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发绣艺术的人文内涵解读
2021-03-31端木丹青
端木丹青
(南京大学金陵学院,江苏 南京 210089)
前言
头发象征着一个人的生命力,也传递着人的忠诚、坚贞和亲情。古代女子常把自己的头发赠予心爱之人,表示“伴君左右,同患难,共荣辱”;新婚夫妇会将彼此头发缠绕一起,取“永结同心,不离不弃”之意。佛教徒皈依佛门时都要剃度,不仅意味着“了却尘缘”,也表达了对佛祖的虔诚和普济天下的坚定。对于现代人来说,每年的二月二龙抬头那一天要理发,借以表达“思旧”的情感。头发是生命的一部分,以发制绣寄托了绣者对生命的尊重和仰视,对观赏者来说也是一种荡涤心灵的体验。发绣不仅呈现了独特的美感,也蕴含着深厚的审美内涵和人文价值。
1 苏州发绣艺术的渊源
发绣在中国古代又称墨绣,它是以丝绢为底,以绣针为笔,以精选少女的天然色发作绣线,结合绘画精工绣制而成,具有用材奇妙、古朴高雅、亘古永存、利于收藏等特点,被称为“天下一绝”[1]。
发绣起源于唐代上元年间,当时佛教盛行,有些虔诚的佛教徒,为表诚心剪下头发绣制佛像。因此当时发绣主要以绣制佛经、佛像为主,后到元明时期题材内容广泛起来,包括山水、花鸟、人物等。到了宋朝,发绣技艺日渐兴盛。南宋刘安所绣的《东方朔像》被考证为现存最早的发绣艺术作品,现藏于英国伦敦博物馆。元代女画家管仲姬擅画观音大士像,曾用丝绣与发绣结合的方法绣观音像。发绣在明清时期到达鼎盛,留下了很多神来之作,如《滕王阁图》《黄鹤楼图》《倚琴伫月图》等。这些早期发绣有个共同的特点,即以绣白描线条为主,根据绣稿中墨线画到的部位来绣制,不露墨痕。晚清年间,发绣技艺近乎湮灭。
解放后,苏州刺绣研究所的高伯瑜先生等人为了拯救濒临失传的发绣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会同书画家和刺绣艺人创作出了发绣作品《屈原像》,从此恢复了苏州发绣的传统。20 世纪90 年代以后,高伯瑜的女儿周莹华女士继承了父亲的精神,恪守初心,从技术、手法、题材等各方面进行实践,将苏州发绣推上了新的艺术高度,为发绣的传承和创新做出了很大努力。
2 苏州发绣艺术的文化解读
2.1 忠孝思想的延续
在古代中国,人们对头发有着深厚的情结。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在中国文化中,百善孝为先,孝是刻在中华民族骨子里的道德标准。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在儒文化统治的汉朝,蓄发结髻成为当时的风尚,表达了“人之行,莫大于孝”的决心。
据朱启钤《女红传征略》记载:“宋有孝女周氏,法名贞观,六岁而孤,年十三又丧母,痛无以报,遂结茅洛塘,于佛前矢心精进,刺舌血书《妙法莲华经》七万字,手擘发而绣之,历二十三年而竣。”对于孝女周氏而言,每一针、每一发都牵动着生命的力量,是内在精神和元气的凝聚,她期盼通过发绣来寻求心灵的安顿和超越。作品里沉淀的是无尽的血脉亲情和一种无上的精神力量,这才能让她长饮寂寞,完成如此体量的惊世骇俗的传世珍品。这也是关于发绣最早的记载。
2.2 澄明心境的体验艺术
发绣不同于丝绣的日常之用,其初始就是人类精神的折射,前有佛教徒绣佛礼拜,后有孝女周氏刺血绣经,皆是由精神力量推动着。如果说西方哲学是思辨的、知识的,那中国哲学是生命的、体验的。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一书上谈到:“生命就是在体验中所表现的东西”,“生命就是我们所要返归的本源”,所有经历的东西都关联着生命的意义整体[2]。禅宗美学强调当下直接的体验、刹那片刻的真实;已往、过去都是现在,现在就是永恒;无色的世界,就是一个灵的世界。这些传统美学观跟发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早期发绣基本都是采用自然发色,虽没有华丽的色彩,却更能凸显神秘、静逸、空灵的内心世界。比如周莹华创作的当代发绣作品《生命之花》,以佛头和花卉元素交融同构,表达了“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的妙谛,体现了作者对生命的体悟和永恒之美的诠释。
古人刺绣讲究“闲、静、明、洁”,这既是对环境的要求,也是对绣者心性修养的要求。闲指无人事纷扰,静则指排除心中杂念。明,既要光线充足,又要心思澄明。洁,既要不染浮尘,又如出水芙蓉[3]。古人可观笔墨知性情,刺绣亦如此。绣者之心如水一般清澈明净,心无物扰,目无他营,三千发丝,丝丝入画,一针分心,前功尽弃,非心平如镜者不能为之。
这种高度专注之下,绣者和被绣物均进入凝神之境,融自我于万物之中,远离城嚣之气,褪去功利之心,伸展性灵,从而获得灵魂的适意。正如王阳明所说的,无人心则无天地万物,无天地万物则无人心。人心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融为一体[4]。人的情感随着缕缕青丝融入画境,看似无我,却处处都是我,体现了物我同一,妙合天趣的意境。苏州博物馆馆长陈瑞近表示,在浮躁物化的现代生活中,发绣不仅是艺术品,也是一类洗涤心尘、澄净思想的高雅意象[1]。在当今喧嚣都市能够做到心无旁骛、坚守初心、经年累月地躬耕于发绣,这是一种生命的体验,至上而又高雅的追求。
2.3 巧夺天工的匠心精神
苏州发绣与丝绣一脉相承,但由于材质的限制,发绣具有比丝绣更加复杂的工艺。制作过程有着严谨的章法,具有搜集、分筛、选择、分档、粉色、软化、退脂、加工处理等一套完整的流程[1]。发绣经过苏州艺人的积累与沉淀,在技艺上做出了很多突破。比如针法由原来的滚针发展到虚实针、散套,甚至乱针等,并且能够做到因物施针。在色彩上,苏州发绣发展了“晕色”法,用国画色彩衬底,然后进行彩发绣制,以绘补绣,借地借色,根据画稿的气象格调变化灵活运用色彩,给人带来更加秀丽润泽的美感体验。
柏拉图曾说:一切技艺的制造都是诗,获得它们的一切手艺人都是诗人或制作家。正是有了精神的追求和无所不及的匠心精神,创作者才能够倾注全部的心血,造就艺术境界的升华,如同“佝伛承蜩”“公输刻凤”“斫鼻不伤”的出神入化。发绣作为一门技艺,经过十年如一日的磨练,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技艺的极限,融大美于不言。比如周莹华老师的绣画作品《清明上河图》,它是一幅六米长卷,历时多年完成。虽是巨作,但是细观,画面上每一片砖瓦、每一叶植物都纹理清晰,每一个人物的面庞神情都惟妙惟肖,宛若天成,让人叹为观止。大有大的气势,小有小的精微,这些妙若天工的作品背后体现了何等的坚守之心和高超技艺,充分体现了技近乎道、我织故我在的境界和追求完美、不计得失的匠心精神。
2.4 “如画之境”的美感体现
当代苏州发绣传承人周莹华老师经过潜心摸索,沿袭了顾绣以文人画为稿的创作模式,依照文人画之意趣和画理进行刺绣的创作,大大提升了发绣的表现空间和审美境界。同时她又根据发绣的特殊性提出遵循其自身规律的解决方法,并在表现手法上推陈出新,讲究因物施针。
发绣不同于丝绣的色彩斑斓,东方人的天然黑发和中国画的墨色有着相通之处。由于发色是自然形成,因此也有着不同深浅。在绣画中,这种不同深浅的发色被用于表现水墨的浓淡效果,相得益彰,达到了不施丹青也光彩动人的效果。用黑发入绣表现白描线条也是发绣的传统技法之一,由于发丝是圆形并且质感光亮,因此发绣白描具有更好的光泽度和立体感。周莹华老师用发绣将唐代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的宏大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巧妙地运用了滚针、旋针、缠针、套针、施针、虚实针等多种针法,画面繁而不乱,人物神情刻画细致入微,衣褶线条遒劲流畅,画面如行云流水,错落有致。再如她以宋代李迪《风雨暮归图》为蓝本的发绣作品,在保持原画意蕴的基础上,将丝丝牛毛和风雨中摇摆的草木刻画得栩栩如生,妙合天趣,人物神情生动,呼之欲出。“勾”“皴”“擦”“染”“点”的中国画技法在针线的勾勒下显得生动自然、游刃有余。绣者深谙绘画之道,胸有笔墨,在师法古人的基础上,将“摹绣”带入了另一种艺术境界。
在对发绣的研习中,为了突破发绣在色彩上的局限,更好地表现中国画的晕染和层次感,周莹华女士还研制了植物染色法。在不改变头发性质的前提下,对头发进行颜色处理,做到“色中有墨,墨中有色”,并且采用画绣结合的方式,大大提升了发绣的表现空间。之后周莹华用色发绣制了一系列以古画为蓝本的作品,如《莲溪渔隐图》《韩熙载夜宴图》《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簪花仕女图》等,不仅再现了原画的色彩和意境,也将发绣的技艺水平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在浮躁心态盛行的当下,绣者还能够秉承文人画的心法,去观、去思、去品味“如画之境”的绣画本质,实是难能可贵的。
2.5 温婉细腻的江南风韵
姑苏城枕桥倚水,坐落在太湖之滨,是一个有着浓厚人文气息的江南水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苏州人讲着一口吴侬软语,十分动听。晚明王士性评苏州人“聪慧好古”。苏州人的性格就像水一样温婉空灵、灵巧轻盈、明静安详。江南特有的历史文化和人文环境也孕育了女子贞洁坚忍、灵秀娴雅的气质。苏绣在这样的人文背景下逐渐形成了鲜明的地域特点,这种特质在明代初步形成并在宋代得到沉淀与稳定。明代王鏊在《姑苏志》中写道:“精细雅洁,称苏州绣。”这是苏州地方志中第一次正式以文字界定了“苏绣”的风格特色。
同样孕育在如此环境中的当代苏州发绣,与丝绣一脉相承。它吸收了传统苏绣的特点,针法多样、排针细密。但由于发丝材质较之丝线更加脆弱、缺少弹性且色系单一,因此绣者需要拥有更加细腻的心思、灵巧的双手、平和的心境和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才能更好地表现出山水之趣、楼阁之体、人物之情和花鸟之态。这些作品强调诗、书、画、印的统一,且针法精细,用色淡雅,形象传神,中国画的笔法和墨色皆能完美再现,无不体现出清空淡雅、温婉细腻的江南风韵和审美情趣。
2.6 刚柔相济的女性艺术
江南女子有着如水一样温婉的性情,但骨子里也有刚强的一面。孔子说“上善若水”,强调的就是如水一样至柔之中的至刚、至净、能容、能大的胸襟和器度。发绣如同绵绵长诗,它不仅包含着细腻和灵巧,蕴含着骨力和气势,也镌印着坚韧和毅力。如同柔美的女性和刚硬的绣针所形成的鲜明对比。善绣的女性,往往都有着如丝般的高贵气息和如针般的刚直气概,发丝与针,这一对极柔极刚的矛盾体却融合得天衣无缝,体现了女性绣者的刚柔相济之性。这与中国古典哲学中阴柔之美和阳刚之气的融合不谋而合。如周莹华老师的绣画《归去来兮辞图卷系列》,绣面中表现了松石的苍劲老辣,云雾流水的飘渺润泽,以及人物心境和画境的虚实空灵,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展现了女性绣者的鬼斧神工之力。
苏州发绣在几代人的努力下,从岌岌可危的状态步入到了良性发展的局面,这里面虽然也离不开男性艺术家的努力,但不容否认的是,女性仍然在当今苏州发绣的传承中发挥着主力作用。发绣艺术家也在主动迎合现当代社会审美转向,正在形成一股创新力量。从技法、色彩、题材等方面寻找未来发展的突破,发绣作品形式也逐渐从平面走向立体,从古画走向生活。
3 结语
苏州发绣经过千百年的积淀和发展,师古开今,为中国艺术开辟了独特的审美路径,具有极高艺术价值与文化内涵。尤其在浮躁的现当代生活中,苏州发绣所体现出的高雅意象和人文精神犹如一股清流融入当代生活,让人们在如画之境中感悟生命的力量。同时苏州发绣也一直在不懈地寻求传统艺术、精神世界和时代发展的契合点,演绎并诠释着新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