比五十岁的人还要老。还有,他开始吃烟了,那种烟雾可以把整个人都藏起来的赵家梁上长出来的叶子烟。
天色越来越暗,夜色苍茫,几近于一片混沌了。我们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聊聊。其实,那些事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不想在他面前低这个头。说到底,他是父亲啊。
4
我是第二天早上下的高速。我很想早点回去,却又害怕回去。三十多年过去了,赵家梁不仅早已从所谓的行政区划版图上消失,也渐渐消失在那些曾经生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稀薄记忆里。没有多少人再记得它了。也不会再有人从别人口中知道它。十六岁离开那年,我本来想过,我一定要让他和赵家梁重新认识我,现在怎么看,都像是痴人说梦。
还是十多年前,就有人陆陆续续从大山里撤下来。母亲还在的那些年,经常会打电话给我说村里的事。母亲说,又有人搬走了。每说一次,我的心就揪着难受一次。不用猜也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比我更难受,更绝望。他们都在往外走,他们都在昂着头骄傲地往外走,只有我,是低着头,含羞忍辱从村子里出来的。而且,这段历史,也将成为那个山村所有人最后的共同记忆。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我的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奇迹发生(虽然大概率是我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奇迹),我们都无法驱散这段往事带给我们一家的屈辱和不甘。
母亲说,他们有的去了湖南,有的去了新疆,河南,还有成都,甚至是黑龙江那样遥远的地方也有人去,反正就是不留在山里。近两年,村里就只有他和两个老光棍了。其实,是只有他留在了那里。因为国家的扶贫政策,政府在山脚下傍公路的地方,给那两个老光棍建了一座扶贫房。他还有我,自然不属于被扶贫的对象,也就在山顶留下了。当然,我很清楚,即便是送他一个贫困户的名额,他也绝不可能接受。他要强了一辈子,哪里会甘愿成为被帮扶的那一个。
我把车停在通往赵家梁的那条小路的山脚处。其实,再往前开两百米,就有一条直达赵家梁山脊梁上的水泥路。而从这里上赵家梁,还要走近三里的石板路。我想走回去。我站着抖了抖腿,好一会儿,才有了站在地面上的感觉。我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背也在一点一点地挺直。我用手理了理头发,在衣服上拍了又拍。
从山脚往赵家梁走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赵家梁唯一的小卖部。这里曾经住着赵家梁最富裕的人。当然了,那年头,富裕是一种姿态,高高在上为所欲为的姿态。对于赵家梁人,除了这个小卖部,另一个最靠近赵家梁的小卖部也在三公里外,还是外村的。这里装着赵家梁人的油盐酱醋茶,也装满了赵家梁上所有孩子的童年期待。赵家梁人人都需要这个小卖部。除了我们一家。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他和母亲搬到赵家梁以后,先是暂住在一户赵姓人家,后来,才慢慢地建起了四间黄泥小屋。在那个年代,除了一门手艺,庄稼人的命根子还是在土地上。为了有几垄属于自己的土地,他和母亲不知找过多少人求过多少情,最终才在赵家梁最偏远最苦瘠的山包上,开出了几垄荒地。十来年里,除了教书,他挑水下肥,把所有心血都浇在了那几垄土地里。那些土地没有辜负他,从第三年起,每年交完公粮,我们家都是赵家梁粮食剩得最多的人家。
然而,有一年,小卖部一家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的是,我们家开出来的一垄地风水极好,谁要是把祖坟迁到那里,子子孙孙,必定福泽绵长。这个传言像风一样,传遍了赵家梁的每一个角落。赵家梁的每一户人家都跃跃欲试。谁让我们不姓赵呢,哪怕那垄地最后闹不到他们头上,至少,也不会便宜了我们这样的外来户。
那场战争旷日持久。他不是一个甘于认输的人。最初,是他扛着锄头一整天一整天地守在那垄地里。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啊。他来到赵家梁的第二年,赵家梁筹办村小,他就成了第一个也是空前绝后唯一的一个老师。母亲说,大不了不要那块地了,庄稼嘛,够吃就行。然而,他以师的尊严,他不接受这样的侵犯和掠夺。
后来,到了局面无法控制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引入其他的外部力量。他还有两个弟弟,还有,他是母亲家的上门女婿。这样的来历,注定让他看似众声喧哗,其实无所依傍。他还是找到了他们。那是我所知道的,他从他的两个家族脱离出去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求助者的姿态出现。
赵家梁坚决带头行动的是小卖部一家。他们先是三个人,再是五个人,慢慢地,是十个人,最后,是赵姓的所有男人和一口空棺材。他们敲锣打鼓,日日不歇。那垄地在靠近山尖的地方,驴打滚似地朝下倾斜着。玉米在地里站得整整齐齐,沉默地应对着四面八方的山谷和天空。一如他的沉默。
他的后盾和小卖部带来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从一个人变成一群人,又从一群人成为一个人。最后,他站成了一个影子。他再也无法阻挡一群人的力量。那口空棺材被埋进土里的那天,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田埂上看那块墓碑。傍晚,母亲牵着我的手,惴惴不安地守在他的身旁。漫长的黑夜笼罩着我们,一股透彻心扉的凉寒爬遍了我的全身,那是我第一次,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疼痛。半夜的时候,我被寒风惊醒,伸出手往他的身上摸了摸,他比石头还硬比石头还凉,我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没想到,他却摸了摸我的脸,笑了。
回家后,他在屋里躺了整整三天。对于我们家这段人所共知又无比隐秘的屈辱历史,那垄地和那块墓碑成了一个明示。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他的人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塌陷的。
而今,小卖部早已人去房空。几面倒伏得只剩下墙根的泥巴土墙被一人多高的灌木丛密密包围,既荒凉又充满生机。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它不动声色,用生命的力量,抹掉另一种生物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然而,任这一切怎么改变,也无法把那些关于孙家的秘辛一笔勾销。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把自己远远地隔离在赵家梁之外,也把我和赵家梁的人群隔开。在堂屋里的那张小方桌前,我度过了无比压抑的少年时光。那是一种溺水一样的窒息感。可他却说,他是为了我好。
5
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门上的铁锁锈得斑驳。太阳并没有露面,却还是执着地把比别处更多的一点的白和亮洒在了我的面前。
房子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在鋪天盖地的绿的合围下,好像比我记忆中的还要更老一点,更矮一点。我计划过要修房子的。他也计划过的。在赵家梁最早一波移民潮开始前,我们就把钱准备好了。
我朝四周望了望,只好掏出手机,把他的号码翻了出来。我抖着腿,漫不经心地扭了扭脖子。他要是接了电话,我该说啥,是说随便问问,还是说我回来了……我在脑海里飞快地盘点着,却始终底气不足。那个冷冰冰的女声结束了我的纠结。他关机了。
我用手狠狠搓了搓脸,使劲地咳了几声。
“孙有道。孙有道……”我终于忍不住朝四面八方喊了起来。
山谷里静悄悄的,回音像走散的风一样从四周朝我涌了过来。
我停了停。很快,又用更大的声音把我的疑问交给四面八方。
孙有道是他的名字。这个名字,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喊过。那时候,人家都喊他孙老师。他们问我,你敢喊孙有道吗?我当然敢啊。于是,当着一群人的面,我喊他孙有道。人群中很快爆发出一阵笑声。记忆中,他笑嘻嘻地揉了一把我的脸,说,再喊,小心打屁股。我被他笑过之后突然瞪大的眼睛吓得愣住了,用手扑打掉他的手,怯怯地跑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说,你要喊爸爸。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喊过孙有道了。只是,他作为孙老师的人生并没有持续太久。当他从赵家梁村小的讲台上退下来后,他又成为别人嘴里的孙有道了。只有我和母亲知道,那个孙有道已经不是从前的孙有道了。
我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跑,逐渐意识到,光是靠我,要找到他,也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是得问问同村的那两个老光棍。不管他是下山还是上山,他肯定会从他们门前经过的。
政府给他们修的扶贫房是五间砖瓦平房,他们一人一间厨房、卧室,共用一间堂屋。我把车停在路边,径直走到了门口。两个老头正坐在堂屋里守着电视,看到我,他们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是孙有道的儿子。”
他们对视了一眼,好像与我有关的记忆装在对方的眼睛里。
你们看到孙有道了吗?我问。
他们又互相望了望。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含混不清地争论,虽然唠叨而且无趣,却也是在过实实在在的日子。人总是要和人在一起。儿子一定也见过他们了。儿子说,他太孤独了。可他的孤独难道是我造成的吗?儿子是不是也在心里给我打分?我和他,到底谁才是最该被原谅的人?
我的想象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的争论结束得陡然而意外。他们齐刷刷把目光对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异口同声地问,你回来了啊?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等重新回到车上,我想了想,还是拨通了幺爸的电话。
幺爸的电话倒是接得很快。幺爸说,你爸没来过我这。也没给我打过电话。
我一下子急了,说,打他电话关机,家里也没有人,到处都找不到。
幺爸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才说,你别急,可能是去他哥那里了也说不定。
“幺爸,我是孙有道的儿子啊。”
“我知道。”
“他哪里有哥啊?”
电话那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个,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他这人,嗨,咋就关机了呢。这样,你先过来,我也找找。”
我把头仰在靠背上,脑袋里一片混沌。他还有哥哥。还有母亲,他们一直都在骗我。我忍不住气愤起来,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6
从赵家梁去幺爸居住的乡场只有一条路。我只去过幺爸家两次。一次,是十六岁以前。一次,是我结婚后。他和他两个弟弟的关系几乎可以用淡漠来形容。平常日子,除非有事,而且是大事,他们才会互通有无。否则,他们几无联系。还有些年,他们一年到头连过年都没有一句问候,就更别说互相走动了。我曾狠狠羡慕过别人家的孩子,他们有走不完的亲戚,数不完的表哥堂哥表妹堂妹。而我,除了他和母亲,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
16歲离开那年,我从赵家梁出发,先走到乡上,再走到县城。最后,在县城上了汽车。那些年,正是赵家梁最红火的年头,人们开荒山,挖深井,修新房,都在卯着劲儿过日子。后来,赵家梁的黄泥小路变成了石板路,又有了宽阔的马路。再后来,村村通了柏油路。可赵家梁却从五十几户人家搬得只剩下十来户,八户,直到把他一个人剩在山梁上。
仔细想想,我当年离开也不过是一时意气,主要还是想缓缓。我没想到一切会变得这么快。饭馆里的小吴和其他人倒是很淡定。他们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时代就这样,农村再好,也没几个人愿意呆了。说罢,他们开玩笑道,所以啊,老板,还是你有眼光,生在了好时代。
他们的话也是实情。因为和他闹翻,我才决心要干出个样子,误打误撞在这个城市开了饭馆,赶在好时候买了房,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店里的员工也是农村出来的。他们的家乡要比赵家梁好一点,不过,常年留在那里的也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他们在城里奔波操劳,一年到头,顾了一家老小吃喝,也难有多少积蓄。至于在城里安家,就更不知猴年马月了。我的确比他们幸运。可我还是感到了哀伤,为他们,也为我。在时代滚滚向前的洪流中,我们都别无选择。
进乡场要先转过一个大弯。那个大弯就像巨大的迷阵,把乡场死死藏在了身后。靠大弯的一侧是连绵的矮山,密密麻麻的砖房肩并肩地顺着矮山向前延展,在两栋房子的缝隙处间或有两人宽的石阶,通向山顶各样的商店和菜市场,和一座经年的古寺。
过了大弯,远远就看见幺爸佝偻着身子朝我这边张望。从下车到幺爸家,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屋,幺爸指了指堂屋里的长条凳,说,坐吧,我给你倒杯水。
开水从幺爸手里的水壶乖顺地往搪瓷杯子里跳。幺爸把茶盅递给我,才慢慢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
你来打吧,他说。
我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茫然地站了起来。
幺爸把那张纸条推到茶杯旁,转身走到门口去了。是他哥的电话。他背对着我说。
我是第二次拨通那个电话才说话的。第一次,那边喂了半天,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来,再打过去,便跟个机器似的报了家门。那个人告诉我,他回赵家梁了。他对我解释说,他出来时忘了带手机。
“到底是怎么回事?”
幺爸摸了摸衣服,眼睛眨了几下,把头扭到了一边。
“你先喝口水。”
“他也不容易。”看我不说话,幺爸又补充了一句。
母亲多次委婉地讲过,他也不容易。母亲说,他是个好人,就是太苦了。他们都说他不容易。难道全世界就他不容易?
“其实没那么复杂。”幺爸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走到门口,拿起铁钩哗啦一声把卷帘门拉了下来,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小缝。
7
“刚刚那人才是你爸的亲兄弟。你爸是从林家带过来的。当年,你爷爷奶奶结婚几年都没有小孩,所以就抱养了你爸。后来又有了你二爸和我。你爸是我们三个里最能读书的,当年还是我们那儿第一个高中生。我和你二爸就要差多了,反正读书是不行。后来嘛,他就没读了。那年头,吃饱肚子才重要。”幺爸说。
“那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你爷爷奶奶有了我之后他就知道了。”幺爸把头歪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仿佛在读一本遥远的书。“有一年,他回林家呆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回来了。那以后,他就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了。”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除了门口,房间里的其他地方都麻乎乎地黑成了一团。
“他从来没提过这些。”
“本来他们也没什么往来。”幺爸停顿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有一年,你不是出事了吗?”
“哦。”我用力地咬了咬下唇。
我出事那年,儿子才五岁。我和妻在火车站、客运站这些地方当游击队,摆摊卖点衣服毛巾电器啥的。一天晚上,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从我这买了几样电器。真他妈见鬼。偏偏就是那天,我收了假钱都没发现。后来,还是晚上,那个男人又笑嘻嘻地来买我的东西。这一回,他不穿西装也不打领带了,衬衣外面套毛背心,还带个眼镜。他以为我认不出来。
我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趁他在摊子上东看西看的时候,我突然走到他面前,出其不意地捏住了他的手腕,狠狠地扳了一下。他也不是个软蛋,顺手就拿起一个水龙头往我头上砸。我一下昏了头,也拿起东西往他脑袋上砸。他没经住我几下子。妻买晚饭回来时,警察已经把我铐上了。那人伤得不轻,医生说,就算治好了,也会落下毛病。还有,我得赔他十三万。否则,得在牢里呆个七八年。钱到位了,三年就行了。
那十三万里有他的七万八。这是妻告诉我的。我算过一笔账,有四万六是他和母亲的所有积蓄——准备修房子用的。还有三万二,出来后,我问过他,他没有说。后面的几年,我和他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我不想欠他的人情,可也没钱还他。那就互不搭理呗。不过是借了他几万块钱嘛,等有钱了,我加倍还他就是了。
“他在你这儿借了多少?”
“四千一。”幺爸顿了顿,说:“那几年你知道的,都没钱。”
幺爸家的情况并非他说的那样。只是,愿不愿意罢了。那时候,他靠扛沙袋挣点苦力钱,谁说得上啥时候才能把账还清。
“二爸呢?”
“大概也差不多。还有你几个堂弟,估计加起来也就一万多吧……”过了好一会儿,幺爸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咬着牙说,“那以后,他除了还钱,还有你母亲过世,我们几乎没什么往来了。”
“还有呢?”
“没有了。”
我盯着幺爸的脸看了看,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关于我身世的秘密。然而,除了松松垮垮的皱纹,再也看不见丝毫波澜。我埋下头,看脚在地上画圈。
几点了?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幺爸看了墙上那只挂钟一眼,说,要四点半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幺爸飞快地把头转向我。
是他的電话,我说。
8
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一对红灯笼。不管怎样,那座黄泥小屋都需要一点亮色。旷野的绿深沉而笨重。南方的山区就是这样,一年四季都绿得那么一样。我提着两只红灯笼往赵家梁的山梁上走,往我的起点和终点走。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准备重新开始。
出狱那年的新年,是我离家以后在赵家梁度过的唯一一个新年。那个年过得极不愉快。说不愉快好像过于客气了点。准确地说,那个年是我们又一次指天画地的彻底闹翻。
妻给我说过那笔赔偿款的来历。为了还钱,他去县城打零工,扛过沙袋背过石板,五十几岁了还在做苦力。我不是没有过感动。我也想过要好好地孝顺他,至少不惹他生气。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说起以后的打算,他坚决不能接受我回赵家梁——其实,那不过是我随口说说罢了。对于以后要干什么,我还没有想好,就想暂时在赵家梁待一段时间而已。他却当了真。在饭桌上,他直接把碗朝我砸过来,他说,除非他死了,否则,想都别想!那一刻,我也被彻底激怒了,我说,好,除非你死了,否则,别想我再回来!儿子却表现得异常冷静,他连动也没动,只是端着脸张着一双冷冷的眼睛看着我。这么多年来,那双眼睛一直在背后冷冷地盯着我。
如果说,我十六岁的出走更多的是为了逃离。逃离他的高压、他的苦大仇深的怨气。到我出狱那年,就成了我对他多年来压制的一种发泄和彻底反叛。可我也免不了走上了和他一样的路。我唯一一件能在他面前逞能的事——娶了一个城里媳妇,有一个城里儿子。那不过是我为了我的虚荣骗了他。
他一生都在卯着劲要争一口气。以前,我只知道他是被父母打发出去的上门女婿。他们家弟兄三个,出去的,偏偏是他这个能读书有手艺的老大。去母亲家以后,他是外姓,难免不受待见。他出来自立门户,不外乎是为了挣回一点男人的尊严。等好不容易成了赵家梁的民办教师,说下课就下课了,还为了一块地,年年月月低着头,当着赵家先人的墓碑过日子。只是,我没有想到,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来历。而我竟然复制了和他一模一样的来历。他们瞒了我那么多年,偏偏要在现在告诉我。我又怎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屋顶上,从烟囱里钻出来的白色烟雾正在摇摇晃晃地往天上冲,很快,却从一柱瘫成了一团。要打直腰杆昂首挺胸过一生何其艰难,不到一定年纪就无法明白。他站在地坝里,看见我,讪讪地朝我走过来。我想了想,终究还是伸出手,把灯笼递给了他。
9
我们难得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都现在了,他都不肯主动说点什么。
“你到底要怎样?”我实在憋不住了。
“也是这两年,突然觉得你该知道。”他停了停,好久才说,“你有选择的权利。”
“那你有得选吗?”我苦笑着哼了一声,恨恨地问。
他明显被问住了,一霎间变得呆呆的,好久才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赵家梁吗?”
“你妈不能生育。他们都说我是断子绝孙的命。还有什么比这句话从父母嘴里说出来更毒的?”
“所以你们就抱养了我?”
“我也是他们抱养的。当然,这我也没办法。可他们不该把我送回去。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我和你母亲结婚,他们谁拿我当人了?”他用力往桌上拍了一巴掌,站了起来。
他又是多年前的那个他了。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哪怕一点点的妥协。可是没有。他昂着头,歪着脖子的那个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战士。
“我只是想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从头开始。你还那么小。”他低下头,说,“说实话,我想做个好父亲的。赵家梁是远了点,偏了点。好在,谁也问不到你的过去,还有我。”他顿了顿,又说,“你出事那年,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找到了林家,死活借了两万块钱。钱都借了,哪能够说断就断了。”他揉了揉眼睛,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我这次过去是因为老人走了。”
“那……”我把那句话忍了又忍,才说,“你就是那样对我妈的?”
他像一下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痛苦不堪。
“我只是不甘心……我太想大声说话了。”他含混不清地说。
屋子里,飞蛾绕着那只昏黄的白炽灯飞啊飞,直到从半空掉下来。
母亲的葬礼,是我们家在赵家梁唯一一次办事。他不止拨通了那些久未联系的亲戚的电话,还把曾经生活在赵家梁的人都通知了个遍。他说,他要让母亲走得风风光光的。他骗了我。母亲发丧那天,在他的脸上,除了跃跃欲试的喜悦,我没有看见哪怕一点点悲伤。
说来讽刺,我这个赵家梁人眼中的不成器,倒成了母亲葬礼上的主角。他的城里儿媳,城里孙子,还有他儿子好歹也成了老板——虽然只有一个小小的饭馆,都成了他竭力展示的重大成果。吃饭的时候,他拉着我给每桌敬酒,只为了高声重复相同的话,好像丧事倒成了他的喜事似的。到第四桌,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狠狠挣开了他的手。他还能算个丈夫吗?没想到,他谄笑着对我说,还有好几桌呢,求你了。那一刻,我只觉得无比恶心。
葬礼过后,我跪在母亲的坟前,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我心里明白,在我和他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母亲是最大的受害者。母亲做了那么多,无非是希望有朝一日我和他能够重归于好。我想请母亲原谅我。我做不到。
可是今天,他却说,他太想大声说话了。我一下就怔住了。我也一样。出狱后,哪怕是在家里,我就再也没有大声说过话了。
10
夜深了。我们面对面坐了很久,渐渐地,我的腿肚子上有了麻酥酥的感觉,像是有蚂蚁在舔。我站起来,说,把灯笼挂上吧。
我轻轻拉亮了屋檐下的两只路灯。他把梯子搬过来,斜靠在柱头上,一只脚垫在梯子下面,两只手牢牢地握着木梯。我一梯一梯爬得很慢,像是要把我们没走过的时间都连到一起。
多年来,赵家梁一直有个不成文的风俗。不管谁家办喜事,都会在屋檐下挂两只红灯笼,而且,那两只红灯笼还会天长地久地挂下去。赵家梁人的屋檐下都有红灯笼。两只的,四只的,八只的。那些红灯笼就像一个勋章,把他们的喜悦昭告天下,也愈发衬托出我们家的破败、颓丧。
我的婚事,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屋檐下挂起红灯笼的机会。我和妻并没有举行婚礼。我的说法是,妻是城里人,现在城里都兴旅游结婚,我们得按城里的规矩来。他和母亲很失望,却又无可奈何。事实上,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回家办婚礼,我和妻都没那个底气。
妻不是城里人——她和我一样,是从大山里叛逃出去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妻的身世更加值得同情,家里姊妹多,有她不多没她不少。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走到了一起。结婚前,我问妻,愿不愿意陪我玩一个游戏?妻答应了。我们的游戏就是,妻得终身终世扮演一个并不属于她的角色。我需要妻用一個虚无的城里人身份,为自己做一次彻底的伪装。我们只在家里呆了三天,就打着旅游的名义逃回了城里。妻的一口外地方言,他们并没有任何怀疑。也正是这样,妻老说,你就装吧。
灯笼挂好后,我和他并肩站在地坝里,不眨眼地盯着那两团红看。冬夜的凉坚不可摧,深入骨髓。
“你妈苦了一辈子。我也是冬天去她家的。”
他蹲下身子,从棉袄里掏出他的竹烟枪。火苗一下子从打火机里窜了出来,一小串细细的白雾瞬间从他的手指间升腾起来。
我走到地坝边上,风一拨拨地从远处赶来,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夜深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乌青。
我转身看他时,他的身影正闪进房子最左边的柴房。很快,柴房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着,就都是石头裂开的声音了。我冲进去的时候,他正举着铁锤狠狠砸那些石碑。石碑很快就四分五裂了,除了最里面墙角的那块,还抬头挺胸地完整着,上面写的是——孙有道之墓。
他放下铁锤,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才拿下嘴里的烟斗。他说,这下好了,了无牵挂。
他说,最开始,是想你搞出点名堂。后来,赵家梁人都往外走,他就想,总有一天,他要把赵家梁熬成孙家梁。那些石碑,都是他在山上开出来的好石头,他把它们背回来,打磨、刻字,想着哪一天就把它们立到赵家梁的显眼地方。他重新卷了一截烟叶子装到烟锅里,烟雾再一次笼住了他。
就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吐出一口烟,缓缓地说。
他什么都明白。是啊,就算把赵家梁改成孙家梁又如何?抹掉赵家梁的一切印记,就等于这一切我们都从未经历过吗?他放弃了这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那一刻,我才无比清晰地发现,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照片上那两个人有多重要。知道了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我们都不可能从头开始。我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高高在上质问他的机会。可当他把那些石碑都砸碎的时候,我陡然觉得,我们之间的高墙也在一点一点地塌下去。
我看着那些碎成一地的石块,眼睛却一刻也忍不住地要往墙角处的那块石碑上瞟。它提醒了我。它们都在提醒我。不管我承不承认,那一天正在加速逼近他。
“孙子暑假回来,我问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看法?他没说。好在,你能理解一个儿子的心情。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就错了,也许,是你母亲放你走的时候。也许,是我决定来赵家梁的那天。谁说得清呢?”
“不过,”他看了我一眼,“明天你跟我去一趟,把赵家当年埋我们地里的那块碑挖了,这事倒早该做了。”说完,他从我的面前走了出去。从背后看,他的身子已经弯成了一张弓,但我分明觉得,他还是当年那个硬着腰杆站在斜坡地里的孙有道。
我跟着他走出去,抬头的瞬间,发现他正站在红灯笼底下望着我。当他看见我也在看他,便抿了抿嘴,很快,将头转向了黛青色的深空。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他的声音嗡嗡的,像是在给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月亮悬在近乎透明的天空上,明亮而且圆满,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痴痴地望着天空,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下子就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