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你来自年月深渊
2021-03-28贺朗年
贺朗年
似是故人来
真是抱歉,每次听到《似是故人来》总想起K姐。
这首歌貌似已经很古老了。老到只有像我这样有一颗老灵魂的女青年才会记得它。可是记得又怎样呢,当年在舞台上妖娆百变唱着它的梅艳芳已故去多年,在周启生的某首怀念上世纪黄金八零年代的歌中她也不过就占了一句“dear my Anita”。当年写下这首歌的罗先生十年前在芒果台导师席上的表现我不太喜欢,可是后来有次坐车看到路边一闪而过的他演唱会的海报,那上面的“当年离家的年轻人”几个字又让我顿觉一切尽可原谅。
那天我在暴风雨中截到一辆红色的士,上车后电台就开始播放这首《似是故人来》。我和司机大叔在就前面某路口应左转弯还是U turn激烈探讨几分钟后,司机大叔在“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的悲叹中友好地结束战斗:“姑娘,我刚学开车的时候你还是个少女。”
我友好地答:“叔叔,我現在还是少女。”
话出口忽觉K姐附体。
一头鸡屎
第一次听真人献唱《似是故人来》要多谢K姐。
那时刚进公司约半年,有个周五加班累到半死跟着部主任去喝酒,一进去酒吧就听到一把沙哑女声在低低唱:“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歌手短发着低胸衫,拎一支咪,在台上青灰光束里,生无可恋地,沉吟地唱。我有点被惊到,扯部主任衣袖:“像K姐啊。”
原谅我自幼脸盲,在无数次获赠白眼后已学懂犹疑不决方是至大美德。
部主任痛心一笑:“像什么像,就是。”
在那之前,我看到与K姐同名的作者发在某女性杂志上一篇爱情小说,很惊奇,乐颠颠捧去跟部主任讨论。部主任一脸少见多怪:“你小看她?倒退10年她可是本城有名的少女作家。”
我哪敢小看她,我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好好笑。
好笑是因为这个女人情商极低,这在她那篇爱得很含蓄的小说里完全没有影子。小说里的K姐通晓一百种人情世故以及男欢女爱的一万种微妙心理,现实中的K姐却是个在父母威逼下频频相亲的接近大龄感情空白女青年,晚间到酒吧去唱歌也只因为老板是她死党她却不过情面。情商又低到何种程度呢?比如她跟你明明不熟,却可以直接在你面前说:“你今天这件衣服好丑。”她所在部门有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年轻姑娘染了个乱七八糟的黄头发,她笑得浑身簌簌发抖,用一口铿锵白话以及大得确保那姑娘能听到的音量说:“一头鸡屎。”
她很傲娇,那些卖相差的人,她一般不爱搭理。
求总秘女士心理阴影面积
后来我调岗到K姐所在部门,很快和她打得火热。但她对我也毫不留情,比如我身高一六三,在普通女青年当中也算过得去了,她却仗着自己一七零的个子敢喊我“矮冬瓜”。我一度对此颇为不爽,直到后来亲眼看见她相亲的一名“矮冬瓜”男青年其实也接近一八零,才对加诸我身的这一称谓彻底不介意。
有段时间我跟K姐和一男同事共用一间小旧办公室,我跟男同事对面桌,中间隔着我和他的电脑。那男同事后来供职于一家著名机构,有次见面吃饭突然问我:“妹妹,以前你总拿个快递信封挡在我俩中间,是特别讨厌我吧?”
必须承认,男同事还是有些眼力劲的。
不过男同事眼力再好也不如K姐。比如公司的总秘是名校硕士,K姐却不怎么看得上她。有次总秘再次眷恋地叨叨当年名校生涯的各种美好,K姐突然翻白眼说:“废话了这么多年,我怎没看你干出过一单配得上你那名校的漂亮活儿?”
但其实她俩关系又不错,经常勾肩搭背去逛街。女人相爱相杀的极致是有次总秘忙里偷闲到我们办公室来聊天,聊到罗湖的虾和蛇口的虾哪个更贵的时候,俩人开始大声起来,然后越说越激动,K姐飞身扑过去就要掐总秘的脖子。温文尔雅的总秘显然被吓呆了,好在当时一直被我和K姐漠视的男同事奋勇扑过来将俩人分开——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两个女人厮打,不,主要是K姐想打人家。
估计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总秘女士的心理阴影面积都不好统计。
至今感念K姐不饭之恩
有天我们聊起各自正在看的书。我说我在看东野,她撇撇嘴说她才不看这种人人都看的书。然后她用她铿锵白话念她正在看的:“让我告诉你人看起来真正的样貌——人看起来就像火焰,或者像是荒野中晴朗夜空的星星。”
我抬头,内心有轻微震动。
到下班的时候,我对K姐说:“你请我去你宿舍坐坐吧,我还没去过呢。”
她爽快答应:“好啊。”
我们就高兴地坐上公司的交通车,去了没有电梯的员工宿舍。K姐说她要做个拿手菜请我吃,我满心激动翻涌,感觉到一番深情感人温馨友爱场景就要上演。
可是剧情在我们到达楼下的时候突然逆转。K姐突然翻脸:“不行!不许去!哎呀我家乱得要死,你不许去!”
想到我都愿意付出努力爬九层楼梯了这房主还不让我上去,我忍住想暴打她一顿的念头毅然转身跟着一个叫小魔法师的男同事去了三楼他家,在他和他女友努力憋笑的同情中蹭了一餐饭。第二天,有个跟K姐同住九楼的同事兴高采烈地跑来找我:“你以为你好特殊咩?她对谁都这样!谁也不许进她的家门!我住她隔壁都从没踏进过一步!”
好吧K姐,你打败了所有人。
两年后K姐离职,扬言说是要自己创业去做生意。她走之前我说请她吃饭,她轻蔑地看我一眼:“你也是嘴笨的人,我也是嘴笨的人,吃这种道别饭,连个临别赠言都说不好,挺尴尬的,还是算了吧。”
至今感念K姐不饭之恩。
我们真的很多年没见面了
暗地的软和表面的生硬,这仿佛是K姐的人生两极。
但我慢慢接受这一点。谁没有AB面,我也有,比如我过着洁白生活却时常心灵暗黑,看似懵懂无邪却时常幻想无底深渊肮脏暴力情节,而且,也不是没做过蠢事。
这没什么,我一位师兄安慰我说,世界是个摩天轮,而你正好活着,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分别后K姐不停地变更电话号码。我的手机上一度存了她三个号码,分别为K1、K2和K3,每次看到都恍惚以为是本城公交滨海快线。
一晃六年。这六年里,我和K姐就是每年通一两次电话,发一两次短信的那种关系,连微信都没有加。有次我出差到重庆,在机场取行李时她打来电话,托我帮她办件事。我说我要一周后才回,她说那算了另外找人吧,匆匆收线。
她过得怎样,我从不问。我也算得个八卦的人了,但又八卦得比较羞涩,别人的私人事我一般不主动问。所以这些年里,我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她一直单身。
没想到有次她竟然主动讲起她的感情事,这让我受宠若惊。
讲完她傻乎乎道:“贺某某,你不会笑我吧。”
我说:“你神经病啊。”
她就很高兴地嘎嘎笑。
又有次她打来电话,其间说到她父亲半年前去世了。我不懂安慰人,仓促间只憋出一句套话:“你节哀顺变啊。”
然后是某年春节,在潮州,有天在酒店大堂,一个人向我走过来,对我说:“你们也是深圳来的吗?给你们推荐一个地方,我们刚去了那里。“他给我一张卡片,是个海边度假屋,说是可小住,有船出海。那一天阳光灿烂,我就想,去啊,去啊——那里是K姐的家乡呢——我说不定可以在海边遇到正在东张西望或者嘎嘎大笑的她。
打了电话,订了食与住,好死不死的却下起大雨。
我和同伴开车回返。响彻天地的雨声中,车驶过汕头,驶过惠来,驶过陆丰,驶过海丰,一点点接近深圳。我忽然有点鼻酸——这就算是又和她错过了吧?我们真的很多年没见面了。
我想做孩子和花
后来我偶然看到了K姐看过的那页书。一位叫Dale Favier的按摩师讲他多年从业经历,他说按摩师见多了赤身露体的人,只消看人一眼,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得到待会儿他们躺在按摩床上的模样——“让我告诉你人看起来真正的样貌:人看起来就像火焰,或者像是荒野中晴朗夜空的星星。”
一个看够了各种瘢痕、肥肉、残缺、病痛,见惯不完美身体的人,竟能把人類的身体联想成如此美丽的事物,这让我感动。或许,世界原本有美有不美,接受了人人有弱点,你才能笑得出声。而所谓成长,就是一个人内心越来越简单,越来越明亮的过程吧,就像K姐,说到死的时候,她不说去世,不说过身,只说:死。
她死了。他死了。他们都死了。
吐出这些句子的时候,我想起我爱的某句诗:我要的是无常,我想做孩子和花。
K姐,再尴尬也要再见啊。
(文章来源:《女报·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