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通俗日用类书出现原因探析
——以宋刊本《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为观察对象
2021-04-07庄国瑞
庄国瑞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中国古代类书的出现,目前可以追溯到三国时代,《三国志·魏书》卷二《文帝纪》:“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又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号曰《皇览》。”第一位指出这个事实的是南宋王应麟,在其所编的《玉海》卷五十四云:“类事之书,始于《皇览》。”因王应麟自己有编著类书的经历,必然搜讨源流,而且在其所处的时代,能见到的古代流传的典籍必然多于现在,所以这一说法被采信。《四库提要》卷一百二十三《古今说海》提要云:“考割裂古书,分隶门目者,始魏缪袭、王象之《皇览》。”又卷一百三十五《事类赋》提要云:“类书始于《皇览》。”目前学界也普遍接受这一观点。自从三国时代出现《皇览》之后,类书编纂日益繁复,选择以不同内容、不同方式编纂的类书在各个时期均有,这就出现了归类问题。
关于类书到底指哪一类书,做图书分类选编的人应该最有发言权,如四库馆臣,但在《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三十五《类书类序》中谈到类书,云:“类事之书,兼收四部。而非经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内,乃无类可归。”可见,给数量众多、情况复杂的类书归类并不容易,所以只是陈述了类书的基本状态,而未能下一个精准定义。直到近现代逐渐出现研究著作,才开始严谨地讨论类书的定义与具体范畴。1943年,张涤华《类书流别》初版印行,这是民国以来第一部专门研究类书的专著,对于类书领域的研究具有开创之功,对之后的类书研究多有启发。后虽修订,但《类书流别》之《义界第一》对类书的定义没有变化,“由今观之,类书为工具书之一种,其性质实与近世词典、百科全书同科,与子、史之书,相去秦越。语其义界,则凡荟萃成言,裒次故实,兼收众籍,不主一家,而区以部类,条分件系,利寻检,资采掇,以待应时取给者,皆是也”[1]76。此后各种专门研究类书的著作①,以及古典文献学、古籍编著史等著作中涉及类书的部分,也均有对类书定义与范围界定的相关论说。各家所论有区别,现在也未有统一准确的定义,但各家所言类书的基本特征还是明确的,即汇聚资料、分类编辑、所录多不局限于一代一家之言。
无论类书的定义与范围如何,有一种类书显而易见比其他类书晚出,这就是通俗的、涉及日常生活应用类的类书。以今天仍然保存下来的类书来看,这一类型的类书宋代才出现,“学术界一般认为民间日用类书最早出现于南宋中后期,且在宋元之际大量编行,形成一个编纂高峰期”[2]198。宋刊本《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存世唯一宋刊本藏于日本静嘉堂文库)就是这样一部类书[3]127-135,全书68卷,宋熊晦仲撰,陈元善作序。其序云:“岁在己未(开庆元年,1259年)正月元旦”“凡古今前辈之事寔,近日名公之启劄,皆网罗而得之。自甲至癸,分为十集。甲集则专举诸式之大纲,乙至癸则旁分品类之众目,井井具有条理”[4]688。每一门中一般先是事实,其后基本按笺表、书劄、启事、答式、小简、古风、律诗绝句、词曲,收文多载全篇。它是存世较少的宋代编纂成书的民间日用类书的一种,也是目前所知最早有编纂成书年代且保存完整的宋代民间日用类书。
通俗日用类类书多数声名不彰,因为他们与重要人物、重要文学作品、重要的社会历史事件关系都不大,所以在研究领域被提及的频率远低于那些以文学、历史等内容为主要选编材料的类书。但是这一类书籍为什么出现在宋代,为什么当时有大量的需求,它的应用特点是什么,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本文尝试结合其出现的时机与应用特点做简要分析。
第一,进入宋代,社会发展的“复杂化”程度超越前代,对编纂知识普及型、应用性强的类书有实质性内在需求。
类书的编纂,从图书的角度来说是“新”,但从知识呈现的角度来说则是“旧”,因为它并不是文人墨客的原创,而是汇聚大量已有的资料进行分类整理。这就是为什么成熟的类书出现较晚,因为人类社会早期并没有繁复的资料积累,只有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知识门类增多,各种知识极大丰富,才会有分门别类整理的要求,以求资料齐备、便于翻检。诚如学者所论:“有丰富的文化底蕴,有文化积累,有无数古籍,有发达的学术科学水平,有重视文化知识的人,才会需要,才可能将书籍分类整理,将之梳理成一门科学,应用于当时,传之于后世。”[5]1宋代社会无疑具备这样的条件。陈寅恪、邓广铭等史学家对于宋代文化的高度评价,学界中人耳熟能详,即以陈先生“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6]245的评价来说,我们之前过于注重从“文化高峰”的直观印象去看待,总感觉“高峰”就是大幅提高或急剧跃升,而没有考虑宋代“文化高峰”的特点,可能不是类似于李白、杜甫登顶式的创造,而是在某一方面、某一类别、某一种技艺上的精细化、复杂化的发展推进。比如诗歌,常说“诗分唐宋”,在中国诗歌史上能与唐诗比肩的宋诗值得一提,而宋诗突出的地方之一是“题材拓展”,这是很多文学史都谈到的,但并没有详细考究原因。其中固然有个别诗人主观的努力,开拓创新,走出唐诗的范围,但是,是否宋代诸多作者每人创作时都会心存和唐诗一争高下、不落唐诗阃域的想法?大量题材拓展的根本原因应该是社会生活极大的丰富与复杂,这些内容逐渐进入文人关注的视野,也很自然地体现在创作之中。宋代文化的这种精细化、复杂化拓展,考之文学之诗、词、文,考之学术之史学、理学、释道之学,考之生活之茶、酒、娱乐,考之艺术之绘画、音乐、陶瓷,考之生产领域的经济措施、技术进步等各个方面,无不具有这样的特征。
社会生活复杂化至少会有两个结果,其一,每种社会生活中的事务、活动都会有很多类别、细节的区分;其二,这些类别、细节都需要单独、专门、精准应对,甚至是精致化的应对。随着时间推移,一些应对的办法、形式便被模式化,为了方便大众应用,就有人开始进行总结归纳,以便大家模仿、节省时间精力,或者便于事先了解,以对某事的流程、处理办法获得概貌式的了解。比如由《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编排的分类及具体内容,就可以鲜明地看出如上特点。
依据静嘉堂文库宋刊全本《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制表(见表1),很容易发现“仕宦门”多达14卷,戊集第一卷至第七卷皆为“官职事实”,即有关于官职名号的基本解释及语典、事典,从高级官员“三师(太师、太傅、太保)”讲起,一直到“江淮铁钱官”这样的下层小官吏,可以说将当时官员系统中涉及的各种官职名称基本覆盖。从戊集第八卷起,讲仕宦过程中遇到各种环节中的名称、事实、典故,如“入仕、为亲、为贫、注授、赴上、被召、迁除、荐举、讼檄、辟召……”,非常详细。己集卷一为 “表”,区分类别有“辞免官表、除职谢表、谢宣赐表、进贡诸表”。己集卷二至卷三为“启”,均为“除拜贺启”(以被贺对象官阶高低细分,从宰相、执政一直到曹官、县官),但以官员职位高低不同又做了区分,各有典型范文。己集卷四为“通书启事、交代通启、回答启事”,为官员日常往来书翰。己集卷五有“五提头大劄、三幅通贺劄、告至启状、远迎启状、遣迓劄子、回贺四六单劄、迎接单幅劄”;本卷中还有“宦途往复类”,其中包含“庆贺劄子”(以被任命的不同官职细分),对于各种庆贺劄子都有相应的“答式”。己集卷六有“通贺单幅劄、馈送劄子”,本卷中同样有“宦途往复类”,其中包含“馈送代劄、馈赠简劄、宴饯代劄、请召代劄、馈送诗章、仕途吟咏、无宦情”,其中涉及往复的,基本均有“答受、答不受”或“答赴、答不赴”的回劄。卷五、卷六可以说是仕宦生涯中各种迎来送往活动所需文书的汇集。关于科举的内容则在丁集“荣达门”之中,多达6卷,从关于科举的名词事实一直讲到各种应试环节,以及考试通过之后的交际应对文劄、诗篇等,极为细致。对于一个打算做官的读书人来说,有这样一册书在手,从参加科举考试到步入仕途的各种知识、官场往来的礼仪与文翰等,基本可以明了于心。
庆寿的内容也非常多,庚集、辛集总计十二卷,庚集(六卷)(元刊本《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共六卷,是庚集的单行本)主要是庆寿典故事实、文表简劄、庆贺诗什词颂。这一部分内容已有研究者做出详细考察[7]7-18。辛集卷一前半是“随年甲庆贺诗词类”,即针对不同年龄的祝寿诗词,此一部分按年龄由低到高排。从卷一后半至卷五前半为“逐月排日庆贺诗词类”,这一部分从正月初一日逐日排至十二月三十日,在这里可以为每一日出生的人找到专门庆寿诗词。卷五后半部分包括“庆贺诗词、庆贺序引类、庆贺颂类、庆寿赞语”。卷六为“庆贺诗类、庆贺赋类、庆贺古风类、庆贺歌类、庆贺行类、庆贺记类、庆贺经类”。总计十二卷的庆寿类内容完全能够满足民间涉及此类活动时繁多的礼仪应用需要。
由以上的内容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通俗类书对于社会中日常活动类别区分之细与应对之精准,可以说,这一类书籍就是为了应对“复杂化”社会生活的需求而产生的。
第二,通俗应用类书的出现与宋代平民社会的繁荣发展直接相关,是对平民化社会不断增强的文化礼仪交际需要的回应与满足。
类书从出现开始,直至后期著作逐渐增多,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基本不是为民间服务的,从《皇览》开始就是如此。《三国志·魏书·杨俊传》裴注引《魏略》曰:“王象为常侍,受诏撰《皇览》,使象领秘书监。象从延康元年始撰集,数岁成,藏于秘府,合四十余部,部有数十篇,通合八百余万字。”自《皇览》后直至唐宋时期,多数类书的编纂有几个共同特征:一是朝廷下令或贵族王侯主导编著;二是成书后一般藏之于王朝文化机构或贵族之家,不会流传于民间;三是卷帙浩繁,抄写、刻印一般都是在朝廷、贵族提供支持下完成,民间人士即便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书籍,也无力复制。比如梁初诏修的《寿光书苑》(二百卷)、梁安成康王萧秀令人编著的《类苑》(一百二十卷)、梁武帝命学士编纂的《华林遍略》(六百二十卷)、北齐后主高纬时期官修的《修文殿御览》(三百六十卷)、隋炀帝时期官修的《长洲玉镜》(二百三十八卷)、唐高祖时期官修的《艺文类聚》(一百卷)、唐太宗时期官修的《文思博要》(一千两百卷)、武则天时期官修的《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宋太宗时期官修的《太平御览》(一千卷)、宋真宗时期官修的《册府元龟》(一千卷)等,无不符合如上特征。虞世南《北堂书钞》(一百七十三卷)非官修也非奉诏命之作,但虞世南无论在隋还是在唐,都是高级官员,这部书是准备作文的参考资料,并非为民间应用而编。与此类似,王应麟的《玉海》(二百零四卷)也是私修,为应词科作文而编,专门性强,在读书人中有用,对普通大众来说并不实用,而且大部头著作民间难以复制。流传较多的是卷册较少且与启蒙、青少年学习相关的,如唐玄宗时期的《初学记》(三十卷)、蒋王李恽令僚佐杜嗣先编辑的《兔园策府》(三十卷)、白居易所编《白氏六帖》(三十卷)等,与社会生活日常应用相关性不大。
可以看到,南宋以前,类书编纂的主要服务对象是贵族阶层,这与中国古代社会政治形态发展的总体趋势是一致的,从魏晋至隋唐时代是贵族门阀主导的社会形态,民间需求并不被重视,而且平民地位没有上升的时候,民间也没有强烈的文化与礼仪需求。进入宋代,官僚政治发生了显著改变,由科举变化看得最清楚,“科举进士,唐代已有。但绝大多数由白衣上进,则自宋代始。我们虽可一并称呼自唐以下之中国社会为‘科举社会’,但划分宋以下特称之为‘白衣举子之社会’,即‘进士社会’,则更为贴切”[8]46。中下层民众通过科举大量上达的情形,让宋代官僚体系的性质得到根本改造,唐代的半官僚、半门阀政治遂转化为完全的科举官僚政治。社会风气也随之变化,宋代社会逐渐不再重视门阀。相关事例很多,高级官僚子弟本有资格享受门荫,但这在当时并不荣耀,很多宰执家子弟还是希望以科举求仕进,如李昉、吕夷简、王化基、王博文、韩亿、李迪等人,其子孙多以科举入仕,其中有初以门荫入仕者,后来又去参加科举考试,《宋史》诸人传记均有记载。而平民通过科举上升之后也基本被一视同仁,平民阶层的整体地位实际上得到逐步提高。同时,随着社会生产发展、经济增长、城市繁荣,平民社会发展越来越成熟完善,平民社会中个体的文化、礼仪、交际需求也逐步增加。
在《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中有一类文劄很有趣,本来婚嫁之中履行各种程序都不稀奇,写聘定之书、答聘书也很正常,关键是这部类书对于民间婚姻结合对象双方照顾之周全比较少见。丙集前四卷均为“婚姻门”,卷一、卷二是请期类、祝文类、唱拜致语、佳期缔席诗、庆贺文劄、婚姻往复类文劄、贺婚诗词曲、贺婚致语等,这些内容也平常普通。卷三、卷四均为聘定类文劄,类型较多,卷三有“世婚聘定类、亲戚聘定类、舅甥聘定类、两姨聘定类、兄弟聘定类、交婚聘定类、幼婚聘定类、晚婚聘定类、再婚聘定类、再醮聘定类”,卷四有“入赘聘定类、义姊妹聘定类、续亲聘定类、螟子聘定类、邻里聘定类、异乡聘定类、娶妾聘定类、娶娼聘定类、农商工艺聘定类”(礼聘文劄均涉及聘定启、回定启),而且在这些类别中,有的类别下边所列文劄有更细致的区分,比如“农商工艺聘定类”中,聘定启有“田家娶田家、田家娶铁匠女、梢子娶牙人女、田家娶书客、耕者娶巫者女、农家娶农家女、商人娶商人女、梢公娶剃剪女、染铺娶彩帛铺、屠家娶鱼鲞铺、酒家娶醢铺、花匠娶彩帛铺、银匠娶醢铺女、屠家娶竹匠女、金银匠娶卖盐人女、泥匠娶卖水人女、掌揽家娶卖油糍人女、头巾铺娶卖纱绢人女、头巾铺娶书铺、农家娶园户女、木匠娶铁匠女”的区别;回定启有“木匠答木匠、铁匠答田家、卖菜人女嫁卖粉客、田家回田家、印匠女答田家、牙侩女嫁工匠、农家女嫁农家、商人女嫁商人、剃剪女答梢公、彩帛铺回染铺、鱼鲞铺回屠家、醢铺回酒家、彩帛铺答花匠、醢铺女回银匠、酒家嫁铁匠男、菜园女嫁甲头子、弓手女回农家男、烧瓦器女嫁彩帛铺、梢子回农家、裁缝家娶再嫁妇”等,其他类别也与此类似,其中文劄根据对象不同有区别,只不过没有农商工艺类中的区分多。这种情况初看不过感觉搜罗全面,但深入考察内在的道理与原因却不简单,这样的整理视角可谓完全是“平民视角”——尽可能照顾到中下层社会中各种人群不同的婚嫁情况。在大贵族主导社会的时代,哪里会如此重视平民生活的秩序与礼仪交往需要?这样的情形的确能反映社会类型的转变,同时能够看出城市中各行业的繁荣与平民数量的增多,因为这些被选编的文劄都是作为范文要被频繁应用的,如果没有大量应用需求,也不会编入了。
如上仅举“婚姻门”中的例子,其他门类中选编的文劄也能体现出这种特点。从中似乎能看到南宋平民的生活,出生、饮食、娱乐、礼俗应对、考试、做官、丧葬、信仰等各种日用礼仪、交际需求都体现其中。如果说《清明上河图》是以艺术的方式展示了宋代充满生机的平民社会,那么通俗日用类书则以生活指导用书的姿态,很好地显示了平民社会的繁荣。这类书籍的出现,是在“平民社会”形成后的直接需求中应运而生的,其后这种需求与影响不断扩大,也应该是宋元之际这类书籍出现编纂“高峰期”的原因之一。进入元明之后,此一类书书名或曰“万宝全书”“万用正宗”“万用正宗不求人”等,实际上也是“平民视角”的延续,而明代平民社会的成熟与扩大更不待言。
第三,民间社会的文化水平大幅提高,对编纂此类书籍提出了要求。
宋代历来重视文化及教育的发展。宋初逐步增加国子监招收人数,真宗时期大州郡基本有学校,小州郡还未普及。庆历年间,由于范仲淹等人的提倡,开始大规模设立学校。庆历四年(1044年)诏:“州若县皆立学,本道使者选属部官为教授,三年而代;选于吏员不足,取于乡里宿学有道业者,三年无私谴,以名闻。士须在学习业三百日,乃听预秋赋。”[9]3564“庆历诏诸路州府军监各令立学,学者二百人以上,许更置县学。于是州郡不置学者鲜矣。”[10]2188民间教育方面,若白鹿洞、睢阳、石鼓、岳麓等书院也受到鼓励,求学者众多。由于刻印技术的进步,书籍传播的广泛程度前所未有。官方刻书机构有:国子监、崇文院(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各路茶盐司、安抚司、转运司、漕司;各州学(府学、军学)等。私刻则有:私宅、家塾、书棚、书坊、书肆、书铺等。苏轼曾感慨:“余犹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自手书。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11]359书籍流布与教育普及相辅相成,从此学习文化知识不再是高门贵族享有的特权,整个社会的文化水平有显著提高。现在存世的唐人文集有二百余种,而宋人文集有八百余种,存世宋集四倍于唐集,除去刻印传承等因素,文化普及后掌握知识的人增多显然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普通人即便不成为硕学之士或取得功名,至少一般识文断字没有问题,而后者显然占据社会的大多数,这些有一定文化但水平又不是很高的人,在遇到日常交际、礼仪文翰需求时并不能完全应对,就需要求助于指导书籍,交际应用类书应运而生。
读《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中的各类表启文劄,可以深切感受到,这样的书籍既非编给高级文人,亦非编给底层贫民,而是编给有稳定生活基础的“四民”——士、农、工、商阶层中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来使用,因为他们有这方面的需求,选文也充分照顾到这种情况。所选作品以南宋为主(明确是唐代作家的仅见李商隐一则,北宋作家仅见司马光一则),所选入的一流文人的作品并不多,标注作者姓名的作品中,出现的南宋名家有汪应辰、杨万里、范成大、朱熹、叶适、韩元吉、洪咨夔、真德秀、魏了翁、刘克庄等,但作品出现频率高的是名气显然不如以上诸人的方岳、王迈、戴埴、刘招山、翁溪园(后两人名字疑以其字、号称之,均为南宋文人,生卒事迹均不详)等。
在所有入选作家中,出现频率最高者为方岳。方岳(1199—1262年),字巨山,一字元善,号秋崖,又号菊田,绍定五年(1232年)进士,历任多职,后因得罪权臣罢官,隐居不仕。在书中有方岳、方巨山、巨山、方秋崖、方秋厓、秋崖、秋厓多种称谓。有一处作者标为“方巨”,经核对作品属于方岳,应是漏刻“山”字或文字漫漶所致;而且有多次名字标注的变化,实际参与编辑的应有多人,而非成于一人之手。方岳不是南宋最有名的作家,但在其生活的时代,名气相对较高,有《秋崖集》存世。四库馆臣评价:“岳才锋凌厉,洪焱祖作《秋崖先生传》,谓:‘其诗文四六不用古律,以意为之,语或天出。’可谓兼尽其得失。要其名言隽句,络绎奔赴,以骈体为尤工,可与刘克庄相为伯仲。”[12]1404据笔者统计,方岳的作品(诗、词、文)被选入多达145则。通俗类书编辑并不十分精细谨慎,同一页中,在明确标注为方岳的作品之后排列的作品中,有时标注“前人”,也是方岳的作品;有时则不标注姓名也不标注“前人”,经与四库全书本《秋崖集》核对,有的是方岳作品,有的则不是,笔者已尽可能核对,但恐有疏漏。
方岳作品被大量选入很能说明问题:中档作家的作品频繁出现,以文名世的北宋大家身影一概不见,因为一流文人的文劄书启水平很高,多数在行文、用典、言事方面有自己的独特性,民间难以模仿。比如宋六家虽以古文知名,也有很多精彩的骈文应用书劄,但显然与民间实际需要相距较远。社会中的普通人仅需流畅通俗、文句有精彩之处、与中下层生活情况贴近的文劄即可。方岳的作品正符合行文流畅、切合事实、便于应用、便于模仿的特点,而且他曾在赵葵淮南幕中为参议官,有很多代笔的交际应酬之作,尤便于一般官场往来应对。这种选文旨趣,表明此书的编纂是要充分迎合民间社会文化提高之后的应用需求,而不是要一味凸显编选者的文学旨趣。当然也有选编者偏爱方岳诗文的可能,但即便如此,也说明方岳诗文在众多作家中适用性更强。文化相对普及之后,社会中有大量中层读者存在,中等偏上层次的诗文最适合这部分人群的应用需要。
第四,社会经济发达及刻印技术进步,为编纂出版这样的著作提供了良好的支撑条件。
有需求固然是新生事物产生的最大的动力,但是没有良好大环境的支撑,即便社会需求迫切也难以做成。虽然唐代一直被视为中国古代国家实力最高峰的时代,但就经济而言,“宋代在经济实力的各个参数上都明显高于唐代”[13]51。而且南宋在国土面积大为缩减的情况下,孝宗初年(1127年)仍达到“单就缗钱收入数看,此时较北宋大为增加,若就岁入总数字看,此时也和北宋最盛时接近”[14]137的水平,可见社会生产的繁荣。在相对富裕繁荣的社会中,普通大众才会有更高的精神文化需求,社会经济条件才能够为文化事业提供支持。此外,两宋以来由于技术进步,刻印书籍行业不断发展,且获利较高[15]27-44,通俗应用类书受众面广,编纂者编辑出版的动力更大。
社会中新生事物的诞生向来不是单一原因促成的,需要政治、经济、文化、技术等各方面因素的推动与配合,以上就宋代通俗应用类书出现的原因作了简要分析,期待未来学界就此问题有更深入、全面的研究。
注 释:
① 对此,参阅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 (此书成于1966年,当时未及出版);刘叶秋《类书简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戴克瑜、唐建华《类书的沿革》,成都:四川省图书馆学会编印,1981年;戚志芬《中国的类书、政书与丛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彭邦炯《百川汇海——古代的类书与丛书》,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夏南强《类书通论》,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张围东《宋代类书之研究》载《古典文献研究辑刊初编5》,台北:花木兰文化工作坊,2005年;赵含坤《中国类书》,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刘全波《类书研究通论》,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8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