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教会提前开放教皇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事件评析
2021-04-06黄霄羽黄燕芳
黄霄羽 黄燕芳
摘要:社会各界对梵蒂冈教皇庇护十二世的争议从20世纪中期持续至今。2020年3月2日,梵蒂冈教会提前八年公开了庇护十二世二战时期的敏感档案。本文从庇护十二世的历史争议切入,梳理分析其二战时期敏感档案提前开放的原因——大屠杀幸存者及整个犹太群体抚慰心理创伤、历史学者和文学作家的不断呼吁、教会形象建设的需要、档案开放的国际潮流、社会公众人权意识增强等;提前开放的现实意义——对历史有交代、对教会有帮助、对专业有促进和对社会发展有意义;最后总结出事件带给我国的启示——档案开放不仅势在必行,而且迫在眉睫。
关键词:梵蒂冈庇 护十二世 档案 开放
引言
梵蒂冈教皇庇护十二世应对纳粹德国大屠杀行为的态度是学术界长期争论的话题。二战期间,时任教皇的庇护十二世对纳粹德国的大屠杀行为保持“沉默”态度,从未公开谴责其针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政策和举措,这一史实被西方学者称作“庇护十二世的沉默”。1960年代以来,西方学者对梵蒂冈天主教会以及教皇庇护十二世在大屠杀期间的行为争论不休并持续至今。尤其是庇护十二世在二战时期的“沉默”态度成为学界争议的焦点,批判与辩护的声音同时存在,至今尚无定论。据近期新闻,梵蒂冈已于2020年3月提前八年开放了庇护十二世二战时期的敏感档案,以期解开历史真相[1]。这引发了笔者的研究兴趣。
从已有文献看,国内主要关注梵蒂冈档案馆的工作动态和活动,内容偏重描述;国外多是新闻报道,尚未出现庇护十二世档案开放事件的专题成果。由此,笔者针对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开放事件展开研究,以其遭受的历史争议作为切入点,梳理分析其执教时期敏感档案提前开放的过程、原因和现实意义,总结对我国的启示。这即是本文内容的创新点。
一、庇护十二世的历史争议
1939年3月2日,欧金尼奥·帕切利成为梵蒂冈天主教会的新任教皇庇护十二世。他上任之时,欧洲大陆正笼罩在战争阴云之下。同年9月1日,纳粹德国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纳粹政权当时实施种族清洗政策,大规模屠杀波兰精英阶层人士。犹太人在二战初期遭受驱逐与隔离,在1941年6月22日苏德战争爆发后,纳粹德国针对犹太人进行了大规模屠杀,种族清洗转变为种族灭绝。种族屠杀行为持续至1945年德国战败,造成约600万犹太人死亡。对此,教皇庇护十二世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态度。一些犹太人认为,庇护十二世完全清楚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与屠杀,但他一直拒绝公开谴责纳粹暴行。犹太组织甚至一些西方领导人极力劝说、呼吁教皇站出来反对德国纳粹的种族灭绝政策。盟国方也要求梵蒂冈教会发表谴责对犹太人进行种族灭绝的声明,但均遭到教皇拒绝,理由是梵蒂冈需要保持严格中立[2]。
二战时期梵蒂冈教会及教皇庇护十二世的沉默态度和行为表现成为学界争议的焦点。特别是进入21世纪之后,相关研究日趋丰富,有关庇护十二世的争议多次成为各国文艺作品演绎的主题,学界争议持续至今。美国圣路易斯大学历史学者乔斯·M·桑切斯(Jose M. San? chez)依据各类文献将有关庇護十二世的争议归纳为“批判教皇”与“为教皇辩护”两大类[3],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导致庇护十二世的真实面目被“埋没”在历史迷雾之中。“批判教皇”观点主张在二战期间,庇护十二世对纳粹德国的暴行表现软弱,未为受纳粹残酷迫害的天主教徒和犹太人主持正义,因此受到国际舆论的广泛指责,他一度被后世冠以“希特勒的教皇”之名。一些犹太团体和历史学家反对梵蒂冈教会在庇护十二世二战时期全部档案开放之前为其举行宣福礼(即天主教会追封过世教皇的一种仪式——笔者注),甚至要求宣福礼推迟直至大屠杀幸存者全部去世之时。另一种观点来自庇护十二世的捍卫者和辩护者,主张其沉默态度实际上是折中的外交手段。理由是庇护十二世在二战时期采取秘密的外交手段帮助了数十万犹太人逃离虎口。20世纪八九十年代,英国学者瓦尔特·拉克尔所著《骇人听闻的秘密》一书主张,教皇庇护十二世对纳粹暴行保持沉默的背后实则是为拯救犹太人创造条件[4]。
二、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提前开放事件的简要经过
面对社会各界对庇护十二世的历史争议,梵蒂冈教会并未保持“沉默”态度,而是选择开放、积极的态度加以应对,并为此进行充足的准备。2019年3月2日,梵蒂冈教会正式对外宣布,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提前开放的日期为2020年3月2日。梵蒂冈宗座档案馆为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的前期准备工作长达14年之久。档案馆工作人员对数百万份庇护十二世档案进行整理、编号、登记、编目和数字化等工作。梵蒂冈宗座档案馆将庇护十二世1939-1958年担任教皇期间的档案陆续开放并全部提供数字化版本以供利用。研究学者可以前往梵蒂冈宗座档案馆查阅实体档案,也可以在档案馆网站上查询档案的数字化版本。[5]列入开放范围的档案数量达40万盒之多,内容十分广泛,包括因参与纳粹事件而受到纪律处分的牧师案件记录、欧洲和北美主要天主教会以外地区的教会在日本战争期间开展的日常教会活动档案、特蕾莎修女在1950年3月1日致函庇护十二世请求批准她在印度进行宗教活动的第一封信[6],等等。
三、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提前开放的原因分析
早在2014年,梵蒂冈时任教皇方济各对媒体公开表示,教会对教皇敏感档案采取适时开放的积极态度[7]。原本按照梵蒂冈教会规定,教皇档案的封闭期长达70年。故庇护十二世在任期间档案的开放时间应为2028年。此次事件中,梵蒂冈提前八年公开了庇护十二世的敏感档案,原因是多方面的。笔者依据文献、新闻案例和网络调研,提出大屠杀幸存者及整个犹太群体抚慰心理创伤、历史学者和文学作家的不断呼吁、教会形象建设的需要、档案开放的国际潮流、社会公众人权意识增强等均是推动梵蒂冈教会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的原因。
(一)直接动因:大屠杀幸存者及整个犹太群体抚慰心理创伤的需求
大屠杀幸存者多为犹太人,战后建立的以色列更是世界上唯一以犹太人为主体民族的国家。大屠杀幸存者和犹太群体在纳粹德国的种族灭绝中受到极大伤害。对于从集中营死里逃生的犹太幸存者而言,大屠杀的伤害并未随着纳粹德国的战败投降而终止。战后,世界各地纷纷建立专门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以收集的原始档案为基础举办各种展览,目的不仅是让后人铭记这段历史,也是为了抚慰大屠杀幸存者及犹太群体所遭受的心理创伤。庇护十二世在二战期间的沉默态度和行为成为犹太群体与梵蒂冈教会之间持续存在且难以释怀的芥蒂。究竟庇护十二世是“大屠杀的帮凶”还是犹太人的“曲线救助者”?这正是大屠杀幸存者和犹太群体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呼吁梵蒂冈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的直接动因,他们希望借助档案的公开让庇护十二世的行为真相公之于众,还原教皇的真实面目。这样方能抚慰大屠杀幸存者及整个犹太群体的心理创伤。
(二)学界呼吁:历史研究和文学创作的需求
庇护十二世对大屠杀的态度所引发的历史争议,成为历史研究和文学创作的热点话题。历史学者和文学作家基于研究和创作的需要,一直呼吁梵蒂冈教会开放庇护十二世的敏感档案。从1960年代开始,欧美出现了多部以庇护十二世二战时表现为主题的戏剧和文学作品,如《天主代言人》《庇护十二世秘史》《他的窗口下》等多部作品均将庇护十二世刻画成亲近纳粹、对犹太人毫无同情心的角色,甚至将其冠以“希特勒的教皇”的称谓[8]。尽管文艺创作允许高于生活,但历史研究必须以原始檔案为基础方能还原历史真相和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为此,学界的呼吁也成为助推梵蒂冈教会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的因素之一。
(三)内在因素:教会形象建设的需求
近些年,梵蒂冈教会爆出性侵和虐待儿童的丑闻。如2018年9月,德国《明镜周刊》报道了一份涉及德国天主教会内部性侵的调查报告,1946-2014年间全德27个教区神职人员的38156份档案中发现共有1670名神职人员涉及性侵,受害儿童多达3677名[9]。尽管性侵事件发生在德国,但梵蒂冈作为天主教会的领导中心,教会发生的丑闻对教会的整体形象均会造成不良影响。面对历史争议和丑闻事件,梵蒂冈天主教会试图通过公开庇护十二世教皇敏感档案来揭示历史真相,重塑教会形象。这也是助推梵蒂冈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的内在因素。事实证明,2020年7月,梵蒂冈近期公开的庇护十二世档案揭露了天主教舍恩斯塔特(Schonstatt)运动的创始人约瑟夫·肯特尼奇(Joseph Kentenich)神父性虐待和滥用权力的指控[10]。即使是档案的公开会暴露出教会的更多丑闻,但梵蒂冈教会的行为也是向世界发出信号——不管是人物争议还是丑闻事件,教会具有直面历史真相的勇气。
(四)专业环境:档案开放国际潮流的影响
档案从完全封闭到逐渐开放已成为当今世界各国的一个历史趋势[11]。世界很多国家均以法律形式规定档案开放。相比大多数国家25-30年的档案封闭期,梵蒂冈宗座档案馆的档案封闭期长达70年,是世界上实施的最长档案封闭期之一。从1990年代起,一些国家开始尝试缩短档案封闭期。如美国1995年起规定除外交档案实施30年封闭期以外,其他一般性档案的封闭期调整为20年;英国从2013年起正式推行20年档案封闭期制度[12];我国2020年6月20日最新修订的《档案法》也规定一般档案封闭期从30年调整为25年。在档案封闭期普遍缩短的国际潮流影响下,梵蒂冈教会面对庇护十二世档案的开放问题,不再固守70年封闭期规定,还顶住了德法等国的施压阻挠以及个别社会团体的反对呼声,提前八年开放教皇档案。梵蒂冈教会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的敏感档案,可谓是顺应档案开放国际潮流的积极表现。
(五)社会基础:人权意识的增强
“人权”概念诞生于17、18世纪欧洲的一场反封建、反教会的伟大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启蒙运动,并在20世纪中叶二战之后进一步发展。法国学者盖伊·布莱伯特认为,档案以两种方式介入人权发展的进程:一是档案为保护人权的发展和保留其被践踏的记忆服务,二是档案是维护公民权利新观念——透明度与参与权的最佳支持工具[13]。这两种方式显示档案在保障人权发展、维护公民权利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纳粹德国二战中实施的种族灭绝行为对犹太人的人权造成了严重的践踏和破坏。战后很长一段时期,社会人权组织以及犹太团体一直寻求人权保障和修复战争导致的心理创伤,要求处罚战犯及相关参与者,公开其罪行。而档案在人权发展和维护过程中充当着重要角色,能够为纳粹德国战犯的罪行确定、为犹太人受害群体的身份确定及损失评估提供原始凭证。以色列犹太大屠杀纪念馆、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馆等犹太组织在二战之后一直强烈呼吁梵蒂冈教会公开庇护十二世的档案,很大程度上也是社会公众人权意识不断增强的推动结果。换言之,人权意识的增强为梵蒂冈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提供了社会思想基础。
四、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提前开放的现实意义和影响
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开放因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和争议焦点而备受社会各界关注。笔者依据文献、新闻案例和网络调研,认为梵蒂冈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对历史、教会、专业和社会发展具有现实意义和深远影响。
(一)对历史有交代——利于解决争议,还原历史真相。
早在2020年2月,已有超过150名历史学家和研究学者预约登记查阅即将开放的教皇庇护十二世二战时期的相关档案[14]。梵蒂冈提前开放教皇的敏感档案,既是对历史的正视和交代,也是对教皇本人的基本尊重和客观对待。借助庇护十二世档案的开放,利用者可以更加清晰、全面而准确地了解梵蒂冈教会和教皇在二战期间所持立场和行为举措,为后世评价提供原始凭证和依据,利于解决争议,还原事件真相和人物的本来面貌。
(二)对教会有帮助——推动教会信息公开,提供问责依据。
1966年美国颁布“信息自由法”规定每个人都有得到其应知道的信息资料的平等权利,推动世界各国相继接受“知情权”概念并写入档案法规[15]。知情权的普及成为各国政务信息公开的基础和推动力量。梵蒂冈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这一实际行动增强了教会信息公开的力度,也能提供问责依据。因为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的敏感档案,不仅能促使教会和教皇的决策和行为受到全世界范围内天主教徒的监督,使教会决策和行为更加透明;而且能用档案提供问责依据,如果档案证明庇护十二世在二战期间确实未有作为,纵容了纳粹德国的大屠杀行为,那庇护十二世就有可能名誉扫地,甚至可能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三)对专业有促进——推动教会档案进一步开放,充分发挥教会档案的作用。
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的提前开放,对于梵蒂冈教会档案工作具有里程碑意义。它突破了教会档案70年封闭期的限制,体现了梵蒂冈教会和教皇对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的开放姿态和为历史负责的勇气。此举可推动教会档案进一步开放,充分发挥教会档案的历史凭证、研究参考和记忆建构等价值。由于梵蒂冈在天主教会的重要地位,教会和教皇档案受到各国的高度重视。此举的专业价值不仅仅在于公开了一位教皇的档案,更重要的是传递出一种声音——梵蒂冈的档案工作会更加开放和积极。
(四)对社会发展有意义——有助于跨越鸿沟,维护世界和平,推动社会和谐发展。
延伸而言,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的提前开放对社会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具体表现有三:一是帮助跨越鸿沟。如前所述,庇护十二世二战时期的沉默态度于犹太人而言造成严重伤害,在大屠杀幸存者和犹太群体与梵蒂冈教会之间留下芥蒂,形成鸿沟。只有借助档案开放还原历史真相才能消除芥蒂、跨越鸿沟。这种现象就能帮助同行更好地理解国际档案理事会2022年罗马年会的主题为何被确定为“消除鸿沟”。二是利于维护世界和平。二战不仅对犹太人造成严重伤害,也给世界帶来巨大影响。庇护十二世的敏感档案只不过是从一个侧面展示大屠杀的残酷和战争的恶劣影响,开放其档案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对教皇消除争议或进行问责,更重要的是借助档案开放提醒世人铭记战争的危害,珍惜并维护世界和平。三是推动社会和谐发展。当前社会因经济一体化而呈现出更明显的全球化和多元化特征,2016年第18届国际档案大会之所以设定“档案、和谐与友谊”的主题,正是为了提醒全球同行需正视多元化的世界格局,需重视档案在多元社会中维护公平正义、保障和谐稳定的重要作用。梵蒂冈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的敏感档案,往小而言是为教会争取更加稳定的发展局面,避免自身陷入饱受争议和指责的尴尬境地;往大而言是为世界提供更加和谐的关系,保持犹太群体、天主教徒等利益群体的和谐稳定,保持欧洲各国乃至欧洲地区的和谐安定。
五、对我国的启示——档案开放从势在必行到迫在眉睫
在专题研究梵蒂冈教会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事件的原因和意义之后,笔者认为事件带给我国的启示是档案开放不仅势在必行,而且迫在眉睫。
对比国内外现实情况,近些年国外档案界兴起了机密档案甚至是敏感档案开放的新潮流[16],而长期以来我国档案开放状况不甚理想,甚至招致法律专家[17]和历史学者的批评[18]。从法律法规层面看,2020年最新修订的《档案法》已将档案封闭期从30年缩短为25年,这是档案开放的巨大进步,值得肯定。但在档案开放实践工作中,大量档案如抗战史料等敏感档案尽管早已超过档案封闭期,但由于主客观等复杂因素,档案馆仍未对社会开放,或设置限制而让利用者难以查阅。梵蒂冈教会提前开放庇护十二世敏感档案的做法值得我国立足现实国情加以合理借鉴。梵蒂冈宗座档案馆馆长指出,“教会没有任何理由害怕历史,反之,她喜欢历史并渴望更好地爱它”[19],我国档案馆也应正视历史,遵循法律规定,以开放、积极的态度去处理档案、甚至敏感档案的开放问题,顺应历史趋势并追赶国际潮流,明确档案开放不仅势在必行,而且迫在眉睫。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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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信息资源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