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娣的故事
2021-04-06林丽华
林丽华
从2002年冬始至2012年10月,笔者先后4次来到陈元娣的家,采访六十岁“当妈妈”的陈元娣。陈元娣告诉我,她本叫陈荣娣,但大家都喜欢叫她“元娣”,就只好这样了。说着,拿出一本小册子给我看。果然,小册子写着“陈荣娣”三个字。于是,2003年初我的第一篇纪实文学《陈荣娣和她捡到的三个弃婴》刊登在惠州文学上,用的是她的原名陈荣娣。
给他们一个家
2002年的初冬,我受惠州文学主编杨城老师的嘱托,前来吉隆采访陈元娣(在这里我只好用她那个媒体报道的名字了)。第一次来到吉隆镇埔仔村委荖埔村小组。荖埔村在广汕公路边,有一户极为普通的农家,“一”字形的三间低矮泥砖瓦房,右侧是一间低矮了一截儿的厨房兼猪舍,这是客家农村人家最为普通的格局。门前是一块小小的禾坪,用作晒稻谷柴草。不远处是两棵已干枯的有着几个枝丫的树,两树之间横挂着一条长长的用作晒衣服的竹竿。禾坪空地外有一条小路穿过田径通向外面的世界。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小屋里袅袅的炊烟和偶尔几声公鸡的啼鸣,让这小屋子充满了生气。
厨房门口,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正蹲在水池里搓洗衣服。一会儿,她把洗过一次的衣服拧干了水,把脏水倒掉,准备第二次搓洗。这时,从屋子里走出两个十一二岁左右、活泼、伶俐的小女孩儿,她们背着书包,准备上学了。一个小女孩儿说:“妈妈呀,我都说了这衣服我们会洗,你急什么呀?”
老人和蔼地说:“昨天你们做完作业都已深夜了,哪有时间?我洗了还不一样?怕不干净吗?快去吃早餐,吃了好上学。”
两个小女孩儿边说边抢过婆婆手中已洗干净的衣服,很快就晾到了竹竿上。
老太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溢着满足、幸福,溢满了怜爱。但她说话的声音似乎又有点儿严厉:
“快去吃早餐,锅头里有粥。”然后又朝屋里大喊:“阿文,缺嘴仔,还不起来呀,就你最会偷懒,又死睡。”
不一會儿,两个小女孩儿从厨房出来,要去上学了。这时,那个叫缺嘴仔的小男孩儿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没有往厨房里走去,而是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两个姐姐踏在那条田径小路上走向学校,走向外面的世界。小男孩儿眼里满含羡慕,又充满着嫉妒。老太婆走过来,轻轻地拍着他的头。她理解他的心情,是该上学了,但她没有让他去上学。老太婆对小男孩儿说:“缺嘴仔,只要你听话,明年我就送你上学。”
其实,不是她不让他读书,有偏心,也不是缺嘴仔阿文带不听话,而是他天生的兔唇,一直说话不清楚。她已经含辛茹苦,想尽办法为他做修补手术。这种手术要分期做的,去年已做了嘴唇的一边,现在要做第二次,钱还在天边哩。她的心里一直苦着、担心着,但是缺嘴仔又怎么知道呢?他不知道这钱怎么来,只知道自己可能是不够听话,所以,尽管他这么小的年纪,妈妈无论叫他做什么他都去,都乐意,他会比谁都听话。听妈妈这么一说,他高兴了,说:“妈妈,我听话,今天我要做什么?”
“你还要我说呀?你自己知道的。”
小孩子能做什么呢?不外乎就是扫扫地,喂鸡、喂鸭、喂猪,还有就是看好这个家,有时跑跑腿儿而已。
老太婆看着这三个听话的孩子,是自己把他们一口一口地喂大,这么艰苦的路都走过来了,辛苦即将过去,此时,她心里甜甜的,觉得很安慰,这一刻她把所有的辛苦都忘掉了,只觉得心里好踏实。这一天又这样开始了。
50岁的陈元娣和丈夫离了婚
1935年,陈元娣出生在惠东县沿海一个渔民家庭,全家的生活靠父亲出海打鱼为生。陈元娣家在岸上没有一间房子,只有一只破船,一张破网,被人称为“蛋家”。虽然陈元娣的父亲风里来,雨里去,但命运完全掌握在老天爷手上。天气好,就能打到鱼,有了鱼,便可以拿去岸上换点儿米什么的。天气不好,刮风下雨,随时都有被葬身大海的可能。陈元娣的父亲,劳碌奔波一辈子,终年在大海中挣扎,就想让家人有一餐饱饭不至于挨饿。但是,父亲始终改变不了这种命运。他生下了八个子女,以为多个人多个帮手,生活就会好起来。但是他想错了,在那个社会,自己都难于养活自己,子女多就让这个家雪上加霜了。陈元娣家里总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米缸从未有过隔夜粮。兄弟姐妹个个饿得前胸贴着后脊梁,几年间,他们兄弟姐妹被卖的被卖、饿死的饿死,最后只有陈元娣幸存活下来。她9岁那年,父亲几天打不到鱼,父母亲再也不忍心看到女儿被活活饿死,最后说出了那句让她一生也忘不了的话。
父亲说:“阿娣,你想不想吃饭?”
元娣点了点头。父亲含着眼泪,声音哽咽着:
“阿爸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可以让你有饭吃。”
她跟着父亲,来到了多祝的黄锦滩。父亲忍痛把她卖到增光黄锦滩一户农民家里做童养媳。
后来她才知道,卖她不久,父亲就饿死了。父亲死后,母亲也改嫁了。母亲改嫁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儿。不久,母亲也病死了。
至此,一个好好的家就这样消失了。她在世上就再也没有亲人了,也就是没了外家人。陈元娣的心,比黄连还要苦。
我看着陈元娣声音哽咽,泪流满面,我的眼眶也湿了,一个大家庭,由于没饭吃,就散了,从此骨肉分离,永远也见不到了。
陈元娣从海边来到多祝,当了这家人的童养媳。童养媳是旧社会穷人家一种最无奈的婚姻,然而又是双方父母你肯我愿的交易。卖女的是因为养不起又想丢下这个负担,比让她死去好多了,对买方来说,其实是买个廉价的小劳动力,待她长大后不用聘礼即可以完婚,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也是合算。陈元娣小小年纪,在这个新家里什么活儿都要干,挑水、洗衣、割草、喂猪等,她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是,老天让她得到了一种精神,她那刻苦耐劳的精神就是那时候形成的。
新中国成立后,穷苦人翻了身。土改时,她18岁了,正是她该完婚的年龄。可是陈元娣那个童养媳丈夫说,新社会提倡婚姻自主,他不娶童养媳,他已有恋爱对象了。
解放了,新社会了,生活本该对陈元娣露出笑脸,既然对方自由了,她也该自由了。男方可以自己做主,她也可以做主,找个自己爱的人嫁了。但是她不能,一种旧的传统势力,又把她推向另一个火炕。黄锦滩这家人说,经人介绍,但实际上陈元娣又被卖到增光镇的一户姓涂的人家做老婆。
陈元娣告诉我,她嫁到涂村后,丈夫脾气很不好,经常喝酒,喝醉了就对陈元娣拳打脚踢,经常把陈元娣打得头破血流。陈元娣和其他也是受害的女人一样,只能忍!死忍!其实女人,真正想离婚的少之又少,到要走离婚这一步的是实在万不得已啊!
陈元娣没有娘家,在这世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有苦向谁诉?有谁会替她说话?陈元娣就这样忍受着。三十多年,身上不知留下多少伤痕,别人不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恪守着一个女人的妇道,勤劳、忍耐和生儿育女。先后为夫家生下了四男四女八个孩子。
在她四十多岁那些年,丈夫脾气更坏了,骂她打她如家常便饭,稍有不高兴,提起棍子或扁担就朝陈元娣的脑袋打去,有时连担杆也打断了。陈元娣顿时头破血流,血沿着头一直往下流,陈元娣的脸上、衣服上都是血。左邻右舍谁都不敢吭声,只好用黄烟丝帮她止血。比我们在電视上看到的酒鬼更凶残,更失去理智。陈元娣的忍受终于到了极限,心想,就是死也不能死在他的棍棒底下。
陈元娣觉得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非被丈夫打死不可,她不想死,新中国刚刚成立,好日子才开始,她要活下去!她很勇敢,虽然她已经五十多岁,她还是要求离婚。她一次又一次地向政府、向法院提出离婚。政府和法院的办事员不相信他们感情不好,他们问陈元娣:感情不好还能生这么多孩子?最后还是调解不准离婚而告终。法院的官老爷,似乎也有道理,但是别人家的经他们又怎么能念得懂呢?她不甘心,过半年她又向法院起诉,如此这般不知反复了多少次,每次离婚不成,回到家里都会遭到丈夫更残酷的棍棒“侍候”。
陈元娣边干活儿边与我交流。她告诉我,面对这个家,她的心早就死了,她豁出去了,干脆每个月都到法院去,有时隔几天就去。经过四五年的扯皮奔波,她终于离婚了。
女人真不容易啊!她知道,离了婚,自己没有娘家,天大地大,都没有一寸能让她安身落脚的地方,生活就更难。但陈元娣不走这一步,又能走哪一步呢?陈元娣无可奈何,无可选择。
离婚就必须离开这个家。陈元娣的大儿子二儿子已经结了婚,大女儿也出嫁了,这骨肉情实在是难舍啊,她每晚都睡不着,这里毕竟是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啊!但不走,这样挨打受骂的日子何时是个头?都已经做了阿嫲(奶奶)了,还要遭丈夫的打骂。她决意要走!虽然婚姻法规定女人离婚后可以不离家,但她决意要离开这个家,她不想再见到他。她让7岁的小女儿跟她走,但女儿不肯。她没有怪女儿,她还小,她还不懂妈妈的心。陈元娣同时也想到,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要流浪到哪里,自己还好说,但女儿还小,怎么办?最后她只身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一个她用尽全部心血经营的家。
一个小布袋,装了几套补丁加补丁的衣服,这就是她离婚后的全部家当,也是这样开始了她的人生漂泊之路。所幸,她长得高大,有的是力气,她决定卖力气维生。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世界这么大,哪里才是她的家?哪一片土地能容她安身?来到增光,她走这家,串那家,问人要不要帮工。她做帮工,打短工,陈元娣吃苦耐劳,在增光人人称道,后来有一家人收留了她,她做了一年帮工。
1984年,经人介绍,陈元娣和吉隆镇埔仔村荖埔村民小组小她两岁的庄金城重新又组成一个家。两个人都到了这个年纪了,且都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对事情都看得很开,只要大家好好生活就行了,所以,婚后二人都没要孩子。庄金城开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档,每月有一定的收入。陈元娣的能干是出了名的,她一个人在家耕了四亩田,耕田种菜、养猪喂鸡,里里外外一个人。农忙时他就回来帮工,夫妻俩感情还算合得来,家庭生活虽不算富裕,日子却过得舒心快活。
60岁她先后捡到三个弃婴
1993年3月的一天,陈元娣干完家务活儿,吃过早饭,又梳洗一番准备出门。迈出大门,见天空乌云朵朵,阴沉沉的,似要下雨的样子。她随手拿了一把雨伞,带几个鸭蛋准备去妹家(娘家)做客,因妹家媳妇生小孩儿了。同庄金城结婚以后,她在吉隆镇一个渔村认了一个妹家(即干妈)。妹家不远,就在村头的海边。妹家嫂炒了一碗姜酒双手递给她,接着又从里屋抱出一个刚生下的婴儿,对正吃姜酒的姑婆说:“姑婆,你帮我把这个小孩儿丢到海里去。”陈元娣见她态度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就惊奇地问她:“怎么啦,生了女孩儿想不要?”“不是,她没有左手,令人好怕。”陈元娣埋头吃姜酒,很久没有吭声。她放下碗,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正在扭转着小脸儿,红红的小嘴正在吐着口水儿,两眼无知地看着花园(地方俗语),就对妹家嫂说:“不怕的,她长大以后会干活儿的。我不会帮你把她丢到海里去的,这缺德的事我不做。”但妹家人坚持要把刚出生的婴儿塞给陈元娣,求她把小家伙丢到海里去。
陈元娣颤抖的手抱着这个幼小的生命,她脸蛋儿红扑扑的很漂亮,另一只没有下肢的手腕露出半个红红的肉团。此时她水灵灵的眼睛正在望着陈元娣,看着这未知的世界,惹人怜爱。一股母爱之心油然而生,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忍心将她丢到海里去?于是陈元娣对妹家人说:“你们不要我要,我来养大她。”妹家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抱着孩子迈出了家门口。
陈元娣自信地对我说:“小孩子长大很快的,她长大后会帮我的。”那年,陈元娣差不多60岁了。她把孩子抱回了家,丈夫回来后看见孩子也非常高兴,他也很疼爱她,他们为小女孩儿取名润月,因捡她时是闰月,随丈夫姓庄。夫妻两个手忙脚乱地买来奶粉,又抱又喂,又换尿布,十分怜爱,年过花甲的他们对孩子既熟悉又陌生。
事情刚过十多天,那天陈元娣上街卖菜,回来时发现路边一个纸箱躺着一个女婴,里面放着一张字条,字条写着婴儿的生辰时日、籍贯等。当时天快黑了,又似要下雨,善良的陈元娣想:这个婴儿不知是谁丢在这里的,孩子有小手,小脚,不像残疾儿,肯定是哪家嫌女孩子不要的。反正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就让她俩做个伴儿吧。她立刻抱起弃婴就往家里跑。夫妻俩为女婴取名雪妹。后来陈元娣打听到这个女婴的母亲是多祝人,生了5个女儿一个儿子,夫妻俩在吉隆做生意,本想再生个男孩儿,谁知又是女儿,他们嫌弃她,就不想要了,用纸箱包裹寻思着会有路人来捡。
就这样,60岁的陈元娣要做劳动、做家务,又要照顾这两个小家伙,从此开始了她更加艰苦的生活。陈元娣每天早晨3点钟起床。家里突然多了两个小家伙,活计就多了一大半。煮猪菜、洗衣服、做饭、喂鸡鸭喂猪,又把俩姐妹喂饱,就用箩筐挑着她们下地了。她在地里干活儿,吃饱的两个小家伙躺在箩筐里面睡觉。小箩筐放在田头地边,她支起雨伞为她们挡风雨。陈元娣有点儿感慨,她说,真是天生成的,这小姐妹白天哭,可晚上她们很听话、很乖,通常是一觉睡到天亮,也不吵闹。孩子稍大些会在地上爬来爬去,陈元娣就用背带把她们一起背在身上干活儿。丈夫庄金城除了早晚回来帮忙,大部分的农活儿、家务活儿全都由陈元娣一个人干,驶牛、犁田、家务,年过花甲的陈元娣又要带孩子、又要干农活儿,真是累啊!
日子就在这样艰难困苦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1999年5月的一天,陈元娣在吉隆墟卖菜回来,在街边又发现一个纸箱,很多人在圍观。陈元娣上前一看,是个裂唇(兔唇)婴儿,从嘴巴一直通到鼻子。她揭开包裹布一看,脐带还连在肚皮上,用纱布缠着,她估计这个孩子应该是刚出生就被扔掉的。纸箱里还有一张写着这个孩子具体出生日期的字条。旁边围观的人说,这个孩子已经被人抱了十几回又放回来了。陈元娣一听,心头一阵抽痛,母爱之心又激励着她,她想去抱他,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年纪大了,丈夫身体不好,况且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她怕自己吃不消。当她转身走了几十步,心里又想,十几次被人抱走又抱回来,肯定是没人要了,万一这个小家伙有个三长两短,这也是一条生命啊!他让自己遇到这就是缘分,有裂唇怕什么?陈元娣心头一软又转回去把缺唇小孩儿抱起来。当她抱起婴儿时,觉得婴儿在自己手中很有劲儿,登时就不忍心了起来。她把婴儿放回纸箱,连同纸箱放进了自己装蔬菜的箩筐挑着回了家。
把男婴抱回家中的陈元娣受到了丈夫的责怨,丈夫责怪她,明知家里已有两个幼小的孩子,怎么又抱回一个这么小的婴儿,况且还是个不健康的孩子?陈元娣对丈夫有些歉意,她很理解他,她没有怪丈夫。邻里也纷纷相劝,说她家里已经够困难了,几乎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怎么现在又带回一个缺陷婴儿,岂不是雪上加霜?但是陈元娣说,这个孩子太可怜了,无论家庭有多少困难,她也要把这个孩子养大。在她的坚持下,又有润月、雪妹小姐妹俩做帮手,她们轮流着带“弟弟”,让妈妈腾出身子来干农活儿。
70岁的她为三个弃婴历尽艰辛
陈元娣夫妻俩的生活本来还过得去,俩人做俩人吃,现在增加了3个孩子,要腾出很多时间来照顾孩子,劳动就减少,收入也随之减少,而开支就增大了,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婴儿无母乳就必须用牛奶代替。她买10元一包的奶粉兑葡萄糖喂她们,两个月后又用米粉煮成糊状喂食。陈元娣感叹地说:“这姐妹俩也真好带,她们吃饱后不但从没有过半夜醒来哭闹,到现在也还没去过医院,这是天生成的。”她感叹人生的命运有时也很公平,小姐妹离开生身父母,仿佛她们知道,在这个没有血缘的“妈妈”家里,不能太淘气,不能吵醒大人。“这是天生成的!”怎样表述陈元娣的爱心,她一句话就包括了全部。她陈元娣不就是这样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吗?她虽然没饿死,但也饿够了,苦够了。
为这几个孩子,她花尽了近十年的积蓄。为了这几个小孩儿,夫妻俩没日没夜地辛勤劳作,耕田、种菜、养鸡、养狗等,每天要忙到半夜才能睡觉,凌晨3点就得起床。丈夫庄金城仍然在吉隆墟摆摊修理自行车,陈元娣仍在家里干农活儿,只是现在又多了三张嘴,除一日三餐要打理外,还得挑担上街卖青菜以帮补家用。由于家里没有耕牛,农忙时节陈元娣就先去给邻居帮忙作为换帮工,以换取邻居家的耕牛来犁自家的田地。村委副主任杨佛丁告诉我们,现在荖埔村已经没人耕田了,陈元娣很能干,她还在耕田,而且耕两造,两造都是种稻谷,田还是租来的,每年租金一担稻谷。
日子虽然艰难,如果平平安安这样过下去也就罢了,再苦再累也挺得过去。但天有不测风云,2002年初,丈夫庄金城不幸被摩托车撞伤头部,有些轻微脑震荡,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他再也不能去开修单车的摊档,并且和陈元娣分开居住。我们那天去他家时,他已经受了伤,在隔壁屋子躺着,这样一来抚养孩子、家务、种田、卖菜等,找钱供养孩子上学的费用等重担全都落在陈元娣一个人的身上。她更难了,负担更重了。可是,不管有多困难,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把孩子送给别人或送到福利院去。她认为自己既然抱养了这几个可怜的弃婴,就得负起责任。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和孩子们有了很深的感情,一天不见他们就着急。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孩子们也在一天天地长大,她仿佛看到了希望。陈元娣噙着泪告诉我,她原本身体很好,但如今岁数大了,体力大不如以前。从去年开始,她成天这痛那痛,腰酸腿软。讲话的当儿她撩起裤脚,露出肿胀的部位,不时捏背又敲手臂,嘴里还轻轻哼着。捏着捏着又说:“幸好这两个大的已经十来岁了,会帮我做点儿家务,如喂鸡、剁菜等。”
说到小文带的裂唇,陈元娣说,她带着他去乞讨,历尽艰辛。
小文带已渐渐长大,非常活泼,但他有裂唇,讲话含糊不清,小朋友都不喜欢跟他玩儿。每当陈元娣看到小文带受了委屈在哭,她的心里都非常难受。自从她把他从纸皮箱里捡回来以后,看着他蹒跚学走路,看着他在一天天长大,她的心里就越来越难受。她下定决心,用她的话说:“就是咬姜呷醋,也要省下钱来为小文带做修补裂唇手术。”但是,就是她省吃俭用到不吃不喝,又能省下多少钱呢?她养鸡、养鸭、养猪、种菜,一年下来也积攒不了多少钱。离做手术的钱数还不到零头,时间不等人,做修补手术,孩子越大手术就越困难,实在没有办法,她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办法:趁冬闲背着文带出外求助。
她把两个女儿托付给邻居照看,自己背着小文带,先后到黄埠、平海、港口、盐洲、平山及惠州等地。为了省下旅馆钱,她情愿露宿街边。当时已是隆冬季节,母子俩只能露宿在烂尾楼里、立交桥下、街道两旁。她就这样,常常紧抱着文带在烂尾楼坐到天亮。夜晚,四周静悄悄,只有寒风呼呼,天寒地冻,刺骨的冷穿透全身。她怕小文带冻着,用自己发抖的身子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12月的一个晚上,气温很低,刮大风下大雨,当时陈元娣带着文带乞讨到东平一带,等赶到西枝江桥下躲风避雨时,母子俩已湿透了,瑟瑟发抖。同样在桥下避雨的乞讨者,看着她母子俩可怜就说你干脆把孩子扔了吧,或卖给别人换点儿零钱,别再折腾自己了。陈元娣看了那人一眼,没说什么。陈元娣知道,说真的,这缺嘴孩子,连乞丐都不要,但陈元娣紧紧抱住文带,仿佛怕他们抢走孩子似的。
如果说陈元娣之前受到前夫的棍棒虐待是一种难,现在又是一种新的人生艰苦的磨难。几十岁的人了,为了这个有缺陷的孩子,四处乞讨。理解的还好些,不理解的,会说她,看她好手好脚出来乞讨,八成是为了骗钱。但好心人还是大多数的,她的善良和艰难感动了许多人,他们向她伸出温暖的手,在公交车上,一元两元塞给她的都有。有一次在港口镇,两位香港客人各给了她100元。两个多月后,她筹到了部分钱,又把一头牛卖了,还向别人借了一点儿,终于筹得近7000元。就这样,那天,她终于可以带着小文带去广州做手术了。医生为文带做了单边裂唇的修复手术。出院时,医生叮嘱陈元娣要尽快带孩子回去做另一边的修复手术。但那时正好陈元娣的丈夫遭到车祸,做手术的事就被搁置下来。后来看文带在一天天长大,她的心里非常着急。润月和雪妹已经读书了,文带以后也要读书,不把嘴唇修补好就不能读书,不读书没文化就会真正地误了他一生,为了孩子的将来,即使再难,她也得下决心扛下来。
俗语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想,陈元娣已经七十多岁了,像她这样年龄的人,不管城镇的、农村的,早就在享受晚福了,或每天去公园溜达溜达,或与老伙伴们打打扑克、玩玩麻将,即使不享福,起码也用不着如此天天劳累奔波。社会上说她什么话的人都有,有的赞扬她心地善良,积德,好心有好报;有的则说她是自己找苦来受,甚至有人说她神经病。不管别人说好说坏,她一概不理,认准了,要为小孩儿筹到做第二次手术的钱,她说她很有信心。
爱心,让社会和谐美好
陈元娣的爱心,感动了许许多多的人。
那是2004年8月31日,这是学期开学前一天,陈元娣正为孩子们的学费发愁,县妇联主席等一行来到她家,为孩子们送来了新书包,带来了热心人赞助的2100元。当天,吉隆镇委、镇政府主要领导也来了,他们在陈元娣家里开了个现场办公会。镇政府决定全免3个孩子至六年级的书、杂费,同时发动全社会捐助为小文带做裂唇修复手术筹集费用。镇政府还表示将全力帮助解决家庭生活困难,为他们办理了最低生活补助,使她家每季度能领到近300元的生活保障金。
社会上善良的人还是很多的,许多热心人还主动联系市、县妇联,要资助小文带做兔唇修补术。黄埠镇女装时尚鞋创始人李炳好先生听到这件事,心里很难过。他一把年纪,身体又不好,但他不顾疲劳,特地从黄埠来到吉隆镇政府,将5000元钱交给镇妇联主席张蕙兰,并再三郑重交代这钱是为小男孩儿做兔唇手术用的;惠州市区某公司朱先生也主动联系妇联,承诺将全力赞助3个孩子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并当场捐款1500元作为孩子新学年的学习费用;吉隆凯旋鞋业有限公司负责人也表示要帮助解决3个孩子的读书费用。现在,陈元娣真正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社会没有遗弃他们,人们的爱心行动,让这个家又明亮起来。社会因为爱的滋润而变得和谐美好。
2004年11月的一天,笔者又来到陈元娣的家,与她做了长时间的座谈。她告诉我,她又带小文带去广州做了第二次唇裂手术。现在小文带术后恢复很好,讲话也较清楚了。陈元娣把小文带拥在怀里,又跟他开玩笑:
“缺嘴仔,你这么怕见笑(害羞),讲几句话给阿姨听。”
小文带害羞地望着我,乖乖地叫了声“阿姨”,声音似乎还有点儿含糊。小文带说完,就跑到一边望着我,见我也看他,他又害羞地转过头去。我的心里顿时难受无比,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心里堵着。13年来,3个孩子与陈元娣相依为命,在他们眼里,陈元娣就是他们的妈妈,他们也是陈元娣的希望。13年艰难的相守,已让他们的情感难于割舍,融为了一体,这里蓄满了人间最无私最真诚的爱。
自從2003年上半年开始,陈元娣收养弃婴的事被传播以后,社会各界热心人士纷纷向他们伸出热情的援助之手。在众多社会热心人士的关心下,庄文带的裂唇终于完成了3次修补手术,讲话声音也清晰多了。2012年10月17日,我又来吉隆埔探望陈元娣,见小文带已13岁了,正读小学五年级。他已不再害羞,我给他钱他也不要,一副内向的性格。吉隆镇的妇联主席说,小文带就是好打游戏机。我一次又一次地鼓励他: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小文带很认真地听着,不停地点头。
2006年10月,我将陈荣娣的故事收入我的报告文学专集《沉重的翅膀奋力飞翔》中。书出版后,我带着我们办公室的年轻人又去了一次陈元娣的家。陈元娣家里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家房子旁边那间倒塌了一半的厨房,已都由政府帮忙盖好。由于各界的关注和报道,姐妹俩的父母也知道了此事,他们都为自己当年的荒唐行为感到十分后悔。大女儿润月的生身父母想把孩子领回去,曾托人说情,先是说给3000元,后来又说给1万元。陈元娣问润月愿意不愿意回去?润月说不愿意。陈元娣就一口回绝了她家人。事实证明,经过这么多年和孩子相依为命,给多少钱都是无法分开她和孩子们的,她早已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骨肉。我问润月,问她想不想念自己的生身父母?她摇了摇头。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一睁开眼就只看到陈元娣这个母亲,对生母没有印象。雪妹的父母也想把她认回去,都遭到陈元娣的反对,雪妹也不愿意回去。陈元娣和孩子们一起走过了十几年的艰苦岁月,这一老三小的情感已经融为一体了。
在陈元娣的家里,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她自己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但她非常疼爱孩子,宁愿自己受穷,也要让孩子吃好些穿好些,过得好些。省下钱为孩子置备衣服及日常用品。每年春节,她让自己的孩子像其他孩子一样,有新衣新裤新鞋新帽子,高高兴兴过新年。
2007年,陈元娣被评为惠州市“十大好母亲”。拿到1000元奖金后,自己也舍不得做一件好衣服,买一点儿好的营养品来补身体,而是用这钱给3个孩子各买了一辆自行车,让孩子不再羡慕别人骑自行车去上学。除给文带做手术以外,这是这位母亲一生中最大的一笔生活开支了。不管为孩子付出多少,只要看到贴在墙上的孩子们的奖状,她心底就会产生一种骄傲。她现在所能想到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在不远的将来,孩子能关心她、孝顺她。陈元娣苦了一辈子,现在还苦,但她知道,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俗话说,先苦后甜,越来越甜,她现在心里踏实,自由。写到这里,笔者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从心里冒出了一句话:陈元娣的心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看着这一家子相依为命,我的心里感慨万千。我们不希望苦难,但苦难又会让人自强、自立、自信、自爱,很多有用之才都是在苦难中磨炼出来的。毫无疑问,健康、快乐、自由是生命的本义,陈元娣勇敢、坚毅、执着、毫无畏惧地生活在艰难困苦中,她的眼睛是明亮的,那就是她看到了明天的美好、明天的希望。她的爱心感动着我,一直到现在,我都对我的亲友们讲述着陈元娣的故事,他们听了都非常感动。
陈元娣用自己瘦弱的双肩,艰难地抚养着3个弃婴。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她也没有想到去找政府民政部门减免,而是节衣缩食供养孩子读书。写到这里,我的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我想到电影《武训传》的一些镜头,武训为了办学,在街头筹钱,疯疯癫癫地对围观的人说:“打一拳一文钱。”陈元娣为了小孩儿做手术,为了他能读书,和武训所差无几了。一个没有文化的普通女人,对文化如此虔诚,真的会让我们汗颜。文化是什么?在纯朴的人们心中,文化就是脊梁,文化就是明天,文化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