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铸就的犬儒主义者
2021-04-01夏肇蔓王芳
夏肇蔓 王芳
摘 要:《巴黎圣母院》中的甘果瓦是一个贫困铸就的犬儒主义者,他的身上影射出了巴黎底层民众的生存困境,不幸流浪谋生的生活经历,粉碎了他的诗化理想,导致了极端的现实主义,集中表现为实用至上的价值观,同时怀疑一切的虚无理念,消解了价值与崇高,使甘果瓦成为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
关键词:巴黎圣母院 甘果瓦 犬儒主义 实用主义 利己主义
犬儒主义最初缘起于古希腊时期,早期的基本思想是坚持内在的德性与价值,鄙视外在的世俗与功利。后期,其思想内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犬儒一词成了它的反面。《巴黎圣母院》是雨果的一部著名长篇小说,其中的比埃尔·甘果瓦是一个典型的联结人物,与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中的福斯塔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通过他的活动,雨果展现了上至皇室、教会,下至酒馆、圣迹区等广阔的社会场景。而甘果瓦的犬儒哲学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种世界观,他看似理想主义者,实则没有恒定的追求与信仰,看似爱好幻想,实则极端现实,虚无主义的理念,更是颠覆了道德与义理,但是历来对《巴黎圣母院》的研究高度集中于男女主人公,对甘果瓦的分析常常一笔带过,很不深入,故此,本文拟对甘果瓦的形象做一个初步的分析。
一、 穷酸卑微的流浪文人
甘果瓦是《巴黎圣母院》主要人物中出场最早的,“这家伙长得高大,瘦削,面色苍白”,“身穿破旧的黑哔叽衣服”,一副穷酸瘦弱的形象。他是一个孤儿,居无定所,“二十年前,在巴黎围城期间,我父亲被勃艮第人绞死,我母亲被庇卡底人剖腹杀死了。因此我六岁就成了孤儿……” a幼小的甘果瓦成了亲情隔绝的孤立体,也丧失了寄身圈和物质来源,只能靠着接济强以度日。后来因缘际会,得到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的指点,学了点拉丁文,在小说开篇,他正打算用一个圣迹剧贺婚,以求得到一点赏赐。圣迹剧演出失败后,他已经穷得一文不名,不敢回到租住的寓所,只能流浪街头:“哲学正是他独一无二的藏身之处,反正他不知道往哪儿投宿……他不敢回到他在干草港对面水上楼街所住的那个客栈里去了。”(巴 ,50)
甘果瓦身上有着流浪者的精神共相,他们都被剥夺、被遗弃以及被蔑视。以圣迹剧场景为例,当时的甘果瓦身份卑微,几乎不被人认可与赏识,当吉斯盖特问甘果瓦圣迹剧是否好看时,他毫不犹豫地肯定了它的价值与魅力,自豪地表明了自己剧作者的身份,但这个作者身份并没有赢得看热闹的姑娘吉斯盖特的尊重,她对同伴说“他并不是什么学者,他是个普通人,不用称大师,就称先生得了”(巴,19)。在看热闹的群众等得不耐烦哄闹的时候,甘果瓦以他一贯的审时度势的机敏,自作主张提前开演圣迹剧,暂时平息了风暴,但不幸的是,群众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陆续到场的红衣主教等达官贵人吸引过去了,他的努力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期待中的效果。圣迹剧失败后,甘果瓦流浪街头,连露宿街头的心愿也无法实现,后又因被爱斯梅拉尔达吸引而误入黑话王国,差点被乞丐国王克洛潘绞死;在倍尔那丹街上,他又差点沦为替罪羊,几近于死;乞丐王国为救爱斯梅拉尔达发动暴动之际,甘果瓦被错逮,又差点被法国国王路易十一绞死。流浪途中,危机迭起,他吃尽了苦头。所有这一切,他都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卑微与顺应姿态,让自己一次次化险为夷。
在故事结束后仍然活着的甘果瓦,又尝试过多种职业,他当过兵,做过修士,也曾在失望之下,跟随过木匠当学徒。孤儿、职业的不稳定性、瘦弱的体貌特征,以及穷酸拮据的经济状况,为读者勾画出了甘果瓦的大致形象。他的求职欲与职业观,彰显了他对流浪身份的认同与适应,频繁的变更与求索则影射着他独有的流浪气质。
甘果瓦因贫困而四处流浪,既沒有生活上的安定,精神家园也无从寻觅。在求生欲的驱动下,流浪成了他的基本生存模式。甘果瓦的地理流浪是他精神流亡的载体,漫长的流浪生涯,使甘果瓦缺少了坚定的信念和目标,他变得实用化和世俗化,失去了神圣与崇高,只剩下了动物性的生存本能。甘果瓦这个不乏美好幻想却以实用指导人生实践的人物,是让人同情的,在15世纪路易十一统治下的巴黎,社会生产力极端落后,资本主义尚在萌芽状态,宗教势力虽趋于式微却仍暴露出邪恶与黑暗的面目,封建制度的残酷性也相当程度上扼杀了人的天性。在这种压抑扭曲的社会空间中,甘果瓦般的生存哲学,对于底层人民而言,恐怕是无奈而唯一的生存选择,他也因此成为中世纪流浪文人的代表。
二、 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
作为一个现代犬儒主义者,甘果瓦忙于生存,外在的世俗的利益,吞噬了内在的美德与良善,这种犬儒主义带有实用至上的“工具性”。关于实用主义,美国哲学家威廉·詹姆斯认为“有用即是真理”。同时,实用主义把理论行动主义化和功利主义化:强调生活、行动和效果,经验和实在归结为行动的效果,知识归结为行动的工具。在这方面,甘果瓦也是实用主义者的典型,在《巴黎圣母院》中,他的价值判断与选择均以实用主义价值论为根本依据。
从甘果瓦的职业选择与艺术态度看,他说:“十六岁上我想找个职业,我不断尝试去做各种事情……我发现自己缺少干任何事情的才干,看到自己做什么都不行,我就决定去当一个诗人,一个韵文作者……”(巴,95)可见对于甘果瓦来说,诗人和韵文作者作为职业是用来获取生活来源的。这是一种对自我的理性认知与实用性的价值判断,而非源于精神需要的满足或是艺术审美性的追求。小说中还有不少细节也可以佐证他功利化的人生态度,如他为总督大人写贺婚诗是为了换取六个月的房租,圣迹剧的演出也是趋利的,他甚至认为最好的亚历山大体诗歌,对于嘴巴还不如一片布西奶酪值钱等。
在圣迹区中,爱斯梅拉尔达出于善心救下了甘果瓦,这使他误以为自己是一个胜利的爱神。而对爱情的希望首次受挫时,他并没有陷入绝望的境地,反而将失意的情感变成了食欲的满足。在坦露和彰显了自己的身世经历和才华学识后,再次遭拒,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悲伤,反因能有一张床铺得以栖身而感到欣慰。名义夫妻所带来的生存利益足以弥补他爱情上的创伤。这种典型的实用观,是甘果瓦一贯遵循的人生哲学。
从他对责任勇气与生存利益的取舍看,甘果瓦在看见波希米亚姑娘遭遇劫持时,他有责任上前阻拦并营救,可当他看见伽西莫多那张可憎的脸后,畏而不敢上前。当得知碎罐缔婚的伴侣藏在圣母院时,他为了摆脱替罪羊的命运而为副主教献计,根本不打算报答爱斯梅拉达的救命之恩,骗出爱斯梅拉尔达后,更是登岸即溜走,把爱斯梅拉尔达留给不怀好意的副主教,一系列无视道德的行为也是出于对生存利益的权衡与考量。此后攻打圣母院时的半途逃离以及被捕后展现出的虚与委蛇,均反映出他对生存的强烈渴望与不择手段。责任勇气对于甘果瓦而言是虚无缥缈的,不具有客观实在性与实践价值,生存利益的第一性,是他融于血脉的价值认同。
实用主义渗透在甘果瓦的职业、爱情、道德选择等方面,是一种独立的思想意识。通过甘果瓦的活动,小说的主要人物被串联在了一起,并且,甘果瓦的实用主义与爱斯梅拉尔达的神性、伽西莫多的奴性以及克洛德的复杂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小说的情节更富于戏剧性,表现的社会思想更加多元立体。
三、折中调和的利己主义者
甘果瓦自诩为怀疑派哲学家,对客观世界、上帝、知识的确定性都表示怀疑,信仰的缺失使他对外界保持一种不反抗的清醒和一种不认同的接受。折中调和是他在幻想与现实间得以切换自如的生存法宝,也是利己的重要手段。
我们不妨将作品划分为数个场景,在圣迹剧场景中,圣迹剧的提前开演,得益于甘果瓦的调和与权变。一边是群众的暴动与发难,一边是主教等势力的威压,得罪哪边都难逃绞死的命运,甘果瓦的机动性与平衡执中的态度是他生存的资本。
在跟踪场景中,甘果瓦觉得没什么比跟踪一个美女更有助于幻想,于是听任那奇特的独立自由的意识去跟踪爱丝梅拉尔达,自己的投宿问题却抛置一边,沉浸于温甜朦胧的幻境。正如齐泽克所说:“虽然犬儒主义对于意识快乐面具和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心知肚明,但它依旧坚守着面具。” 直到被伽西莫多揍晕在阴沟中,寒意与垢污给了他感官上的强暴,才迫使他清醒。他说赤足小野人慌乱中留下的草席是自己的救济床,“不论是好床,还是好火,总之草席是天赐的呀”(巴,70),这是一种带有玩世不恭色彩的随遇而安,也是一种折中调和的精神胜利法。
在圣迹区场景中,甘果瓦误入圣迹区,他起初漂浮于自己可怕的文学想象中,将畸形、拥挤、奇特的圣迹区幻想成群魔殿。他在为自己辩护时则缱绻于诗的世界,自称为诗人、剧作者以及哲学家,企图获取赦免。直到听到绞死的警告与最后通牒时,他才如梦初醒,为了谋取生存利益,他选择无原则地妥协与服从。这种委曲求全、接受现实的做法,正是犬儒的表现。在献计场景中,甘果瓦说:“起先我爱过女人,后来我爱禽兽,现在我爱石头。”(巴,354)这种不乏自嘲的语言中,表现了甘果瓦重视自我保存的特性,爱情追求不过是镜花水月,这自然不等于他无欲无求,只不过是流浪过程中的惨痛教训使他对现实世界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使他更懂得放下。适度的折中与妥协,也是另一种方式上的利己。
在替罪羊情节中,副主教企图说服甘果瓦作替罪羊,起初甘果瓦出于自身利益的权衡果断拒绝了,但当副主教再次以道德名义绑架他时,他犹疑了并陷入哲学家的幻想中去了,他不仅大言不惭地说道“死又算得了什么?”且憧憬死后或许能见到像荷马、埃加德斯和奥兰普等伟大人物。不切实际的意识流是他保持心理平衡的内在需要,而幻想中的哲人之死与现实中的个体存在终归是对立的。甘果瓦作为一个绝对的利己主义者,面具之下的理性,使他走上了损人利己的邪路。
桑德斯曾经指出:“利己主义是认为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最大限度地追求自己利益而不应该牺牲自己利益的学说。”费尔巴哈更是将利己主义划分为两种:一种是利人利己,一种是损人利己。在甘果瓦身上,不论是对争执纠纷事件的调和,还是对自我幻想与外在现实的调和,都很好地彰显了他的利己主义本色。而个人利益的至高无上,为了生存超越道德底线,又让他染上了庸俗、滑稽,甚至邪恶的色彩。
综合观之,作为流浪文人的甘果瓦,负载着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聚焦了底层民众共时性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危机;作为实用主义者的甘果瓦,则是充分地演绎了人的异化历程与信仰的泛俗化;作为利己主义者的甘果瓦,在虚妄幻想与客观世界中切换自如,紧握着折中调和的生存法宝。概言之,甘果瓦是贫困铸就的犬儒,是《巴黎圣母院》中的不可缺少的联结人物,值得我们给予更多的关注与思考。
a 〔法〕雨果:《巴黎圣母院》,陈敬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4页。以下出自《巴黎圣母院》的引文均出自这个译本,为了行文简洁,后面不再一一做注,只在正文标注页码。
参考文献:
[1] 雨果.巴黎圣母院[M].陈敬容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 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3] 威廉·詹姆斯.實用主义[M].陈羽纶,孙瑞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897.
[4]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Ethics . Printed by Braun Brumfield Inc U. C 1995. 250.
作 者: 夏肇蔓,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汉语言师范本科在读;王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当代文学评论家,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