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骨城遗址　最后的悬崖堡垒

2021-03-28李贵平

旅游 2021年1期

李贵平

1“国内城”西南角外墙遗址（集安高句丽遗址博物馆供图）。

高句（gōu）丽（lí），史书中记为“高句骊”，也称“高丽”，是公元前一世纪到七世纪生活在中国东北地区的一个古代民族，历28代王，在705年。这个强悍游走于中央王朝和地方政权之间的“山城帝国”，迄今留下上百处遗迹，其数量之多，建筑之奇险，保存之完好，即便放在整个世界山城遗址景观中，都属罕见。

我曾两次远赴东北，探访了高句丽第一代王城纥升骨城（桓仁县）和城堡规模最大、地势最连绵险要的乌骨城（凤城市），后者是高句丽抵御中原进攻的最后一道屏障，被视为“国内最大山城遗址”之一。

屹立700多年的山城王国

如果把古代东北地方政权当作一片连绵山岳，高句丽就是这片山岳褶皱里凸现的缥缈高峰。

2年代太久，很多墙体已垮塌。

3乌骨城山顶插旗杆用的石孔。

历史风云的大幕升降开合，大小古王朝粉墨登场来来去去，在残酷环境里坚韧“活下去”的微乎其微，而高句丽屹立辽东700余年，很大程度得益于其独特的山城防御体系——大多修建在三面凌空、一面逼仄的奇险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尽量不让自己吃亏。

4“国内城”北面和东北面外墙遗址（集安高句丽遗址博物馆供图）。

我在辽东桓仁县高句丽博物馆，看到这个古王国的来龙去脉：汉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地处松辽平原的夫余国庶出王子朱蒙，南逃来到桓仁五女山，建立了高甸丽第一代王都“纥升骨城”。以后，经新莽时期、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至唐高宗总章元年（668年）灭亡，共705年。

正是凭借独特的地理之便，历史上的高句丽人一次次有效抵御了外敌的进攻，而在伤痕累累之中默默疗伤，积蓄新的生存能量。不过，据险修筑的山城主要用于防守，对生产生活有诸多不利，聪明的高句丽人又不断寻找新的空间，滚雪球般建造了更多的山城。这些山城的建筑特点是：依照桓仁县五女山“纥升骨城”的模式，全用石块石头砌筑，只是到了中后期才部分使用夯土与石块混合修砌。这种依山而筑“狡兔三窟”的建筑模式，在凤凰山乌骨城可以说发挥到极致。凤凰山，位于辽宁丹东凤城市郊，唐朝以前曾称乌骨山，最高峰攒云峰海拔836米，被誉为“辽东第一山”，群山突兀峥嵘，主峰双翼伸展，如凤凰展翅。

那天下午，我在丹东作家隋英军先生的陪同下去探寻乌骨城。与“一墙之隔”的凤凰山景区相比，乌骨城遗址极为冷清，它本来就不是一个景区。沿着一片河川和农田步行，途中野草遍布，荆棘缠身，苔藓杂芜。半小时后来到城堡遗址脚下，缓口气儿，又向山巅的“长城”爬去。这更难了，必须佝偻着身子穿过茂密的榉树、松树、杨树、枞树、桦树和带刺儿的蔓藤、荆棘，手脚并用，匍匐爬行。

固若金汤“可容十萬之众”

终于登上乌骨城之巅，脚下位置，就是乌骨城北门遗址，可以俯瞰整个乌骨城遗址布局。逶迤而来的城堡脊梁，渐次往上延伸，犹如大地升向天空的台阶。远望，乌骨城就像个天然簸箕儿，一面靠山，三面被突兀山峰和陡峭岩脊围起。凤凰山最高峰攒云峰，和东大顶子峰东西相对，环环相扣，铁桶般拱卫着乌骨城。看上去，昔日的乌骨城由城门、城墙、天然屏障和附属设施等组成，地形易守难攻。眼前的老墙，已被风雨打磨得斑斑驳驳，厚厚的青苔和云卷状的苔藓植物，纵生而蔓延。我的思绪也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不停转换跌宕。文献资料说，乌骨城周长达16公里，城墙全长7527米，现保存完好的有2355米，由86段人工城墙和87段天然岩石屏障组成，气势恢宏，首尾呼应。当时高句丽人采用大块楔形石镶砌外墙面，成排成行，叠压错落，墙体内部用狼牙石重叠装砌，城墙虽经干年风雨，却稳坐山脊之上。

1凤城市凤凰山。

2凤凰山成为古代战争的天然屏障。

3年月太久，乌骨城岩石结下斑驳青苔。

一部历史大书被呜呜山风缓缓吹开。看着这些绵亘蜿蜒的城墙，我无法想象，在没有火车汽车，也没有起重机的冷兵器时代，高句丽人建城用的石块就靠无数肩膀手臂，或借助骡马之力，一步步抬上山岗岩壁，经年累月蚂蚁搬家般的劳作，也影响了一个王朝的佝偻前行。

乌骨城，南接辽阳市“白岩城”（辽东半岛北部），东接鸭绿江水路通达宽甸南端。始建于晋安帝时期（404年）高句丽势力进入辽东之后，距今约1600年。此地也是高句丽后期御敌厮杀的主战场，地方志称其规模很大，“可容十万之众”，且固若金汤。层峦叠嶂间，不知掩埋了多少尸骸箭簇。《资治通鉴》卷五载，唐贞观十九年（645年），大将李绩率军猛攻辽阳燕州的白岩城，“乌骨城遣兵为白岩声援。”意指乌骨城从地理角度看，是个盘龙卧虎的屯兵策应之地。高甸丽援兵还数次打退李绩手下猛将薛仁贵，在岫岩的一次突袭中杀死薛家军1200多人。《旧唐书》卷十二载，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唐将薛万彻“进兵围泊汐城（今宽甸县虎山头）……高句丽遣将高文率乌骨、安地诸城之兵三万余人来援。”高甸丽灭亡后，乌骨城漫山遍野都是掩埋的尸体、马镫、甲胄、箭镞、旗杆等，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

4乌骨城城墙全长7527米。

1乌骨城北门遗址。

2传说高句丽大将军渊盖苏文在瞭望台上留下的脚印。

比比皆是倒塌的城墙石块，吸引了我的注意。隋英军告诉我，出于自生自灭状态的乌骨城，倒塌的城墙总长度为5170米，大多散落于墙基两侧的山沟，但城墙基础均在，雄伟遗韵仍在。倒塌的主要地段有北门段、大芹菜沟段、凤凰山口段。从现在的情形看，乌骨城城堡遗址还在继续坍塌。

3古代高句丽士兵的铁甲衣。

年过七旬的崔玉宽是凤城市文管所原所长。他说，1985年春，他和凤城市边门文化站的李炳富，跋山涉水深入乌骨城遗址全方位考查，获得大量一手资料。崔玉宽说，2005年前后，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两次在保存相对完好的乌骨城北门，挖掘出一批契丹文铜官印、铜镜和成批的铁农具、铁兵器等，基本结论是：乌骨城是高甸丽后期在高山上建造的规模最大、保存最好的大型山城，也是高句丽抵御中央政府的最后一道屏障。“结果是，高甸丽大将军渊盖苏文率部和唐军在乌骨城血战数月，损失惨重，失败后逃到了鸭绿江以南的朝鲜半岛，继续与中央王朝抗衡。”崔玉宽说。

顺着他的引导，我爬上乌骨城北门遗址下面的一方岩石上，那里是点将台故地。点将台上有四五个30厘米长的浅凹窝，里面还积着一些雨水。据说这是当年渊盖苏文大将军指挥作战时留下的脚印，当然这有演绎的成分。

4山巅上的“长城”。

历史印记

如今，高句丽王朝留存于东北地区的历史遗迹异常丰富，仅吉林省集安市周围的平原上，就分布着上万座高句丽时代的古墓（俗稱“洞沟古墓群”），高甸丽留下的上百处城堡遗址，更是令人震撼。按崔玉宽的说法，除了赫赫有名的辽宁桓仁县五女山城、凤城市乌骨城，吉林集安市丸都山城国内城这三处遗址，还有辽宁境内的金县大和尚山山城遗址、盖县高丽城山城（建安城）、辽阳市燕州城山城（白岩城）、抚顺市高尔山山城（新城）、西丰县城子山山城，以及吉林境内的集安市霸王朝山城、关马山城，柳河县罗通山城，吉林市龙潭山城……从这些星罗棋布的城池堡垒，可以想象古代高句丽人薪火相传的坚韧与机智。

历史上高句丽的兴衰和政权范畴异常复杂，令许多史学家挠破脑袋也百思不得其解。这里，我们结合地方文献和《新唐书·高丽传》《资治通鉴》等史籍，简述一下“隋炀帝三征高甸丽”和大唐帝国灭掉高句丽的故事。

5乌骨城下废弃的瞭望台。

6攀爬乌骨城十分艰难。

三征高句丽，是隋炀帝杨广从大业八年（612年）到大业十年（614年）对高甸丽进行的三次血腥战争，结果是：三次出征均折戟沉沙。起因是，隋文帝开皇十八年（598年），高甸丽王派靺鞨（读mòhé）入侵扰隋朝辽西地区，试图争夺地盘。这惹恼了隋文帝，他决定兴兵动武，可长途奔袭打了好几次都损兵折将。仁寿四年（604年），隋文帝离奇去世。

1当地博物馆里的高句丽士兵塑像。

隋大业八年（612年），结束了巡游江都的新皇隋炀帝，以统一国家的名义再次出兵。隋军声势浩大，鼓角惊天，旌旗相连，杀声震天，投鞭断流达百里，史称“近古出师之盛，未之有也”。隋炀帝先后打了三次都铩羽而归。

三征高句丽出动了多少人，这是个有争议的话题。据复旦大学教授、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葛剑雄说，隋朝实行的是府兵制，寓兵于民，动员率很高，打到鸭绿江一线，隋军陆军共有9个军团，共计30.5万人。由于大量劳动力被抽调，粮食储备在运输中被消耗，造成国家的剧烈动荡，军民不堪重负，要么饿死，要么逃亡，要么反抗，最终引发大规模农民起义。

2山下荒草丛生。

3乌骨城下废弃的瞭望台。

4高句麗第一代王都五女山山城（桓仁县）。

强悍王朝，最终黯然倒下

离开乌骨城遗址时，已是黄昏，天宇寥廓，漫天猩红色的光晕斜照下来，为山峦间的古城堡遗址投下错落的阴影。我不知道乌骨城遗址还能坚挺多久，还会有多少块砖石掩埋掉多少个故事。眼前，年复一年的日晒雨淋风吹雨打，让城墙的倒塌面还在加大，一块块砖石淹没于野草泥土之下，难见踪影。

5不用粘合剂的“干砌”堡垒。

6瞭望台遗址。

当年，让隋炀帝大吃苦头的高句丽人自己也没有笑到最后，到了唐代，太宗皇帝李世民还是憋着一口气儿要继续死磕下去。他终于等来一个灭掉高句丽的机会。贞观十七年（643年），新罗（朝鲜半岛高句丽的邻国，时为大唐属国）遣使入朝，诉苦说“蛮横”的高句丽人又出兵惹事，还要断绝他们和唐朝的商贸通道。李世民派人出使高句丽，命其停止胡闹，没想到被拒绝，他大怒之下下令兵发辽东，远征高句丽。

贞观十九年（645年）二月，唐太宗以高句丽摄政弑主虐民为由，亲率六路大军15万人，从洛阳北攻高甸丽，但东渡辽水以后遭到高句丽人的抵抗。唐军在安市城（今辽宁海城南营城子）久攻不克，加之气候转冷，草枯水冻，粮草不继，兵马难以久留，只得下诏班师。漫天大雪，很快抹平了唐军高歌猛进的足迹蹄印，猎猎朔风将旌旗战袍吹得东倒西歪。

之后，唐军对高句丽的进攻仅维持在一些小规模突袭上，损兵七八万，收获甚微。这硬骨头难啃。

高句丽人素来作战勇猛还有三个优势：一是堡垒坚固。高句丽打立国时起就在辽东修建了环环相扣的堡垒，比如固若金汤的乌骨城直到最后才被攻克。二是兵员充足。按葛剑雄教授的考证，唐代鼎盛时，高句丽可以一次性出动15万野战军，可以进行30万以上的兵力动员。三是统帅厉害。高句丽末期出现了一个牛人：渊盖苏文。此人力大无穷，武艺高强，用兵诡谲。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年）夏，渊盖苏文因病去世，他的三个儿子为权力发生争斗，引起内部纷争，加上长年饥荒，士气不振。两年后，大唐军再次东进鸭绿江，与新罗国南北夹击，几番血战，灭掉了高句丽。

一个王朝寂然倒地，如搁浅的沉船陷没在岁月的淤泥里，四周杂草缠绕，曾经峥嵘的面目被腐植和苔藓遮掩，但至今巍然屹立的质硬如铁的城堡遗石，一如章鱼的触角般撩拨着史海探寻者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