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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萌芽与中国社会变迁

2021-04-03高秋宇

焦作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

高秋宇

(上海社会科学院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所,上海 200235)

1. 资本主义萌芽出现的标志

资本主义国家的前身大多是封建性质的,因此,资本主义的萌芽常见于封建社会中。对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标志,布洛赫认为:“当人类关系的网络已被拉得更紧密、商品和货币流通得到加强时,欧洲封建主义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1]。封建社会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通过在不断产生的比较级中慢慢积累进而完成的。

矛盾普遍存在,从这一视角入手,马克思主义认为封建社会中的主要矛盾是土地所有者和农民或农奴之间的矛盾,而当土地成为商品,工业社会取代农业社会成为主流,工厂所有者和工人之间的矛盾就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主要矛盾。《资本论》中提到,“劳动者的奴役状态是产生雇佣工人和资本家的发展过程的起点”,而这里说的过程“就是封建剥削变成资本主义剥削”,据此可知,要判断一个社会中是否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需要先判断劳动者是否被奴役、剥削。

既然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是一个过程,而非一个时间点,那么资本主义萌芽的形成就应当被放在历史阶段中进行定义,即:当社会中的主要矛盾可以演变为工业生产资料所有者和他们所雇佣的劳动者之间的矛盾时,我们把孕育这一阶段的前一阶段中发生的经济和社会上的转变视为资本主义萌芽。这里的“可以演变”是指一个不需要真实发生的情况,既可以是已经发生的历史,也可以是通过逻辑推理模拟出的后果——如果没有出现足够的阻碍,资本主义萌芽就会成长,用资本主义社会代替前一个社会形态。

2. 资本主义萌芽话语讨论对认识社会变迁的重要性

对社会主义国家和政党来说,追本溯源可以帮助研究者发现实际情况中危险的信号。有争议的或错误的认知基础,会给着眼于当下社会的判断带来误导,进而导致错误的决策。

鸦片战争前后,中华民族渐渐步入有史以来最黑暗的一段时期,处于弱势地位的结果不仅仅是被动接受外来文化,还包括后世对这一时期部分情况的规避心理。受到民族自尊心或同情心的影响,人在谈及本国弱势时期社会状况的时候,可能存在强行美化的行为,这符合逻辑,但会给寻找真相的工作带来更多阻碍,尤其是在年代久远的社会状况本就蒙着一层面纱的情况下。

马克思、恩格斯先后提出关于五种社会形态相继出现的构想,后被苏联马克思主义者不断丰富,成为“五形态论”。中国共产党执政后,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有时成为佐证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五形态论”的手段。对于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韦伯曾建议避免为实践中的立场作学术上的解释,因为“世界的各种价值领域,互相处在无可消解的冲突之中”[2],所以, 这种解释是无意义的,更无助于学术研究本身。研究中国近代是否产生资本主义萌芽这个问题时,暂时驶离政治宣传的领域可以使问题的主干更加明晰。

3. 资本主义萌芽与中国社会变迁之间的关系

3.1 关于“封闭的中国社会呈现停滞状态”的观点

黑格尔在叙述“东方”的社会图景时,不自觉地站在“西方中心论”的立场上,认为中国社会的出现和发展是孤立于世界的[3]。在这种预设下,他考察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伦理规范、刑法特点、土地制度等,并相信古代中国人很早就满足于客观世界的现状,物质上的创新失去了动力,这样的局面“很早就已经进展到了它今日的情状”。这种认识可以被概括为停滞性,也可以说成是稳定性,虽然黑格尔的叙述更偏向于前者,带有讽刺意味,但它在一定领域内说明了真实的情况。

对于中国封建社会的停滞性或稳定性,韦伯以城市应当形成市民社会为预设,认为城市居民由于“宗族的羁绊”而难以获得建立市民社会的自由,对领导者的不满只能体现为起义,这种起义追求的是表层的改变,而不是争取“城市自由”[4]。这一认识建立在西方观念的基础上,但也精准地点出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些特点。

稳定也是抑制商人社会地位上升造成的结果之一。黄仁宇认为中国封建社会中,政府通过抑制“司法独立”来防止“内部之变态”,遇到问题时,改朝换代成为最大的变化,而不会动摇社会制度[5],将接触西方之前的中国社会视为停滞的。

“停滞的”或“稳定的”封闭被打破后,社会结构的调整成为必然。上述三种具有代表性的“停滞论”着眼于宏观视角下被迫打开国门前的中国,恰恰是对“中国社会受到西方影响以后有可能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佐证。

3.2 关于“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出现”的观点

明朝官员张瀚曾在《松窗梦语》中详细地回忆了自己祖辈的“创业”经历,尚钺认为,张氏通过攫取“劳动者的剩余价值(获利五分之一)”和“不断地进行扩大再生产(增置机张)”,用较少的初始资金收获了丰厚的家产。这是明代手工业发展的缩影,在杭州、苏州、松江、景德镇等地,也可以找到相似案例,反映了明朝手工业领域的资本主义萌芽。在农业领域,明初对农业的温和政策使得农业生产达到“精耕细作”的水平,农业生产力得到发展,进而带动了商品经济,对王公贵族来说,“大大地刺激了他们的剥削胃口”,而“一条鞭法”则让剥削的货币化成为可能[6]。与之相似的是,17—18世纪的欧洲诸国流行的以洛克为代表的观念,正是贮藏货币即拥有财富。此外,这一时期雇工生产的兴起也让农业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了,地主对雇佣农民的剥削恰似工厂主对工人的剥削。贵阳师范学院历史系发文归纳尚钺的观点:中国封建社会内已经产生资本主义萌芽,即使不考虑外界影响,中国也会延续这一趋势,“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7]。

金观涛和刘青峰以蒙鸠的寓言作比,说明中国各朝代内部几乎都有精致的新生力量,但它们的结局通常是倾覆于粗糙的战争中,所以如同轮回一样不得“修成正果”。他们认为,中国封建社会中资本主义萌芽的成长是孤立的,“不能形成一种新的社会结构”“只能扎根于无组织力量之中”,相比之下,西方封建社会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子系统之间已建立了相互调节的功能”[8],所以在对社会进行渗透时,不会遇到像在中国封建社会中这样严重的阻碍。

吕振羽反对中国近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点,认同资本主义萌芽在中国近代存在的观点,并在分析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亚细亚所有制形式和“五形态论”等话题的基础上,驳斥了以秋泽修二为代表的学者所持的“中国停滞论”,认为这是为了给法西斯非正义的政治立场提供军事行动的理论依据。一方面,秋泽修二本末倒置,以中央集权这一表象为“中国停滞论”的依据,忽视了阶级对立才是主要矛盾的事实;另一方面,秋泽修二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却以一元论判断中国社会。通过对经济结构的分析,吕振羽强调,中国社会并非“停滞”,而是缓慢地发展,这种发展尽管遇到重重阻碍,但仍保持螺旋上升的态势[9]。

3.3 资本主义萌芽与资本入侵

资本主义的特性决定了其指导下的对外政策具有鲜明的扩张性特点,因此,军事上的对外胜利必然带来经济上的对外剥削,而对于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国家,剥削的前提是建立一套贴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机构。当中国近代资本家出现的趋势和西方国家侵略中国的趋势重合,外来人口向近代中国“输送”资本主义萌芽就成为了可能的结论。

以在外贸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纺织业为例,鸦片战争前,初始阶段的洋布贸易规模较小,外商洋行利用京广杂货店,通过买办推销洋布;到了19世纪40年代,作为通商的五口之一,上海的洋布进口量在所有商品中居首位;19世纪50年代,陆续出现了十余家专营洋布的“清洋布店”,棉布行业开始形成,洋布公所成立。可以发现,近代棉布商业的成熟是以替侵略国推销洋布为背景的,“具有浓厚的买办性”[10]。土布被价廉物美产量高的洋布取代,而洋布的来源正是资本家经营的生产线,这种外国资本对中国近代纺织业施加的影响,可以被视为资本主义萌芽进一步成长的信号。

除了纺织业,其他行业也有利可图。盛宣怀记载了19世纪60年代初地方官员依托清政府拨款参股外商产业的情况,例如航运贸易中,首屈一指的轮船公司“旗昌”就是半外资半官僚资本[11]。这类官僚资本家给资本主义萌芽输入中国铺平了道路。

随着资本主义国家扩大在华投资规模,近代中国工商业的员工管理方式也开始带有资本主义色彩。以上海协大祥绸布店为例,统计于1945年上海解放前夕的数据表明:在劳动时间上,协大祥的员工平均每天至少有66%—75%的时间都在工作,此外,他们每天还必须在开店前和关店后额外抽出时间打扫店铺、整理账目;在劳动强度上,协大祥制定了种种规章,以确保员工必须承担超出工资所付的劳动强度,例如,招聘店员时以身体强壮为条件、降低固定工资并提高奖金或提成在工资中的占比、将多个岗位的工作集于一人、降低解雇店员的门槛等等。[12]可以发现,协大祥的种种管理方式完全契合了政治经济学中压榨剩余价值的方式。延长劳动时间的行为可以使资本家从员工那里占有更多的绝对剩余价值,而在固定时间内提高劳动强度,则使资本家占有了更多相对剩余价值。

无论中国封建社会是否存在资本主义萌芽,至少在半封建半殖民地时期,中国已经存在资本主义萌芽。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资本主义萌芽,而是“资本主义萌芽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对于今天的研究来说,这一认识具有现实意义。对内,关乎我们应该如何看待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社会内部可能存在的资本主义因素;对外,关乎如何认识呈现出新特点的资本主义社会。这些问题常提常新,对于不断发展的现实社会具有指导意义。

4. 社会变迁中的资本主义因素

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主要矛盾是根据内外国情不断变化的。毛泽东在20世纪50年代指出,要避免走苏联走过的弯路, 对于“工业发达国家”,建议学习其高效生产的管理技术。邓小平在20世纪80年代前后,不断强调在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基础上,激发经济活力。改革开放以来,国有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并行给中国经济的发展,对于今天中国硬实力和软实力的塑造功不可没。

十九大指出,我国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除了主要矛盾的改变,十九大还指出:中国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现实长期内不会发生改变。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建设,面临着全球化的外部局势,这样的中国社会,是否存在资本主义因素呢?

4.1 农业:城市化进程中蕴含资本主义生长的土壤

资本主义萌芽发展到什么程度,会使所在社会过渡到资产阶级社会?马克思给出了一种答案:“人突然被强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资料分离”,成为大量无产阶级劳动力,以农业为例,农民被剥夺土地所有权是“全部过程的基础。”[13]

我国当前的土地公有制政策,可以维护目前的几代农业生产者不必面临被土地兼并剥夺土地使用权的危机,但是,传统农业生产利润较低的现实使农村劳动力向工业城市转移,带来了农村空心化等问题,这是危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彰显了城乡统筹规划、发展集约化农业生产等需求。农村人口的下降与城市人口的增加并行,表现为城镇人口占总人口比例的持续增加(见图1)。

图1中国城镇人口占总人口比例变化

在城市生活经济发展水平整体上优于农村的局势下,只要城市仍然有容纳空间,城市化就会继续。图表中呈现的趋势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会保持,在得到宏观调控的有效干预前,不会自发停止。

4.2 工业:资本主义萌芽呈现新特性

相比于农业社会,工业社会的历史更短。在高度工业化, 甚至是信息化的社会中,“生产资料被剥夺”的含义更应该被慎重考虑。

马克思指出,“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在上海协大祥绸布店的案例中,员工被极尽可能地压榨剩余价值,正如欧洲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的境遇。从全国城镇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来看(见图2),如果按每周平均工作时间应为40小时来计算,除农林牧渔水利生产以外,各个岗位普遍加班,甚至有一些加班十分严重。

图2全国城镇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变化

除了官方数据,新闻报道和社会调研也描绘出了被雇佣者的生存现状。电子产业科技制造服务商富士康在2010年的5个月内接连发生13起被公开的员工自杀事件。《中国青年报》采访富士康员工后得知,公司的流水线作业是极为机械化和高强度的,此外,员工在长时间工作的同时还要忍受上级粗暴的沟通方式。不仅是低门槛岗位,在入职门槛较高的岗位上,也时常出现关于员工猝死的新闻报道,例如,2006年,华为工程师胡新宇连续加班近一个月后去世;2011年,普华永道审计员潘洁迫于项目压力带病加班时去世等。智联招聘发布的《2019年白领生活状况调研报告》通过调查11024位“白领”,发现81.96%的被调查者表示加班是常态,其中77.61%是无偿加班的,25.9%的被调查者每周加班时间大于10小时。这类情况下,劳动者付出的代价和工资不对等,实际上的必要劳动时间缩短了,而剩余劳动时间延长了。

4.3 价值观:被误导的新声音

从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社会中的资本主义萌芽状况可以看出,具有扩张性的蓝色文明在对外交流时倾向于强势姿态。在军事实力较强的情况下,资本主义价值观无疑掌握着更多话语权。而过去的几十年中,中国的总体经济实力相对落后于发达国家,这就导致了话语权的缺失。

对经济优势的渴望带来的单维度价值观实际上是被资本左右的。马克思评价人们对一般等价物的错误迷恋时说,货币的使用导致了人们对事物概念的混淆。

即使是不需要的东西,消费者也会因煽动而产生购买欲,这不仅有利于哄抬物价,也能更快地完成一轮生产。对于资本家的盈利意图来说,这种消费心态是有利的,但是就整个社会的协调发展而言,这种消费观念是滞后的。马尔库塞认为,解决方案唯有终止这种被资本主义社会“不停地重复制造出来的贫穷和痛苦”[14]。虽然极为不易,但如果不从根本上拔除病灶,恶性循环仍然会进行下去。

5. 结语

资本主义因素仍然存在,并会长期存在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中。毕竟,“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就像上文中曾提到的,重要的不是资本主义萌芽是否存在,而是通过分析它生长的程度,来制定与之相适应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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