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爷爷和画家孙子
2021-04-06徐伟灵
徐伟灵
“欣赏米勒、马奈、德加、塞尚、莫奈、罗丹等人的艺术作品,以及赵无极中西合璧的画作,让我提升了自己的艺术鉴赏能力。”
——摘自习近平主席在中法建交50周年纪念大会上的讲话
2021年2月13日,是艺术大师赵无极(1921.2.13-2013.4.9)诞生100周年的日子。2021年,也是他的祖父赵绍甫先生诞辰150周年。
最初听到赵无极这个名字,是在1973、1974年左右。中学时师从美术老师学过美术字、画过伟人像,便以为会画画,经常在公社文化站帮忙写写画画。
在这里帮忙的还有一位冷姓老者,毛笔字写得很好,他住在黄土弄冷家大院里。老冷平日不苟言笑,偶而开起口来却是尖刻到位的,某一天,许是喝了点酒,他冲着我说道:“就你这画也叫画吗?绍甫疯子家孙子的画那才叫画,他在巴黎拿过金奖!”
“绍甫?”我生得晚,无缘一睹其风采,但我知道他家“式好堂”与文昌宫小学仅隔了座“太平桥”,他家院子西侧沿河有个小花园,园内花木扶疏,我们都和大人们一样称其为“西花园”。
1966年夏天“破四旧”,家家过堂,最不济的人家也要找出个破香炉摔摔。“式好堂”是大户,锣鼓声在他家喧闹了很久,从“西花园”扔出来的旧字画、线装书和“亡人牌”(祖先牌位)漂荡在太平桥下的河面上,那画面至今印象深刻。
1971年冬学大寨,搞水利,拉直河道,太平桥与北面的青石桥都被拆毁了,“式好堂”也随之被拆毁。
我只知道他家孙女叫赵无遐,在城里工作。他的孙子是谁?
老冷告诉我:“赵——无——极!”
1982年《美术》杂志专版介绍了赵无极的绘画,我在听闻“赵无极”这个名字七八年以后才看到他的作品。至今我还在怀疑,老冷当时是否见过赵无极的画。
老冷的谈锋正健:“依我看,搞书搞画要成,得有三个条件:第一,要有家学渊源,绍甫是何等人物?满腹诗文,书画俱佳,才高气傲。他脾气古怪,这叫有‘癖!古人说‘人无癖,不可交,寻常人不理解,喊他‘疯子,他们怎么会知道‘不狂不痴,难成艺事。第二,要有钱,没有经济支撑,搞不好的。无极的老子汉生,做银行的,这个不烦。第三,眼界。无极留学巴黎,那是什么眼界?”
老冷瞟了我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一样不沾边,拉倒了!”顿了一下,他还补上一刀,“有些事,努力是没有用的!”
话说到此,我也忍不住怼了下老冷:“你字写得那么好,家教应是很好的;听说连公社大院原本都是你家的,看来你家曾经是很富的;你在外面工作多年,见识也是很广的,你也应有更高点的成就啊。”
老冷脸一红,喃喃道:“时事使然,时事使然。”忽又猛一抬头,嘿嘿一笑,“与时事无关,我缺一个疯子老爷。”
“老爷”,是东乡方言中对祖父的称呼。
这话一晃就过去四五十年了,老冷早归道山,我也到了老冷当年的年纪。但这“绍甫疯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怎么叫有疯子老爷才有有成就的孙子?我一直都理不清。
感谢老友赵俊梧与赵金柏提供了由绍甫编辑的家谱及相关材料,这才使我能够理出下面这些相对清晰的头绪:
趙无极曾祖父赵锡畴,曾祖母王氏。值得注意的是曾祖名下有“副贡”二字,曾祖母父亲名字上面有“国学生正五品封典”字样。可见,“家学渊源”这四个字真不是说说的。
赵绍甫生于1872年,妻霍氏,生有三子二女。
长子,赵无极的父亲赵汉生,生于1894年。
赵绍甫的叔父赵锡昌写的序文,其中有关于赵绍甫、赵汉生的只言片语,使我们对这父子俩有了更真切的认识。摘抄如下:“(绍甫)迫于生计,游学四方。继受江安各学校之聘充任教职员。及肇建民国,旋又橐笔从戎,转战淮皖……至癸丑之夏,江安图谋独立,吾侄(绍甫)知时事日非,兼以长子桐庆已由商校卒业,就职津浦路员,堪顾家计,不须(绍甫)自谋衣食,特解剑归来……”
赵绍甫幼承家学,稍长人“天香阁”私塾,受教于赵蓉曾先生(赵伯先之父)。1901年,赵绍甫与赵伯先一起考入江南水师学堂。此时赵绍甫长伯先八岁,已婚并有了一子一女,是老学生了。
同年入学的还有绍兴的周作人。赵氏兄弟没有留下关于水师的文字记录,但周作人有记录的习惯,早于他们几年(1898年)入学的鲁迅在《朝花夕拾》里有关于水师学堂的详细描述。
水师从建校到清亡,总共只有212名毕业生。我查了下毕业生名单,赵声(伯先)、赵绍甫、周作人均不在其列。究其原因,好些学生觉得这里“功课麻胡,进步迟缓,往往过了一年半载,不曾学到什么东西。其次是乌烟瘴气的官僚作风。”“……在这种空气中,有些便觉得不能安居,如赵伯先、杨曾浩等人,均自行退学,转到陆师或日本去……”(周作人《学堂生活》)
赵绍甫有没有随赵伯先转到陆师?没有记载,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水师也没待到毕业,他的家庭负担太重了,1903年次子赵楚庆(宋庆)出生以后,负担益重。或许就在此后不久,由于某种机缘他去了南通如皋县江安镇做教师,并在多所学校兼课以维持家计。
应该说这一时期赵绍甫的内心是挣扎而痛苦的,当好友赵伯先为民族大业抗争奔走时,他却不得不为生活奔波。能做的只是为儿子更名“汉生”“宋庆”表达一下,这或许也是造成他脾气古怪的原由之一。
到了辛亥年,赵绍甫终于发挥了他的特长,直接拿起枪,参加了推翻满清的战斗,只不过他是在南通加入的民军,而不是在镇江。1913年(民国二年癸丑),爆发了二次革命,各地宣告独立,发起倒袁运动,但旋即就被袁世凯所扑灭。赵绍甫对时事失望之极,从江安回到大港,此时长子赵汉生已从南京商业中学毕业,供职于津浦路,薪酬已堪家用,不再需要老父亲奔波了。
赵绍甫在家中花了三年时间编辑家谱。谱成几年以后,他又开启了南通之旅,不过这次不是去江安,而是进南通城,承担与一百年后大多数退休老人同样的工作——带孙子!
赵汉生是个忠厚、勤奋、踏实且头脑灵活的人。在津浦铁路工作几年后他又转入银行业,最初是在中国银行。镇江人陈光甫(1881-1976)1908年从宾夕法尼亚大学商学院毕业,回国后最初任江苏巡抚程德全的英文秘书,后任江苏银行总经理,1915年创办上海商业储备银行。他对赵汉生的工作能力和为人都极为赏识,商储银行一成立便聘汉生为储蓄部经理。
汉生先是在南京后被派往北平拓展业务。1921年2月,儿子赵无极在北平出生。
三个月后,由于南通分行经理张祝三年老告退,陈光甫急调赵汉生赴南通接任。就这样,赵汉生带着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来到南通,并把父母也接过来帮忙照应。
不久,赵汉生又被调往上海总行工作,父母与妻子都颇适应小城市的闲适,加上南通比起大港,离上海的距离要近得多,来往也方便得多,这个家就暂时安顿在南通了,直到十多年后赵无极考上国立艺专。
关于赵绍甫带孙子的情况,我本不想做文抄公,但赵无极描述得极为精彩生动,还是看他自己说的吧:
“在我眼里,祖父就像皇清末年的人,穿着传统的服饰,长衫,瓜皮帽,下巴尖上留着长长的山羊胡须,套着玉项链和戒指,活像中国的官员。他和我们一起生活,满屋子收藏了许多字画,任性怪癖,抗拒一切清规戒律。
“父亲不在家,祖父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的责任就是教育我们,在我学会看书写字的同时,也学会了画画。
“为了教我认字和写字,祖父不停地在一些物体上写上标明这些物体名称的正楷字。我认识的第一个词是‘西瓜,在炎热的夏天,馋嘴的儿童是喜欢扒着桌子啃西瓜的,祖父在这西瓜上四面八方画了许多棕色和绿色的弯弯曲曲的线条。我对这些乱涂乱画具有深刻的印象,这些线条并不意味着什么,但却必须具备非凡的灵活与功力。
“慈爱而古怪的祖父,对书法美的要求,从不马虎。尽管对我这个学书法的学徒要求十分严格,但在他的监护下,并不真的苛求,反而成为我快乐的泉源……这种严格而又溺爱的教育,一直延续到我考入国立艺专,并培养了我继续钻研的兴趣。今天,我仍有时会在一幅未完成的图画前呆上几个小时,就像我童年时代俯着身子,刻苦钻研那些要等好久以后才能领会那些一窍不通的诗句的意义一样。当我努力去完成作品的时候,也像我当年学写字时一样,领略到一种无穷的乐趣。”
“式好堂”堂名出自《诗经》,《小雅·斯干》:“兄及弟矣,式相好矣”,谓之骨肉和好,兄弟相助。这方面赵汉生践行得堪称楷模。事业上,赵汉生一直在银行高层担任要职。“八一三”后,总行于香港设立总处,授权赵汉生负责内地各分行管理重任。随着战事发展,先后于汉口、重庆设立总经理办事处,均由赵汉生任主任。家庭方面,他资助了兄弟们的学业。
大弟赵宋庆,复旦大学毕业,后长期执教。
小弟赵梓庆,游学法国,正是他带回来的世界名画明信片,激发起少年赵无极对西画的兴趣,萌发报考艺专的愿望。
赵无极的母亲不太赞同儿子的想法,希望他以后能到父亲的银行去工作,这样能有一个安定的未来。但他的父亲却非常支持赵无极,他太了解这个由自己的父亲带大的儿子了,他若去管理银行,银行必定倒闭!就像他们的某位远房祖先一样,画画还行,当皇帝必定亡国!害得他们的祖先从中原仓皇南逃,跑到长江边上来安家落户。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14岁的赵无极去杭州上国立艺专;赵绍甫完成了带孙子的使命回乡养老;赵汉生把家从南通迁到了上海。
赵绍甫没能看孙子日后的成就,依他的性格而言,这无所谓。他能教给他对于线条、形态和气韵的认识;能遗传给他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想象;能讓他沉浸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中感到快乐,这就足够了!
这是一份现藏于浙江省档案馆的国立艺专教职员调查表,调查时间是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即1945年的7月17日,距离“八一五”日本投降不到一个月,应是赵无极自己填写的:
职别:西画系专任讲师。籍贯:江苏镇江。到职年月:民国三十一年四月。简历:国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正科(西画系)毕业并留校研究一年。配偶人:谢景兰,年龄廿三,籍贯:浙江绍兴,职业无。每月收入情况则填写道:“每月收入均不敷支出。”现在通讯处:重庆嘉陵新村附十号。永久通讯处:上海市中心国和路三七三号或霞飞路八九九弄廿六号。
这个表格大致可以反映出赵无极上学,随学校西迁,毕业留校教书,结婚生子的情况。
每当我看到“每月收入均不敷支出”这几个字,总不禁哑然失笑:唉,画画这行当,幸亏有他老爸罩着。
1948年,赵无极携妻谢景兰去法国留学。出国前无极与家人合影,父母亲,叔叔们,姑姑、姑父,妹妹赵无萱等悉数在场。而到了1972年国门稍开,去国二十余年的赵无极赶回来探望母亲时,照片上的许多亲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1950年,在国内部分的上海储备银行被收为国有,赵汉生被保留了董事职位,尔后的情况则稍有变化。1966年老家破四旧以后的一个月,正寄住在女儿赵无萱处的赵汉生忽发脑溢血去世。
当年拆除青石桥时,镇江博物馆工作人员很有心,因为这是座有一定年代且较原始的闸桥。桥上没有绞关,数块黑漆大闸板直接插入两边大石柱的槽缝里,每次开闸放水都是场惊心动魄的大戏:两个熟谙水性的壮汉分骑在闸板上,一声断喝,同时下水,同时抬板又同时和抬起的板一起被冲入下游,然后从不远处的码头爬上来,回到桥上,再重复一次……博物馆将桥上的大石板和插板的大石柱都运到了五十三坡,在那里的墙边上一放就是许多年。
重整西津渡时,几块大石板被派上了用处,在尚清戏台西面水流上,它们被改造成一座曲桥,因为有切割,这几块不够,又不知从何处拉来两块“勤丰桥”石板凑在一起。这应该是“太平桥”最好的结局了吧!
在太平桥原址位置上重建的铁板桥,对岸左边便是“式好堂”的遗址了。
走在伯先路到西津渡这段路,我总有种世界真奇妙的感觉:
近百年来,三个赵姓子弟,三个“天香阁”的学子,一个是民国上将(追赠),一个是民国中将(实授),一个是有些落魄的教书匠,竟以不同的方式,都在这里留下了痕迹。
赵伯先不用说,有伯先路,有伯先公园;赵启脲盘下并捐出了英国领事馆;绍甫疯子有点勉强,他只是在自家门前的太平桥上来来回回几十年,踏出几个脚印而已,而且走的人多了去,还分不清哪个是他的。
但如果换个方式想:出了镇江城,有多少人知道赵伯先?连历史教科书都会写上黄花岗起义的指挥是黄克强;即便身在镇江城,又有几个人会了解,堂堂镇江博物馆,曾经只是某个姓赵的私宅?倒是绍甫疯子,天底下是个画画的,大概都会知道有个大画家叫赵无极,了解他艺术经历的,都会知道他有一个慈爱而又古怪的祖父,正是他把赵无极引向了艺术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