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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运河唱新歌

2021-04-06陆渭南

金山 2021年2期
关键词:江都高邮苏北

陆渭南

江都,水之都。江都的水打着漩涡,带着响声,泛着浪花,从水利枢纽夺框而出,浩浩汤汤,热热闹闹北上。数日后的现在,那情景仍鲜活地在我头脑中产生回响。那些丰沛的水,有着跃动的生命,合着饱满的节律,向着北方一路高歌,去完成南水北调的神圣使命。

江都的水,是勇敢无私的援者。

因为有天下二分明月的光华照耀,又因为有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铺设,更因为我曾在扬州求学,扬州四年改变了我的命运。因此,去扬州参加省作协江苏文学院组织的第3期作家研讨班,我的心中多了一份欣喜与跃然。研讨班请来了当今文坛风头正劲的作家、核心文学期刊的编辑、著名大学的文学教授等,给基层作家们传经送宝。活动的最后两天安排我们考察古运河。

参观完江都水利枢纽,我们到达邵伯古镇时,天色已一点点暗淡下来。导游介绍说:邵伯湖,湖周分属邗江、高邮和江都三地。邵伯镇,以南水北调、千年码头、运河水利、湖滨休闲、水上运动展现出丰富的水文化内涵……

起初,我并不关心邵伯古镇以及它名字的由来。天色向晚,我们还要赶到高邮去。我迫切地想住在温馨的古城高邮,第二天精神饱满地近距离地去感受有关于汪曾祺的一点一滴。直到我站在那座小石桥上。那古桥只有约五米长,一头连着的小镇,稀稀拉拉的房屋,并不繁华,桥下便是邗沟。目光巡视,邗沟与京杭大运河在这里相遇、在这里告别,也在这里分界。

邗沟是我国目前权威史籍中有明确记载的最早开挖的人工运河,伴随着运河的开挖,扬州的建城史由此起笔。扬州是和大运河同龄的城市,城因河而建,民因河而聚。

2500多年前的邗沟,是一粒种子,在历史的浇灌下生根发芽,在千里舳舻和鼎沸人声里汲取养分,扎下无数条江河根系,最终汇聚成了横贯南北的大运河水网。

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仿佛只抬头看了一眼,那轮彤红的落日便以读秒的速度落在了树梢,然后跌进这千年运河水里。初时,水面还有一片红色的光晕,然后,水面变成深厚的墨黑。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小石桥,移步至邵伯闸。

“邵伯闸”三个大字,风格古拙端正。

看到这闸门,我记忆的闸门“轰”地一下打开了。

这苍黄的夜色提醒我,小的时候,我一定来过这里。

我的记忆里泛起了涟漪,是的,我肯定我一定来过这里。

也是这样的暮色苍茫,大地辽远,父亲在大船上等待着闸口打开,我们坐船去淮安,爷爷家在淮安一个叫张集的地方。

我的头脑中,亮起了一条白亮亮的河,它延展至我不知道的地方。那时我不满10岁,父亲带着我第一次出远门,走的是水路,现在我知道,那条水路就是眼前的这条河——苏北运河。

上世纪70年代初,父母亲每个月都会向爷爷奶奶汇钱,汇多少,他们两个都会争论一番。母亲要多寄些,父亲想着家里孩子们都小,母亲还要负担她弟弟的学费。但母亲执意要多汇钱给在乡下受饥寒的爷爷奶奶。最后都是父亲依了母亲,多寄一些,再多寄一些。

父亲一直寡言少语,14岁他就离开老家到了部队的大熔炉。在部队里,他先是靠腿力,帮部隊送信,后来,当上了护士长。由于勤奋学习,虚心求教,后来被部队送到医学院去读书。他从一个只读过三年私塾的穷孩子,成为读完五年医学专业的大学毕业生。父亲的一生对党、对祖国充满感激之情,并把他的爱与才能全部奉献给了他的病人们。

记忆就是从邵伯开始的,我与父亲乘坐一条高大的木船,溯水而上,过泰州,到江都,达扬州,抵兴化……一座座水码头,一个个白天黑夜。

随我们一起去淮安乡下的是父亲托了许多关系买到的三麻袋大米。一同坐船的是哪些人,我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苏北大地,水网密布,但我很快就感到厌倦了。后来,有一件事让我兴奋起来,船到了兴化闸口。我记得的,那还是正午,阳光照在那些芦苇花上,我真想去采岸边的芦苇花,像我的一个同学那样把芦苇花做成鞋子,可是船主哪里能听我的话。

船在兴化闸口停下了,准备在这里过夜。父亲认得的一个叔叔就在闸口上班,这个叔叔打听到在兴化的肉联厂可以买到猪下水。

父亲非常高兴,他说可以带我上岸了,去看杀猪,其实他最担心的是老家没有荤菜做给我吃,怕我饿着。

三麻袋大米,在那计划经济年代,是一笔巨大财富,买到它已是十分不易,想到这些大米可以拯救亲人饥饿的胃肠,父亲一定不后悔吃那么大的苦,在船上来回蜷缩了七天。

老家那些朴实的乡亲,从村头到村尾的都围过来,有力的出力,帮忙搬运大米,父亲脸皮薄,与张集村的家家又都沾亲带故,少不得给每户乡亲都送了一点大米。

那时老家有一个当过兵残疾了在家务农的叔叔。为了招待我这个城里孩子,婶婶特地做了手擀面,我按习惯要往碗里倒酱油,结果,婶婶笑着说家里没酱油,她出去了老半天,从村头借到村尾,最后在一家借到了酱油,那酱油由于搁置太久,已没法吃。那碗面我高低不肯吃,父亲笑着端过去吃完了。

原路返回。到了家,本来就有洁癖,且对苏北乡下有偏见的妈妈,让父亲与我两个人站在门外,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然后,她用大布袋裹着我们换下来的衣服,拿到医院的锅炉房去消毒。

一晃多少年?弹指已茫然。当我站在邵伯闸时,古老的河水沉默不语,没有人看到我平静的表面内心已汹涌。

是的,我到了苏北运河的身边,时隔40多年,这40年的沧桑巨变,我是亲身经历,我父亲更是亲身经历,可是,庚子年的10月28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不能再与他交流,关于运河,关于苏北,关于老家的巨变。

老家叔叔的儿子在外地经商,父亲去世时,他开着私家车来吊唁。他说:“现在老家村村有了路灯,婆婆妈妈们晚上在村前的大路上散步,她们从这个村散步到那个村,老姐妹们抱团在一起,安享晚年,可着劲地享福……”

“乡下有了路灯?”见我犹豫,他说:“哪天想回去看看,我用车来带你。我现在生意是做大了,可是,乡下的宅基地,乡下的根我还留着,去年,我把附近两家不住人的旧房子盘下来了,建了几十间房子,准备做民宿,你不知道现在乡下多热闹,门前的水边,都是钓鱼的人。条条路出新,不仅有了路灯,路边还种了花草,植了绿化树,比起城里一点不差,空气还新鲜……”

像久远的故事一般。我还记得当年农家人的灶上只有盐,放油时小心翼翼,生怕多倒一滴。

由邵伯去高邮,由于我的心中还留恋着邵伯闸,竟然觉得邵伯湖仿佛与高邮湖是连在一起的,只够一个短暂回忆的时间,就到了书香迷漫的古城高邮。

苏北运河及途经的城镇,日益繁华,却不改它的底蕴,到处都因水而宁静安然。运河依旧年轻,但父亲离开了。自从上世纪70年代他回过乡下,后来再也没有回去过,没有运过大米回去接济乡亲。乡下的日子越来越好,好到乡下的亲戚偶尔进城来看我们,会预订好饭店接我们一家去吃好的。

在这个静寂的冬天,我与苏北运河不期而遇,我像了解父亲一样,去仔细地用心地了解苏北运河。我总觉得,父亲没有走远,他的形象还在运河的船上,他迎风而立,目视前方。苏北的低洼地,十年九涝,从人类在这个地球开始栖息繁衍起,就与水做着命运的抗争。而现在,锅底地变成了聚宝盆,里下河地区变成了富足的鱼米之乡。

我并没有怀乡,只能对运河产生了一种仿佛重生的感觉。我走远了吗?我是回归吗?运河、水、鱼、父亲,这些闪光的陌生又熟悉的过往,记录着运河在我生命里的痕迹。

打开江苏地图,大运河流经苏州、无锡、常州、镇江、扬州、淮安、宿迁、徐州8个城市,纵贯南北700公里,它发轫于春秋末(吴王开凿邗沟,沟通江淮,北上争霸),兴盛于隋唐,持续于宋元,繁荣于明清。明清两朝,运河是国家重要的漕运通道。运河不仅是星光璀璨的文明长河,也是推动社会前进的源头活水。

晚上8点多,我们到达高邮。吃着让高邮人引以自豪的汪菜,米饭喷香,菜肴可口,灯火可亲,这让经过2020年大起大落的我,越发地珍惜好日子,感恩这一饭一蔬的甘甜。

生命的感受是这样奇妙,我的眼里不再只看到景象,它还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不过是生命打开的一扇窗口。

第二天,我站在高邮那座充满现代气息的酒店高层,凭窗远眺,早晨,远方那枚旭日,俯仰之间腾空跃升。亘古不变的太阳光芒万丈,注入万物新生,一如它普照下的运河,年轻的运河,唱着新歌,日夜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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