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红楼梦》题材京韵大鼓曲目中黛玉与晴雯形象塑造的特点及精神价值
2021-03-28徐婷
徐婷
清代小说《红楼梦》塑造了一个个立体丰满的女性形象:清冷孤傲的痴黛玉,泼辣玲珑的凤辣子,端庄世故的冷宝钗,单纯娇憨的史湘云,爽直莽撞的俏晴雯……她们虽然性格各异,出身有別,人生经历不同,但却有着同样悲惨的命运,引得读者格外垂怜。因此,民间的各种曲艺艺人也热衷于将如此富有艺术魅力的女性角色搬上各家舞台,有关红楼女儿的故事不断被改编。爱新觉罗·裕瑞曾在《枣窗闲笔》中写道:“此书自抄本起至刻续成部,前后三十余年,恒纸贵京都,雅俗共赏,遂浸淫增为诸续部六种,及传奇、盲词等种种杂作,莫不依傍此书创始之善也。”①
作为观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曲艺始终以“观众为中心”,承担了一部分社会教化功能。因此,比起以作家思想为依据的《红楼梦》原著,探究《红楼梦》题材京韵大鼓曲目的剧情及人物形象能够更好地反映出当时社会普通民众对人物的认知和偏好,进而分析当时大众的社会道德观念,因此研讨考察曲艺舞台上的曲目不仅是对《红楼梦》原作的一次补充研究,更是对旧社会观念的一种解读。笔者认为,在曲艺众多的曲种中,京韵大鼓以其雅俗共赏的形式、刚柔并济的风格在诗化意境下对红楼世界进行了再创造,使其故事情节更加通俗易懂,艺术作品更接近社会普通百姓的审美。下面以《红楼梦》题材京韵大鼓曲目中的黛玉和晴雯的形象塑造为准,笔者谈及自身对这两位女性人物的一些浅见。
一、外柔内刚的黛玉
曲艺的特性之一便是“以人民为中心,为人民服务”,这种艺术特性使曲艺作品在创作过程中会尊重广大受众的审美期待。与《红楼梦》原著将林黛玉和薛宝钗并列红楼女子首位不同的是京韵大鼓的文本表现出了明显的重黛玉轻宝钗的创作倾向,例如在《黛玉焚稿》中,作者借黛玉之口将宝钗唤作“催命的鬼”“恶魔王”,以“强占”一词来总结她与贾宝玉的金玉姻缘,随后更是评价其“廉耻全无”,唱词中对宝钗的轻视和对黛玉的怜惜可见一斑。这种创作倾向使创作者不再以贾宝玉为切入视角,而是从黛玉的角度出发,以林黛玉作为曲目中的第一主角,成为整个红楼故事中着墨最多的人物形象。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曲艺的受众主体始终是普通观众。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大观园中其他公子、小姐的形象虽然丰满鲜明,但与大多数老百姓的生活是有距离的。虽然林黛玉也是官宦人家的贵族小姐,但是与宝钗、探春、史湘云、王熙凤不同的是她于贾府并非嫡亲,也没有背景实力强大的家族为其撑腰,黛玉是世家小姐不假,但准确地说应该是落魄得寄人篱下的贵族千金。相较于其他公子小姐的身份背景,黛玉的人设更贴近普通百姓的审美情感。因此,曲艺创作者对《红楼梦》再创作时有意识地强调甚至进一步加深了黛玉凄惨的身世和孤苦无依的生活状态。
在原著《红楼梦》中,林黛玉离家前往贾府是因为林黛玉母亲去世,黛玉没有女性长辈看护,父亲林如海也不愿再娶,贾母派人来接黛玉过去照应,林黛玉这才与父亲告别去了祖母家。而在京韵大鼓中,作者为了烘托黛玉身世的悲惨,写黛玉是“才离襁褓就遭了不幸,椿萱俱丧弃了高堂”,无奈之下只能“奔走天涯”,投奔亲眷。如此,就为塑造一个痛失双亲、背井离乡的失意少女形象奠定了现实基础。
京韵大鼓对黛玉悲惨形象的塑造并不止于其身世背景,鼓词从外在现实到内心世界层面都将黛玉之苦全方位地描绘出来。在投奔亲属之后,黛玉的生活并非是事事如意的。恰恰相反,黛玉本就“病殃殃不起床”,在大观园中又是“究竟是在人檐下气难扬”,无奈只得“使碎了心机保得安康”。这种生存现状使得本就小心谨慎的黛玉变得更加敏感多疑,更雪上加霜的是这种愁苦无人可诉,因此只能自怨自艾,那一曲推花及人、怜花苦己的《葬花吟》便是黛玉愁绪离苦的结晶。
如果黛玉只是一个单薄的“弱身儿”形象,毫无疑问,她能赚得观众的眼泪和同情,但她绝对不会成为《红楼梦》曲目中的第一主角。黛玉之所以能力压宝钗甚至宝玉成为《红楼梦》题材京韵大鼓曲目的中心,除了令人同情的落魄命运,还有她出众的才情,忠于自我的真挚情感,反对封建礼制的精神追求,这些都是不容忽视的。这也是鼓曲塑造黛玉形象,教化世人的另一重心。
黛玉自幼饱读诗书,满腹才情。“诸子百家曾读过”,“读书识字晓文章”。对于黛玉来讲,虽然生活不甚如意,但终究还有“诗与书都做了闺中的伴哎,笔和砚都成了骨肉的爹娘啊”,黛玉利用这满腹的才情将她的生活、她的感情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了下来,辑录成稿。她的诗稿既是她情感的宣泄,也是她生命中最忠诚的陪伴者。一般讲来,文人骚客大多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名留青史,长存于世,搏一个才名。但是黛玉不同,她虽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才情,但她的才情只是为自己服务,她不为名利,只是将其作为自我情感表达的手段而已。当她得知宝玉与宝钗成亲,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后,她便让紫鹃把集结自己心血的诗稿和“写着宝玉情肠,沾着黛玉泪行”的诗帕给拿来。诗稿是黛玉情感和才情的宣泄,诗帕则是宝黛之间重要的情感链接,“见诗帕,如见当初赠帕郎”。因此,诗稿和诗帕就是黛玉最珍贵、最看重的东西,但黛玉却执意将这些东西全部“一缕化火光”。
笔者认为,黛玉之所以在临终前做出如此决绝果敢的决定,是因为她决意把自己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中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抹掉。她认为这大观园中俱是些“瓦上霜”,因此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选择与宝玉、与贾府、与世界决裂,不给“负心”的情郎和冷漠的世界留下一点儿东西,以免自己的这份真挚情感沾上其他人的气息。如果真如笔者所讲,那么对黛玉来讲,这些是对她生命和情感的玷污。与其如此,索性将“自己这聪明依旧还天地,烦恼回头归上苍。香奁佳句消除尽,不留下怨种愁根误闺房!”
可能会有人觉得,黛玉这些近乎决绝的行事方式与她平时谨小慎微、多愁善感的形象不符,但是仔细研究黛玉的形象后可以发现,黛玉的“弱”只是柔弱,她并不软弱。黛玉有身体上的柔弱,也有骨子里的柔情。但究其本质,她是坚强的,是自我的,这种自我意识贯穿了黛玉的一生。虽然黛玉人生有诸多不顺,但是她并没有自怨自艾,听从命运的摆弄。黛玉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我,追求独立的自我意识,追求自己的人格尊严。虽是弱女,又丧高堂,但是却能不惧山高路长,前来京中投奔亲属。身处环境寄人篱下,人多嘴杂,不好相处,但黛玉依旧是自存身份,不卑不亢。她清楚外祖母疼爱她,虽然老人子孙众多,但只要黛玉撒娇争宠,贾母对黛玉的请求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的,不过黛玉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过,宁愿一生“使碎了心机保得安康”也绝不强迫自己。对于爱情,她不屑于刻板封建的礼教,不屑于“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她与宝玉之间始终是平等的,是自由的,正如宝玉所言“我敬你品格儿清高无俗态,我爱你天资聪明开口成篇”。京韵大鼓《黛玉焚稿》中“更有那表兄宝玉我们常亲近,我二人,从小同居在一房。耳鬓厮磨不离寸步,如影随形总是一双。”所以,她对宝玉的爱情是建立在情意相通,知己亲近的基础上的,她爱得纯粹,不掺一点儿杂质。她敢爱敢恨,她可以遵从本心,与宝玉互通情意;在她认为爱人不再与她情意相投、可成金玉良缘时,也能做到勇敢放手,不再留恋,这是她对自我个性的忠诚,也是对封建礼教的抵抗。这是黛玉的可怜之处,却也是她最迷人的地方。
京韵大鼓通过不同曲目的唱词,前后呼应,将黛玉孤苦无依的身世、斐然出众的才情、外柔内刚的性格全面地铺陈开来。试问,这样一个姿容出众、愁绪满怀却忠诚真挚、果断坚强的少女怎能不惹人疼爱。
二、“反奴性”的晴雯
在曹雪芹所著《红楼梦》中,晴雯是作为黛玉形象的辅助角色出现的,是《红楼梦》中最具反叛精神的人物之一。作为黛玉的影子,晴雯同样具有悲惨的身世命运和不屈从于时代的反抗意识。宝玉曾在《祭晴雯》一回中哭道:“晴雯哪,你短短地活了十六岁,受尽了折磨与委屈。这十六年的光阴非容易,舌剑唇枪把你来逼。她们的口舌比刀剑还锋利,杀人不见血珠儿滴。”本就卑贱的身份,再配上杀人诛心的谣言使得晴雯在“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情况下被赶出大观园后在哥嫂的小破房子里香消玉殒的悲惨结局,这种底层丫鬟的悲惨命运使得观众不由为其掬一把同情泪。京韵大鼓紧扣晴雯的性格特色,以该角色作为多段情节的主角对故事进行再度创作,进而塑造了一个貌美艺高、追求自尊平等、蔑视封建阶级的底层丫鬟形象。
作为怡红院的四大丫鬟之一,晴雯天生貌美,能力出众。即使是看其不顺眼的王夫人对晴雯形貌的评价也是“一个捧心的西子和那妲姬复重生,倾国既能以倾城”。当宝玉的雀金裘破,除却晴雯无人能补时,哪怕重病在身,晴雯也强打精神,谎说自己的病已经去了几分,为宝玉半夜缝补好他的裘衣。她病中也要为宝玉缝衣补裘,不仅仅是因为她独一无二的手艺,更要紧的原因是她爱护宝玉,她的能力、忠诚和体贴在《晴雯补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再有,晴雯被赶大观园后,宝玉心疼晴雯,提出去向老祖宗申诉,将晴雯接回怡红院,也被晴雯拒绝了。为了宝玉纵使担了虚名也不后悔,晴雯的情义,不言自喻。
晴雯对宝玉的爱护绝不只是主仆缘故,更因为她与宝玉是朋友,是精神上的知己。作为朋友知己,他俩的交往是基于平等尊重的关系上的。《晴雯撕扇》在这一点上展现得尤为明显。在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一个丫鬟胆敢无视身份,以任性的方式与主人家进行反抗,而主人为“作千金一笑”也不气恼,这一情节足以彰显晴雯和宝玉两人漠视封建礼制,追求平等的反封建观念。更珍贵的是,这种反封建意识是发自晴雯内心的观念,而不是晴雯为讨好宝玉故意为之。京韵大鼓同一曲目中,宝玉听闻晴雯要梳洗,说道“拿水来,我与你同洗一盆中”,宝玉是何用意,晴雯不懂吗?她当然懂得,不然也不会揶揄宝玉与碧痕那一年“足够三个小时未闻声”。即使明白宝玉的用意,晴雯还是说“不敢承情”,摇手拒绝了宝玉。如果说,一直以来,晴雯只是为了讨好宝玉而故作姿态,此时晴雯完全可以答应宝玉,这样更能讨得宝玉的欢心,但晴雯依旧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宝玉。这说明,一方面晴雯是打从心底里认为自己与宝玉是平等的,她虽是宝玉的丫鬟,但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宝玉提出要求不假,但她也可以毫无负担地拒绝宝玉不合理的要求;另一方面,晴雯的自尊自爱、坦诚无私在此也可见一斑,她一生清白,行事可谓光明磊落,她与宝玉亲近但从不亲昵。在《探晴雯》中,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后,宝玉探望晴雯时,晴雯曾说道:“‘早知道不白的冤屈我们今日有哇,我早就和你呀……话到了舌间小脸儿一红啊,她是往下又不啊。”听其言,观其行,别说实际的越轨行为了,晴雯可能连这样的心思都不曾有过。
晴雯平等的观念不止体现在与宝玉的交往中,在她与贾府的其他主子互动时也有所展现。面对贾府当权者之一的王夫人时,晴雯的态度也是坚持自我,而非任其指责。在《遣晴雯》中,香囊事件发生后,王夫人听信谗言,认定晴雯是“作耗的妖精”,勾引宝玉。面对主人家的误解指责,她沒有逆来顺受,而是想为自己分辩,在无法分辩也分辩不明的情况下,在没有办法直接反抗的情况下,晴雯选择了以命相搏,因为这已经是她所能采取的最大的反抗方式了。但在那样一个封建势力顽固且占主导地位的大观园中,这个无视礼教、追求平等的底层女子只能成为封建社会中最悲惨的牺牲者之一。
《红楼梦》题材京韵大鼓曲目中塑造了一个美丽的晴雯形象。这一形象的美丽不仅在于她貌比西施,更在于她骨子中“反奴性”的精神追求。晴雯虽然“身是下贱”,却自尊自爱,重情重义,从不见其奴颜媚骨之相,她从不刻意迎合主子,也不会曲意逢迎,只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虽然她无力也无心改变社会大环境,但是也坚持以自己的方式反抗封建势力和社会阶级,用生命谱写出了一曲勇于反抗、追求平等的赞歌。
三、结语
《红楼梦》题材京韵大鼓曲目之所以会对黛玉和晴雯展现出如此高的关注度,不在于两者姿容出众而是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形象更易引起观众共鸣;更重要的是,两人共同展现出的领先于当时社会的追求自我平等、反对封建礼教的精神价值令人动容,也更具有社会教化意义。笔者认为,黛玉和晴雯作为《红楼梦》中世家小姐和底层丫鬟的代表,以不同的方式展现出了自己的气节,成为了大观园中两朵耀眼美丽的芙蓉花,绽放自己的花样年华,谱写各自精彩的人生华章。
注释:
①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13页。
参考文献:
[1]姜昆、吴书诚名誉主编,刘洪滨、刘梓钰主编 :《京韵大鼓传统唱词大全》,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年版。
(作者:南开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陈琪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