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注释指瑕一例——《咏怀古迹》之“省”释意辨

◎ 吴立中

教科书作为按照课程标准编写的教学用书和实施教育的重要工具、核心教育材料，是由相关部门组织各学科专家学者统一编写的，可以说集中了许多人的智慧、才华，并且经过了严格的审查。应该说，它整体富有科学性、权威性，具有全面、系统、准确的特征，但“金无足赤”，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事物，教材编写也一样，有时还是避免不了偶有微瑕。笔者执教多年，在教学过程中，发现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必修三(2007 版)第五单元第五课《杜甫诗三首》中对《咏怀古迹》一首“画图省识春风面”句中“省”的注释为“曾经”，这个解释与人教版2001 实验修订本中的解释是不同的，笔者还查阅了其他解释，并根据个人理解、认识，认为“曾经”这个解释不论从“省”的基本义项，还是从全诗内容、第三联两句的意义联系及主旨上来说，都是不妥的，值得商榷。在此把个人浅见分享出来，一孔之见，愿与大家共商讨。

我们首先看一下对“省”的一般解释。归纳《说文解字》《国语词典》《康熙字典》及《现代汉语词典》等工具书，对“省”的解释主要有:一是读“shěng”，该读音下的主要义项:行政区划名;古官署名;节约;简易、减免、减少;去掉等。其中《康熙字典》中还有一义，认为通“眚”，释义为“凡物少经目则省事”。另外一个读音就是Xǐng，主要义项有“检查，审察;探望、问候;明了，明白;领悟，醒悟;记得，记住”等。我们看到，不管哪个读音及其下面义项，都没有“曾经”之意。

再来看这首诗歌内容。《咏怀古迹》是杜甫的组诗作品，共五首，属咏古诗，都是借咏古迹及关涉的古人古事来抒怀。课本所选为第三首，主要写的是与昭君村这个古迹相关的中心人物王昭君出塞和亲的事，其中还写到了“画工弃市”这个典故。而昭君和亲之事，初见于《汉书·匈奴传》，记载非常简单，说单于来到汉朝，自己主动提出希望做汉家的女婿来密切和汉朝的关系，于是“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到了《后汉书》中，内容得到了丰富，对当时情形有很细致的描述:当时呼韩邪单于来到汉朝，元帝便给他赏赐了五个宫女。这时昭君已经入宫几年了，还没有得到皇上的幸御，内心深含悲怨，于是主动向掖庭令提出了去匈奴的请求。在呼韩邪辞行的宴会上，“昭君丰姿靓妆，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而杜甫在《咏怀古迹》中所写昭君“画图省识春风面”一事则始见于晋葛洪《西京杂记·画工弃市》:“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按图招幸之…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帝悔之，而名籍已定…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由此可见，对昭君出塞和亲及相关之事，《汉书》只是客观叙事，只有寥寥几笔，而《后汉书》《西京杂记》则大大丰富了此事内容。二者共同的一点就是在和亲事之前元帝从未见过昭君真容。“帝见大惊”“帝悔之”便是明证，而之后“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更是元帝对自己因未亲睹真容、只凭画图而错失这样一位艳冠后宫的美女的一种痛悔，一种报复。诗句中的“春风面”指“美丽姣好的容貌”，这点毫无疑义，除本诗外，孔尚任《桃花扇》中“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同义，且亦指昭君。既如此，则何来“曾经识得”呢? 而且就本联两句来说，“画图省识春风面”是因，“环佩空归月夜魂”是果。如果元帝“曾识”昭君的“春风面”，又怎么能有昭君远嫁朔漠、独留青冢和“环佩空归”的怨恨呢?

最后就这首诗的主旨来说，本诗是作者因严武去世而结束了成都短暂的安定生活，买舟东下，暂居夔州之时所作。作者是借昭君远嫁及相关的元帝按图招幸之事来表达“怨恨”的主题。这个“怨恨”既包含昭君怀恋故土和“恨帝始不见遇”之情，更是诗人借咏昭君村、怀念王昭君来抒发自己一生漂泊、怀才不遇、功业无成的感慨及故乡之思。诗人沿用了昭君出塞传统意义的悲剧性质，而昭君悲剧的根源是元帝昏庸、只看画图不看人因而受画工蒙蔽，同样，造成诗人壮志难酬、半世飘零、有家难回的根源何尝不是最高统治者呢? 玄宗晚年昏庸，李林甫、杨国忠先后弄权，终致国家陷于战乱，与杜甫后半生遭遇密不可分。而这种情况和元帝昏庸，画工欺上压下、趁机敛财而造成昭君悲剧何其相似? 并且在这个时候，杜甫对统治者的态度已由年轻时的充满希望到现在的失望，诗作中有很多揭露鞭挞统治阶级的内容，有时甚至直指当政者。这些或许正是诗人构思这首借古咏怀之作的衔接点吧?

综上所述，“画图省识春风面”中“省”解为“曾经”是不妥的。那么解释为什么意思较贴合诗作内容呢? 结合前面列举各常用义项中“简易、减少”及通“眚”这些解释和诗作所用“画工弃市”这一典故，笔者认为，《唐诗鉴赏辞典》中所选廖仲安老师鉴赏本诗的一篇文章中把“省识”解为“略识”是贴切的。想来那画工不至于把昭君画得太丑，让她成为另外一个人，而只是略微做了处理，让她画图上的容貌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显得不那么惹人注目罢了，由此才让元帝只是“略识”其貌，从而错失昭君，也因而造成了昭君的悲剧，这样从哪方面来说都是讲得通的。当然，除“略识”外，人教版2001《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实验修订本·必修)语文第五册》则直接解为“不识”;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注释本诗时，把“省”注为“察”(“xǐng”音)，把“省识”解释为“辨识”。和2007 人教版的“曾识”比较起来，这些释意就诗歌整体内容及思想来说也未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