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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立群治疗糖尿病肾脏疾病经验*

2021-03-27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上海20002曹和欣蒋宇峰马振华何立群张新志

中医文献杂志 2021年4期
关键词:水肿肾脏肾病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上海,20002) 曹和欣 蒋宇峰 马振华 何立群 张新志

糖尿病肾脏疾病(diabetic kidney disease,DKD)是指由糖尿病所导致的慢性肾脏疾病(chronic kidney disease,CKD),是糖尿病主要的慢性微血管并发症之一。在全球范围内,DKD是CKD、包括终末期肾脏病(ESRD)的首要病因,亦是糖尿病患者发生心血管疾病和早发死亡的重要危险因素[1- 2]。在我国,随着居民生活方式的改变和社会老龄化的加深,DKD已成为我国中老年人发生ESRD的首要病因[3]。

中医病名

糖尿病隶属于中医学“消渴”范畴。“消渴”病久,变证丛生,“尿浊”“水肿”“胀满”“肾劳”“关格”“溺毒”“雀目”“内障”“痈疽”等纷至沓来。遍究中医典籍,结合发病特点,何师认为,糖尿病肾脏疾病应归属于“消渴”变证的范畴。而诸多变证中,又以“尿浊”“水肿”“关格”等与糖尿病肾脏疾病关系尤为密切。“尿浊”指小便浑浊,白如泔浆,如脂如膏,如蛋清加水搅拌,这与糖尿病肾脏疾病时出现大量尿蛋白、明显泡沫尿的表现相似。“水肿”为病,双腿按之如泥,肤色白,或按之紧绷,肤色紫暗,是糖尿病肾脏疾病临床期的常见表现。病至后期,糖尿病肾脏疾病患者可出现尿量减少甚至闭塞,恶心、呕吐,食入即吐等症,状如“关格”。但是,“尿浊”“水肿”“关格”三者均无法总括其全貌。中医肾病学界对本病病名也做了诸多考辨[4- 5],提出了“肾消病”“消渴病·水肿”“消渴病·肾劳”“消渴病·关格”“消渴病肾病”“消渴病·尿浊”等诸多病名。何师指出,糖尿病肾脏疾病继发于消渴病,其中心病位在肾,其中医病名当以“消渴病肾病”为宜。

经验传薪

1.注重明确诊断,治疗参西衷中

何师认为,临证应辨病为先,辨证为主,准确的诊断是精准治疗的前提。诊断不明,则治疗就是无的放矢,不可能有好的疗效。何师治疗此类病证,必详究病史,完善检查,以最新的西医、中西医结合及中医的专业指南为准绳,以尿微量白蛋白和估算肾小球滤过率为主要抓手,以糖尿病视网膜病变为重要参考,以肾穿刺活检病理诊断为金标准,总之,以明确诊断为第一要务。

何师治疗糖尿病肾脏疾病,以降糖药、血管紧张素转换酶抑制剂(ACEI)、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ARB)等西医治疗为基础,以中药汤剂的辨证施治为突破口,以中成药的使用为有益补充,熔中西医学于一炉,凝各家精华为一体,多管齐下,药宏功专,每每效如桴鼓。西医治疗习用二甲双胍、科素亚,甚至也不排斥胰岛素;黄芪消白颗粒、益肾止衰颗粒、尿毒清颗粒、渴络欣胶囊、黄葵胶囊等中成药也是信手拈来;当然,协定方糖肾宁、降氮汤和肾病2号方的加减化裁,是他取得疗效最拿手的武器和法宝。

2.倡导调脾以治胰,攻消渴却肾病

糖尿病肾脏疾病系继发于糖尿病的肾脏改变,而糖尿病的病因是胰岛素分泌不足和/或胰岛素抵抗,所以说糖尿病的病位在胰腺。胰腺分泌的胰液是重要的消化液之一,可促进食物的消化吸收,是脾胃消化功能的延伸。《素问·经脉别论》云:“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此段经文阐释了饮食水液的吸收代谢全过程,其实也是碳水化合物转化为葡萄糖经脾胃及肾脏吸收代谢的全过程,可视为脾胃与消渴病肾病关系的理论渊薮。《灵枢·本脏》载:“脾脆,善病消瘅。”进一步明确了从脾论治消渴病肾病的理论依据。李中梓在《医宗必读·卷一》中曰:“夫脾具土德,脾安则土为金母,金实水源。土不凌水,水安其位,故脾安则肾愈安也。”指出治疗消渴病肾病,调脾以达安肾之功的现实意义。

何师认为,从传统医学的角度讲,中医虽无胰脏的概念,但胰腺的功能包含于脾主运化的功能之中。所以说胰腺归属于脾,治脾就是治胰,恢复脾的运化功能方为中医降糖之要道。何师治脾,有补脾、温脾、运脾、醒脾之不同。中气不足,少气懒言,纳呆食少者,伍以生晒参、太子参、黄芪、白术、山药等以培补中焦、补脾益气;中焦虚寒,寒从中生,脾阳不足,见纳差便溏,恶寒蜷卧者,常投以淡附片、干姜、肉桂以温运脾阳;腹胀嗳气,大便艰涩者,喜用陈皮、枳实、枳壳以行脾运脾;口淡无味,纳食不馨者,多配藿香、佩兰、木香、佛手以达醒脾开胃之功。如此可通过调理脾胃达到调节胰腺,恢复血糖代谢平衡的目的,抽薪于釜底,从而减少高血糖病的靶器官损害,避免消渴发展到消渴病肾病。

3.重视补肾温阳,利水消肿泄浊

《灵枢·本脏》云:“五脏皆脆者,不离于病。”“肾脆则善病消瘅易伤。”《外台秘要·消渴消中》载: “消渴者,原其发动,此则肾虚所致,每发即小便至甜。”都说明肾脏虚弱者易患消瘅(即消渴),强调了肾虚是消渴发病的内因。同时,肾虚亦是消渴出现肾脏变证的病理基础。消渴以阴虚为本,但阴阳互根,病久阴损及阳,终至阳气不足。肾为水火之宅,藏元阴而寓元阳。其中肾阳为人身阳气之本,“五脏之阳气,非此不能发”。肾阳虚衰,则封藏失司,精微不固,故而尿中常常出现尿糖、尿蛋白。《圣济总录·消渴统论》载:“消渴病久,肾气受伤,肾主水,肾气虚衰,气化失常。开阖不利,能为水肿。”说明消渴病久,穷必及肾,导致肾气肾阳不足,不能蒸腾水液,膀胱开合失司,水液潴留,流溢机体,多有下肢或周身浮肿;肾中阳气匮乏,气化失司,身体机能衰退,可出现氮质代谢产物排泄减少,血中肌酐、尿素氮等浊毒蕴留,渐成关格重症。

何师认为,在消渴病肾病的治疗中,温补肾阳是必不可少的中心环节。用药方面,若阳衰极甚,畏冷神疲者,以淡附片、肉桂为药对,取附子之大辛大热,性善迅走,通十二经之纯阳,肉桂引火归元,补命门不足,共奏补肾温阳之效。若肾阳不足,腑气不通者,常用肉苁蓉、怀牛膝、制大黄以温肾润肠、通腑泄浊。若腰酸腰痛,遇冷尤甚,常以盐杜仲、川续断、槲寄生温补肝肾、强腰壮骨。若夜尿清长,小便频数,尿蛋白多者,习用益智仁、桑螵蛸、覆盆子等暖肾缩尿,复肾之封藏。若腰膝无力,阳虚不甚,伴肾性高血压者,多以仙灵脾、潼蒺藜、白蒺藜以温阳而益阴。若肾气衰微,下肢肿甚,以淡附片、怀牛膝、车前子同用,温阳利水而消肿。何师治疗消渴病肾病的协定方糖肾宁,方中以鹿角片温肾助阳,既可促进阳生而阴长,又可避免消渴病肾病从肾阴亏虚进展至阴阳两虚[6]。

4.扶正不忘祛邪,活血蠲湿化痰

消渴病肾病以脾肾亏损、气阴两虚为病本,故补益脾肾、滋阴益气为治疗总则,即本病当以扶正为先。但“至虚之处,便是留邪之地”,一旦形成了正气亏虚的病理基础,多种病理产物,如瘀血、湿邪、痰浊,便可随即产生。气虚运血无力、阴虚血行滞涩、阳虚阴寒凝滞、气郁血行不畅,均可形成血瘀证。目前,肥胖尤其是腹型肥胖者日益增多,这也正是消渴病的易发病理因素之一。中医学多将肥胖责之于脾虚,脾虚易生湿邪。正如《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所载“湿胜则濡泻,甚则水闭胕肿”,即湿邪为患,水湿泛滥,可以导致尿少浮肿。《素问·太阴阳明论》云“伤于湿者,下先受之”,即湿胜浮肿者多以下肢为甚。湿邪既可从阳化热变为湿热证,亦可从阴化寒变为寒湿证。脾为生痰之源,脾虚酿生的痰浊也是消渴病肾病的常见标证。其成因有:脾虚气不化津,痰浊内生;气虚不能行津,津停为痰;燥热灼津,炼津成痰;阴虚内热,灼液为痰;阴损及阳,阳失温煦,液凝为痰。

何师指出,瘀血、湿邪、痰浊三者,名虽不同,究其本源,则多有相似而相互影响。正如明代赵献可《医贯》所说:“痰也,血也,水也,一物也。”《景岳全书·痰饮》亦指出:“脾主湿,湿动则为痰,肾主水,水泛亦为痰。故痰之化无不在脾,而痰之本无不在肾。”可见,瘀血、湿邪、痰浊不仅是病理产物,同时也是致病因素,与脾肾亏虚互为因果,使病情呈恶性循环,渐次加重,影响消渴病肾病的发展与转归。

何师认为,消渴病肾病兼瘀血者,可投以丹参、酒大黄、当归、怀牛膝、桃仁、红花活血化瘀,病久瘀甚,可予三棱、莪术、水蛭等破血之品。消渴病肾病夹湿邪者,须当明辨寒热。湿热者,根据邪居之所,伍黄连、黄芩、黄柏、龙胆;寒湿者,配干姜、陈皮、制半夏;不论寒湿或湿热,均可合用滑石、车前子、甘草以利水湿,使之从小便而去。痰浊者,湿痰化以陈皮、姜半夏,热痰清以竹茹、南星,燥痰润以瓜蒌、贝母,寒痰温以干姜、细辛,老痰滚以青礞石、沉香,风痰息以半夏、天麻、全蝎等。何师还认为,消渴病肾病后期,湿、痰、瘀等标证,可一种为主,亦可兼夹为患,故而临证当因人随证、灵活应用、不可拘泥,如此方得万全。

5.考病轻重久新,活用重用风药

消渴病肾病临床常表现为大量蛋白尿。肾虚失固、精微下泄是蛋白尿的基本病机,风邪是蛋白尿发生发展的重要因素。风为百病之长,善行而数变,与糖尿病并发症多、糖尿病肾病病情进展快的特点相类似。风邪可及肾,如《伤寒杂病论会通·伤风脉证并治》所云:“风为百病之长,中于面则下阳明,甚则入脾;中于项则下太阳,甚则入肾……”何师在治疗肾病综合征大量蛋白尿时,健脾补肾,佐以四蚕(蝉衣、蚕茧壳、僵蚕、蚕沙)祛风,取得了较好疗效[7]。清代汪昂《本草备要》载“蚕茧,甘温,能泻膀胱相火,引清气相朝于口,止消渴”。据此,何师将蚕茧壳、防风、鬼箭羽、蝉衣、僵蚕等风药引入消渴病肾病的治疗实践中,亦获良效。

何师认为,肝肾同源,肝风内动可致肾失封藏,精微下陷,风水相搏出现明显泡沫尿,所以从风论治消渴病肾病有一定的临床意义。藤类药可柔风息风,故何师喜用雷公藤、海风藤、络石藤、青风藤等祛风逐邪,使邪去正安,精微得藏,蛋白尿消减。顽固性蛋白尿经久不消者,可加地龙、全蝎、蜈蚣等搜风通络。何师指出,雷公藤多苷片系雷公藤的有效成分提取物,若运用得当,对消渴病肾病的治疗大有裨益。

病案举隅

王××,男,71 岁,2016年10月20 日初诊。主诉:血糖升高10余年,伴蛋白尿4年。现病史:2006年患者体检时发现血糖升高,空腹血糖约9 mmol/L,餐后2小时血糖13 mmol/L,予格列齐特口服,血糖控制不佳。2010年改予诺和灵30 R降糖,空腹血糖控制在6~8 mmol/L,餐后2小时血糖 8~10 mmol/L。2012年因泡沫尿检查发现蛋白尿。尿常规示:蛋白(++),红细胞0~3/HP,予黄葵胶囊、肾炎康复片等中成药治疗。2015年以来,泡沫尿逐渐增多,并反复出现双下肢水肿。2016年10月10日查空腹血糖7.2 mmol/L,餐后2小时血糖10.3 mmol/L,糖化血红蛋白7.2 %,尿常规示:蛋白(+++),红细胞2~3/HP;24小时尿蛋白定量3.25 g,肾功能检查:尿素氮10.2 mmoL/L,肌酐146 umol/L,尿酸498 umol/L。遂来求诊。症见:腰膝酸软,倦怠乏力,纳眠可,双下肢水肿,泡沫尿,尿量少,大便调,舌质紫暗,苔薄白,脉沉涩。既往有高血压史8余年,平素测血压150/70 mmHg左右,以氯沙坦钾片、硝苯地平控释片控制血压。西医诊断: 1. 2型糖尿病、糖尿病性肾病,2.高血压病。中医诊断:消渴病肾病,证属脾肾阳虚,兼有血瘀。治拟温补脾肾、活血利水。

处方:太子参30 g,生黄芪30 g,生地黄10 g,泽兰12 g,黄连6 g,鹿角片12 g,仙灵脾12 g,党参30 g,白术15 g,茯苓皮15 g,车前子15 g,石苇15 g,丹参15 g,鬼箭羽15 g。7剂。

二诊:服药7剂后,患者腰膝酸软、倦怠乏力症减,纳差,双下肢仍水肿,按之凹陷不起,舌质紫暗,苔白腻微厚,脉沉涩。减生地黄、太子参以防滋腻碍胃,增加茯苓皮、车前子用量至30 g,加葫芦壳15 g以增利水之功,加陈皮12 g,佛手9 g以行气利水,兼以开胃。7剂。

三诊:患者腰膝酸软、倦怠乏力明显好转,下肢水肿稍减,舌质紫暗,苔薄白微腻,脉沉弱。前方加淡附片9 g,干姜3 g,杜仲15 g,续断15 g,蚕茧壳9 g。14剂。

四诊:患者双下肢浮肿大退,腰膝轻健,活动自如,泡沫尿减少,大便干。舌质淡暗,苔薄白,脉沉。效不更方,前方续服14剂。

五诊:患者双下肢浮肿基本消退,惟有睡前脚踝部浮肿,大便干硬,艰涩难出,间日一行,舌质淡暗,苔薄白,脉沉。前方减淡附片、干姜、鹿角片,加制大黄9 g、生地黄10 g、太子参15 g,增水行舟,通便以泄浊。14剂。

六诊:患者浮肿消退,便干,一日一行。舌质淡暗,苔薄白,脉沉。前方加郁李仁、火麻仁各15 g。14剂。

七诊:患者纳眠可,双下肢无水肿,仍有泡沫尿,大便自调,一日两次。舌质淡红,苔薄白,脉沉。前方续服14剂。

八诊:2017年1月19日。患者双下肢浮肿消退,二便通调。复查尿常规:蛋白(+),红细胞(-),24小时尿蛋白定量1.82 g,肾功能:尿素氮8.6 mmol/L,肌酐102 umol/L,尿酸457 umol/L,空腹血糖6.9 mmol/L,餐后2小时血糖9.2 mmol/L,糖化血红蛋白6.9 %。

按:患者年过七旬,罹患消渴病10余年,长期血糖控制不佳,逐渐出现蛋白尿和肾功能减退。结合病史、参考指南[8- 9],消渴病肾病诊断明确。治疗时,何师参西衷中,以胰岛素调节血糖,控制原发病,用氯沙坦钾片降压、降蛋白、保护肾功能。何师诊疗消渴病肾病,尤其擅长运用曙光医院肾病科协定方糖肾宁辨证加减。糖肾宁方由太子参、生黄芪、生地黄、泽兰、黄连、鹿角片等组成。方中太子参、生黄芪、生地黄补益肺脾肾,滋阴益气复其本;黄连苦寒燥湿,善清胃火而治消渴,《本草正义》云:“黄连大苦大寒,苦燥湿,寒胜热,能泄降一切有余之湿火,而心、脾、肝、肾之热,胆、胃、大小肠之火,无不治之。” 泽兰苦温走血分,故能治水瘀互结之水肿;鹿角片咸温,咸可入肾,温能助阳,既可防阴虚进展至阴阳两虚,因阳生阴长,又可助太子参、生地黄滋阴而疗本虚。综观全方,正契合消渴病肾病以气阴两虚为本,兼瘀夹湿的病机特点。故用之临床每可获效。但消渴病肾病后期,常因气阴两虚而致实,水、湿、瘀互结,胶着难解,蛋白难消,浮肿顽固,缠绵不愈,终至肾功能下降。此时何师常熔活血、利水、祛湿、泄浊诸法于一炉,并酌加理气、祛风、温阳之品,以大方统御全局,却顽病而起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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