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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姬归汉》谈蔡文姬形象及其精神价值

2021-03-28黎星韩德光

曲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蔡文姬

黎星 韩德光

众多传唱至今的粤曲作品为我们描画出了丰富的女性形象,诸多“鸳鸯蝴蝶派”曲目,如《花飘零》《卖春愁》《何处问魂归》《碧海青天夜夜深》等侧重于表达女性的抑郁苦闷,而《六郎罪子》中的穆桂英、《昭君出塞》中的王昭君,则重点勾勒出了女性敢为人先、为国奉献的形象。《文姬归汉》以东汉末年羁留匈奴12年之久的蔡文姬为艺术“标的”,在刻画其饱经战乱、备受颠沛流离之苦情状的同时,也展现了她“婉娩淑女,与士并列,至柔动刚,彤管炜节”的动人形象。

《文姬归汉》由广东粤剧院著名编剧刘汉鼐①撰写,粤曲子喉演唱家谭佩仪②演唱,曲调起伏连绵,词韵顿挫抑扬,情节环环相扣。本文就以该作为例,分析蔡文姬形象的构建、变化与塑造方法,希冀為曲艺作品塑造女性人物提供一定的借鉴。

一、苦闷的纠缠——《文姬归汉》中蔡文姬形象的一个侧面

卡洛·道格拉斯(C.A. Douglas)发现,男性笔下的女性往往有着负面的遭遇,而这些女性亦会随之变得无助[1],而包括《文姬归汉》在内的相当一部分与蔡文姬相关的文艺作品,都为这种“苦难是不可避免”做了注脚,且与史实与传统文学——无论是《后汉书》中对文姬颠沛流离的记载,还是《胡笳十八拍》《悲愤诗》中沉郁悲愤的语句——有着较为明显的情感连续性。

作品以【追信头】起,首句“枷锁挣脱任鸟飞”虽然反映出蔡文姬对做一个“自主的女人”的渴望,但观诸实际,通往自主的方向却不能由她自己掌控。就蔡文姬所处的时代或文学文艺为她构筑的舞台背景而言,依附于男权,忠于君而孝于亲,且对原乡有着一种解不开的情结,应该是“传统妇女”最重要的底色之一。在【长句二簧】的“不由我惊乍喜,行程指日,便可重睹家闾”的欢欣之后,蔡文姬就把功劳全归于“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的曹操,感谢“曹丞相把恩施,功劳谁堪比,乾坤扭转,海倒山移”“他念我父蔡邕,含冤而死”“更念我才华锦绣,满腹珠玑,用金璧赎我回归”。详观此段,我们不难阐发当时蔡文姬的心理——自己本有的“才华锦绣,满腹珠玑”只是次要因素,曹操的垂怜体悟与协助欣赏才是最重要的。由此可见,得归中原的蔡文姬,有意识地将自身的优势降至从属地位,而把曹操置于中心。

及至【二簧合字序】一段,文姬告别了上一阶段的既惊且喜,由喜入悲。一句“怎奈孩儿欲舍又难离”,将为能重新获得文化及身份认同而志得意满的蔡文姬带回现实,直面孩子的问题(《后汉书》记载,“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而这个问题也成了整个作品的题眼,让蔡文姬陷入“渴望归乡的女人”与“心悬孩子的慈母”的双重形象纠缠中。当她认为能就此“行程指日”,顺利归国,而坠入对未来的幻想之时,倏忽又想到自己这一去就意味着与骨肉至亲的诀别,又觉索然无味,甚至动摇了归乡的心志。所以,蔡文姬“心里默默愁思,踌躇无语”。在【二簧合字序】至【乙反中板】的21顿唱词中,有13顿与别离有关,只有8顿是“偿夙愿”及“此去出关山”等得以归乡的内容。由此可见,作者以篇幅比例突出了文姬深陷儿女之情,因而止步不前的情况。

特别是在【乙反中板】中,蔡文姬“心悬孩子的慈母”形象暂居上风。尽管是“往日间,我暮想朝思,今日竟成实事”,但“一念到,分离在即,我心复犹疑”“我念及那一双,那一双骨肉情亲,不禁心酸落泪”,母爱在此刻盖过了对文化及身份认同的渴望。而进入到【胡边月】后,“汉使迎我兮,驷马”的急迫,逼使蔡文姬从对亲情的依恋中抽离出来,踏上归程。结合《悲愤诗》中“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的诗句,我们更能理解“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天日无光辉”唱词中深沉之极的哀恸。

二、自主的坚持——《文姬归汉》中蔡文姬形象的另一个侧面

辛西亚·沃尔夫(Cynthia Wolff)在《男性的镜子:文学中的女性刻板形象》(A Mirror for Men: Stereotypes of Women in Literature)中提出了文学作品中女性作为“自主的女人”(Liberated Women)的观点。这些女性对于其才能有所坚持,而且意识到自己对于大局的影响力。此外,这些女性也往往会寻求有意义的愿景及贡献,最终也会使自己从困顿之中解脱出来,达致“自我满足”(selffulfillment)[2]。复观作品,文姬的抑郁悲愤在【胡边月】的爆发后渐归平静,其思绪重新回到对未来的客观考虑上。

在【弹词】一段中,汉使来迎,驷马,催归甚急。她在慨叹“无奈父不允,说道汝非汉家血,娘欲留匈奴;无奈去志决,收集公公遗著,不惜心力竭”后,强迫自己从【长句二簧】至【胡边月】的身份纠葛中挣扎出来。其中引起笔者注意的是她的第2个“无奈”,表示出把她从亲情的留恋中拉出来的是要“收集公公遗著”的志愿。身为建安才女的她自有一份坚持,为此她可以“不惜心力竭”,忍痛割断骨肉亲情。

但在【弹词】中,蔡文姬源于渴望归乡的“自主的女人”意识虽起而趋优,但“慈母”的形象并未完全消失,这也意味着苦闷纠缠的“戈尔迪之结”并未被完全斩断。尽管因为要回到故土“收集公公遗著”而再次变得“去志决”,但在“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悲愤诗》原文)的伤心中,她仍然几番回首,道尽离情别绪,细细叮咛儿子“承欢父膝下,务使他心悦”。离别之时,蔡文姬“临别话匆匆,欲言难尽说”,一声清唱“儿啊”,道不尽柔肠百转,离愁别绪。在此,谭佩仪以珠落玉盘之声,唱出扣人心弦之调,让受众与蔡文姬在“自主的女人”和“心悬孩子的慈母”的形象纠缠中共同抵达共情的顶峰。这一句“儿啊”,也成为斩断“戈尔迪之结”的亚历山大之剑,标志着在两个身份之间,蔡文姬终于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至尾声【恋檀中板】,蔡文姬的形象终趋统一。在“娘亲别儿长安去,不知他年可相聚,南北各一方,不能永相依”的悲绪中,作为“自主的女人”的蔡文姬下了决心,做出了“卸钗改装穿汉服”的抉择。得以重着汉装,她自觉“犹似鸟儿张翅”,也标志着她渴望归乡“自主的女人”的形象取得了最终胜利。在从困顿之中解脱出来,渐趋“自我满足”之时,蔡文姬在全作末尾祝福汉匈关系“百世千秋永奠情谊,干戈无复见,黎庶乐怡怡”。这种“忠于君而孝于亲”的“传统妇女”形象在经过情感的反复纠缠后,实际上已具有了更高维度的意向。

傅汉思(Hans H. Frankel)归纳《胡笳十八拍》之内容,指出蔡文姬的心理有4种:1.探险的好奇;2.不安的敌意;3.抑郁及思乡;4.热切的对一个文化及身份认同的关注[3]。而《文姬归汉》通篇注目于后两者,更在作品末尾达到了两者的有机统一。

首先是在对我价值的清醒认识和对未来道路有明确选择后,蔡文姬“自主的女人”的形象进一步确立;其次,她所思之乡在地理上分为两地而在心理上成为了一个整体,祝福实质上脱胎于她对今后永隔参商的儿子的牵挂,在内容上有了“家国一体”的倾向,放在作品末尾更有隽永深刻的含义。

三、作品的演绎:曲牌设计与唱腔带出人物形象

粤曲是一种声腔艺术,而非案头读物。所以赏析《文姬归汉》时,我们需从实在的演唱效果入手,结合文本设计,方可更全面地探讨蔡文姬形象的塑造过程。

《文姬归汉》总体押“齐微”韵,至【弹词】一段,則转为“入声”韵。“入声”为粤语所保留的古音韵,收音短促且具有爆发力,能极大地加强唱腔语气,提升感情丰度。【弹词】使用“入声”韵,使作品节奏由舒缓转为急促,哀婉变为凄厉,情绪至此有了一个总的爆发。

在作品中,刘汉鼐梯次布置曲牌,从平稳朴实的【长句二簧】过渡至抑扬顿挫的【二簧合字序】,不仅较好地呈现出蔡文姬乍喜还愁的心境,更为接下来的伤怀怜子做出铺垫,将之引向更强烈的形象纠缠中。而节奏缓慢、气氛凄怨【乙反中板】和【胡边月】,充分描绘出蔡文姬在“渴望归乡的女人”与“心悬孩子的慈母”形象交缠下的无力感。但感情沉底后的触底反弹也于焉发生,汉使持节至,驷马催归急,蔡文姬的情感之河在转过慌急的“峡湾”与叮咛的“浅滩”后,终于流入了归乡的主河道,刘汉鼐以【弹词】及【恋檀中板】等由慢趋快的曲牌板腔,描画出了蔡文姬当时的心理状态。总的来说,适当设置的曲牌与结构紧密的文本相得益彰,犹如双剑合璧,把蔡文姬面对的态势,以及她因为客观环境影响下所产生的心理都一一勾勒出来。

除了曲牌设置,唱腔设计对蔡文姬形象建构及情感表达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蔡文姬是建安才女,博闻强识,精于辩论,妙悟音律,虽流落异乡,而丝毫不减中原仕女的气质。而谭佩仪以“骨子腔”③表现这一人物,可谓恰到好处。谭佩仪的演唱风格圆润酣畅、清亮委婉,更能以玉珠落盘之声塑造出蔡文姬优雅仕女的形象。但本作情感百转九回,能把握其中妙处而形于粤曲,让听众闻声如见人,难度较大。而谭佩仪往往能以一个滑音或一个起伏磨平情感转换的棱角,让不同阶段蔡文姬的心理变化不落斧凿之痕,婉转自然。谭佩仪表演的点睛之处,当属【弹词】中的一句“儿呀”。在刘汉鼐的初稿里,此处本以【哭相思】唱出,但谭佩仪认为【哭相思】过于粤剧化,故而将“儿呀”改作清唱,相当于西方歌剧的“华彩段”,充分彰显曲艺的特点,通过“炫技”将全曲的情绪推向高潮。此处不但是该曲菁华之处,更充分展现出谭佩仪“子喉骨子腔”的动人之处,整句唱腔犹如《天女散花》的长绸挥动五彩,将骨肉分离的悲情推向极致同时不失华丽,极尽凄美[4]。可见,谭佩仪那种带着雅致风度的“骨子腔”唱腔,加上她对人物的深刻钻研,让蔡文姬的形象在作品末尾有了进一步的升华和巩固。

四、结语

综观《文姬归汉》,蔡文姬形象遵循起于一线(还乡)——两种纠缠(渴望归乡的“自主的女人”和“心悬孩子的慈母”)——终于一线(归乡祝福)的总体布局,在情感的反复纠缠中凭着对自身才能的肯定和对自我赋能的坚持,终为自己的去向下了决定,找到了未来的道路。

应人而设,应事而异,应情而发,应心而做,这种表演特质贯穿于谭佩仪的所有表演中。曾任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的著名音乐评论家李凌先生在1984年听谭佩仪演唱《姑苏晚咏》和《锦江诗侣》后评价道:“她体察人物曲情比较深刻,她把西施、薛涛这两个人物的精神风貌、遭遇、心绪的不同,表现得比较细致、深刻,行腔简洁、稳重而又缠绵悱恻。她不过于追求唱腔的丰繁、曲折,而是因人物的性格遭遇不同稍作渲染,总是保持她特有的那种真挚、深情、简洁、质朴而雅致的风度。”这实际上也是提醒广大曲艺工作者,要表现情感细腻的女性形象,精彩的文本和精微的表演同样重要。而《文姬归汉》文本创设、曲牌选择和谭佩仪先生的演唱技巧,当也能为诠释古今女性形象的曲艺作品,提供一定的借鉴与参考。

注释:

①刘汉鼐(1929-2008),原籍广东梅州大埔县,因其父为民国时期广东增城县最后一任县长,故从父辈起自称增城人。与杨子静、陈冠卿、莫汝城、陈酉名、陈晃宫、林榆、何锡洪、唐忠琨并称广东省粤剧院编导“九老”。1950年毕业于中山大学法律系本科,至1958年,先后在广州市文工团、广州市总工会宣传部、广州工人文艺社、《广州日报》社、广州市文化局和广州市群众艺术馆等单位任话剧演员、编辑、记者和粤剧曲艺辅导。1959年调至广东粤剧院任编剧。代表作有由陆云飞主演的《三件宝》(与陈冠卿合作)、卢秋萍与王凡石主演的《恨锁唐宫》、吴国华与曹秀琴主演的《梅开二度》等。 1990年于广东省粤剧院退休后,兼职《中国曲艺志·广东卷》编委和珠海市粤剧团艺术顾问。

②谭佩仪(1926-),广东高鹤县人,原名李素雯,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因演唱典雅矜贵,有“子喉王”之美誉。谭佩仪13岁时就开始在两广各城乡及港澳等地茶座登台演唱,1958年加入广东音乐曲艺团至退休。其唱腔极具“高古”韵味,为羊城“子喉骨子腔”泰斗。代表曲目除《文姬归汉》,还有《姑苏晚咏》《文成公主》《薛涛怀旧》《崔莺莺怨婚》《锦江诗侣》等。

③广府人所谓“骨子”,又称为“骨致”,意为内在、精致,表现在唱腔上则是行腔与过门皆细腻、富于变化、旋律性强。吕文成是粤曲【子喉骨子腔】之开山鼻祖,其声婉转,音色细腻,行腔绵滑。有笔名为“光磊室主”者曾于民国十四年(1925)四月二十日在《申报》第七版游艺丛刊登载《粤曲家吕文成述文》,其中有言:“文成嗓音虽非绝佳,颇善于运用,深明吐纳之诀,疾徐中节,句句露字,过板之杂腔娇媚如处子,令人神摇心醉,而尾声之拖长腔,千回百转,合拍安腔,靡非满意,求诸俳优中,已属罕见,况为顽(玩)家耶?”在吕文成外,如“大轿师娘”双栖室主、“子喉领袖”张琼仙、“八省琴王”袁青华,以及后来的“花旦王”芳艳芬、梁素琴亦以“骨子腔”为宗。谭佩仪因曾得张琼仙亲授吕氏古腔名曲《燕子楼》,所以也打下了坚固的【子喉骨子腔】演唱基础。

参考文献:

[1] Douglas, C. A., "Women and literature: 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images of women in l iterature; a house of good proportion; images of women in literature; by and about women; an anthology of short fiction; seduction and betrayal; women and literature", Off Our Backs, Vol.4 (10), (October 31, 1974).

[2] Wolff, C. G., "A Mirror for Men: Stereotypes of Women in Literature", The Massachusetts Review, Vol. 13, No. 1/2, Woman: An Issue (Winter - Spring, 1972).

[3] Frankel, H. H., "Cai Yan and the Poems Attributed to Her",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CLEAR), Vol. 5, No. 1/2 (Jul., 1983).

[4] 蔡孝本:《粤剧——中国国粹艺术读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出版。

(作者:黎星,华南理工大学“粤剧艺术传承基地”特聘教师;韩德光,香港大学中文系学生)

(责任编辑/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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