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诗性与萧红动物小说中的镜头推拉
2021-04-01付中夏
摘 要:萧红的小说语言极具个人特色,既带有孩童的天真稚气,又饱含成人世界的敏感与智慧。在高度诗化的语言背后,是不合时宜的词语拼贴、丰富而感性的生活细节、虚词的有意识使用……萧红的动物小说熔诗、画为一炉,动物常在画面中占据重要位置,镜头的推拉为萧红的小说展开了一片极具纵深感的内在空间。
关键词:萧红 动物小说 语言 诗性
万物有灵,语言亦有灵。萧红的语言初看可能并无惊奇之处,读完却令人回味无穷,像绿茶,赤日炎炎的夏天猛灌一杯下肚之后,才惊觉喉舌的香醇与回甘。诚如萧军所言:“她的作品特点,简单地说,就像秋天草叶上的一颗露水珠,在太阳底下闪烁。她的文章清新、秀丽、透明,也写得很随便。使你感觉到淡淡的哀愁。她真正告诉你悲哀了吗?没有,这就是她作品艺术上的魅力。”萧红的小说语言中带有无意识的直觉与童心未泯的稚气,词语和句子没有经过过多的理性过滤,就从笔端汩汩流出,随手拈来,涉笔成句。
一
萧红在语言的组织和处理上俨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分,在她的笔下,看似不合时宜的词语拼贴和组合,居然能够产生浑然天成的艺术效果。这种不事雕琢甚至不符合语法规则的语言,与萧红的儿童视角是分不开的,儿童尚未对世界形成理性全面的认识,故而语言也就不可能呈现出谨严和富有逻辑的特质,而是充满幻想和跳跃。透过小豆的眼睛,我们能够看见:“相同一个小世界,相同一个小城,那里什么都有:蝴蝶、蜻蜓、蚱蜢……虫子们还笑着,唱着歌。草和花就像听着故事的孩子似的点着头。下雨时莲花叶扇抖得和许多大扇子似的。莲花池上就满是这些大扇子了。”跟随小环的脚步,我们能够听到:“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孩子眼中的世界,没有精心选择的本体喻体之说,声音也可以是憔悴的,但正是因为这样不合常规的搭配,反而会表现出一种间离的陌生化情感效果。灵感来袭之际,有的作家为了及时捕捉它而来不及对语言进行精雕细琢的组合建构,但语言并不因此而变得粗糙,反而具有鬼斧神工点化之神韵。萧红语言的陌生化效果,增加了读者艺术感知的难度和时间,反而使事物在新鲜明丽之余,别有一番哀沉低落的风味,大大增添了小说的艺术性。
萧红小说语言的间离效果离不开日常生活细节的土壤,正如卡西尔所言:“语言学家们一直强调,言语并非根植于生活的散文性,而是根植于生活的诗性上;因此必须在主观感受的原始能力中,而不是在对事物的客观表象的观照或按某些属性类分事物的过程中去寻找语言的终极基础。”萧红的动物叙事往往是去往人类或是动物日常的俗务中探寻生活不可企及的神秘性质,在如实表现日常世界的同时,毫不降低生活无法摆脱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萧红这样描写日落时分的动植物:“是凡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苞的含苞,卷缩的卷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它要落去了。”简单的一段景物描写中,充满了感性的生活细节,有些生物在夜晚入睡了,有些生物却是永远地沉睡了,轻描淡写的生与死之间,诗意扑面而来。萧红写受困的小猪:“水的稀薄的气味在空中流荡,沉静的黄昏在空中流荡,不知谁家的小猪被丢在这里,在水中哭喊着绝望地尖叫。水在它的身边一个连环跟着一个连环地转,猪被围在水的连环里,就如一头苍蝇或是一头蚊虫被绕入蜘蛛的网丝似的越挣扎,越感觉网丝是无边际的大。小猪横卧在板排上,它只当遇了救,安静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猪眼睛流出希望的光和人们想吃猪肉的希望绞结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不可知的绳。”萧红精准地捕捉到小猪和人们眼睛里的两种希望,这两种希望却可笑地导向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恰是这些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之处,构成了萧红动物叙事语言动人的诗性。
虚词的有意识使用会造成文本的空灵、飘逸、诗化。确定性写作要求词语具有绝对准确性,不确定性的写作却热衷于突出虚词,让句子的意义漂浮和模糊起来。在萧红的诗性动物叙事中,虚词在文本中俯拾皆是。“这时江上的飞鸟,展着翅子从水面上飞去了,飞到远处绕了一个弯子,有的飞得不见了,有的仍旧落在水上,看那样子像是在坐着似的,那水鸟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鸽子。”这短短的一段水鸟的描写中,出现了两个“了”,两个“像是”,两个“有的”,这些虚词大面积地出现在小说中,会使小说的语言带上浓烈的抒情性,营造出空灵神秘的意境。萧红的动物叙事中,语言常常呈现出一种“表里不一”的悖论性,这是因为在儿童视角的背后,还藏有一个历经沧桑的成人视角。“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着,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一个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地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动物自己无声地站在那里。”明明是一段令人备感心酸的苦难描写,萧红却用极度冷静的语言来叙述,仿佛在讲述一件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萧红写“不幸”,使用的形容词竟然是“算不了什么”,这种轻与重的颠倒使我们从“不说”中体会到了比“说”复杂沉重得多的东西——弱小者生命的无足轻重,以及人们对生命的愚昧和漠视。从表面上看,萧红语言的工作是将苦难加以淡化和弱化,但实际上,正是由于这种淡化和弱化的方式,反而使得语言背后的重量更加深化和强化了。
二
萧红曾经受过良好的美术训练,于是常常用画家的眼光去摄取和布置自然风光或是人事景象,她的小说熔诗、画为一炉,在这些画面中,动物常常占据重要的位置。阅读萧红的小说,我们不难发现,萧红偏爱推摄镜头,在镜头的推拉过程中,景别由大向小过渡,视线由分散变为集中,背景由实到虚,动物在镜头的推拉中常常充当两种角色:序幕或是背景。动物充当序幕时,常常出现在人物活动之前,营造出一种作者想要的氛围,或是作为一种充满隐喻的象征。日军进村之前,萧红是这样描写景物的:“大院子里的马棚和牛棚,安静着,像等候恶运似的。可是不然了,鸡、狗和鸭鹅们,都闹起来,就連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乱跑。马,认清是马形了;人,却分不清是什么人。天空是月,满山白雪,风在回转着,白色的山无止境地牵连着。在浩荡的天空下,南山坡口,游动着马队,蛇般地爬来了。二叔叔在炮台里看见这个,他想灾难算是临头了,一定是来攻村子的。”镜头的画面先捕捉到的是大院子里马、牛、鸡、鸭等动物们的特写,营造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惶恐不安的氛围,预示着日军人马带来的战争和灾难,后来推到远景,让我们逐渐看清蛇形的马队缓慢地“爬”进村子里,最后才现出人物的心理活动和语言。动物的特写已经为人物活动的开展铺设好了序幕,故而我们不会对二叔叔的言行感到突兀。
除了序幕,动物还时常在萧红的小说中充当人物活动的背景或是底色。蝉声和蚊声都是萧红喜欢用的。“蝉在树梢上吵闹,人们在树下坐着,荷池上的一切声音,送进老齐的窗间来,都是穿着忧悒不可思议的外套。老齐烦扰着。”“当蓓力同芹登上细碎的月影在水池边绕着的时候,那已是当日的夜,公园里只有蚊虫嗡嗡地飞。他们相依着,前路似乎给蚊虫遮断了,冲穿蚊虫的阵,冲穿大树的林,经过两道桥梁,他们在亭子里坐下,影子相依在栏杆上。” 蝉声加重了人物的烦忧,蚊蝇则代表着阴魂不散的打扰,景與情的交融中,读者们不难从此刻人物的真实心情中找到同感与共鸣。在《王阿嫂的死》中,小环梳头的同时,萧红为我们展现出远山的背景:“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颜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小环不管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辫。”镜头从小环梳头的特写移至远山的牛群羊群,又从牛羊群移至小环的特写,不但扩充了画面的空间,还使得镜头具备了情绪化的表达,让我们不禁为天真无知的小环即将到来的命运感到担心。同是《王阿嫂之死》,小说的最后,作者这样写:“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坟墓。村狗在远近的人家吠叫着断续的声音……”故事结束了,村狗的吠叫却仿佛一直回荡在读者的耳畔,比起画面的背景设置,萧红更偏爱于将动物的叫声置于画面的最底层,这种“断肠声”极大程度地渲染出一种低沉感伤的气氛。
镜头的推拉为萧红的小说展开了一片极具纵深感的风景画面,这是萧红的空间观,实际上,萧红小说中的时间观也值得推敲。萧红在上下文中,只用了“十年”“年盘转动了”两个标题来浓缩十年这一时间单位中的沧海变换,它使我们感受到亘古不变的人生悲凉,有一种在惊心动魄中无所依托的惆怅心境。双重视角之下,回忆像一座桥梁沟通起当下与过去,儿时的“我”和成年的“我”,在萧红的小说中交替浮现。萧红的小说之所以表现出零散化的特点,与回忆时的逻辑跳跃有很大关系,岁月沉淀出的那些印象最深的片段,不是按照很强的逻辑性排列的,而是抒情式地呈现的。萧红在写作中频频出入于过去与当下,通过回忆,过去的一切在当下的现实中复活和延续,因而具有一种永恒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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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付中夏,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作家作品。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