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与地坛》
2021-03-30陈政昌
陈政昌
我喜欢的中国当代作家是史铁生。不为别的,只为他与我有着同样糟糕的身体,同样遭遇过病魔长时间的蹂躏和摧残,同样经历过从健康到残疾的锥心刺骨之痛。在最狂妄的年纪,同样被命运那只无情黑手翻云覆雨地捉弄和肆无忌惮地吊打。他瘫痪的时候是21岁,我瘫痪的时候是18岁。对此,他和我同样无能为力。
读史铁生的第一篇作品,是他1983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其时我已在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不能下床,瘫痪已成定局。那时我是大三学生,学业还未结业。小说给我最大的震撼是散文化的叙事笔调,是行云流水地叙述着陕北农村极度贫瘠极度荒凉的原生态风貌,是小说主人公白老汉极其坚韧极其从容的生活态度。小说的具体情节也都忘了,隐约记得的,是白老汉爱唱《信天游》,是小说的结尾部分“老汉唱的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缕残阳的红光,而是长在崖畔上的一种小野花,叫山丹丹,红的,年年开”。窃以为,那是史铁生借山丹丹的顽强倔强而对人生的一种暗喻。
自此我记住了史铁生。记住了那个和我有相同命运的、坐在轮椅上的作家。其后又相继读到了他的《奶奶的星星》和《命若琴弦》。说起来挺羞愧的,作为“铁粉”,在他三百多万字的文字中,我却仅仅读了他寥寥几篇作品。原因呢,说出来更加羞愧,我找不到也买不起。但这并不妨碍我被他圈粉,他被我奉为偶像。在瘫痪成为既定事实后,我回到了长湖村破旧不堪的老木屋,和弟妹们相依为命。最初的几年里,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四处寻找民间的中草药偏方。大医院是去不了了,没钱。在吃了百数斤中草药后,我终于死心,放弃了治疗。比史铁生幸运的是,我慢慢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不用坐轮椅,尽管我的双腿早已肌肉萎缩,枯瘦如两根柴火秆。
这样到了1991年的某一天,我读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这次读的是原版,《上海文学》第一期,杂志是小妹借她同学的。此前史铁生说他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作。我就也想着向偶像学习,开始码字,还参加了1984年《人民文学》举办的首届函授班。学习写作自然要看书,可我没钱订阅报纸杂志,只能在有一点钱时去县城邮局的报刊亭,买零售。我家离县城有十里路,我走不了那么远,只能要小妹代劳。有限的钱需用在刀刃上,每次买书,我只要小妹买《小说选刊》和《人民文学》。所以,能读到《我与地坛》,于我来说纯属意外和奢侈。
未读《我与地坛》前,我已经在考虑放弃写作的问题。读了《我与地坛》之后,更坚定了我放弃写作的决心。六年多来,我不停地写稿,不停地投稿,不停地被退稿,让我不得不思考自己是否是写作那块料。退稿和发表的比例已容不得我那顆高傲的自信心继续张狂。我写不出有深刻内涵、有震撼力的大作品,与其耗下去,还不如另谋他路。做任何事情的前提是活着,生存是第一要务。何况我不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人,思来想去,在读完《我与地坛》之后,我决绝地烧毁了所有旧稿,也不再买书看书,与文学做了个一刀两断。
韩少功说过,1991年的中国文坛,即使只有史铁生一篇《我与地坛》,那也是丰年。如此赞誉,足可说明《我与地坛》在文坛举足轻重的地位。我读这篇杰作时自是另有一番感悟,那是一种文字与身心相互交融的纠缠,一种洞穿灵魂的彻骨剧痛,一种勘破生死的醍醐灌顶。文中很多情节我都亲身体验过。譬如刚刚瘫痪时失魂落魄的绝望心理,在亲人面前展现坏到极点的脾气,以及自杀还是活着的终极思考。我记起了经常被我无端无由训斥和莫名其妙责骂的来照顾我的大妹,至今,我还欠大妹一个道歉。我记起了多次萌生的一死了之的冲动和苦苦思索怎样活下去的内心交战。
该说说《我与地坛》中关于母亲一节的感受,我认为那是文章中最丰满的血肉。史铁生是在母亲去世后领悟了母亲的苦难与伟大,领悟了一位母亲面对一个残疾儿子每时每刻的担忧和无止无休的煎熬。史铁生对母亲生前点点滴滴的追忆和失去母亲后至真至诚的忏悔,读来令人潸然泪下。我一直没说我的母亲,因为我瘫痪时已没有母亲,她在我父亲去世后改嫁了。但正是《我与地坛》,消散了我一直以来因母亲改嫁郁结于心的怨气,感恩母亲为我所做的一切。俗语说“娘肚子里十个儿,儿肚子里却没有娘。”《我与地坛》让我重新把母亲装回心里,改嫁了的娘,也是我唯一的娘。娘晚年时,我把她接回了我身边。娘走的时候很安详。我没有让娘骄傲,也没有让她遗憾。
2016年我再次拾笔写作,距1991年弃笔已25年。25年,四分之一个世纪,我还活着。“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真心佩服史铁生的睿智。如今写作,我已没有当年的功利之心,文字于我只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知道史铁生已于2010年辞世,偶像已经成佛,我当继续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