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21-03-30蒋勋
蒋勋
在父母的观念中,过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们从大陆迁台后,不仅保留了故乡过年的仪节规矩,也同时增加了不少本地新的习俗,我孩童时代的过年便显得异常热闹忙碌。
母亲对于北方过年的讲究十分坚持。一进腊月,各种腌腊风干的食物,便用炒过的花椒盐细细抹过,浸泡了酱油,用红绳穿挂了,吊晒在墙头竹竿上。
用土坛封存发酵的豆腐乳、泡菜、糯米酒酿,一缸一瓮静静置于屋檐角落。我时时要走近去,把耳朵俯贴在坛面上,仿佛可以听到那平静厚实的稳重大缸下酝酿着美丽动人的声音。
母亲也和邻居们学做了发粿(ɡuǒ)和闽式年糕。
碾磨糯米的石磨现在是不常见到了。那从石磨下汩汩流出的白色米浆,被盛放在洗净的面粉袋中,扎成饱满厚实胖鼓鼓的样子,每每逗引得孩子们禁不住去戳弄它们。水分被挤压以后凝结成的白色的米糕,放在大蒸笼里,底下加上彻夜不熄的炽旺的大火,那香甜的气味,混杂着炭火的烟气,便日夜弥漫在我们的巷弄。
早年普遍不富裕的情况下,过年的确是一种兴奋的刺激,给贫困、单调的生活平添了一个高潮。
在忙碌与兴奋中,也夹杂着许多不可解的禁忌。孩子们一再被提醒着不准说不吉祥的话。禁忌到了连同音字或一切可能的联想也被禁止着。可单方面地禁止孩子,却不生什么实际的效果,母亲就干脆用红纸写了几张“童言无忌”,四处张贴在我们所到之处。
母亲也十分忌讳在腊月间打破器物,如果不慎失手打碎了盤碗,必要说一句:“岁岁(碎碎)平安。”
这些小时候不十分懂,大了以后有一点厌烦的琐碎的行为,现今回想起来是有不同滋味的。远离故土的父母亲,在异地暂时安顿好简陋的居处,稍稍歇息了久经战乱的恐惧不安,他们对于过年的慎重,他们许多看来迷信的禁忌,他们对食物刻意丰盛的储备,今天看来,似乎都隐含着一种期待。
我孩童时的过年,便对我有着这样深重的意义,而特别不能忘怀的自然是过年的高潮——除夕之夜了。除夕当天,母亲要蒸好几百个馒头。数量多到过年以后一两个月,我们都重复吃着一再蒸过的除夕的馒头。而据母亲说,我们离开故乡的时候,便是家乡的邻里们汇聚了上百个馒头与白煮鸡蛋,送我们一家上路的。
馒头蒸好,打开笼盖的一刻,母亲特别紧张,她的慎重的表情也往往使顽皮的我们安静下来,仿佛知道这一刻寄托着她的感谢、怀念,她对幸福圆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祝愿。
我当时的工作便是拿一枝筷子,蘸了调好的红颜色,在每一个又胖又圆冒着热气的馒头正中央点一个鲜丽的红点。
在母亲忙着准备年夜饭的时候,父亲便裁了红纸,研了墨,用十分工整的字体在上面写一行小字:“历代本门祖宗神位”。
在人们的心中,如果还存在着对生命的慎重,对天地的感谢,对万物的敬爱与珍惜,便一定存在着香烟缭绕的桌案吧。虽然简陋到不能再简陋,在我的记忆中,却华贵、庄严,有我对生命的慎重,有我对所有一切的敬与爱,使我此后永远懂得珍惜,也懂得感谢。
我喜欢过年。年事增长,再到除夕,仿佛又回到了那领压岁钱的欢欣时光。我至今仍喜欢“压岁钱”这三个字,那样粗鄙、直接,却说尽了对岁月的敬畏、珍重,和一点点的耍赖与贿赂。而这些,封存在簇新的红纸袋中,递传到孩童们的手上,那抽象、无情的时间也仿佛有了可以寄托的身份,有许多期许,有许多愿望。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