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秘密

武莎莎

和父亲在车站告别的时候，三岁的儿子抱着父亲的腿哭着不让父亲走。但父亲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但他因为哭泣而抖动的肩膀早已经把他出卖了。

一

因为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按我们当地的风俗，父亲是没有资格继承家产的。

但父亲身为长子，当初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早早辍学外出打工，赚钱养家“功不可没”。

为了合理让父亲继承老房子，爷爷在临终前，让父亲承诺我以后招赘，老房子由父亲继承。

父亲没有文化，一直做的都是装沙子，搬水泥这些苦力活，收入微薄，除了生活开销，剩下的钱都拿去给母亲看病了。如果不要老房子，我们一家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为此婶婶揶揄父亲：“大哥可真是个好父亲，为了一座破房子，把女儿一辈子的幸福都押上了！”“大哥不会真以为，咱家那破房子能招来上门女婿吧！”

父亲也不生气，笑着回道：“招女婿自然得盖新房了！”

婶婶不说话，白了父亲一眼转身离开了。连小学三年级的我都知道，那一眼的意思是：“就你！也能盖得起新房？”

一旁的我气愤不已，对父亲说道：“爸，我以后长大了赚很多很多钱，盖房子，招女婿！”

听了我的话，父亲不仅不高兴，反而眉头一皱：“这些是你该操心的事吗？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二

我们村离镇上有七八里路程，到镇上读初中大部分都是走读生。父亲怕我休息不好，影响到学习，他决定到镇上租房住。

虽然我们镇上租一个可以做饭的套间，一年只要两千元，但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将近一年的生活费。

为了负担这“一大笔开销”，父亲找了个赚钱多的营生——煤矿下井工。

那时候井下设施不好，时常有矿难发生，刚开始母亲担忧得整晚睡不着觉，我也担心父亲。

直到父亲在井下没磕没碰地干够一年时间，母亲和我的心才稍稍放進了肚子里。

父亲为了赚加班费，鲜少休息。

有次我和母亲去临镇的舅舅家，父亲上班的煤矿离舅舅家不远，就想去看看他。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出发，因为没有提前打招呼，也不知道他上的是白班还是夜班，只好跟他的同事打听。

去的时候，正好赶上父亲下夜班，去食堂却没见到父亲的身影。我和母亲找到父亲宿舍，看到父亲正就着水吃馒头。见到我和母亲，父亲先是尴尬地笑笑，说是食堂的菜吃腻了，就想吃点清淡的。说着父亲起身要带我和母亲去食堂吃饭。我和母亲虽然事先没有商量，却异口同声地说吃过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母亲没有说话，但我们都心知肚明——父亲是为了省钱，舍不得去食堂吃菜，就打了免费的馒头带回宿舍吃。

一个多月后的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后，看见父亲被人搀扶着，脚上裹着厚厚的绷带。

这时候我才知道，父亲休息时还兼职做搬运工。今天搬东西时，因为缺少休息，忽然一阵头晕把脚砸伤了。幸亏是在井上，这要是在井下后果不堪设想。

三

父亲伤好后，我不想让父亲再回煤矿上班，哭着不让父亲走。母亲也劝父亲算了，父亲却执意要去。

他一边替我擦眼泪，一边安慰我：“等你大学毕业，爸爸就换个轻松点的工作！”

那一刻，我真想快点长大，好替父亲把肩上的担子挑起来。

我站在窗前，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发誓要好好读书绝不辜负父亲的辛苦付出。

高中毕业后，我到南方读大学，大都市的繁华扰乱了我的心绪——将来大学毕业，我真的甘心回到家乡那个五线小城，找一个上门女婿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吗？纵使很清楚自己不愿意，可一想到父亲越来越佝偻的背影，就感觉这样的想法自私到了极点。

大四实习结束，实习单位向我抛出了橄榄枝。我纠结着何去何从的时候，父亲来电说母亲生病住院了，不愿意配合医生治疗，让我劝劝母亲。

赶到医院我才知道母亲得了肾癌，已经到了晚期。母亲趁父亲出去买饭的工夫，拉着我的手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我的亲生父亲，因为一场矿难去世，母亲带着肚子里的我嫁给了养父。

“你养父是个好人，我不想再拖累他了！你养父这人，对谁都好，就是对自己不好。我走了以后，你要把你养父接到身边，好好孝敬他！”

“他为了不让你有心理负担，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死也要守住这个秘密。但养恩比天大，我必须让你知道。”

拒绝治疗的母亲，两个月以后撒手人寰，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料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问我将来有何打算。

“毕业后回来考个公务员，招个女婿，守着您！”之前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回来，现在我已经没有了犹豫的理由。“没出息！”不等我说完，父亲怒了：“还招赘，思想比我这个老头还迂腐！再说咱家这样，能招着个什么好女婿？”

我用看新奇物种的眼神审视父亲，难道招赘不是父亲的心愿吗？否则当初他怎么对爷爷答应得那么爽快。

父亲大概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我的疑惑：“当初答应你爷爷让你招赘，不过是为了继承老房子想出的权宜之计。否则你婶婶能答应吗？”

“我这么努力赚钱，供你读大学，为的就是让你走出咱们这个穷地方。”在父亲的劝说下，我最终留在了南方。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将来接父亲来这里生活。

三年后，我升职成部门主管。同时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彭辉。

彭辉在政府单位工作，家在本地，父母是在职高中老师。无论从家庭条件，还是个人，彭辉都称得上优秀。为了不让彭辉父母瞧不起，结婚的时候，父亲在彭辉父母十万块彩礼的基础上，又加了二十万给我当作陪嫁。

我知道，这是父亲省吃俭用，用辛苦换来的一辈子的积蓄。

我不肯收，父亲却说：“你爸没本事，这几年就想着能在你的婚姻大事上给你争一回脸……”

那天我抱着父亲，哭得泪如雨下。

四

婚后第二年，我怀孕了。因为彭辉爸妈都还没退休，我回绝了他们请保姆照顾我的好意，想借机接父亲来这里生活。

怀孕后我的胃口变得很刁，父亲为了让我吃好，没有文化的他，天天让老公教他用手机。然后每天拿着手机研究食谱。孩子出生后，为了让我多多休息养好身体，大多数时间都是父亲帮着带。

一开始，我还担心做了一辈子糙活的父亲干不好带孩子这样细腻的活。可我万万没想到，父亲无论在给孩子穿脱衣服，还是冲奶粉，换尿片，手法不但轻柔也很娴熟。

这时我才知道，父亲每天晚上都拿玩偶，照着手机视频做练习。

有了父亲这个强力后盾，我休完产假就回公司上班了。父亲每隔一两小时就会给我发一段宝宝的视频，我知道，他这是告诉我孩子很好，让我安心工作。

眼看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彭辉母亲也退休了，作为孩子奶奶她提出承担起照顾孩子的重任。

本想着这是好事，忙了三年的父亲可以歇一歇，留在这里安享晚年，谁知父亲却提出要回老家。

我不同意，拿孩子挽留他：“您就舍得这么撇下外孙回老家？”

“我要是想孩子了可以和孩子视频。孩子交给他奶奶我也放心，人家是知识分子，能把孩子教育好。不像我，只能让孩子吃饱穿暖。我知道你想让我留下来，可这大城市的生活我真的过不习惯。”

和父亲在车站告别的时候，三岁的儿子抱着父亲的腿哭着不让父亲走。但父亲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但他因为哭泣而抖动的肩膀早已经把他出卖了。

今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回家探望父亲，才知道因为我没有招赘，几个月前婶婶吵着让父亲把老房子让出来，否则就找我闹。父亲怕对我影响不好，只能把房子交出来。现在一个人住在村里的破廟里。

父亲见到我赶忙解释：“我帮着看庙，村支书每个月还给我发工资呢！”

从我记事起，庙里就是荒草丛生的破落景象，哪里需要人看守？父亲明显是怕我难过。

我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难怪母亲临终前特意交代，要让我把他接到身边照料。还是母亲了解他。

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跟我走，说没法和村支书交代。没办法，我只好骗他我怀二胎了，需要他帮忙照顾。父亲听到后，立马收拾东西要跟我们回城。

这个世上大多数父母或许就是这样，生儿育女说是为了防老，等老了，却最怕自己成为拖累子女的无用人。

或许父亲的爱感动了上苍，回来后不久，我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

这下父亲真的有得忙了！

农平摘自“分忧杂志”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