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车长
2021-04-06马如营
马如营
1
我再次邂逅守车长已经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
这次邂逅,不是在大街上,也不是在店铺里,而是在一片荒凉的墓地群。大哥从青岛回来,要去祭拜逝去几十年的岳父。大哥说,距离上一次上坟,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说真快,一晃你都搬到青岛十几年了。大哥说可不是嘛。通往坟地的山路不是很好走,坑坑洼洼不说,又经了几场春雨,地上泥泞湿滑。因为太久没去墓地,加上春天萌发,草木吐绿,我陪大哥在墓地群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他岳父的坟头。没人管护,墓碑恐怕早就蚀掉了。忽然,我在一块墓碑上看见一张熟悉的照片,我不禁脱口而出:“守车长!”
大哥转过身来看看墓碑上的照片,又看看我:“认识呀?”
“卞防军之墓。”原来守车长叫这个名字。尽管照片镶嵌在大理石墓碑上,可逝者身上的那件棉大衣,是那个年代林业工人的标志性着装;尤其是他那深邃、明亮、刚毅、坚定的目光,令我终生难忘。
2
三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晚自习下课后,校长汪树森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他下颚偏左长了一颗痣,痣上又长出一根毛儿,给人感觉很不舒服。他朝我龇了一下牙,递给我一支烟。抽到半截儿的时候,他说,教委决定减员,咱们学校人多,你是代课老师,所以……
“明白了,我什么时候高校?”我镇定异常地拦住了他的话语。
“当然越快越好。”汪树森把烟蒂扭动几下,按灭在烟灰缸里。
十月的园林农场萧索寂寥。曼舞的西风里,远山含烟,稀疏空旷,树叶渐次凋零,脚下的小草已经枯黄。农工们收完山地里的庄稼,晾晒在自己的房前屋后;街衢很静,几条懒洋洋的狗,寂寞地踅来踅去。
“喂,水老师,怎么站在这儿,没课了?”我扭过头,是学校打更的跛腿老杨。
“是的,永远没课了。”我隐喻地回答他。
“水老师,天快冷了,跟校长说说,礼拜天找几个学生,拉几车黄土,我帮你把宿舍抹抹,再扒扒炕,省得冬天挨冻。”杨师傅像个父亲,喋喋不休。
“不用了,谢谢杨师傅!”我的内心充满温情,也充满惆怅。我知道,今晚,我离开这个待了两年多的农场学校,永远不再回来了。当然,杨师傅暂时不知道我被辞退的消息。这个一条腿的校工,在年轻的时候,由于暗恋森铁小客车的女列车员,撵着开动的小火车跑,不慎压断了左腿,残疾终身,一生未娶。
我的宿舍在学校操场边上,是用黄泥和泥草辫子堆砌起来的土房子。推开窗户,就能摸到篮球架,听到上体育课学生们的嘶喊声,它既是我的寝室,也是学校老师们的水房;杨师傅白天给老师们烧水,晚上打更,他和另外一名师傅一替一天。
打好行李后,我决定晚上就走,一刻也不耽误。因为是被辞退的,也没必要跟谁告别,那样反倒让自己尴尬和窘迫。学校一共有七名代课教师,就把我裁掉了,怎么说也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尽管我的语文课很受学生们的欢迎,在林业局统考中排名第二,也不能挽回被辞退的下场。
天气阴郁得不行,西边泛起很厚的云层,灰冷的夕阳极力想挤出云层,展示最后的光芒,几度沉浮、挣扎,最后还是被厚重的云层压下去。
我要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再走,那样可以避免遇到熟人,特别是学生们。至于要不要去和王岚老师最后告个别,我还在犹豫。
我和王岚已经有了点儿朦胧的感情,但又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毕竟人家是正式编制的老师。开学前,我去了一趟她家。王岚家住在林业局中心街区,父亲是局机关的一名干部,很有派头。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般往家里领同庚异性,都会引起父母的注意。我是以同事的身份去王岚家的,她父亲当然会暗中表明女儿未来择偶的标准,按照老家伙的尺度量身,我肯定不是他未来东床的人选。
在开学前返校的小火车上,王岚没有和我坐在一起,而是坐在第六节车厢里,和其他几个林场有正式编制的老师一起说说笑笑。况且,开学已经六周多,王岚没有一个礼拜天主动来找我,像过去一样在寝室里吃顿饭,聊聊天,帮衬我洗洗衣物什么的。
假如我还在园林农场代课,我和王岚的关系有可能继续发展,也有可能停滞,但毕竟有存在感,能掌握和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旦我走了,人分开了,也就彻底散了。爱情这东西就这样,在一起不热情、不冲动;分开了不思念、不渴望,最终的结果就是分道扬镳。这个逻辑关系,我是心知肚明的。
既然如此,那就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扛着行李,拎着印有防洪纪念塔图案的帆布包,走进园林车站。站内,白炽灯在伞状灯罩下投出有气无力的光,打在深秋的铁轨上,显得很刺眼,也愈发把秋夜衬托得凉意十足。我问值守的站长有没有开往山下的火车,站长说停在第四道那趟火车大概二十二点开。我翻过停在铁轨上的一列空车,穿过两条铁道线,找到了停在第四道上的那趟火车。这是一列途经园林车站开往局址贮木场的森林小火车,一节连一节的平板车上装满了粗长的原木,有些木头上还支棱巴翘地挂着没有削干净的枝丫。在东北林区,森林铁路多为日伪时期修建的,据说北海道海底下,至今藏有大量当年从白山黑水间掠夺过去的木材和煤炭。森林铁路的轨距一般为762毫米,比大铁路窄很多,像童话版的玩具。在我眼里,拉运木材的森林小火车像一条挂满鳞片的巨龙,汽笛嘶鸣,出山进山,喷云吐雾,蔚为壮观。
我很喜欢森林小火车的守车。它和国铁火车一样,挂在最后一节,像一间小房子,守车长工作在里面,全程負责守卫、押运长串的火车,从起点驶向终点。每当火车停下来需要再开行的时候,守车长便会手持红蓝两色旗子,在站台上向机车摆动蓝色旗子,指示火车司机可以开车了。当然,夜间使用的是《红灯记》里李玉和手中的那种信号灯。守车更像一个大头娃娃,两侧的车窗像一对耳朵,对称向外凸出约有五十厘米左右,这种结构的设计不言而喻,它便于守车长观察瞭望;镂空的梯子很有质感,旁逸斜出供人上下;雨搭下铁门有爿小窗子,车开动时由里及外,可以很好地观看愈拉愈远、愈远愈细的铁轨;门前半米处就是铁栏围挡了,伏在上面,微风轻拂,安全而惬意。
我怯生生地轻扣守车的铁门,门开了。守车长是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络腮胡子不是很重,明亮的眼神里透出深邃、刚毅和坚定,劳动布棉大衣上,左胸口处印有“安全生产”的白色小字。或许是久未浆洗,前襟有几处油渍,胳膊肘已经磨得发亮。
“你干啥?”守车长疑惑地看着我。
“车长,我想搭你车下山。”我窘迫地说。
“咋不坐明天小票车?”他手里提着信号灯问。
“因为、因为有急事想回趟家。”我嗫嚅地,尽量为自己找个合适借口。
“运材车原则上不让坐人,不安全。”守车长透出可以商量的口气。
我踏进守车的时候,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个女孩儿。昏暗的马灯下,女孩儿坐在守车左侧的木椅中间,上身伏在一个捆扎得很周正的行李上,一只手托着腮,短发下的眼睛,瞅着车窗外,貌似很伤感。
左侧的木椅子已被女孩儿占用,右侧的木椅子无疑是守车长的工位,我正踌躇行李和提包放在哪里合适的时候,女孩儿仿佛从沉思中醒过来,喔了一声站起来,赶忙将自己的行李挪了挪,尽量给我多腾出一点儿地方。我慌不迭声地说谢谢!谢谢!
女孩儿站起来,我才发现她近一米七的个子,身材高挑,单薄的眼皮下透出一双纯净、然而有些忧郁的目光。
守车长搬过来一个木墩儿,放在我和女孩儿相隔的火炉子一侧,然后说:“对付坐吧,小伙子,守车就这条件。”
“谢谢车长,已经很不错了。”我说。
晚上十点,森林小火车缓缓驶离园林车站。我走出守车,握着围挡铁栏杆,最后望一眼曾经生活过的农场。纯净的夜空,星光灿烂,银河暗流,在明灭闪烁的灯光里,农场那些曾经熟悉的变电所、粮店、饭馆、兽医站、医院渐次淹没在夜色里,在列车的转弯处,学校出现在铁轨弧线的位置。再见了,我曾经的教室、操场、水房子!再见了,我亲爱的学生们!再见了,我初恋的情人!
曾经,我踌躇满志地来;此刻,我黯然失色地走。
深秋的夜晚,草尖带露,鸟雀归巢,月笼寒水,山风初透。森林小火车在两侧壁立万仞的山谷和白练如绸的小河间蜗行,伴随着“咣当、咣当”的车轮声,我的内心波澜起伏,难以平静。火车的终点是山下的贮木场,而我人生的目的地在哪里呢?
“进来吧,小伙子,当心着凉。”守车长半推开门叫我。
“哦,这就进去了。”我平复一下心情,走回守车。
守车长掀开炉盖,往铁炉子里添了几锹煤,炉火迅速燃烧起来,守车里顿时暖和起来。我背靠车壁,坐在木墩子上,昏昏沉沉竟然睡着了。
3
在墓地群,我陪大哥终于找到了他岳父的坟。果不其然,木制的墓碑早已腐蚀烂掉,隐约看到了逝者的名字,大哥说,这肯定是小强姥爷的坟,没错。
大哥在坟头摊开一块黄色的纸,将罐头、水果、酒、糕点依次摆上,焚香磕头,烧了很多纸钱。大哥跪在坟头说:“爸,我们搬家去了青岛,小强都结婚有孩子了,你也晋级太姥爷了,你在天堂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吉祥呀。”末了,大哥给他岳父磕了三个头,我们哥俩就向山下走去。
再次路过守车长坟的时候,我停下来给他鞠了三个躬,久久端详他的照片。他的目光依然深邃、坚定,对视着曾经的我,仿佛要和我说些什么。
“怎么认识的?”大哥问我。
“那年我被学校辞退,他是守车长,坐他的车回家时认识的。”我告诉大哥。
“怎么坐运材车回家,不坐小客车呢?”大哥不解。
“被人家扫地出门,大白天扛个行李回家,多不好意思。再说,坐小客车遇到熟人没法说。”我这样跟大哥解释。
“老二,你被学校辞退,后来我听说是得罪了校长,说你恃才自傲。正巧教委要裁员,你就中枪了。”大哥显然知道当年的前因后果。
“都过去的事了,不提了,毕竟我现在混得不错。”我这样安慰自己,也堵堵大哥的嘴。
“嗯,也是。如果你现在还当老师,估计不会有今天出息。”大哥咂摸咂摸嘴。
我从包里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块纸,把电话和姓名写上,然后密封在塑料袋子里,捆绑在守车长的墓碑上,希望他的家人看到能与我联系。
微风拂来,温煦而湿润,春天一切皆显得生机盎然,蓄势待发。下山的路上,大哥说,这个守车长一看就厚道、正直,像咱爸。
我说是,看见他就像看見咱爸那么亲。我喜欢这个类型的男人——耿介、果敢、善良!
穿过那片返青的黑松林,就到山下公路了,我的车就停在那里。
恰巧这时,我看见从山脚转弯处有两个人蹒跚而上。及到近前,他们竟然是我的初恋王岚和曾经的校长。校长汪树森颌下的痣仍在,痣上的毛仍在,不过已经由黑变白。
恍如隔世穿越,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难道这就是人世间所谓的不是冤家不聚首的谶言再现?隔了三十多年时光,既然认出来了,寒暄一下是必要的礼数。
我站在山路的上坡处,说这么巧遇到了。他们站在下坡处,抬望眼回答,是呀。
王岚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窘迫拘谨。不知是走山路的原因,还是猝不及防遇到我的缘故,脸色显得绯红。汪树森不是很情愿地伸出手:“哎呀,水老师,巧合巧合,听说你当了大官?”
“呵呵,革命需要。”我和他握手,并摇晃几下。
汪树森手指站在旁边的我大哥问:“这位是……”
“哦,忘介绍了,这是家兄,我们俩来祭奠往生者。”
“里面埋的是……”汪树森用手指了指林子深处的墓地群。
“家兄的岳父。”我回答他。然后又把汪树森介绍给我大哥:“这位是汪树森校长,我当代课老师时的校长。”
“幸会幸会!”两人热情地握了握手。随后,我大哥指了指王岚问汪树森:“这位是?”
“哦,这是我爱人。”汪树森对我大哥介绍时,脸色尴尬无比。
“水老师,你还这么年轻。”王岚终于开口了。
“算了吧,满面灰尘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我自嘲地笑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王岚问。
“前天。”我回答。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毕竟是多年的同事和朋友。”王岚礼节性地约请。
“不了,还有事,等有机会再叨扰你们夫妇。”我委婉拒绝。
我们寒暄一阵后,便分开了。
风从背后吹来,下山的路轻剪得像燕子;落叶松青葱挺拔,那些花儿竞相含苞。岁月荏苒,王岚缘何嫁给大她近二十岁的校长?山路蜿蜒,我百思不得其解,内心充斥了轻蔑,甚至鄙夷。
转而又想,爱情是可以超越一切的。莫名其妙,我又想起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阿里萨,他说,爱情有其年龄界限,过了这个界限,就开始不体面了。
4
“喂,小伙子,醒醒,吃饭了。”我被守车长摇晃着叫醒。
“几点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年轻人觉真大,都早上七点多了。”守车长揶揄着,微笑地说。
“到哪了?”我向窗外伸着脖子。
“长远。”守车长边说边打开几个铝制饭盒。他说,“刚从长远车站打回来的,你俩趁热吃吧。”
“你呢?”我问守车长。
“我在车站食堂吃了。”守车长说完,腋下夹着一个尖细小铁锤,检车去了。
长方形饭盒里装了两道菜,溜肉段烧豆腐泡和酸菜粉,另外两个饭盒盛满了高粱米饭。我用饭盒盖儿分了点高粱米,吃了起来。女孩儿却没有动筷子,眼睛依旧望着车外。或许是女孩儿一夜没睡,抑或是没睡好,她显得有些憔悴,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样子。
“怎么不吃?”我问她。
“没胃口。”她声音细弱得像一根线。
“车长人真好,给咱们打这么多好吃的饭,肯定花不少钱。别白瞎了人家一份心意,多少吃点儿吧,晚上才能到家呢。”我劝慰着女孩儿。
“你吃吧,多吃点,我真的没胃口。”女孩子声音依旧柔柔的。
森林小火车很慢,每小时大约三十华里左右,线路也不好,经常发生脱轨事故,时不时需要待避上下行的列车,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就没时候开走。性子再急的人,只要坐上森林小火车,就只能耐住性子等待,何况我们坐的还不是载人的小客车。
从起点园林站抵达终点局址,不过二百多公里,小火车吭哧了一夜,才跑出来六十公里,还有一大半距离呢。
“你从哪上来的?”我问女孩儿。
“东折零河。”女孩儿回答。
“呦,那你起码昨天下午就上车了?”我推测道。
“嗯,是的。昨天下午四点上来的。”女孩儿告诉我。
借着秋日升起的晨光,我重新打量了女孩儿。她身材颀长,肤色白皙,乌黑的头发很茂密,瓜子脸衬托着一双忧郁的眼睛,给人柔弱善良的感觉。藏蓝色的棉外套有些肥大,空荡荡地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惹人怜爱,也使她妩媚;灰色的裤子好像才洗过,衬托得她亭亭玉立,干净利落;尤其是脚上的那双鞋,是林区工人发放的翻毛皮鞋,属于劳动保护用品,女孩子穿上,既暖和又别有风韵。
我还想再问她些什么,守车长检车回来了。
他边脱掉厚重的大衣,边问我们:“怎么就吃这点儿?”
我指了指女孩儿说:“她一口没吃。”
守车长把大衣扔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看女孩儿,眼里露出复杂的神情,随即叹了一口气,端起掉漆的茶缸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你俩下车溜达溜达吧,车没时间开呢。”守车长用手抹了下嘴边的水滴,告诉我们,“但是不能远走,保不齐马上让走呢。”
“去吗?”我问女孩儿。
“不去。”女孩儿摇摇头,继续将身子伏在行李上,幽幽地看着车外。
我独自一人走下守车,沿着刺眼的铁轨,踩着枕木往前踽踽独行。长远车站不大,四条窄窄的铁轨上,已经停靠了三列森林小火车。除了我坐的这列是载满原条的重车外,其余两列均是驶向山上林场的空车。车头在老远的前方冒着黑烟,身后一节节的铁台平板车像一串挑了肉的鱼刺,嶙峋地向上翘起一支支铁臂。这些铁臂看起来赢弱,当它们装上长长的原条木材,手臂就会紧紧地围拢起来,不使一根粗长的参天树木从车上滚落下来,直到把它们从伐木场护送至贮木场,完成使命。
“水老师,你怎么在这儿?”突然,一个女孩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吃了一惊,这地方谁能认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教过的学生时巧珍。“哦、哦,我、我要回趟家……”我支支吾吾,對猝不及防出现的学生显然没心理准备。
“老师家不是在小白吗,怎么跑到这里了?”时巧珍眨着一双大眼睛。
“哦,我是坐守车路过这里,一会儿就走了。”我指指身边的运材火车。
时巧珍似乎明白了,她点点头。
“你没上学吗?”我问她。
“今天是礼拜天呀。对了,老师,我转学到长远来了,上周转过来的,你可能不知道吧?”时巧珍眉飞色舞地告诉我。
“那我还真不知道。”我松了口气,用手拭去额头渗出的汗水。
“老师,再见!”
“再见。”
我和时巧珍同时挥挥手,她像风一样飘走了。
望着时巧珍的背影,我不知道刚才该不该告诉她实话,对她说我已经不是老师了,也许永远不是了。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内心充满着窘迫与困惑。
独自一人,我往前走了几百米。不远处,水耗子(水泵)正在给蒸汽机车加水,水花飞舞,我担心会溅到身上,就跳到站台上,发现长远车站的建筑很有特色,呈“品”字形,整个站舍黄白两色。站舍最上端隐约看出两个日本文字,似乎由于岁月砥砺,不仔细辨析,几乎看不出来了。字的下面是后来镶嵌上去的森铁路徽,路徽下悬挂“长远”站名。
望着这样的站舍,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日本。转过身去,向我身后走六百公里,就是浩瀚的日本海。那里是川端康成的《雪国》,是书中叶子的故乡。毋庸置疑,这站舍至少也有几十年历史了,是侵华时期日本人修建的。无论从建筑风格还是历史痕迹来推断,车站都有岛国的风情。
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地设想用自己写的《晚来天欲雪》《南泥小火炉》《风雪夜归人》三部作品,比肩川端康成的《雪国》《伊豆的舞女》《千只鹤》,去角逐诺贝尔文学奖,以求扬名全球,显赫达人……如果那样,那该是多么惬意,多么傲人的事呢。年轻时的狂傲不逊,总是伴随着梦幻升腾,不管理想与现实差距多大,更不理会自己的境遇,尽管一梦不醒地做下去。
“喂——小伙子,抓紧回来,要开车啦!”守车长手里拿着红蓝两色旗子,站在守车上,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叫我。我从幻觉回到现实,朝守車长招招手,快步跑向那个火柴盒一样狭促却温暖的守车。
5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没有考上大学,甚至连技工学校都没考上。父亲没有责怪我,他对我说,去当兵吧,好歹有个正式工作,将来养家糊口。
父亲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军人,对于行伍,他有特殊的感情,殷切希望自己三个儿子中能有一个戎马倥偬,以期延宕他的军旅情。
征兵前夕,林场召开了一次动员会。书记赵玉生说,“征兵”不是“争兵”,体检合格,也要服从国家征召,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能够“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当然光荣;名额有限,不能穿上军装戍边卫国的,也不必明争暗斗,相互厮杀,明年再争取。
会后,赵书记把我留下,夸我“入伍申请书”写得好,很有文采。他说,只要你体检过关,我尽量保你去,你到部队肯定比别人更有出息。
去体检的一共有六个年轻人,我和其他两名参加体检的都是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没有什么背景,剩下三人的父亲都是林场的领导或干部。那一年,我们体检都过关了,六比一,林场三个名额,谁去谁不去就看谁的后门更硬。
就在我人生的紧要时刻,满心仰仗的后台赵玉生书记却被调回林业局当了教委主任。结果不言而喻,第一个美丽的梦就这样碎了。
春天的时候,我去林业局医院给病入膏肓的姥姥买药,在森铁大桥上意外撞见了赵玉生书记,这位敦实的、高大的教委主任吃惊地问我,你当兵没走成?我难过地低下头,反复搓动着手指。
他说,你去园林农场做代课教师吧,先干着,等待转正机会。
就这样,我在农场学校待了两年七个月零十九天,有点像《鲁滨逊漂流记》,当然,鲁滨逊在荒岛上待了二十八年两个月零十九天,比我生存的条件艰难困苦得多。
在农场,我有像鸟儿一样的学生,有好心的跛腿更夫老杨隔日相伴,有朦胧的爱情滋生,有童话般的小火车,还有五谷杂粮,瓜果蔬菜。
6
黄昏时分,森林小火车停在了一处幽深的峡谷里。车头在谷外冒着黑烟,我们的守车被甩在百米开外的峡谷深处,载满原条的车身像一支满弓,头尾不能相顾,静卧在窄窄的铁轨上。守车长跳下车,拿着信号灯,向车头方向大步流星奔去。
透过灰蒙蒙的谷顶,天空阴沉不已,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风雪。
“怎么回事呢?”女孩儿焦虑地站在镂空的车梯上,双手抓住两侧的扶手,身体向外倾斜着,张望守车长远去的方向。
“不会出什么事故了吧?”我站在她身后。由于离得很近,我嗅到了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体香,她的背影是那么的高挑、纤细,我有一种想搂抱她的冲动,这种冲动没有邪念,是一个青年男子对一个青年女子的温馨举动、充溢着怜爱与呵护。
“不会那么倒霉吧。”她慢声细语地呢喃。
天空完全暗下来了,峡谷包围了守车,四周一片寂静。谷里的风有丝丝暖流在氤氲,这是风雪前的预兆,而且是暴风雪。
“车长怎么还没回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我自言自语道。
“谁知道呢。”女孩儿退回守车的雨搭处,因为峡谷里漆黑一片,她站在车梯上是徒劳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到前面去看看。”说着,我抓起帽子准备下车。
“你不能去!”女孩儿猛地上前抓住我的手,“我不敢一个人在车上。”一刹那,我感到女孩儿因为激动,手有些发抖。她的手柔软如棉,却是那么的有力,紧紧抓住我,生怕我跑掉,这世界就剩下她一人,从此孤零恐惧,无依无靠似的。
这时,远处有跳跃的灯光走过来,由远及近。
“守车长回来了!”我高兴地拍拍女孩儿的肩膀,女孩儿瞬间撒开了紧抓着我的手,露出一丝羞涩。
守车长走到近前,告诉我们,峡谷外的桥梁断了,已经打电话通报给森铁管理处了。山口下雪了,很大,估计救援车上来也得三天以后。
“我们还没有过山口吗?”我有些急不可耐。
“还有三十公里才能到山口呢。”车长回答。
“小伙子,你跟我去车头抬几筐煤,暴风雪来了,没有煤咱们爷仨得冻死。丫头,你看家。”车长俨然像个家长,镇定自如地布置风雪前的家务。
“不,我也跟你们去,自己不敢待在车上。”女孩儿娇嗔地说。
“嗯……好吧。”车长打个沉儿,同意了女孩儿的请求。
我们仨从车头煤水厢里往守车上抬运了三筐煤后,车长又从椅子下面拽出一条麻袋,拿起炉子上的炉钩子,拎起水桶,带领我们摸黑走出峡谷。
“这回干啥去?”我有些疑惑不解。
“咱们说不准要在这守车上待几天呢,没吃的怎么行,去附近的地里遛点土豆,捡点粮食,回来再捎桶河水。”
这是有生活经验的男人的表现,是对已知和未知灾难前的准备。在广袤的山里,我知道每年秋收之后,大片肥沃的山地都会遗留下粗心山农的产品,遛土豆、捡粮食、既有乐趣,也是山里人朴素日子的一种习惯。走在我前面的守车长像一座挺拔伟岸的山,浑厚温暖,更像一位可以信赖的父亲,让你把一切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
午夜前,我们捡到了半麻袋土豆,半盆黄豆、玉米混掺一起的粮食,以及盆满钵满的清澈河水。趁我和女孩儿高兴的劲头上,守车长又在守车四周的山坡上捡拾了一些干柴,堆放在守车的雨搭下。我们就像一家人,父亲领着儿子、女儿,储备好了一切物资,在充溢着惊悚、神秘、安全、温暖的秘境般的守车里,静静地等待暴风雪的来临。
在这般欢愉的盛景下,女孩儿也一改先前的忧郁,露出舒心的笑容。我也暂时忘却了被学校辞退的羞愤和烦恼,情感进入一个家庭式的温馨之中。
女孩儿似乎被劳动和忙碌感染了,动情地说,如果时间像这趟火车一样,永久地停在这儿,该有多好呀!
“那咱们爷仨就永远住在这儿吧。”守车长拨亮了马灯。
下半夜,暴风雪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被风裹挟着,从谷口,从峡谷的上方,野兽般嘶鸣着,疯狂地冲击着守车,车身摇晃着,像婴儿的摇篮。
守車长将两块狍子皮拼成地铺,我们轮换着睡觉。在狂躁的暴风雪之夜,在混沌的白昼间,守车庇护着我们,炉火温暖着我们,粮食慰藉着我们,四天三夜,是那样的沉醉而又清醒,香甜而又幸福。
第二天夜里,风雪像一个疯狗,肆虐着守车,它用白色的牙齿一次又一次地撕咬着车身,狂躁着、咆哮着、喘息着,以期掀翻我们的堡垒,扼杀我们的生命。黑夜里,守车长坐在炉子旁,为我们守护着生命之火。黑暗中,女孩儿和我蜷缩在地板的狍皮褥上,在睡意蒙眬中,我们的手多次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她的手很绵、很纤,指尖却很凉。
第三天,暴风雪依旧很猛烈,丝毫没有减弱的态势。长时间闷在守车里,大家不免困顿,意志萎靡。为了节约燃料,守车里的炉子白天基本不烧,靠余温维持在零度以上。守车长把棉大衣披在柔弱的女孩儿身上,没话找话与我们攀谈。
“小伙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个代课老师吧?”他点燃一支烟。
“我被学校辞退了。”我黯然伤神地垂下头。
这时,身边的女孩儿用惊诧的眼光看着我:“你是园林农场的代课老师?”
我羞愧地点点头。
“你要搭车回家的那天晚上,看你大包小裹,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就猜出你是个代课老师,而且十有八九被学校辞退了。”守车长吐了一口香烟,继续劝慰道,“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遇点挫折不是坏事,你们还年轻,别为一时的不顺窝心上火,将来的路长着呢。”守车长说到这里,用眼角瞟了一下女孩儿。
透过车窗薄薄的冰花,隐约看见峡谷里风雪弥漫,天地一片混沌,浪潮般的风雪一波又一波冲击着守车,它就像大海里的一艘小船,不畏凶险,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守车长的眉宇拧成一个疙瘩,似有沉思,他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古铜色的脸上写满沧桑,眼神里透出深沉与坚韧。
“这几年,我经常碰到代课老师,他们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故被减员、被辞退,搭我的守车回家。这些孩子们也上火,意志消沉,有的甚至号啕大哭,一路上不吃不喝。我是个父亲,也是从年轻时的风雨中过来的,能体会到年轻人失去工作的痛苦、郁闷、尊严,然而一味地憋屈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勇敢面对现实,重新规划人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守车长像一个哲学家,用朴素的语言劝解着我。
末了,他叹了一口气:“哎,我知道这事儿劝皮劝不了瓤,作为长者,我也没什么本事,遇到烦心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你们的后面,为你们打气兜底,就像风雪中庇护我们的这辆守车。”
说完,守车长又瞄了一眼席地而坐的女孩儿。我蹊跷地发现,女孩双腿曲起,乖巧的脸贴在膝盖上,然而她的眼里却泪流不止。
7
我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进来,我迟疑了数秒,接了起来。
“喂,是水淮北吗?”女人的声音很温婉。
“您是?”我试探地问。
“我叫卞小诺,是当年那位守车长的女儿。您在我父亲的墓碑上留了电话……”对方努力控制着某种情绪。
“哦,是的,我是水淮北,你在哪里?”我的心跳有些加速。
“我在白朗,给我爸上坟,才知道您的姓名和手机号码……”对方哽咽了。
我和守车长的女儿简单沟通了一些情况后,约好在故乡见面,她把地点选在了一处废弃的森铁车站。周末,我驱车在回故乡的路上,脑海里不断闪现见到守车长女儿时的情形。隔了三十年的时光,我无数次梦到守车长,他的坚毅与豁达,善良与耿介,始终鼓舞着我面对后来的人生,包括顺境和逆境,我也始终把他视为自己的精神之父,年复一年深切地思念着他。
那场暴风雪之后,我回到了家乡,由于人生的无常,情感的疏离,我再也没有见过守车长,以及和我搭车同行的那个短发齐颈,柔美纤细的女孩儿,在抵达终点的站台上,我们甚至都没留下彼此的信址。有无数次,我回到故乡,希望在大街上,在菜市场,在酒馆,在理发店,在纷繁的人群中,能邂逅守车长,我寻找了二十多年,失望了二十多年。白朗不大,即便按照最小的概率,二十几年,我也能偶遇到他,然而守车长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月的故乡,漫过没有绿色的春天,直接进入了盛夏。那些野花开得娇艳欲滴,蜜蜂在蕊间吮吸着花粉,成双成对的蝴蝶蹁跹在沙石路上,河水在疏密错落的林中流向远方。
三新是距局址五公里的一个森铁火车站,它犹如耸立在城市边上的一个雕塑,不管你在意不在意,都不能忽略它的存在,就像“望京”“望哈”这些都市前方的小站,时刻提示着旅客终点就要到了,做好下车前的一切准备。
我准时来到和守车长女儿约定的三新车站。
远远望去,一个纤细的背影站在月台上,神情专注地凝视着锈迹斑斑,绵延远方的窄窄的铁轨。那背影似曾相识,又是如此遥远。米色的风衣,在人间惬意的五月天,衬托出她窈窕的身材;尤其是那一袭短发,在温煦的微风里丝丝飘逸,给人无尽的遐想……
“您是卞小诺吧?”我走近女人,轻声询问。
女人慢慢转过身来的刹那,我惊呆了,时间也仿佛凝固在那一刻。女人忧伤的双眸溢满了泪水,白皙的脸颊尽管染了些许的岁月痕迹,然而依旧年轻、端庄,透出知性女子的优雅之美;她更像汉白玉雕刻的维纳斯,圣洁、纯粹、周身泛出凛然不可亵渎的气质。
“是你?”我又惊又喜。站在我面前的、当年与我同行的女孩儿,竟然是守车长的女儿。
“你还能认出我?”卞小诺泪水涟涟,啜泣幽怨。
是的。我打量着曾经的风雪同行者,她还是那么的纤细、高挑,尤其短发下那双忧郁的眼睛,惹人怜爱,恍如昨日再现。
我们超越了性别的藩篱,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弥合着岁月的遗憾,情不自禁地相拥,悲喜交加。
“如果不是因为去上坟,我还会苦苦寻找你的父亲;如果我们继续天各一方,我永远不会知道你是守车长的女儿。”我情真意切地对她说。
“嗯,这就是缘分。像电影里的情节,但却是真的。”她用纸巾轻拭着晶莹的泪花,“我父亲生前还给你写了一封信。”卞小诺从我肩上抬起头。
“在哪?”我双手撑起她柔弱的双肩。
“在家呢,以后给你吧。”她捋了捋秀发。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卞小诺。
“那一年,你怎么也在守车上?”
“我和你一样,也被学校辞退了。”
“路上怎么不跟你父亲说话?”
“我那时心生怨恨,觉得自己的父亲没有能耐,否则我也不会被裁掉,就一直賭气不理他。”
“是呀,我当时也抱怨过父亲,说他没本事。”
“为什么选在这里见面呢?”我不解地问卞小诺。
“我爸爸对森铁感情很深,他退休后的第三年,林业局二百多公里的森林铁道线全部扒掉,木材运输由森运改为汽运,仅留了局址到三新这几公里的铁轨,和眼前的这个车站,象征性地作为纪念。我父亲知道后,主动要求来这里看护站房和保留的铁轨、车厢,以及那辆守车……”说到这里,卞小诺不无伤感。
我半拥小诺,环顾四周。站房已被杂生的蒿草半遮半掩,蛛网画檐,已有残垣断壁的颓废感。守车,那辆熟悉的守车!却像一块磁石,深深地吸住了我的眼球。黑黢黢的车身,像一个硕大的身躯,任凭日月侵蚀,风吹雨打,坚如磐石地立在窄窄的铁轨上,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一切。
风从山口方向吹来,暖暖的、融融的;蓝天白云,碧空如洗;一对鸟儿,啁啾婉转,在树梢间盘桓,似乎寻觅着遗失的旧巢。
我和卞小诺从两侧的镂空铁梯,登上守车,推开尘封已久的铁门,走入车内。
啊,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四天三夜,我们的守车!
卞小诺站在车内,睹物思人,双眸含泪,饱含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原载《天津文学》2021年第1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