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诗札记(随笔)
2021-03-28叶延滨
叶延滨
回归常识——诗歌面对灾难
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我们回归常识,尽管我们有不同的文明,不同的宗教和不同的民族传统,但席卷全球的病毒让我们回归常识。正如本年度上海金玉兰花奖获得者塞尔维亚诗人德拉甘·德拉戈洛维奇的新作《我该怎么想》写道:“因为我们只有一所房子,一个地球/全都笼罩在新冠病毒的阴影里/它从天而降/从可见和不可见的四面八方/但——这是我们的唯一世界。”诗人们丢掉所有的技巧,他们的天赋让他们在沉默和黑夜中回归常识。人类应有的第一常识,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们是一家人,命运与共的亲戚。
我写下的第一首关于疫情的诗《想到想不到》:“想小,小到边缘细胞壁都没有/小病毒的小/让这座高楼如林的城市/变成了哑巴/拿下我,囚在这间斗室……”这是我领悟到的生存常识,也应是人类的第二常识:人面对自然应该多些敬畏,我们并非像我们自认为那样强大,核武器、航母并不表明你就是这个地球的主宰。
宅在家中,成为一种常态,我写下了《宅家之心经》,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宅家,呆在家里明白——/原来官员可以当官不开会/原来商店可以卖货不开门/原来银行挣钱可以不数钱/原来世上所有的规矩都可以改变/只是人不可以不喘气……”这是诗歌让我在宅家的日子里重新认识规矩的顺序,珍爱生命,生命就是一口气撑着的自己!
诗歌引领我们回归常识,也引领我们回归人性,我在上次非典疫情期间写过一首诗,至今很多传媒又在此次新冠疫情中引用,这首《洗手仪式》,写了抗疫中的最有效方法——洗手,我也由此想到人类回归常识的最有效方法,反思与自省:“我们洗手,洗手是我们祖传的仪式/因为要打开那些圣洁的书/书啊手的情人/因为要掀起那些卷筒的画/画啊手的知音/还有那些家谱乐谱和菜谱/还有那些奖状奖杯和奖牌/还有那些珍藏的情书/一叠爱的遗嘱/还有那些遗嘱的原件/惧怕风化的愿望……/我们洗手,为了忏悔我们的贪欲罪过/因为相信手上有血迹/血啊谁说看不见/因为知道手上有罪孽/罪啊谁说没证据/还有告密信匿名信揭发信/还有认罪书检讨书悔过书/还有那些领赏的纸条/也许需要冲掉需要稀释/才能有勇气继续伸出手啊/去再次签下自己的名字……/我们洗手,洗手是我们的希望复活/因为相信手上有奇迹/因为相信奇迹能再现/像一双起飞的翅膀啊这洗礼之手/像一对并蒂的莲花啊这清洁之手/从地狱引领我们攀上天堂/根植于污泥而芳菲着花香/这是灵魂与肉体共同的沐浴/让每个指头都让头颅一样顶礼水花/啊,一切都重新开始……/啊,新生于清莹之水……”反思和自省就是灵魂的沐浴,诗歌应是清洁之水,让我们走出阴霾,让生活重新开始。
诗人就该成为人类回归常识的引领者,这是诗人的光荣与天职。
回首尴尬——诗歌面对现实
二十世纪最短的一首诗,大概就是这首诗,题目:生活。内文:网。一字诗还有不少,但是最有争议的就是这一首了,反对者因为它把丰富的东西说成是一种“网”,而且这样的写法不像诗,更像偈语。
二十世纪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新内容就是:网络。对于许多网迷和新人类来说,网络就是他们的新生活。而且,不少网络公司还在进行“网上生存”比赛,参加比赛的人不与正常社会接触,全凭网络取得生存条件。这时候的生活现实,题目:网。内容:生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有争议的一首诗,题目:生活。内容:网。
二十一世纪最现实的最新生存方式,题目:网络。内容:活。
对这一首诗的争论还在继续,因为还有许多人不认为它是什么好诗;对这种生存方式的争论也在继续,因为都在网络上活着,也太辜负丰富多彩的大自然了。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变得如此“现代主义”,现实生活变得比诗更有想象力,更浪漫,更荒诞,更简捷,这是叫诗人们尴尬的“现实主义”。
回顾无用之用——诗歌面对生命
诗歌总是面对一种认知上的尴尬。场面上夸奖:“诗是文学的皇冠上的明珠!”而在对诗歌的指摘批评中,有一种说法,没有用。这种说法不会在大庭广众中高声宣扬,但会在私下,特别是内心深处藏着。一旦说出来,也是另一种腔调,无病呻吟呀,自我欣赏嘛,文字游戏啊……特别是对待新诗,有人说过给二百大洋也不看。诗歌尤其是新诗,真的无用吗?没有日常功用的诗歌存在的意义何在?新诗出现一百多年了。看来无用的新诗依然摆在人们面前,恰恰讓我们想,也许新诗证明了其“无用之用”,存在且有意义。
古代诗论均认为诗歌能反映社会、时代和民情。朝廷有官员到民间收集歌谣,就是常说的“采风”。借“采风”之说,我们回顾一下新诗的历史。一百多年前,胡适先生发表了他的小诗《蝴蝶》:“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有人把这首诗,视为中国新诗的开篇。也有许多人说这首诗太幼稚了,是大白话,口水诗,不配叫开篇。什么叫好诗?不是一个比一个写得精致,也不是后来居上的进化论,而是经过若干年以后,所有流行一时的诗歌都退潮后,它还站在那儿,这就叫好诗。新诗是创新者的试验田,最后能留下的,必然是与时代社会有关联,记录和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特征。比方说这首《蝴蝶》,虽稚气,有名望的胡适写了也叫中国人知道了,写诗不必平仄押韵,不必用文言文来写,可以想什么就写什么,当然这首诗还有格律的影子。《蝴蝶》飞出来是一个象征,象征春天到了,虽然诗后有个爱情悲剧,是有点冷清孤单的春天。此风一开,春雷萌动,像春雷一样的这个人叫郭沫若,狂飙般给国人写出一本诗集《女神》。他的诗像疯子一样的呐喊: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也许今天还会有人说,写得太直白了,口号,一点不含蓄。那个时候不得了,私塾里的书生们还摇头晃脑押韵地念:“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突然有一个笔下的诗行像雷声炸响。中国人发现他叫出来的,竟然就是大家想叫的心声,压了几千年的声音,被他喊出来了。有《蝴蝶》报春,有郭沫若雷鸣般狂啸,记录了一种五四新文化时代的到来。中国新诗就这么风风火火诞生了。回过头去看,《蝴蝶》写个人悲欢没有写学生上街游行,《女神》也没有像救亡传单那样鼓动民众。然而这样的诗,发乎于心,情动于时,让我们再读这些诗章,可以像“采风官”一样体恤五四时期的国民心境。也许,这就是无用之用。
说到诗歌的无用之用,让我想起《庄子·杂篇》中庄子与惠子的对话:“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之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这段话饱含庄子智慧。庄子说,土地广大,人站立在足下有用的也就那么一小块,若认为没在足下的土地无用多余,挖掉并且一直挖到黄泉,那么足下的有用的那一小块还会有用吗?一段很有意思的说法。记得刚参加工作,那是相当困难的年代。住在集体宿舍里,工厂分配给自己的家具,是两根长条架支一张床板。床板上放一张草席、一床棉被、一只枕头,床板下放一只脸盆、一双鞋子。这就安心上班了。每一样东西都有用,缺一不可。这叫生存条件。那时候,我的枕头下只比别人多一本书,诗歌或小说,有时只是一本过期的杂志。有用吗?没用。但有了这本书,枯燥干涩的日子好像有了寄托。寄托有用吗?没用。但有寄托的日子就像有了润滑剂,过起来就不那么苦涩。现在居住得宽敞多了。再宽的房子,最有用的是睡的床板,坐的椅子,吃饭的碗筷,洗手间里的马桶。吃喝拉撒睡,足矣。那么窗台和阳台上的花草,书房和书架上的图书,桌子上的艺术品和墙上挂的画……有用吗?多余吗?没有了它们,只叫温饱,有了它们才能靠近诗意栖居。对了,诗歌的无用之用,就是精神上的诗意生存与现实中的诗意栖居。诗歌的无用之用,就是一步步引领我们告别野蛮与低俗,让生活和心灵都洒满文明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