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村纪事
2021-04-06姚海荣
姚海荣
陕西省白水县孟家村孟府大家族有记忆的历史,从1860年算起至今已有约160年。这160年,是世界力量从重组聚变到多极共存的震荡期,是中华民族从内忧外患到顽强崛起的复兴期,也是孟府大家族从兴衰进退到繁荣发展的新时期。司马迁说“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小舅舅孟佑南先生撰写的《孟府家族史》就是他送给族人最大的一笔财富。翻看这部文稿,我的心中久久难以释怀,儿时的许许多多,都从记忆的最深处一点一滴涌了出来。
我的母亲孟彩先于1939年2月20日生于孟家村,在姊妹六个中排行老四,母亲出生在家里的哪间屋子已经无从考证。那时的孟家村前后两条巷子,每条巷子也就十多户人家,小时候的我几乎跑遍了村子里的所有人家。村里的房子大都是紧挨在一起的一进的院子,前院一般是开阔的,可供孩子们嬉戏,也栽些树,堆些玉米秆、柴火之类。有的人家临巷则有独立的门楼,穿过院子是对开或单边的房子,过了厨房就是后院,养猪或做厕所用。外公外婆家的房子在村里算是好的,坐北朝南矗立在后巷东边第一家,房子有两进,没有前院。进了门楼就是对开的厦房,外公外婆住在东屋,往里走是个中厅,是供奉先祖和待客的地方,迎面有张八仙桌,左右两边配有两把制作精良的圈椅,桌子紧靠着雕花大屏风,与后进隔开,屏风两边是行人通道,前后两进相通。走进里屋是大舅一家和小舅一家分住的房子,厨房是东西横卧的山房。过了后院则是一个土墩卫,高约三四丈,据说是防卫土匪的。后院的下地窑后面有上土墩卫专用的直木梯,墩上四周建有防卫射击用的弹道,便于瞭望和放哨,可以俯瞰整个村子,街巷里的行人和邻近院落的一举一动、鸡鸣狗跳都清晰可见,是个看风景、看热闹的好地方。土墩卫上还有一棵杏树,大概是拆掉墩上的房子后自然生长的吧。每到五六月份,杏子成熟的季节,外婆总要差人摘上几个杏子给我们,也成了记忆中那个年代孩子们为数不多的可以享用的美味。
母亲嫁予父亲姚双全时只有17岁,比父亲小三岁,嫁过来时我们家还算殷实。父亲所在的村在白水县姚庄洼,是渭北埠塬上一个典型的小村子,只有两排房子,几十户普通人家,与孟家村同属一个黄土埠塬。儿时乃至成家立业以后,每每和母亲谈起外公外婆家,她总是津津乐道于小时候长在孟家村。那时,外公家土地较多,雇有长工,生活富裕,他离家回村时常给娃娃们带回许多好吃的,瓜子、花生、麻花、水果糖……满满的一大袋,总是把贪玩的孩子们叫到跟前说“吃呀”,娃娃们总是高高兴兴地拿着些吃食一哄而散。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外公家每到冬季天冷时总是要宰杀几只羊,做成羊肉汤和泡馍给一家老小补身体,等到长大成人,舅舅姨妈们一个个都长成了一副大个子、好体魄。母亲也每每自豪地讲起关于家族和长辈们艰难创业、发家致富的情况,常常流着泪谈起家族变故、时局动荡中家族父老所经历的曲折困难和离奇历程,慨叹人生不易。她还讲外公外婆教育子女们做人的道理、处事的方式,讲外公外婆要求娃娃们生活要俭朴、劳动要勤快、做人要诚实、处世要守信、遇事要沉着,也讲孟家村里、邻里们发生的一些有意义的小故事。
母亲一生勤劳俭朴、待人真诚、乐于助人,伺候公婆、教育孩子又极用心,在农闲时常为父亲的家族亲戚和村里邻居缝补衣服,有着极好的口碑。她虽不善言辞、不识文字,但常常把外公外婆言传身教的很多道理也拿来教导我们。父亲略识文字,会打算盘,也写得一手好字,在同辈当中算是个文化人。虽个小体弱、不苟言笑,但明理方正、性格刚强,他和母亲一样严格教育子女,要求子女们勇于面对困难、立志向上、立身以正、处事以公、扶助弱者、学做好人。从记事起,家里人口多,孩子也多,爷爷奶奶年事已高,父亲还长期患有腿疾,生产队里挣的工分不多,一家人的生活开始变得十分艰难,常常为吃饭发愁。返销的高粱面、红薯干也成了接济生活的美食,家里的伙食常常是玉米面糊、玉米粥、大麦粥、小米豆子稀饭,以及变着各式花样的玉米面、高粱面、糜子面、麸子面做的主食,就着自家腌制的酸菜,伴上一碟辣椒、一碟盐,只在年节能够吃上几顿白馍、细面,大肉几乎是看不到的,只盼着随母亲到有喜事的人家解解馋。家里的日常开销也经常靠借债维持,总是欠着磨面房、药店和亲邻们几块、几十块钱,即便是过着这样的穷苦生活,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我和弟弟都陆续背起书包,走进了学校。母亲和父亲也总是叫我们好好学习、成人成才。我们这些孩子从小就很懂事,自觉地承担着力所能及的家务,空闲时经常和父母一道下地干活、料理庄稼,犁、耧、耙、耱样样能干,院前整齐地摆满了假期打的柴火,学校的“三好学生”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卧房,母亲总是骄傲地向客人介绍,这是哪个娃的,那是哪个娃的,就像抱回了好多金娃娃一样高兴;而每到放学回家后和寒暑放假时,却又总是叮嘱我们:“作业写好了没有?”“看书去呀!”
姚庄洼村离孟家村大约三四里地,步行经过湫洼村、上尧村,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外公外婆家。记事起,外公外婆家的光景已大不如从前,日子也过得异常艰难。我常常随母亲去孟家村看外公外婆,有时也经常一个人去,林皋水库旁段河村的大姨家、阿庄村的小姨家和另一塬上的姑姑家也是我的好去处,相邻的姚庄、湫洼、下庄村是我和小伙伴们光顾最多的地方,而孟家村则成了儿时最快乐、最难忘的记忆所在。孟家村头挂满风铃似的皂角树、水井台边聚着的谈天说地的人们、外公外婆家高高的土墩卫、厦屋叽叽喳喳的燕子和咕咕呜叫的鸽子、外公手拿的水烟壶、夏天纳凉的虎头瓷枕,常常会让我驻足并玩上半天。外公的敦厚寡言、外婆的贤惠细腻、三外公的深思儒雅、大舅的大气沉稳、二舅的善言多艺、小舅的勤奋干练、大姨的笑语嫣嫣、二姨的温柔雅致、小姨的风风火火,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最热闹的时光莫过于春节,记得每到大年初三,一大早起来梳洗完毕,换上母亲或小姨缝制的新衣、新鞋,背上几个北方拜年特有的大花馍,装上几包点心,就和父母亲高高兴兴地往外公外婆家赶。那时北方的冬天特別寒冷,气温经常在零下20℃左右,双手开满口子,指尖鼓得老高。走在路上,刺骨的西北风穿透了夹衣,有时又逢飞雪满天、天寒地冻,冷得人瑟瑟发抖,硬是踩着厚厚的冰雪,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前行。到了外公外婆家大约是早上九十点钟,三三两两的亲戚们陆续从各地赶来,大姨家、二姨家、小姨家,还有外婆家的亲戚……长辈们一起围坐在外公外婆的热炕上谝言传、谈天地、讲见闻、问年景,最起劲的是外公讲当年游击队在孟家村北面的雁门山打游击的历史和革命故事,我听得如痴如醉。大姨父也常常是慷慨陈词,讲一些外围的经历,而小姨夫谈到自家“大夫第”的历史和传说也每每是绘声绘色。妈妈和几个姐妹则帮着忙碌的大舅母、小舅母准备着几桌人的饭食。我听着大人们的故事,虽不十分明了,也时常为此而感动或高兴着。大体常爱和亲戚家的许多个兄弟姐妹们在家门口放鞭炮、嬉笑打闹,有时也免不了红脸打架,也总是找舅舅们评理。等到吃饭时总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桌上有水晶饼、小果子、小麻花、小丸子,也有瓜子花生和甜饭,等到热气腾腾的柴火锅和大肉上来时,大家呼啦啦都站起来,手里拿着白馍,就着油泼辣子,吵嚷着夹肉吃……等到狼藉一片,孩子们也吃好了,外婆则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包裹着的手帕,挨个儿给娃娃们发红包,你一毛、他一毛,又反复叮嘱孩子们别在外边打架,别在柴火垛前放炮。那时的一毛钱可以买上十多颗糖果和一小堆的鞭炮。这一天,加上二舅母、小舅母给的压岁钱,我们足足可以快快活活地花一天、玩一天……
孩子们渐渐长大、上学了,初中时的我到白水县云台中学求学,离家时要背上一个星期的馍,步行翻两个山沟,沟颠坡陡,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校。晚上住在就地铺着麦秆的土屋子,与同学抵足而眠;白天用开水就馒头、蘸辣椒面当饭吃,却仍苦中作乐、自加压力读书学习。高中考入了距家更远的白水县尧禾中学,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组建家庭、抚养孩子,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也已经很少有时间再回孟家村了。物是人非,我也年过半百,对故乡的好多人和事已经记忆模糊了,但却常常勾起对孟家村的回忆。前段时间,大约是清明前夕,我梦见回到了孟家村去看望大舅,陪大舅说说话,与亲戚们一起同大舅合影,梦醒后还郑重其事地联系在家的表弟,请他清明上坟时,记得代我给大舅上炷香、烧卷纸、敬杯酒……
我深深明白,是故乡的山山水水滋养了我;是孟家村、姚庄洼的人、事和苦难生活教育了我、锻炼了我、激发了我,使我们这些在外地打拼的孟家外孙们受益终生。
这就是令我魂牵梦绕的孟家村,珍藏着我一生的回忆和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