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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像与镜像

2021-04-01黎启康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

摘 要:《黑暗的心》中的存在主义书写,与作者企图解构殖民活动价值的创作目的有直接关系。通过刻画殖民体系内小人物的荒诞日常,并塑造一组马洛和库尔茨的镜像对照关系,康拉德揭示出人的本真性“实存”与殖民活动“虚无”的根源性冲突,从人本的角度消解了殖民主义的价值。

关键词:存在主义 《黑暗的心》 反殖民 镜像人物

一、引言

《黑暗之心》的选材、叙事、修辞都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现代性特征——文化批判意识、存在主义表征与第一人称的叙述声音。此前该小说的存在主义研究主要关注文本中作者如何呈现存在主义思想和荒诞主题,本文延续这样的研究视角,但重点放在存在主义主题与康拉德解构殖民主义价值创作目的的关系上。

首先有必要在文本细读前厘清存在主义哲学在时间层面上的发展脉络,以证明《黑暗的心》实际与存在主义学说的兴起、发展的时间是同一的。存在主义哲学主要起源于克尔凯郭尔的学说和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对其进行系统的哲学论述后,由萨特等知识分子进行文学实践和理论补充。克尔凯郭尔的学术著作出版时间为19世纪四五十年代,因著述都用丹麦语写成,导致其思想在20世纪才在欧洲广泛传播;而海德格尔生于1889年,《黑暗的心》于1899年在Black-woods Edinburgh Magazine上连载,这时海德格尔尚未进入中学。a因此不难见得,康拉德的写作与存在主义学说是一同成长的,我们应该将存在主义思潮看作是20世纪具备广泛意义的文化现象:康拉德与当时具备先觉意识的知识分子在资本主义现代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普遍意识到现代人陷入虚无和异化的非本真生存状态,从而引发现代性批判并审视人的存在状态,《黑暗的心》才在极早的年代显现出存在主义主题的表征,但认为系统的存在主义学说事先影响了作者创作观和价值观的看法是有所偏颇的。

二、群像:殖民体系内的小人物

小说中除了英雄式人物库尔茨外,其他角色基本属于小人物,但这些角色在叙事和表意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航向非洲内陆的旅程中,小人物的群像无一不体现着现代社会的病态,体现殖民主义逻辑造成的空洞和焦虑,悉数呈现出无意义的生存状态。

小说中小人物群像的塑造,是以空间的营构为基础的,空间与人物的关联是存在主义文学作品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小说全文在伦敦城景色的描写中开篇,作者营造了一个巨大、压抑而令人迷乱的都市空间:“西边的上游处坐落着那大得畸形的城市,那不祥的标记仍在上空盘桓不去——残阳里的阴霾,群星下的鬼火。”b

作者多次提及压在城市上空的那片阴云,并使用充满张力却带有批判性的语汇描写都市里不堪的航海者和混乱的灯火。这些对现代都市空间的描写很难让人不联想起《荒原》第三章《火诫》中那座“不真实的城”(unreal city),抑或是《局外人》中庸碌、疲软与充满陌生感的巴黎。城市之虚幻、迷乱,归根结底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处于失重的、虚无的存在状态。马洛“杰出的姨妈”、上岸肆意狂欢的水手都是如此,令人印象最深的还属贸易公司办公室门前两位织黑毛线的女士。马洛将她们叙述得毫无生气、冷峻森然,认为她们是“镇守黑暗大门的守门人”,用黑线编织着“温暖裹尸布”。这两位带有神秘色彩的女人,行为冷漠空洞,与贸易站阴森刻板的环境完全融为一体,隐喻了扭曲的非自然生存状态。

这种殖民系统运作给人造成的异化,在前往非洲大陆工作的白人职员身上更为明显。从马洛的叙述中可知,每位远航至刚果的殖民者都有这样的经历:“听说有些士兵掉到海里淹死了,但似乎没人在意……那片海洋像被油污了似的,令人昏昏欲睡,加上那面目沉暗的海岸,仿佛远离了真实的世界。”

康拉德突破了传统航海小说惊险浪漫的传统叙事,将其传奇性和壮阔性彻底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漫长的盲目和对善恶的麻木。以此文本细节为背景,也就不难理解殖民地贸易站里的荒谬。在马洛的叙述中,贸易站时常处于“巨大的宁静中”,苍蝇嗡叫个不停,其中的经理成为小人物群像中陷入无意义存在状态的典型代表:“他没有学问,智力低下。他居然被提拔为经理……大概就是因为他从来不生病……在人人都生病的地方,强健的体魄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也许他的身体空无一物。”

这种荒诞对于殖民活动的价值而言本身是一次致命的解构,不难看出以这位经理为代表的职员们在日常工作的运转中完全失去了本我,而在恒久的、意义空缺的循环中落入存在的困境中,他们无法在这个岗位和个体生活中感受到价值,更不可能领受“自为的存在”(etre-en Soi)或是“实存”(existenz)。c除此之外,他们无一例外陷入莫名的焦虑之中,职员们的焦虑无非来源于象牙、库尔茨和站内相互仇恨的斗争。萨特曾强调人的存在状态最主要的是“厌恶”和“焦虑”,这与海德格尔提出的“烦”与“畏”不谋而合,他们都提及造成并加剧这种情绪体验的是外部世界的“无意义”——贸易站里的个体被外部的物质彻底裹挟,其中包括象牙所代表的财富与不受监管的权力。这种向外扩张性质的“占有”不仅是殖民活动的属性,同时也在个体心理的内部发生,由于这种外在“占有”的生存状态没有时间上的尽头,也就无法从内部超越,因此沦为一种“无意义”。

在这场荒诞中黑人也无可幸免,马洛谈及那些“受过教化的黑人”,如库尔茨的黑人情人,他们对身边发生的非理性的、有违本真状态的荒诞事实是麻木的——殖民活动给非洲原住民带去的,只有无止境“占有欲”引发的空虚和根源性的焦虑。

三、镜像:库尔茨与马洛的对照意义

康拉德创造了马洛这一叙述者,小说全文的绝大部分都是马洛的口述语言,这种叙述方式让人极易忽视马洛作为故事中客观存在的人物身份。在整個叙事结构中,马洛和库尔茨保持镜像对照关系,不仅在人格、态度和行为层面,更关涉到隐喻的表意层面。以存在主义的主题去关照以下两位人物的对照关系,能一窥康拉德在解构“殖民”上的用意。

以下是两位人物的部分对照:

在叙述人马洛身上,有一个存在主义文学的共性特征——成长和追寻母题。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是西方文学中的常见主题,这一主题时常在存在主义文学中有所显现。正如中国作家冯至对成长小说所作的定义:“它们多半是表达一个人在内心的发展与外界的遭遇中间所演化出来的历史。”e这一路径也正是存在主义文学的叙事常态。小说中的人物通过踏上追寻的征程(如《维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黑暗的心》《伍子胥》),或因外界遭遇而做出瞬时的“决断”(如《局外人》),从而获得直达个体根源性存在本质的蜕变,逃出原有的虚无后获得真实的存在——这也正是马洛在航向非洲心脏的行程中所经历的。

马洛起初作为整个殖民运作系统的一员,对地图和航海抱有向往,当他在海上和内河贸易站经历了荒谬的事实后,逐步对殖民逻辑的价值和意义产生苦闷和怀疑,但尚未对殖民活动彻底认清。他经历了与库尔茨相同的人类贪欲和殖民占有的考验:非洲原住民的嚎叫在马洛心中“引起某种极微弱的共鸣”,还把土著的鼓声与自己的心跳搞混了。马洛和库尔茨都是欧洲现代文明的产物,他们有着同构的现代性荒诞和根源性的占有欲,但马洛与库尔茨又存在着镜像关系——马洛在库尔茨身上看见自己堕入荒诞和罪恶的可能,由此认识了人类善与恶、实存与荒诞之间极为脆弱模糊的界限:“他迈出了他的最后一步,跨越过那个边沿去了,而就在这时我却被允许抽回我那犹豫不定的脚步。”

他最终选择以承担责任和对他者的善意重新获得真实的存在状态:马洛面对恶劣的环境仍坚守着救援库尔茨的责任,并对死去的黑人舵手感到极度伤痛,理解船上的生番吃腐烂河马肉的决定。这极易让人想起萨特的论述:代表着“实存”的自由选择绝对性“同时即意味着人的全面负责,意味着人的责任——对自身、对世界、对他人的责任——的绝对性”f,这类对外界负责的自由与恣意妄为的自由相反,后者属于非本真的空虚生存状态。

库尔茨作为镜像关系的另一面,正是陷入了上述的危机却不自知。马洛的叙述给读者提供了客观的视角,让我们了解到库尔茨本身即构成一个极大的反讽:让库尔茨陷入空洞状态的原因并不是加入土著社会,反倒正是他并未充分地加入土著社会。实质上库尔茨没有彻底认同并进入到非洲原始的社会秩序中,他一方面切断自己与殖民帝国的关联,另一方面始终坚守着殖民者掠夺象牙的初衷,这两种相对立的归属在撕裂他的精神:“他也在与自己苦苦搏斗,我看得出来——我听得出来,我看到了这个灵魂里难以想象的奥秘。”

在这种撕裂下库尔茨的占有行为已不存在任何理性动机和规律——即萨特所说的“无理无偿行为”(gratuitous act),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人类原欲层面上的“占有”,因此也陷入了非本真、空洞和无意义的困境而无法自拔。

两个人物形成的对照关系,揭示出殖民活动对人类本真存在的侵蚀与破坏,非洲大陆缺乏道德与理性的约束,殖民者极易退化到空洞的前文明状态。作者特别强调“整个欧洲都为库尔茨的横空出世贡献了力量”,而马洛亦在殖民活动的诱惑面前险些步库尔茨的后尘,有学者甚至指出:马洛的拯救正是通过库尔茨的毁灭实现的。g这种本真性存在与空洞生存状态之间的界限——将在殖民活动中变得格外脆弱和模糊,个体陷入荒诞与空虚的可能性显著增大,康拉德利用马洛和库尔茨的镜像对照关系体现了这一点,对殖民的价值构成一次有力的解构。

四、结语

相较于叙述者马洛,作者“我”时隐时现,偶尔穿插在文中:“其他人都悄无声息,可能都已经昏昏睡去,我却还醒着。我还在听,一直在听……以求揭示为什么这个故事引起了我隐约的不安。”这样一来作者与读者已然发生了某种错位,作者希望通过一种平等的位置来引导读者关注故事引起的这份“不安”,思考为什么这样残酷的故事会“自行上演”。

因此作者突出叙述者,把自己隐匿在马洛身后,通过亲歷者的话语展现出一幅殖民运作体系内的众生图谱,不分种族地揭露出小人物在生活中非实存状态的无意义与空洞,从殖民地日常的角度消解了殖民活动的浪漫性幻想;同时,通过马洛的心理自叙与对库尔茨的言说,从更本质的层面还原了殖民活动对“存在与虚无”之间界限的崩坏,以马洛的精神之旅和库尔茨的存在陷落,形成两极的镜像对照关系,揭示了殖民与人类本真存在的根源性冲突。

如此看来,存在主义不仅是作品中众多的理念主题之一,且成为作者解构殖民价值的方法论渠道。

a 海德格尔于1903—1906年在康斯坦茨人文中学就读。

b 〔英〕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 叶雷译,江苏译林有限公司2016年版。(本文有关该书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c 〔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6页。

d 小说开头描述了马洛的形象:“双颊深陷,面色蜡黄,腰身挺拔,像个苦行僧。他双臂下垂,双掌外翻,又像尊神像。”

e 冯至著、韩耀成卷编:《〈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译本序》,《冯至全集·第10卷》,《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f 解志熙:《生的执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人民文学出版1999年版,第23页。

g 高继海:《马洛的“寻觅”与库尔茨的“恐怖”——康拉德〈黑暗的心〉主题初探》,《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第67—72页。

参考文献:

[1] 赖辉.论《黑暗之心》的叙述者、叙述接受者和“陌生化”[J].外国文学研究,1999(2):54-59.

[2] 翟俊巧.The Existentialism in Heart of Darkness[J].读与写(教育教学刊),2012(2):8-9.

[3] Fetson Kalua.Locating the Ambivalence of Colonial Discourse in Joseph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J]. Routledge,2014(1).

[4] 季峥.《黑暗的心脏》的存在主义主题——荒诞[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66-70.

作 者: 黎启康,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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