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超的梦
2021-04-06林丽华
林丽华
第一次采访盲人张伟超,是在2006年。
2006年,我到龙门张伟超家采访,第一次认识了盲人张伟超。到了他家里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张伟超一家热情地欢迎我,他母亲坚持进灶间为我做饭,我一再说已经吃过了她才罢手。趁他们冲茶的会儿,我站在门口,看见他家院子种着许多果树,其中两棵杨桃树开满紫色的花,好看极了。张伟超妈妈告诉我,这杨桃是甜的,很好吃,夏天结果,到时候你们再来,好吃着呢。我笑了笑点点头。
我看着张伟超的脸,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他眼睛也不望着我们。他妈妈告诉我,张伟超不幸患上青光眼,当时他很痛苦,整天愁眉苦脸,他把自己的痛苦写在纸上,用于表达和寄托自己的心情。他写诗歌《我想飞》,但他连走路都不方便,怎么飞?张伟超妈妈说,他经常这样来解除心里的忧郁。
张伟超把他写的诗给我看:“不如一朵小花,只能停在这里。一个人,停留在这寂寂的空山,不能起飞。我的人生,总是身不由己。”我读着,知道他是多么想飞啊!我心里很难受。上天既然创造了他,偏偏又把他忘记。一个人没有了眼睛,那以后长长的日子怎么过呢?“没有给我翅膀,却在秋天,却在这里,让我邂逅了空中的你。”这个“你”,就是张伟超所指的“文学”!患青光眼以后,张伟超没有倒下,他认为自己虽然走在“黑夜里”,困难重重,但总有“月满西楼的时候”;他自写自叹“白天虽然明朗,在我心里已迷失,暮色虽然沉重,但压不倒强者,阳光虽然轻松,也会令弱者趴伏,黑夜和白天虽然是两个矛盾的生存空间,却存在着一个共同的法则:有志者事竞成,适者生,不适者淘汰。”说实话,我并不懂诗,我只把这些当作是张伟超励志的词。残疾人啊,心靠自己强大!
张伟超在痛苦中自我安慰,自我鼓励,慢慢地他做起了艰难而寂寞的文学梦。他之所以要选择文学,一是自己从小喜欢文学,二是在文学这块土地上,可以把人生的喜怒哀乐都倾泻在格子里,把自己的追求、自己的梦想、自己热爱生活的情怀都体现在格子里。张伟超意识到自己要多读书,上学是不可能了,他就自学,以积累文学知识。最初,他读书,不!是听书。他两个妹妹成了他的助手,妹妹读给他听。在妹妹的帮助下,他听了一遍《新华字典》《成语字典》《现代汉语词典》。母亲还为他买来一部收音机,里面的节目非常丰富,有故事、文学欣赏、长短篇小说等,对他的帮助非常大。后来,他决心不依赖别人,他买了收音机来“听”文章,听完一篇又一篇,听完一本又一本。这对他写作有很大的帮助。
写作,当然离不开生活。张伟超除了有自己的生活经历外,他不但听书,还学会用“听”来观察生活,留意听别人的讲话声音、形态、心情。听外面风声、雨声,过往车辆的鸣叫声,没忘记让妹妹读书给他听。张伟超的父亲有个好朋友也是文学爱好者,他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也经常到家里来指点张伟超学习。
就这样,张伟超边学习边写,边写边学习。他完成了第一篇短篇小说《酒吧》,便向《江门文艺》投稿。但未被采用,只提出意见。失望的张伟超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他的信心又树立起来。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张伟超都在电脑前忙乎着,好几次母亲催他吃饭,他嘴里应着“好”,身子却没挪位。晚上,夜深人静,他仍然没有离开电脑,父母催了一次又一次,他仍是嘴里应着身子没挪位。看着残疾的儿子这么勤奋,父母经常内心发出无奈的叹息!
终于,2003年7月,他在《江门文学》发表了处女作《诚挚的爱,来自老板的心灵深处》,是一篇言情小说,记述了一个外来打工妹与老板之间的一段情感纠纷,情节动人。这篇短篇小说的发表对他鼓舞很大,此后,他为自己取笔名“凌云”,走文学路正是他的志愿,“壮志凌云”还包括了他的满腔热情,“天生我材必有用”。
2017年春天,我到龙门采訪农民画家,两天的采访,时间很短,但我还是在晚上抽空到龙田镇邬村去看张伟超。自强自立的张伟超,已经和父母在这里办了个养鸡场。现在父母老了,三十多岁的青年盲人张伟超是主要劳力,体力活儿靠他摸索着干!幸亏,现在科技进步,2006年,他做了青光眼手术,现在有一只眼睛视力达到0.2。
张伟超的父亲在县城工作,为了小孩儿读书方便,他们在龙门县城借住在伯父家里,他们在农村的十多亩地都差不多要荒掉了。现在父亲也退休了,有许多空闲,他看到许多农户在农村发展得都富起来了,就提出,家里已经种有连片年橘,不如回家再租八亩田连片种年橘和养鸡。大家同意。于是,张伟超与父母利用二十多亩地在家里办了个养鸡场。养的是龙门县驰名的三黄胡须鸡,并且采用种养互利的经营模式,种上水果、蔬菜、番薯等农作物。如此,养鸡产生的鸡粪发酵后利于农作物的生长,农作物收成后则用于鸡的吃食,既节省了成本,又养出了品质。
龙门到龙田镇邬村的路还是挺远的,龙门文化馆派了一位女干部陪我去。我们租个三轮车一路行一路问,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张伟超的新家建在邬村村委十屯村1号。房子很漂亮,似别墅,很大气。这是盲人张伟超靠自己劳动的结果。家的对面就是鸡场,张伟超劳动也很方便,笔者很佩服张伟超的父母,为了儿子想得如此周到。
我们的到来,“惊动了”整个鸡场,恰好傍晚,那些本地龙门三黄胡须鸡正在争相落笼,见有客人,就咯咯咯地叫个不停。他父母见我们来了非常高兴,要做饭给我们吃,可惜我们已经吃过饭了,否则,非吃焖鸡饭不可。张伟超对我说,林亚姨带两个我养的鸡回去吃!被我一口回绝:我去采访怎能带着鸡啊!被人笑话了!更让我感叹的是,中国人富起来了,连贫困山区的农民都住上了新房。真是劳动致富啊!但残疾人劳动致富要比正常人付出多一半的努力!
盲人的世界只有黑暗,没有光明,没有色彩,张伟超体验最深。但人活着就有希望,天使折翅,坠落蓝天,失去白云,地上还有鲜花,即使前面有荆棘,双手磨破,干脆就把鲜血染成鲜花的颜色。张伟超从不放弃心中的理想,理想就是他心中的明月,为他把黑夜照亮。
1979年出生的张伟超,恰逢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在南粤大地吹起,农民分田到户,开始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作为长子的张伟超,被父母视为心肝宝贝,希望儿子长大后,样样超过别人,所以取名伟超。
伟超的父亲在县城工作,妈妈带着他和妹妹在龙田镇邬村生活。他的童年很快乐,吃饱穿暖。夏天,他带着妹妹们上树摘果,下河抓鱼,冬天,去田野煨番薯……直玩儿到母亲喊他们才知道回家吃饭。后来,张伟超他们兄妹到了读书年龄,全家就搬到龙城镇,借伯父的房子居住。
张伟超读小学时就显示出文学的天赋,他喜欢上语文课,喜欢阅读、朗诵、造句、看图说话、写日记、写作文,他的表现都是最优秀的,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名列前茅。在读五年级时,他找到了一本《笑傲江湖》的小说,被书中的情节深深地吸引住,才知道小说原来是这么好看的。他日看夜看,吃饭睡觉都捧着书。从此,他一本一本地看,终日漂泊在书的海洋里,连早餐的六毛钱都要省下来租书看,看完一本又租另一本,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读小说上,造成学习成绩下降,唯语文成绩名列前茅。就这样,张伟超进了初中,更是天天看书,晚上经常通宵达旦地看书成了他的习惯,他也没想过要怎样保护眼睛,久而久之眼睛开始不舒服。
1993年,市面流行一种时髦的眼药水,广播电台和电视台经常为这种眼药水做宣传广告。张伟超相信这广告,认为这种眼药水有抗疲劳作用,于是他自作主张到药店买来眼药水使用,眼睛疲劳时就滴几滴,他天天看书,眼睛不舒服就滴眼药水。两年后的一天,他正读初三,眼睛突然完全看不清东西了,连忙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患了突发性青光眼。父母、张伟超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连续使用一种眼药水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现在才意识到错误为时已晚,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十分后悔、懊恼,父母更是悔恨交加,责怪自己没有看护提醒孩子。他们唯有倾尽所有,带着张伟超到处求医问药,广州、惠州、龙门不停地跑,都无济于事,张伟超成了一个残疾人,那年他才十七岁,读初中三年级,只能辍学了。
张伟超万念俱灰,他的前途、他的理想、他的学业,这一切的一切,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已在他眼中消失,陪伴他的将是无尽的黑暗。
痛苦万分的张伟超难过得不思茶饭,父母、妹妹只好在一旁陪着默默垂泪。
那时的张伟超,虽然失明,但他最关心的仍然是他的书,他经常失魂落魄地摸索到书架前,两手在书背上摸来摸去,或抽出一本漫无目的地翻着,直到泪流满面。他觉得喘不过气来,在他眼前,没有天,没有地,黑暗就像一座大山压着他,他几乎要倒下去了。
他無数次地问自己:要么就这样倒下去,自暴自弃;要么就站起来重新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况且,他的梦想还没有实现——那就是他在做梦时都想着的文学梦。慢慢地,他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他鼓励自己,要勇敢地面对事实,自暴自弃就等于第二次毁掉自己。父母、妹妹、所有亲戚都来劝他开导他,他慢慢地平静下来,重新思考人生。
他在笔记中写道:有志者事竞成!理想就是他心中的明月。明月,照亮他心中的黑夜,他决不放弃自己的理想。他想到要继续做文学梦,就得坚持写作。为了支持他,父母宁愿不吃鱼不吃肉也要省下钱来“武装”儿子。他们买了电脑,并且给电脑装上读屏软件,读屏软件是可以读出字来的,让盲人轻松打字和浏览网页。就这样,张伟超慢慢地走上文学路。一天,张伟超正在创作一篇小说,他改了又写,写了又改,觉得很累,就迷迷糊糊地趴在电脑上睡着了。他梦见了自己拥有一支“神笔”……
这支“神笔”就是“勤奋!”
张伟超陆续在新作家文丛、自强之音、红袖添香等平台发表多篇诗歌、散文、短篇小说等,其中两篇散文《黑夜里的明灯》《疫情无情,盲人有爱》还获过省残联的征文三等奖。他总这样说,“视力局限了我,把我锁在一个紧窄的空间,但我的心是自由的,因为有了追求,有了寄托,我的心就像插上了翅膀,无拘无束。”他始终坚信,穷则变,变则通,天无绝人之路。物质上能自食其力,便有了尊严;精神有了寄托,便是自由。
张伟超的梦想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