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会搭上向阳行驶的列车
2021-04-07山宴
山宴
1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感到孤独。
每次放学回到家,家里总是空荡荡的。厨房亮着一盏灰暗的小灯,从日落的5点亮到夜晚的7点。黄昏从窗台斜到了墙角,我坐在写字桌前,歪着头,视线穿过黑暗的客厅,看不清厨房的样子。
桌上是摊开的志愿表。学校让每个学生写一份,当作高考前对自己的最后激励。上面有“期待的分数”“想去的学校”这些内容。
期待的分数……这几次模拟考试总是在490分上下徘徊,我想了想,在纸上多加了100分:590分。想去的学校:不知道。
我想去很多学校,想去依山傍海的厦大,想去樱花落雨的武大,只是我知道自己去不了。我只有一个最想去的地方:我想去杭州。
在高二上學期的期中考试中,那间教室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约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地,广袤而辽阔。从东经135°到东经73°,东西相距5200公里;从北纬53°到北纬4°,南北相隔5500公里。我最想去的那个地方,离我大约1600公里,有着24小时的车程。
我用铅笔在试卷上写下一行小字:透过地图,我看见善意的谎言。
地图上到哪都那么近,食指和中指并立,跨几步就能到。但我知道,我这样的成绩,大概是去不了。
我盯着“想去的学校”发着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妈妈。
“你爸回奶奶家了,我今晚加班,大姨在姥姥家做了饭,你去姥姥家吃吧。”
“好。”我说。
挂断电话后,我松了口气——暂时不用考虑这些太虚幻的东西了。
自从姥爷生病去了养老院,大姨便时常在姥姥家做饭。姥姥从三年前开始头脑不清醒,经常把衣服打包起来,说要回湖南老家。我们有时会跟姥姥开玩笑,告诉她回湖南要坐火车哦。姥姥十分认真地回答,我可以走路去嘛!
老人除了脑袋不清醒以外,讲话倒是意外的顺溜。
我对姥姥的记忆不多。只记得小学的时候,我跟着爸妈在姥姥家吃饭。夏日酷暑,放学后总想吃冰棒,姥姥说,不用在外面买,回家我给你做。
之后姥姥果然每天都在冰箱里放两杯“冰棒”:她用姥爷喝白酒的小酒杯,倒入白开水兑上糖,速冻起来。
特别简单,但是我吃得津津有味。小孩子嘛,有吃的就会很开心。
后来姥姥时常出现做菜忘记放过盐的情况,炒好的菜总是咸得齁人,也常常丢三落四。那时候家人开始担心,姥姥的脑袋大概不太好了。
过了一年多,姥姥的情况加重了,她热菜的时候经常忘记关火,或者把电饭锅、热水壶放到煤气上烧。看着锅底黑黑的窟窿,家人十分担心。
那时家人还试图跟姥姥沟通,空锅是不能放到煤气灶上烧的哦。姥姥突然来了脾气,生气道:“不是我烧的!我没有烧!”模样凶狠得可怕。
不过小姨在回忆姥姥以前的点点滴滴时告诉我,姥姥原本是个善良、木讷的人,不善交际,不会说话,但是脑袋不清醒以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大姨已经回家了。我默默扒着桌上快冷掉的饭菜,姥姥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她今天又在外面养了多少只鸡,晒了多少床被子,还跟别人打了麻将。
我突然觉得特别寂寞。
2
姥姥走丢的那天是个入冬的阴天。我还记得那天我骑车去学校的时候在路上摔了一跤,摔在一直偷偷关注的男生面前。我特别窘迫地站起来,余光瞥见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脸上烧得通红,没敢抬头。
真是糗死了!
也不知道那天是不是被衰神附体,一向数学烂到家、上课听不进、脑子混沌的我竟然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我嗫嚅了好久说不出答案,老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会就认真听讲,别开小差。”
我恨不得缩到桌子底下。
后来老师来收志愿表,我发现自己还没填“想去的学校”,同桌凑过来问,你想去哪啊?
我没由来地有点烦躁,飞快地说了句“不知道”,然后在纸上随便写了个浙江大学。
反正都不会实现的,就当梦想吧。
那天放学以后,妈妈告诉我,直接来姥姥家吧,姥姥走丢了。
我咯噔一下,一路猛踩单车,等到了楼下,发现姥姥家灯火通明。进去以后,所有人都在,大家聚在一起,脸色不是很好。
妈妈告诉我,姥姥是下午走丢的,大姨二姨她们已经报了案,又在外面找了一下午,现在只有等公安的消息了。
我点点头,妈妈说,你去吃饭吧。
我问,你们吃了吗?
她说,吃不下。
没休息多久,他们决定再出去找一找,让我在家等消息,该写的作业还是要写。
吃完饭,我坐在空空的家里,像小学放学后那样,把餐具一收,直接在饭桌上写作业。
我发现姥姥家客厅的灯也十分昏暗,就像家里厨房的灯光一样。明明是亮着的,眼前却像被蒙着灰色的纱布。老旧的房子墙壁已经泛黄了,削弱了灯光的反射作用,整个屋子显得特别压抑。
我在这样的灯光下,瞪大了眼睛分辨练习册上的字。
写到后面,心里越来越烦躁,便掏出手机来上网。
那时候还没有微信,QQ还是普通的手机版,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微博倒是刚出不久,我和几个好友互相关注着。有时候上课会偷偷摸摸地掏出手机来,编辑一条微博发出去:看见你玩手机了,小心老师@Vic琪。
过不久,那条微博被转发:老班刚才就在后门[蜡烛][蜡烛]。
看得浑身一凉:自己就坐在后门前两排靠墙的位置!
不过现在,姥姥走丢的消息堵在胸口,闷闷的,不知道找谁诉说。也许这样的事情也不需要听众。只发了一条:一定要回来啊[泪]。
当天晚上没有找到姥姥,家人一直待到深夜两点,叹着气却也无可奈何。后半夜下了暴雨,我被一个雷炸醒。
姥姥在哪里休息呢,她会躲雨吗?
3
姥姥是在第二天晚上找到的,十点多,舅舅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是离城区不远的县城派出所。全家悬着的心这下子终于落下了。
舅舅以最快的速度去把姥姥接了回来。老人比走失前更加苍老,头发也花白得多,眼窝深陷,脸颊干瘦,身上脏兮兮的,鞋子走丢了一只。
我不敢想象她是怎么在外面度過的这30个小时。
也许是这件事给我的冲击,我突然觉得只此一次的生命,就该好好活着。我甚至不敢想自己会有姥姥这般长寿,活到80多岁。因此当还有青春的时候,就该去走自己想走的路。
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对妈妈说,我想去浙江。
妈妈说,你要是考得上就去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考不过去。妈妈说,那就留在这边吧。
内心蓦地涌上巨大的落寞,酸得眼眶温热。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回答了,我甚至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父母希望我不要离家太远。
妈妈曾经跟我说过,她很羡慕哥哥姐姐工作成家都在父母身边,偶尔得空还能一起吃早茶。
我想告诉她,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告诉她,我不是要离开她,我会回来的。
她说你不要想入非非了,哪有那么容易。
那天晚上我对着贴着杭州地图的墙壁哭了很久。我想或许妈妈是对的,可就是不服,凭什么要否定我呢?哭到最后,还是做了妥协。
那些想走就走的鸡汤,大概只属于不被现实束缚的人。
高考成绩出来,果然不理想,但也足够我选择本省同类大学中最好的那个,我自愿留在了这里。
那时候没有动车,普通火车离家三个半小时。
去学校的时候,我没让他们送我,自己扛着行李,就这样踏上了通往未来的路。
我想,很多决定不必说出来。因为别人未必会懂你的坚持、你的悲伤、你的疯狂。
我最终在大一的暑假,去到了最想去的那个地方,即使只是简单地看到它,也已经很满足。
未来还长,我会奔跑。
那天天气很好,晚上有美丽的夕阳,整片天空都是橙黄色的。我站在苏堤望着远处的雷峰塔,从抬头到视线触及的那一刻,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很多的念头。
总觉得不做点有意义的事会对不起自己。想在十几岁的尾巴上,让自己痛快一回,不要留下遗憾。再不做点什么,对不起一直嚷嚷着“加油”的自己啊。
我对那一刻的念头无比笃定。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