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有妈,归去孤儿:老龄化社会孝道叙事
2021-04-03肖巍
肖 巍
(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xiaowei@mail.tsinghua.edu.cn)
2021年3月8日,一个平常的节日,但却永生难忘。下午4时许,老妈走了——来时有妈,归去孤儿。当我再次打量这座我生我长的城市时,感觉一切都不再与我关联,雪不再洁白,冰不再明亮,遍地融化的雪泥水,自卑和纠结的童年和青少年,一切的一切都飘然随着老妈的离去而疏远,恍惚隔世……
3月7日,我带着钱救母心切地赶回了,似乎给老人带来希望,她盼望我能为她转院治疗,然而疫情打乱了生活和生命的秩序,转院不易。好在有朋友帮忙,先做PET-CT检查一下病因和病情,然后再决定如何转院治疗。3月8日,年近88岁的老妈5点就起来张罗穿衣服,等待7点出发去医院做PET-CT检查,检查结束回来的路上,老人彻底对被她视为救星的我失望了,她不知道我已经联系挂了专家号,下午就遗憾地走了……其实她只要再等一天,两天就能满足愿望,可她心太急了。PET-CT检查影像是她在人间最后的影像,我背回北京了,知道没用了,但固执地想留着……
老妈离开后,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行为,扪心自问是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养”字在中国传统伦理文化中有丰富的内容和含义,我只能说尽力做到赡养,保证她的基本物质需求,而缺少陪伴和心理支持。她的晚年是孤独的,父亲离去时,我曾发誓好好照顾老妈,但这十二年来我并没有做到。我在北京,老妈在哈尔滨,我过年能回去一趟也待不上几天,平时也就打打电话。
她晚年的生活可以用10个字概括——病痛、孤独、恐惧、贫困和期待。
1 病痛
老妈年轻时便疾病缠身,各种各样的疾病,不断地去医院,吃药,住院,每天的话题都离不开病痛,动辄就谈论死亡。作为长女,我在她疾病的阴影中长大,接触医院医生多了,就想着学医,但一直苦恼一个问题,就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当医生就必须面对死亡和不惧死者,这点我好想做但又做不到。到了晚年,老妈的陈年老病的身体又不断地增添新疾,每年都得住上几次院,2020年由于疫情一年没有住院是她最后悔的事情,也使得我们没有尽早发现她已经患上了癌症。然而退一步说,即便知道,我也不建议采取什么治疗,但会更关心她,想办法多陪陪她,这是我非常后悔的事情。如果知道她患有重疾,也不会抱怨她天天缠人,日日喊痛。现在想来,她的所有感觉都是有来源的,她说自己患上了癌症,但被评价为“疑神疑鬼”,真是不孝啊!
2 孤独
老妈一直独居,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老窝,哪里都不去。夏日里时常搬个板凳坐在小凉台上看过往的行人和拥挤不堪的早市,也时常能吃点镇痛药,贴上膏药,拄着拐杖下楼买点蔬菜和水果。冬天是她最寂寞的日子,既无法出门,也不能坐在被冰封住的阳台上,年年日日地在几十平方米的小屋里转悠,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方式是一部座机,当所有人家都用上手机时,电信公司要把整个楼的座机都取消了,但她耳聋听不到手机声,妹妹恳求电信公司把她的固话留下,于是便成为全楼唯一一部座机。老妈一生仅仅去过两个城市:北京——为了来看病; 她自己的老家——为了去看姥姥。她一生没乘过飞机,没见过大海。除了楼下的仓买(小卖部),没有逛过商店和大一点的超市,无论世道如何变迁,生活增添多少便利,她始终生活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观念没有变,身居闹市,却始终是白日喧腾和入夜霓虹灯里的局外人。年前她发现家门口要开一个小超市,甚为欢喜,总是念叨着:“春天就好了,我可以去超市买吃的了。”可她却在春天到来之前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我在世界各国游学和奔波时也时常想到她,打电话说说外边的新鲜事,但想的不是如何带她出来玩,而是她突然患重病把我拽回去,这难道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吗?至少我应该常常回去,带她去附近的公园转转,哪怕她坐在轮椅上。然而,我总是找各种理由不回去,工作、学习、上课、写作、会议和出国,我日程表上的所有事情都比陪老妈重要,我只会过年过节时寄钱寄物,可老人最需要的是陪伴,我却把陪伴换成了钱和物,求得一份虚假的心安。
3 恐惧
人到晚年,会缺乏安全感,这也难怪。对于战争和饥饿的记忆成为她们这代人的基因,不仅忧国忧民,也时刻保持警惕,怕自己眼前的幸福会瞬间溜走,每当我们出国、出门时她总是不停地嘱咐当心坏人、防盗防窃、防灾防病,不要听信他人,不要占任何人便宜,老老实实地做人、勤勤恳恳地工作,与人为善。我在国外交流时,一打电话回家,她就会给我讲一些留学生在海外遭遇到的意外,常常是把发生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事件张冠李戴地讲得活灵活现,有时我甚至怀疑是她太担心了,又怕我们不重视,才根据各种传闻编出一些事件让我们警觉,不论你在哪个国家,她都会说这些事就发生在你要去和你已经在的国家,你得出门注意,晚上早回家,没事早回国。担心多了,自然会变成一种负面情绪,因为担心——恐惧——缺乏安全感——负面压力总是搅拌在一起出现的。与她对话,常常会不快乐,心理压抑,尽管她固执地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可即便都是真的,生活总需要阳光,人应当向往快乐。我不喜欢这种胆小怕事的态度,但好像自己也有同样的毛病:儿子出国留学,我会利用各种手段“跟踪”,从机场安检到登机口,从飞机起飞到落地,从取上行李到乘上城间火车,从叫上出租车到安全抵达学校宿舍,这时我才能在不眠之夜后补上一小觉。担心和恐惧或许是人的一种本能,但老妈可以把这一本能演绎到极致。
4 贫困
我成长中总感觉自己家实际上并不贫困,比起周围的邻居,甚至是绝对的中产,因为爸爸的工资比较高,家里的人口并不多,老妈即便生病也有公费医疗。然而,我们家的日子总是非常的紧巴。有一阵子,老妈还宣布吃不上玉米面了,得多吃土豆。我还担心自己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就是吃土豆也要多吃点。当我听到她在窗外与人议论说“三个姑娘比三个小子还能吃”时,心里特别别扭,因为正是青春萌动之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能吃。我一直不明白的一个问题是:为啥邻居家三十多块钱可以养活6口人,而我家上百元月收入却天天缺吃少喝?小时候家里只订一瓶牛奶,每天我的任务是热牛奶,开锅给老爸喝,因为他是赚钱养家的人。小妹有一个特权,可以刮奶锅——吃铝锅底有点烧煳的奶皮。牛奶、水果、面包和烧饼都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即便过年,吃上的饺子也被老妈偷放令人作呕的猪油,所以吃,在我们生活成长的那个年代不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情,因为无吃可吃。我后来想,老妈是穷怕了,小时候家里是赤贫,姥爷去世又早,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顿顿吃不饱,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所以我想她是在偷偷地存钱,把爸爸的工资存起来,一来是为了应急,怕再来一个自然和人为灾害;二来是感觉没有儿子,三个女儿指望不上,自己得有点钱养老。即便后来养老金不少,女儿时常接济,她也过惯了苦日子,不舍得吃穿,好衣服都存在箱子里过年穿,好吃的都存在冰柜里过节吃,好水果留到烂掉再切下去吃,这种生活方式自然受到我们的谴责,但她一生就是这样了,即便没有事实贫困,也有心理上的贫困,我甚至对她有太多的抱怨——说她不讲卫生、太抠门、胆子太小反锁门、好吃的存到腐烂还舍不得扔掉、穿着破旧衣裳去住院,屋子里乱堆乱放,扔个塑料袋她都会偷偷地再捡回来……有时,我真的无法理解上一代人如何在各种苦难和贫困中挣扎地活了下来,她们实在是穷怕了,对于所有物质都十分珍惜,对于自我过于吝啬……她有点像哲学家伯特兰·罗素形容过的一个穷孩子,住进富人家从此有吃有喝也偷偷地在院子里埋土豆,恐惧再挨饿。从老妈的一生行为中可以看到中国的变化,她们那一代人的确太艰苦,与我们现在的生活天壤之别,节俭度日已经成为打在他们那代人身上深刻的历史烙印。
5 期盼
老妈对于美好生活有着向往和期待,对于孩子成长有期待,对于春天有期待,对于后代来探望自己有期待。她从小没有读过书,但胆大过人,十分好强。只身闯荡到哈尔滨找到一家公司从基层做起。由于深受没有文化之苦,她顽强地学习,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上夜校,最后硬是拿到了大专学历。也由于这一过程同时生育和养育孩子,劳累过度才疾病缠身。那时我是在公办的托儿所和整托幼儿园里长大的,上小学前对于父母的记忆并不深,如今梦到的也都是幼儿园的后院和小朋友们的寝室,即便周末回家,也没有去过公园和其他场所,因为老妈要去上学,老爸把我往床上一放让我自己玩,没有玩具、书籍,无玩可玩。然而,老妈是那样地期待我们有文化,鼓励我们好好学习,于是,我把她没有念过的书都念了,也当了清华的教授,我想她会为此骄傲的。
她的离开如同戏剧,抢救的医生很卖力,我把目光都集中在医生按压的手上,想老妈一会儿就会睁开眼睛问:“这么多人在这里干什么呢?”原本这就是一场虚惊!可是生活比剧本更真实、更可怕、更令人无法接受,她就这样默然地离开了,没留下一句话。3月8日下午3时,我曾去医院取PET-CT检查结果,步履十分沉重,我希望诊断结果就是一堆可以药物缓解又的老年病,一如从前,在医院住段日子,回家慢慢调理。医生递我一份厚厚的彩页本,特地翻到诊断结果那页,诊断结果句句扎心:升结肠肝曲增厚伴有糖代谢摄取增高,符合恶性病变影像学表现,考虑原发病变,左侧锁骨上窝、纵隔及双肺门、腹腔多发淋巴结伴有糖代谢摄取增高,考虑转移性淋巴结。全身骨骼多发溶骨性骨质改变伴有糖代谢摄取增高,考虑转移性病变等。我不知这种原发肠癌的远端转移在她体内存在了多久,折磨了她多久。在PET-CT检查登记室外,我坐了半个多小时,反复地看这16条,踉跄地出门决计明天来挂肿瘤专家号,发誓“即便无力,也要努力回天”……。我总是后悔,如果我晚回来几日,3月8日不带她去做PET,或许她现在还在,不会失望地和决绝地离开……更无法接受的是:她的突然离去是由于自己亲人在照顾中的一次重大失误,或者说是一系列失误组合成的一次意外——那么不分时空地碰巧汇集在一起发生的意外——只要有一个环节当心一点便不会出现的意外,否则我还能在她病床前尽尽孝,说说话,多跑几趟,也不会如此地内疚,留下余生再无法治愈的心理创伤……
写到这里,我内心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即便她还在,我的行为不会有什么改变,还会有很多借口不回去看她,一日复一日地靠着,挨着,即便熬到退休,也还会有层出不穷的理由。即便她复活了,我也会在惊喜过后重蹈覆辙,行为不会发生本质的改变。
所以,我最后得出结论:我不孝顺,如果人生重来,我依旧不会孝顺,性格使然、教育使然、认知使然、德性使然,无法有归一的原因,悲也好,泣也罢,不能自欺欺人,我就是我,不孝顺。然而,这并不能消除我对于老妈的思念,我多么想她还在世上,中秋节快到了,我可以寄钱和寄好吃的回家,打个电话吹吹牛,说说自己和孩子的进步,她有一个特殊的本领:近距离说话听不清楚,但打座机电话却能交流得十分流畅。
我也终于懂了:我们是一家人,但却是天差地别的两代人,历史的巨变就发生在我们这两代人之间,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对于生活和生命的认知,以及行为方式如此地迥然相异,有时甚至无法彼此迁就。这可以构成我不孝顺的原因吗?因为除了吃喝拉撒,恐惧、疾病和担心,孩子和自己的进步,我们之间可供交流的内容并不多。如何与老人交流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在这方面我肯定不是好学生。
我最后也明白了:老妈之所以每日忍受各种病痛顽强地活着,就是为了多陪陪我们,让我们感受到自己有妈、有家,电话那边有个人等你闲下来聊聊天,跨越时代的说说话,体会一下不同年代的人对于天翻地覆的今朝有何看法,可我没有珍惜,认为这就是一种稀松平常的事情,家家不都是如此吗?如今,打过去的电话依旧可以接通,我还可以一如既往地等待着,等老妈从厨房或者小屋慢慢地挪走到大屋的电话旁,不急,不急,再等会儿……当我意识到无论等多久都不再有人来接听时,便会放下电话把自己缩卷成一团躲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