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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眼中的独生子女
——《唯一的希望:在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的方法启示与观点探讨

2021-04-06风笑天

关键词:个案独生子女研究者

风笑天

(广西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1)

独生子女是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背景中成长起来的一代特殊人口,中国的独生子女人口及其相关现象不仅受到国内学术界的高度重视,也吸引了众多国外学者的研究兴趣。国外学者针对中国的独生子女及其相关现象发表了许多有价值的成果。本文主要对美籍华裔人类学者冯文教授撰写的著作——《唯一的希望:在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展开分析和探讨。

1997—2002年,正在哈佛大学人类学系攻读博士学位的冯文教授先后三次来到中国,在北方城市大连展开了其博士学位论文研究的田野调查。从1998年8月—2000年5月,作者在大连市整整生活了22个月。她不仅成功地以免费开展英语教学的“义务教师”进入大连市三所中等学校,接触到众多中学生,还深入访问了许多学生的父母和家庭。在多次交往和交谈后,和许多学生、学生父母及其家庭成员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扎实的田野调查及其亲身感受到的20年前的中国社会与独生子女青少年成长之间的紧密关系,增加了其对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的青少年的理解和认识。

《唯一的希望:在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是一本旨在“考察世界上首次由国家指令导致的生育转型之后果的民族志研究”[1]2,作者的研究目标是要“考察几近普遍的独生子女身份对于青少年的主体性、体验、渴盼有何影响”[1]3,特别是要“探讨独生子女在一个过去历代习惯于大家庭模式的社会中成长是怎样的情形”[1]5。全书由导论、结语和五章主体内容组成。导论主要介绍了研究对象、方法和所依据的“现代化文化模型”;第一章详细描述了8个独生子女的个案;其余四章分别从身负厚望、竞争压力、家长投资和被惯坏了四个方面分析独生子女青少年的成长过程及其面临的相关问题;结语部分提出了对上述研究主题的思考,并留下作者未能回答的疑问。

这本书吸引笔者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作者所研究的对象——中国的独生子女,正是笔者从1987年在北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以来一直关注的;二是该书作者是一位人类学者,其著作很好地展示了典型的定性研究者是如何采用定性方法开展研究的,笔者虽然长期从事定量研究,但对社会学研究方法也颇感兴趣,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此外,该书作者是一位美籍华裔学者,且自身也是一位独生子女,这种特定身份和背景使其研究兼具“局外人”和“局内人”两种角度,既可以以一种“他者”的眼光看待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又能够以“独生子女”的特定经历和身份进行分析和研究。

一、研究方法的启示

从研究方法上看,《唯一的希望:在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这本书无论是对规范方法的创新运用,还是其中体现的深入细致的研究态度和严谨的科学精神,都带给研究者很大启发。

(一)“外国人”如何成为中国正规学校的“教师”

作为人类学者,开展田野调查是最重要的基本功,也是开展研究的基本方法。而以合适的方式进入田野、采用合适的角色进入研究对象的生活环境,则是顺利开展研究的前提。无论是在选择田野中自己扮演的角色、进入田野的方式,还是在如何接近研究对象方面,该书都给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者以很好的启示。

首先是研究者对自己在田野中所具有的公开身份或扮演角色的选择。该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中国城市中的普通中学生及其父母,研究方法则是人类学者经常采用的参与观察和无结构访谈。而要对中国城市中学生进行参与观察和深入访谈,研究者必须有适合开展研究的某种公开身份或角色。该书作者的真正身份是“一位美籍华裔在读博士研究生”,而在田野调查中,她所选择的公开身份和扮演角色则是“一位来自美国的,既说着地道的中文,又说着熟练英语的、年轻的、提供免费英语教学及辅导的教师”。特别是对“提供免费英语教学及辅导的教师”这一角色的定位,正是考虑到可以方便其接触和观察研究对象,是顺利开展田野调查的需要,可以说是该研究的一大亮点。

其次是研究者进入田野的方式选择。作者的研究地点是中国北方城市大连,其要进入的田野首先是这个城市的中等学校。那里有大量的、普通的、需要接触和观察的独生子女青少年。然而,在中国正规的教育体系中,一个外籍的、不以在中国找正式工作为目的的在读研究生是不太可能进入普通中等学校、获得中学教师这一身份和角色的。但是为了进入正规中学这片“田野”,获得“教师”这一特定身份和角色,冯文教授做出了大胆的决定,也付出了很多努力,最终顺利进入正规中学,获得“义务英语教师”的角色。在书中,作者展示了进入田野的两种方式,既体现出其创造性,也很好地诠释了实地研究者进入田野的两种途径:一是通过正式的、官方的途径;二是通过非正式的、私人的途径。

从正式的、官方的途径看,作者决定直接以哈佛大学教务处的身份证明文件向相关学校管理人员进行自我介绍,并说明意图,在经过学校对其英语流利程度进行的专门“验证”后,学校认可了其身份,同意其作为英语教师义务给学生教授英语会话。这种独特的进入角色方式,使其成为两所正规中学的“义务英语老师”。从非正式的、私人的途径看,作者还充分利用熟人关系,帮助自己进入角色。例如,作者的一个朋友曾经是一所大学的老师,而这位大学老师教过的一些学生正好是大连市一所职业中专的老师,通过这种“熟人—熟人”的过程,她顺利进入这所职业中专。

(二)“外人”如何成为研究对象的“自家人”

顺利进入田野是开展实地研究的前提,能否得到研究对象和“当地人”的信任,则是实地研究获得成功的关键。“在一定意义上,研究者能否取得研究对象的信任,他能否与研究对象建立起友善的关系,决定着他的实地研究的前途和命运。”[2]339如果说顺利进入三所中等学校,给作者提供了一个对中学生进行调查和现场观察机会的话,进入到研究对象的家中进行深入访问,当面询问学生父母一些有关个人或家庭的情况,甚至问及其婚姻经历、收入财产等敏感问题或个人隐私,则需要研究对象对研究者足够信任,即把研究者当成“自己人”。而能否做到这一点,也是对以参与观察和深度访谈为主要方法的人类学者以及其他采用实地研究方法的定性研究者的最大考验。

该书作者以其特有方式,不仅让被研究对象及其父母家人了解到她的身份背景,更逐渐让他们了解了其为人和研究目的。在向每一位初次见面的研究对象自我介绍时,她总是以符合中国文化模型的自述生命历程方式,“把自己的个人背景融入了大连市区与我同龄的人通常使用的叙述方式,将自己呈现为一个成功地走了一条被大家广泛认可的精彩求学之路而实现向上流动的循规蹈矩之人”[1]8。这种设定和叙述,不仅拉近了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心理距离,更激发了被研究者希望更多地接触研究者,以更多地了解和得到研究者的成长经验和经历,获得更多帮助和指导的动机和需求。

除了以免费的英语教学获得正规中学的教师角色外,作者还通过免费家庭英语辅导的方式进入了更多学生的家庭。在田野调查的大部分时间里,她住的并不是酒店旅馆,而是所辅导的一个初中生家里。她不仅和自己研究的中学生关系融洽,也和她所访问的学生家长成为好朋友。相互之间从初次见面到逐渐熟识,再到相互信任,做到了无话不谈。一个最能说明其在成为研究对象“自己人”方面获得成功的细节是:有的家长有时甚至让她和自己一家人“一起吃平时常吃的配菜简单的米饭和剩菜剩饭”[1]59,这足以说明在被访者眼里,作者已经不再是一个“外人”,而是“自家人”了。一旦相处到这种程度,他们之间的交谈、询问、回答就不再会遮遮掩掩,相反更加真实自然,这或许就是实地研究者在田野调查中所期望达到的“最高境界”。

在接近被研究者和进行参与观察等方面,作者同样做出了很好的示范。例如,在一次与研究无关的普通购物时,看到店主是一位40多岁的女性,她马上想到“以她的年龄应当有个十几岁的孩子”(十几岁的孩子正是作者的研究对象),“于是我开始了和她长时间的攀谈,在此过程中说出了我的背景”[1]37-38。果然,这位店主正是有着一个让其伤脑筋的、正在上初三的女儿,也非常希望作者能够给她的女儿当家教。这样,作者不仅顺利获得了一个新的研究对象,更重要的是获得了进入这个研究对象家中进行实地访谈和参与观察的便利条件,而这个中学生更是成为作者在书中第一章列举的8个个案中的第一个。不仅如此,该书作者还像当年威廉·怀特先生为研究意大利贫民区的青年帮伙而参与他们的各种活动那样,参与了这个初三女生与其闺蜜、各自的男朋友的一些群体活动,如在家里唱歌,去商场、餐厅、游戏厅等等,俨然成为这个小群体中的一员。这既反映出作者深得几位青少年的信任,也为她实地观察、访谈、收集研究对象的相关资料提供了极为宝贵的机会和场景。

(三)定性研究者如何运用定量方法

该书的研究方法中,除了人类学家经常使用的参与观察和深入访谈,还包括定量研究者常用的问卷调查法。为了更广泛地了解中国城市独生子女青少年的整体状况,作者对其参与其中开展实地观察的三所中学几乎所有班级2 489名学生开展了一次问卷调查,最终回收了2 273名学生问卷,回收率达91%。实际上,这种调查是对三所中学学生的一次普遍调查。尽管作者只是对问卷调查得到的数据进行了最基本的统计分析,如百分比分析、交互分析、均值的差异性检验等等,但这些基本的定量分析结果不仅对于了解这三所中学的学生整体状况提供了很好的帮助,同时可以从整体上印证作者在田野中所观察或访谈得到的某些现象的真实情况以及一些因素相互之间的关系,这显然比仅仅列举单独个案或实例更有说服力。这种做法给习惯于使用定性研究方法的学者带来启示:在定性研究过程中,通过对研究对象的整体进行问卷调查,可以给定性研究的结果和结论某种有益的补充。定量调查所获得的数据资料一方面可以帮助研究者更好地描述和概括研究对象的整体特征及其分布状况;另一方面可以有力地印证或检验从访谈、观察以及定性分析中得出的不同现象之间的各种结论。

虽然是一位人类学者,该书作者依然注意到定性研究方法的局限性,并努力使用定量方法进行弥补。一方面采用人类学者普遍采用的参与观察法对大连市独生子女的个人生活进行细致观察和描写,采用人类学者典型的民族志方法去理解青少年“个体的能动性、情绪和文化模型”;另一方面采用定量的问卷调查方法和现有统计数据分析方法,“来描述大连市独生子女家庭普遍的人口模式”。正是通过这种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作者能够“在捕捉细节性的个人体验和主动性的同时不会忽略对之构成形塑和约束作用的模式”[1]25-26。

同时,作者还对两种方法进行了相互印证,使得研究结果更加接近社会现实。“我的问卷调查结果提供了有关我的研究对象的社会经济与人口学特征的概括性描述。这一描绘是我对参与观察的结果进行现状核实的依据”,而“民族志调查也是我核实问卷调查发现的真实性的工具”[1]29。众所周知,问卷调查很难了解到人们经济收入的实际状况,该书的问卷调查也不例外。但通过深入的实地访问,作者了解到问卷调查往往“会低估人们的收入,因为被调查者不愿意报告非法、非正式或未纳税的收入(诸如贿赂、礼物、补贴、公司利润)。人们仅仅在跟我很熟了以后才告诉我这类收入的情况,而哪怕是我最熟的人也可能会隐瞒部分收入”[1]36。正是因为作者不偏不倚地采用了两套不同的工具和方法,因而能够更好地去除两种方法所收集的信息和资料中存在的偏差。对于访谈中研究对象含糊不清、似是而非的回答,可以通过问卷调查的结果得到明确的区分并剔除;同样,对于问卷调查中由于各种敏感因素导致的可能有偏的回答和结果(如对类似于“收入”这样的问题),也可以从访谈中清楚看出其所导致的各种偏差。

(四)为什么是这8个青少年?——典型个案的选择及启示

个案研究是定性研究者最常用的方法之一。该书熟练应用了个案研究法。在第一章,作者就展示了8个具有不同特征的独生子女的故事,希望用这8个故事“展示个人如何以复杂多样且变动不居的方式来应对生活境况和文化模型”[1]35。虽然其所运用的个案研究方法并不新奇,但作者从最初结识的107个个案到与其中关系最好、保持长期联系的31个个案,直到最终作为该书独立一章进行专门描述的8个个案,这种筛选个案的方式,特别是其最终选取8个个案的标准却依旧可以带来启示。

这8个学生是在作者认识的大连青少年中,按照“优等生”“差等生”“穷家庭”“富家庭”四个范畴所选取的“表现最突出的学生,其他人的社会经济地位和学习成绩水平介于本章所述的这些极端个案之间”[1]35。即作者用“社会经济地位”和“学习成绩水平”建立了一个十字交叉的坐标系,而选取的8名学生分别是处于这个坐标系所构成的田字格四个顶点的人,其他青少年则全部处于四个方格之中。此外,作者还始终考虑到青少年的性别因素,因而在四个顶点的两个学生中,都分别选取一名男生和女生。其建立的个案选择标准及其选择结果如图1所示。

图1 个案选择及结果示意

这种选择个案的方式看起来十分简单,其思路却很有启发意义,即个案研究中选择个案的标准问题值得思考和研究。一般来说,每一具体个案都具有典型性和独特性。典型性揭示的是某一类现象的共性,独特性则体现的是这一特定个案的个性[3]787。那么,研究者选择个案时,应该选择具有典型性的个案,还是具有独特性的个案?该书作者的实践表明,个案选择标准要依据研究者的研究目标来确定。实际上,图1纵横两个坐标的端点之间是一种逐渐变化的状态,即无论是学习成绩水平,还是社会经济地位,都是一个有着不同程度的、逐渐变化的连续变量,而不是一种简单的二分变量。在两个坐标所构成的田字格的四个顶点之内,存在着大量非极端的个案,作者倾向选择处于四个顶点的极端个案,而不是选择“代表性”更大的典型性个案。其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种反差更大的极端个案比较能更好地凸显出社会经济地位、学习成绩水平以及性别这三个变量对独生子女青少年的“主体性、体验、渴盼”的影响,且能够在与研究对象相关的社会现象上具有更清楚的解释力。

(五)用深入的田野工作勾勒出生动的研究对象和真实的生活场景

人类学家不是作家,但是真正深入田野工作的人类学家却可以使其描述达到小说所具有的真实感和表现力,同时可以大大增强研究自身的说服力。该书作者用一整章篇幅所描述的8个个案,不仅深入刻画了8个境况迥异的中学生,还描绘出养育、教育他们的一代父母——其中有开店的、下岗后摆摊的、扫大街的,有工厂的普通工人、公司的经理、工程师,也有个体餐馆的老板,他们都是当今中国城市社会中的普通人。而书中展示的中学生,不仅有从青春年少时的懵懵懂懂到最终逐渐成熟、逐渐懂事、开始发奋的喜怒哀乐;也有其父母为了养育他们成人、期盼子女成才和成长所经历的含辛茹苦和牵肠挂肚;不仅有中学生与同学、朋友之间以及与父母之间的真挚情感;还有与这些普通青少年及其父母家人紧密相关的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不同侧面。这种人类学独有的、看似平淡却深入细致的“白描”,很好地勾勒出改革开放时代下中国城市社会的众生相,不仅让读者读起来身临其境,也为作者后面的分析和结论奠定了充实的、鲜活的基础。

同时,书中的描述不仅有叙述和对话,还有旁白和解释,特别是谈及的种种独生子女与父母之间情感上的依恋、父母对子女无条件的付出与爱、子女对寸草难报三春晖的怅然,让同是独生子女的译者(1)该书译者常姝与作者同为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和拥有独生子女的笔者均感同身受。所有这一切,都让笔者看到了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他者”是如何通过深入细致的田野工作,融入到研究对象的生活世界,达到对研究对象从了解到熟悉、从感知到理解的程度的。作者对8个个案平实的描述所折射出的田野工作的深入性,以及全书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认真的研究态度,值得我们仔细琢磨、虚心学习、积极借鉴。

最后,从该书的一个小细节中,同样可以窥见作者认真细致的研究精神。在附录中,作者按照学术惯例,将书中所引用和提及的91位研究对象的基本情况进行了简略介绍,对人物化名按照姓名的字母顺序来排列。但这91个化名却丝毫没有半点“化名”感,其不仅包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熟悉的、大众化的姓氏和名字,如张勇、李健、韩雪、赵华、李梅、王斌、陈军、周静、刘洋、杨丽华、唐海荣、张雅蓓,也包含许多生僻的、小众的姓氏和名字,如荀金、航雨、艮天、梅晶、刘机峰、徐柯阳、江风来、彭逢春等等。这种让“假名字”成为“真人物”的做法,让读者对书中的每一位人物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为全书的叙述和分析增加了很强的真实感。总之,对细节的注重不仅很好地遵循了研究的伦理,而且有效地增强了研究资料的可信度,也增加了研究结论的说服力。

(六)客观坦诚、实事求是的科学探究精神

在研究中,作者十分客观地分析和看待自己的研究样本,如实地说明研究对象的各种结构及其局限。书中不仅详细报告了研究的三所中学的性质及其在大连市中学体系中所处的位置,还分析了进行问卷调查的三所中学的学生样本对大连市中学生群体所具有的代表性。同时,作者还对按照性别、学习成绩、社会经济地位三大因素挑选出来的8个重点个案进行了客观、详细地说明:“我并不是要说这些青少年是所有具有同样性别、学习成绩水平、社会经济背景的中国青年人的代表。我承认还有好多其他故事未被讲述,在此我讲出的这些故事只是为了列举上述因素如何塑造个体的主体性、体验、机遇”[1]37。此外,作者还专门对其进行参与观察、深度访谈的民族志样本进行了说明:“正如我的问卷调查样本一样,我的民族志样本也未包括来自金字塔中最顶尖的精英和最底端的弱势群体”[1]27。这种坦诚的说明体现了一种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让读者认识到其研究结果和研究结论的适用范围,避免对其研究结果和结论片面地、甚至错误地理解和应用。

不仅如此,作者还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其研究结果和结论的特定性,并在书中明确坦陈:“我对于我认识的大连人的体验和主体性的描述绝不能代表中国社会生活的整体状况。我在此处所讲的故事甚至也不能代表任何个体的主体性的全貌。它们仅仅呈现了我在田野调查特定时刻看到的生活片段”[1]30。这种严谨的、负责任的说明并没有使其研究结果的价值和意义减少;相反,比起那些不留余地、十分绝对化的研究结论,以及那些自认为了不起的、完美无缺的观点来说,更令人相信,也更值得敬佩。

二、值得探讨的几个问题

尽管笔者从冯文教授的著作中学到了许多做研究的态度和进行研究的方法,也看到了许多与以往研究相同或相似的结论。但是,笔者还是对该书中一些研究结论和观点持有不同的意见和看法,特提出来加以探讨。

(一)中国实施独生子女政策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笔者最大的疑问是有关中国实行独生子女政策的目的或目标问题,这实际上也涉及到对独生子女政策的意义评价。中国政府为什么要在刚刚实行改革开放的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在全国城乡实施史无前例的独生子女政策?应该说,这是一个在中国社会和学术界都已经十分清楚的问题,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控制全国人口数量的过快增长。但在《唯一的希望:在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一书中,这一点却成为一个疑问,因为作者的观点与此大不相同。

在该书的开头、中间和结尾,作者四次对中国实施独生子女政策的目的进行了反复的、含义完全相同的说明。“中国独生子女政策的初衷是为了创造一代颇有雄心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儿童,把国家带入第一世界的领先地位”[1]3;“中国领导人为了制造出具备第一世界消费模式和教育模式的一代人而出台了独生子女政策”[1]32;“中国领导人颁布了独生子女政策,以求产生出新一代具有第一世界卫生、消费和教育水平的公民”[1]164;“中国官员制定独生子女政策的初衷,是要创造出一批具有资源和雄心的‘高素质’人才,增强中国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竞争力”[1]192。简言之,作者的观点非常明确,即中国政府制定独生子女生育政策,其目的是为了创造出一代特殊的儿童、公民或人才。笔者认为,上述观点是不正确的,值得提出来讨论。

而冯文教授之所以错误地理解了中国实施独生子女政策的主要目的,或许与其对20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社会背景了解不够有关。中国在20世纪70年代末提出实施独生子女政策的主要目的显然不是如作者所说的为了创造一代高素质的新的儿童。对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的社会、政治、经济以及人口的发展状况、变化特征和存在问题有一定了解的人,都不会否认20世纪70年代末我国开始实施的独生子女政策是要控制越来越庞大的人口数量以及过快的人口增长速度,而产生一代绝无仅有的独生子女人口,则无疑是这一政策的必然后果,却并非是其目的。这一点,无论是从官方正式的文件,还是从学术界发表的论文、著作中,都不难找到明确的答案。例如,作为官方实施独生子女政策的正式文件之一,中共中央1980年关于控制我国人口增长致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公开信中就明确指出:“为了争取在20世纪末把我国人口总数控制在十二亿以内,国务院已经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3]。显然,降低人口增长的速度、控制全国总人口的数量,才是我国政府实施独生子女政策的主要目的。

或许由于作者主要关注独生子女青少年如何“在独生子女政策下成长”的个体经历及其主观感受和认知,相对忽略了造成和影响这种个体经历及其感受和认知的社会宏观结构变迁因素,因此错误地将中国实施独生子女政策的目的放在了产生一代特殊人口上,这种不正确理解是应该明确指出和进行纠正的。因为从更深的意义上看,一旦对独生子女政策的主要目的及其产生背景缺乏正确的认识,就难免会在理解和解释与独生子女有关的具体现象上产生偏差、形成误解。

(二)“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概念的含义问题

该书作者在有关中国独生子女生育政策目的的论述、第五章的标题(2)书中第五章的标题是:“‘惯坏了’:第三世界中的第一世界青年”[1]164。,以及全书多处论述中都涉及到两个重要概念,即“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尽管作者明确指出,“我使用‘第一世界’一词来指我所认识的大连城区的人们所渴望获得的声望、财富、中心区域地位,用‘第三世界’一词来指被这些人视为中国属性的贫困和边缘区域地位”,同时进一步说明,“‘第一世界’‘第三世界’更多指的是生活条件而非特定的地理区域或政治实体”[1]23,但是,当在中国社会的语境中来看待这两个概念时,可能会产生一定的歧义。同时,作者在书中的多处论述中也存在与此界定不相符的情况,甚至自相矛盾。对此,也需要提出来稍作讨论。

在中国社会的现实语境中,有关“三个世界的划分”,特别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具体含义,显然与该书作者的上述定义有着明显的差别。特别是在某种程度上,中国语境中的“第一世界”“第三世界”可以说正好是作者所要避免的“特定的地理区域或政治实体”。因此,要在中国现实的语境中,将“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仅仅看成是“富”的生活条件和“穷”的生活条件,实际上是比较难做到的,也是特别容易产生歧义的。

事实上,作者在后面的论述中也违背了前述界定,其所说的“第一世界”的含义也都更为接近“特定地理区域或政治实体”。例如,“在第一世界,低生育率在近几代人里一直很常见。1970年,当中国的总和生育率达到每位妇女生6个孩子时,加拿大、日本、美国和大多数欧洲国家的总和生育率接近于每名妇女生2个孩子”[3]164-165;“他们对于本国的‘落后’与第一世界的现代化之间的差距感到失望”[1]86;“大多数第一世界国家为了控制非法移民,严格限制发给中国人,尤其是较为贫困或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的签证”[1]87;“青少年们渴望拥有他们在媒体上——包括反映第一世界优质生活水平的电影、娱乐节目、新闻报道——看到的第一世界的奢华生活方式”[1]92,等等。在笔者看来,作者书中的“第一世界”更准确的含义,同时也是更好的表述方式应该是“西方发达国家”;而“第三世界”的确切含义,则主要指的是经济上欠发达的“发展中国家”。如果按这样的理解来进行界定,或许能更准确地反映作者的思想,也不至于在中国社会的语境中造成某种混淆和歧义。

(三)“一代新人”:究竟只是独生子女,还是整个“80后”“90后”?

该书的研究对象是中国城市中的第一批独生子女青少年,其关注的焦点是中国社会当时的各种政治、经济、人口因素如何使其所依据的现代化文化模型在大连市的青少年及其父母的生活中发挥显著影响。但是,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笔者想到了另外一个与此相关的重要问题:该书中所描述的独生子女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的各种“主体性、体验、渴盼”,以及这些独生子女青少年所表现出的追求所谓“第一世界”消费方式、生活方式、文化模式以及“精英地位”等特征,究竟是只有这些独生子女青少年如此,还是整个中国的“80后”“90后”青少年都是如此?尽管笔者无意苛求该研究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或做出回答,但是我们在阅读该书展现的各种结果、接受该研究的各种结论时,头脑中不应该缺少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和提问。

之所以会想到这一问题,是因为该项研究中大量观察、访谈的对象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青少年。在书后附录中列出的91位曾在书中“引用或提及”的研究对象中,除去1人没有提及身份、7位是中年人,剩余83位对象中,有80位是独生子女青少年,仅有3位是20多岁的非独生子女。可以说,研究者在研究中主要关注的只是独生子女青少年,其所观察、访谈、接触、了解的只是独生子女青少年,而书中所描述和分析的也都只是独生子女青少年,并没有把目光和注意力放在与这些独生子女青少年生长在同一个时代、生活于同一座城市、学习在同一所学校,即具有相同社会及文化背景的同龄非独生子女青少年身上。因此很难回答其在书中所描述的、体现在这些独生子女青少年身上的各种特点、行为、态度、意识、认知及表现,是否也同样发生在那些生活在相同社会文化背景中的、与独生子女同龄的非独生子女青少年身上?正是因为缺少了这种自然的“对照组”参照,很难从作者所描述的各种现象中区分出究竟哪些特征是独生子女青少年所独有的,哪些特征是与他们同龄的非独生子女青少年共同具有的。或者用作者的话说,成为“一代新人”的,究竟只是独生子女青少年,还是包含与他们同龄的非独生子女在内的整个“80后”“90后”?

三、总结与进一步思考

总的来看,作为一本主要面向西方世界介绍在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以及社会变迁的背景下,大连市一批独生子女青少年的成长过程和日常生活状况的人类学著作,《唯一的希望:在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利用深入细致的田野调查得到了丰富的一手资料,通过“他者”的眼光,对研究对象的“主体性、体验、渴盼”进行了很好地分析和论述,得出了一些具有很好参考价值的结论。

该书认为,现代化文化模型内在组成部分的生育转型,导致独生子女父母们把孩子看成他们“唯一的希望”,从而将家庭的大部分经济投入到孩子的教育和消费中;而处于教育分层体系中的独生子女青少年也面临着巨大的竞争压力。他们“被外界施压,被推动着在通往第一世界精英职业的狭窄道路上勉力前行,但当他们在这种压力下崩溃的时候,又总会被批评为‘无法适应环境’”[1]193;同时,低生育率和人口老龄化的背景,也对独生子女家庭的亲子关系及其家庭养老等文化模型带来显著影响。值得一提的是,面对父母、家庭以及媒介中关于独生子女“被惯坏了”的认识,作者并没有被田野调查中从家长、老师等上一辈人口中得到的这种看法所迷惑,而是以西方发达国家(书中的“第一世界”)中的青少年作为参照,从私人空间、食物、家务、社会关系、个人成就等方面进行客观分析,正确地认识到他们“只是与父母相比显得太受宠溺,但与全世界的第一世界青年相比却并不过分”[1]167。即所谓独生子女被惯坏,只是上一代人基于其“第三世界”生活经历和生活状况对独生子女这种“第一世界”的一代人做出的评价。这一研究结论和观点,与包括笔者在内的众多国内学者以往以同龄非独生子女作为参照所得出的结论基本相同或相似。可以说,其研究结果在帮助社会全面认识独生子女及其成长方面,增加了一份新的经验材料和证据。

此外,该书的研究结果和观点也集中体现在书名上。“唯一的希望”实际上有两种解读:一种是独生子女是其父母和家庭“唯一的希望”。无论是书中对8个个案的详细描写,还是后续几章中对不同主题的深入探讨,都让读者明显看到,无论这些独生子女青少年的学习好坏、性格如何,其父母们都无一例外地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唯一的孩子身上。可以说,这是作者用“唯一的希望”作为书名的最基本、最明显、也最容易理解的含义。但笔者从阅读中还体会到,作者用“唯一的希望”作为书名似乎还包含着另一种含义,即独生子女青少年是中国政府通过独生子女政策来创造一代“具备第一世界消费模式和教育模式”“受过良好教育”“有明确意识成为第一世界公民和享用第一世界生活方式的高素质人才”的“唯一的希望”。对于作者所用书名的第一种含义,笔者深有同感,十分认同;而对于第二种含义,笔者则有不同看法,并认为在这一点上,作者所具有的“他者的眼光”,没有能够真正理解和说明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所具有的意义。

同时,阅读《唯一的希望:在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这本著作,还引起了笔者关于社会研究者应该如何做研究的思考。该书虽然不是一本专门探讨和讲解社会研究方法的著作,但从书中对其研究过程、研究方法的详细介绍和仔细说明中,读者仍然能够得到和方法教科书一样的学习收获。无论是从研究者如何进入田野、如何接近研究对象、如何进行自我介绍、如何进行参与观察和深度访谈的讲解中,还是从研究者如何选择和研究个案、如何在定性研究中运用定量方法、如何收集和分析资料的陈述中,都能获得许多有益的启示。而其研究过程中所体现出的科学的探究精神,也值得读者、特别是从事社会研究的研究生和缺乏实地研究经验的研究者认真学习。

所有的社会研究都是要探索和回答社会现实提出的某个问题,这是社会研究的基本出发点,而一项具体的研究则是对于特定的研究问题,通过运用各种具体的研究方法,收集和分析资料,最终得出研究的结果,从而完成一次具体的探索和寻找答案的过程。这种“研究过程”或者说“做研究的方法”,在一般的方法教科书以及大学方法课的课堂上,无不如此。但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在于,研究者是如何“践行”这一过程的?凡是认真做过一次具体社会研究的学者,都会对认真“践行”这一过程中的种种困难和个中艰辛深有体会,而冯文教授的这本著作,恰恰是在如何“践行”这一过程上给了社会学研究者最重要的启迪。为此,我们应该认真思考:所谓社会研究,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作为社会研究者,又应该怎样去“做”一项具体的社会研究?

笔者认为,所谓社会研究,简单来说就是一种面对真实的社会生活,设法收集特定社会成员的行为、态度、特征等方面的资料,以探索并回答有关社会现实状况、特征、性质以及人们社会行为规律等方面问题之答案的活动。而对于做好这样一件事情来说,有三个前提条件,也可以说是三个层次的要求:首先,研究者要熟悉和了解社会研究的一般过程,并掌握各种具体的研究方法;这是做好一项社会研究的基本前提条件。其次,在具备第一个条件的同时,研究者还需要根据具体研究所面对的社会现实情形和客观困难,正确选择合适的研究路径、灵活运用各种研究方法;这一点显然比仅仅掌握各种研究方法的要求更高。最后,在既熟悉研究过程,又了解各种具体方法,也具备根据实际情况正确选择路径、灵活运用方法的能力的同时,研究者还需要脚踏实地、一丝不苟、实事求是地“做”这项研究,这是三个条件中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难做到的一点。回想起来,笔者之所以会对该书中的研究方法、研究过程以及透过研究方法和研究过程所体现的研究态度和研究精神“情有独钟”、深有感触,除了受笔者个人学术兴趣的影响外,更多的是被该书作者在这项研究中所展现的认真“做”研究的行为、态度和精神所打动。这种认真“做”研究的态度和精神,或许正是《唯一的希望:在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下成年》一书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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