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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的名节观研究

2021-03-26魏福明

关键词:名节士大夫范仲淹

魏福明,李 娴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钱穆先生在评论宋代学术时指出,“北宋学术,不外经术、政事两端”,又说:“宋学精神,厥有两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创通经义”(1)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7页。。钱穆先生所说的“革新政令”,是指北宋的变法运动;而所谓的“创通经义”,则是指两宋儒学理论的创新和道德形而上学的建构。这两端的确是宋儒所要努力追求和创造的事业,是宋学精神之所在,也是宋代儒学复兴的重要标志。但笔者以为,宋学精神,于经术和政事两端之外,还有士风一端。事实上,如果没有士风的改变,经术创通和政事革新都不可能取得任何成果。因此,“大厉名节”与“革新政令”“创通经义”一样,也是儒学复兴不可或缺的环节,是宋学精神的应有内涵。

宋代士大夫精神风貌的转变以及忠义之风的形成,始于以范仲淹为代表的庆历一代新型士人的“大厉名节”(2)[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3767页。,这是世所公认的。如朱熹说:“祖宗以来……至范文正公时便大厉名节,振作士气,故振作士大夫之功为多。”又说:“本朝忠义之风,却是自范文正公作成起来也。”(3)《朱子语类》,第3767、1444页。北宋最大的改革家王安石曾评论范仲淹道:“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4)[清]范能濬编,薛正兴点校:《范仲淹全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959页。《宋史》亦云,从宋仁宗时代开始,士大夫们“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5)《宋史·范仲淹传》卷三百一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作为杰出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思想界和文学家的范仲淹,他的一生充溢着对于政治理想、学术精神和道德操守的不懈追求。他几乎被视为完美无瑕的历史人物,正如元好问所言:“文正范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则又孔子之所谓大臣者,求之千百年之间,盖不一二见,非但为一代宗臣而已。”(6)《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十八《范文正公真赞》,四库全书本。朱熹则直接说他是“天地间气,第一流人物”(7)《范仲淹全集》,第1048页。。范仲淹之所以拥有如此崇高的历史地位,不仅在于他所建立的杰出功业和思想成就,还在于他的“大厉名节”。也就是说,范仲淹不仅以卓越的事功扬名于世,还以崇高的道德名节彪炳史册。

所谓名节,是由名和节两部分构成的概念。其中名是指名誉、名声或功名,可简称为名;节是指节操或气节,那么名节就是名誉和节操的统一。范仲淹对于名节问题有系统的思考,他针对当时士大夫阶层的道德状况,通过对佛道名节观的反思和批判,在坚持儒家传统名节思想的基础上,形成了具有时代特征的名节观。其主要内容包括:一方面,范仲淹不否定名,主张近名、爱名和重名,因此他汲汲追求功名,通过努力博取功名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进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价值;另一方面,范仲淹注重节,他所追求的名,是体现着礼义廉耻的令名。

一、范仲淹名节观形成的历史背景

北宋政权是在承袭了唐季五代以来武人跋扈、士风浇薄的基础上而建立的,加之佛道思想盛行以及由休养生息政策所带来的因循隐逸之风,使宋初(太祖、太宗和真宗三朝)的士风具有萎靡不振的特征。因此,改变唐季五代以来无视礼义廉耻的颓废士风,重建业已遭到严重破坏的忠义之风,也是北宋诸儒所要努力完成的事业。

(一)五代的颓废士风及其影响

范仲淹的名节观,是对唐季五代以来士大夫阶层忠义之风丧失殆尽的一种拨乱反正。

晚唐以来,士风浇薄,道德败坏,他们卖身求荣,寡廉鲜耻,唯利是图,毫不顾及忠节名义。欧阳修在《王彦章画像记》一文中曾说:“悲夫!五代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国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时,能不污其身得全其节者鲜矣。”(8)[宋]欧阳修,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570页。这种无耻文人和官僚的代表就是冯道。冯道自命“长乐老”,历事“四姓十君”,但因“未尝谏诤”,故一生礼遇优渥。欧阳修在其撰写的《新五代史》中对冯道多有批评:“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9)《新五代史·冯道传》卷五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应该指出的是,五代文人的气节沦丧,主要是长期的军阀专制统治和暴力压迫的结果。面对武人的专横跋扈,地位低下的文人只能曲意逢迎,苟且偷生。正如赵翼所言,“藩镇皆武夫,恃权任气,又往往凌蔑文人,或至非礼戕害”,这时的文士们“絷手绊足,动触罗网,不知何以全生也”(10)[清]赵翼:《廿二史札记·五代幕僚之祸》卷二十二,清嘉庆五年湛贻堂刻本。。所以欧阳修说:“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时,能不污其身得全其节者鲜矣。”(11)《欧阳修全集》,第570页。这是感叹士人们生不逢时,只能丧失节操、苟且偷生的不幸遭遇。

在宋初(太祖、太宗、真宗三朝)的几十年里,五代“贰臣”遍布朝野,所谓“国初人材,是五代时已生得了”(12)《朱子语类》,第3765页。。在这种情况下,宋初的士风难免受五代颓废士风的影响,如《宋史》曾说:“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况其他哉!”(13)《宋史·忠义传一》卷四百四十六,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宋史》说得还比较委婉,而朱熹则比较刻薄地说:“本朝范质,人谓其好宰相,只是欠为世宗一死尔。如范质之徒,却最敬冯道辈,虽苏子由议论亦未免此。本朝忠义之风,却是自范文正公作成起来也。”(14)《朱子语类》,第1443-1444页。这是明确批评国初范质等人不仅先天具有道德瑕疵,而且还优柔不思进取,但求持禄保位。随后的几任宰相,也都以因循墨守、恭谨持重为风尚,故朱熹又说:“祖宗以来,名相如李文靖、王文正诸公,只恁地善,亦不得。至范文正时便大厉名节,振作士气,故振作士大夫之功为多。”(15)《朱子语类》,第3767页。

(二)佛道思想的盛行与宋初士大夫的隐逸之风

宋初的士风不振,与佛道思想的影响有关。宋初的统治者虽实行重文轻武的文治政策,重视儒教,但也尊崇佛道,儒家思想远未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士大夫阶层也以谈佛论道作为时尚,参禅学佛活动极为盛行,甚至一度出现了如司马光所说的“近来朝野客,无坐不谈禅”(16)[宋]司马光:《传家集》卷十二《戏呈尧夫》,四部丛刊景宋绍兴本。的局面。可见这种情况不仅在宋初,甚至到了北宋中期还很严重,二程在参加了某次聚会后曾感慨道:

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怅恨者久之。此说天下已成风,其何能救!古亦有释氏,盛时尚只是崇设像教,其害至小。今日之风,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驱了知者,才愈高明,则陷溺愈深。在某,则才卑德薄,无可奈何佗。然据今日次第,便有数孟子,亦无如之何。只看孟子时,杨、墨之害能有甚?况之今日,殊不足言(17)《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24页。。

二程对于读书人中的谈禅之风深表忧虑,认为佛教的危害已超过了当年的“杨、墨之害”。因为佛教不仅是“崇设像教”之类的粗俗宗教,而且是“先言性命道德”的深奥宗教,即佛教以一套精致的人性理论为依托来宣扬其教义,故“才愈高明”的读书人,往往“陷溺愈深”。

面对宋初“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18)《佛祖统纪》卷四十五,大正新修大藏经本。的思想局面,王安石也深感忧虑,他说:

呜呼,礼乐之意不传久矣!天下之言养生修性者,归于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说行,而天下为礼乐者独以顺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驱礼乐之文以顺流俗为事,欲成治其国家者,此梁、晋之君所以取败之祸也(19)[宋]王安石:《王文公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35-336页。。

这种佛老之言盈天下的局面对宋初的士风造成了许多消极影响,有学者指出,宋初对佛家出世清净和道家无为无名思想的崇尚,导致了士大夫阶层“因循持重”的“隐逸之风”(20)郭学信:《宋代士大夫隐逸风尚时代特征谈论》,《宋史研究论丛》,2016年,第512-536页。。

(三)宋初的统治政策与士大夫的因循保守之风

另外,宋初统治者实行的休养生息政策,是造成官僚士大夫阶层因循持重保守风尚的又一重要因素。正如程倶所言:“国初既已削平僭乱,海寓为一,于是圣主思与天下涵泳休息,崇儒论道,以享太平之功。”(21)[宋]程倶:《麟台故事·选任》卷三,清十万卷楼丛书本。欧阳修也说:“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22)《欧阳修全集》,第1693页。

近人刘咸炘对宋初的士风曾作过这样逼真的描述:“真宗以前及仁宗初年,士大夫论治则主旧章,论人则循资格,观人则主禄命,貌以丰肥为福,行以宽厚为尚,言以平易为长,文以缚丽为美,修重厚笃谨之行而贱振奇驱驰之才。”(23)参见刘咸炘《史学述林·北宋政变考》,转引自郭学信《范仲淹与北宋中期的儒学复兴》,《聊城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

经过唐末五代的社会动荡和变革,旧的门阀士族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型士人。到了宋仁宗时期,以范仲淹、欧阳修和“宋初三先生”为代表的一批新型士人开始崛起,并于庆历年间登上历史舞台。这批新型士人大多出身孤寒,没有家族门第可供依靠,唯有通过道德自律和发奋苦读方可出人头地,从而改变社会地位,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而这些愿望在北宋统治者以科举取士、礼遇文人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文化和政治背景下变成了现实。

中国传统士人本来就具有淑世救民的情怀,不过在门阀制士族时代,普通士人由于缺乏政治参与的机会,往往沦为王朝的雇佣者和看客。与传统士人相比,北宋这批新型士人的社会责任感更加强烈,更具有主人翁意识,他们有追求、有能力、有责任、有担当,立志改变积弊丛生的现实,力图挽救王朝的命运,进而实现儒家的王道理想,他们以“名节”为立身之本,不苟且,不懈怠,不妥协。欧阳修在《文正范公神道碑铭》中说范仲淹:“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24)《欧阳修全集》,第333页。

二、范仲淹的“大厉名节”及对道家“无名论”的反思和批判

在北宋真、仁之际,以范仲淹为代表的新型士人对弥漫于士大夫阶层的因循保守之风发起的冲击和挑战,但也遭到了时论的“好名”非议。为了正本清源,从理论上根本解决在“名”这个问题上的许多错误观念,范仲淹对老庄的“无名论”进行了深入的反思和批判。

(一)范仲淹的“大厉名节”

宋初士大夫因循持重的隐逸之风,在真、仁之际受到了以范仲淹为代表的新型士人的冲击和挑战。据史载:“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脩、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25)《宋史·忠义传一》卷四百四十六。这时的士大夫们“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26)《宋史·范仲淹传》卷三百一十四可见,范仲淹对士风的推动和激励作用是通过“直言谠论”和“感激论天下事”来体现的。范仲淹认为,“儒者报国,以言为先”(27)《范仲淹全集》,第355页。,故从天圣七年到景祐三年的六七年时间里,他秉持公道,连续上书,对抗权臣,在多次遭受打击迫害的情况下,不但不吸取教训,谨言慎行,反而“论事益急”(28)《范仲淹全集》,第944页。,终因“言事无所避”而导致“大臣权幸多忌恶之”(29)[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783页。,结果遭到了三次贬谪左迁,其政治生涯的坎坷可想而知。但范仲淹的谏诤也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同情和支持,如他的“三黜”也带来“三光”,据《续湘山野录》载:

范文正公以言事凡三黜。初为校理,忤章献太后旨,贬倅河中。僚友饯于都门曰:“此行极光。”后为司谏,因郭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之不胜,贬睦州。僚友又饯于亭曰:“此行愈光。”后为天章阁、知开封府,撰《百官图》进呈。丞相怒,奏曰:“宰相者,所以器百官。今仲淹尽自抡擢,安用彼相?臣等乞罢。”仁宗怒,落职贬饶州。时亲宾故人又饯于郊曰:“此行尤光。”(30)[宋]文莹:《续湘山野录》,《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1页。

总之,在宋仁宗在位时期,范仲淹发挥了士大夫群体的领袖作用,他的“大厉名节”带动和激励了北宋士风由因循保守、消极颓废的苟且之风,转变为注重名节、廉耻相尚的忠义之风。

(二)时论对范仲淹的“好名”指责

但范仲淹的“大厉名节”也遭到了“好名”的指责和非议。传统士大夫一方面服膺名教、崇尚气节,有爱批判、喜议论、敢言直谏、高调入世的固有倾向;但同时又坚持缄默、中庸处世的作人和为官之道,他们谨言慎行,以避免因名声外露而招致嫉恨,所谓“决事不欲明白,误则有悔,模棱持两端可也”(31)《新唐书·苏味道传》卷一百一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就是这种明哲保身、玩世不恭心态的典型体现。而宋初士大夫这种名节淡薄的因循持重之风尤为浓烈,所以范仲淹的“直言谠论”和“感激论天下事”,就引来了“好奇邀名”“近名”“务名”的种种指责和讥讽。

据范仲淹写于天圣八年的《上资政晏侍郎书》的记载,他因“上封章言朝廷礼仪事”,曾遭到舆论的非议,晏殊告诉他:“众或议尔以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已。”意思是,众议认为范仲淹的上书言事谈不上忠也谈不上直,只是沽名钓誉而已。因范仲淹入朝为官是由晏殊举荐的,为此晏殊对范仲淹的做法很是不满,他说:“尔岂忧国之人哉……苟率易不已,无乃为举者之累乎?”(32)《范仲淹全集》,第201页。

范仲淹的政敌,宰相吕夷简曾指责范仲淹“务名”。据史载,景祐三年五月:

帝尝以迁都事访诸夷简,夷简曰:“仲淹迂阔,务名无实。”仲淹闻之,为四论以献:一曰帝王好尚,二曰选贤任能,三曰近名,四曰推委,大抵讥指时政。又言:“汉成帝信张禹,不疑舅家,故终有王莽之乱。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以大为小,以易为难,以未成为已成,以急务为闲务者,不可不早辨也。”夷简大怒,以仲淹语辨于帝前,且诉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仲淹亦交章对诉,辞愈切,由是降黜。侍御史韩渎希夷简意,请以仲淹朋党榜朝堂,戒百官越职言事,从之(33)《续资治通鉴长编》,第2784页。。

这段史料的背景相当复杂,简要说来就是范仲淹于景祐二年被贬还朝后,对“吕夷简执政,进者往往出其门”(34)《续资治通鉴长编》,第2783页。的局面非常不满,他多次上书谏诤但均无果。所以当他听到吕夷简的“务名”指责后,立即上书“四论”进行反击,并用汉成帝罔信张禹终至王莽之乱的故事来影射宋仁宗和吕夷简的关系,无非是说吕夷简就是和张禹同类的奸臣,这导致了吕夷简的激烈反击,他控告范仲淹有“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三大罪状,于是范仲淹第三次遭贬。

曾经举荐过范仲淹的另一位宰相王曾也说过:“范希文亦未免近名,须要纯意于国家事尔。”(35)《锦绣万花谷》前集卷十一,引《魏王别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意思是说,范仲淹的“直言谠论”和“感激论天下事”,其目的都是为了邀名,而并非是为了国家的公利。其实这并非孤证,王曾对范仲淹还有过一次非常委婉的提示,据《宋史》载:

曾进退士人,莫有知者。范仲淹尝问曾曰:“明扬士类,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独少此耳。”曾曰:“夫执政者,恩欲归己,怨使谁归?”仲淹服其言。(36)《宋史·王曾传》卷三百一十,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这段对话令人费解。大意是,身居相位的王曾,无论是举荐了谁还是压制了谁,都不会让当事人知道。范仲淹不理解王曾的做法,于是问王曾,扬善抑恶是宰相的职责,你为何不做在明处?王曾的回答非常高妙,他说,作为执政大臣,如果邀尽了恩名,那么臣下的怨恨又由谁来承担呢?这似乎是在点拨范仲淹:作为执政大臣,不可邀名,否则就有要结人心之嫌。

(三)范仲淹对老庄“无名论”的反思和批判

当然,时论对于范仲淹的“好名”指责,有些是属于误解,但也有很多是恶意攻击。这正如史家之所言,因范仲淹“言事无所避”,故“大臣权幸多忌恶之”(37)《续资治通鉴长编》,第2783页。。于是,他们纷纷指责范仲淹“好名”,不但“好名”,而且好朋党(关于范仲淹与朋党的关系问题,笔者拟另撰文探讨,此不赘述)。但范仲淹也并非等闲之辈,面对“好名”指责,他激愤地说:

若以某好奇为过,则伊尹负鼎,太公直钓,仲尼诛侏儒以尊鲁,夷吾就缧绁而霸齐,蔺相如夺璧于强邻,诸葛亮邀主于敝庐,陈汤矫制而大破单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乔杖策于军门,姚崇臂鹰于渭上,此前代圣贤,非不奇也,某患好之未至尔(38)《范仲淹全集》,第203页。。

范仲淹说,如果我的好奇邀名有过错的话,那么历史上诸多的圣贤无不是好奇邀名的,我只是遗憾我的“好名”没他们做得好。可是这些激愤之语并不能有效解决当时在“名”这个问题上存在的诸多错误认识。事实上,道家的“无名论”是这些错误认识产生的主要思想根源,这正如范仲淹所说:“然则为善近名,岂无伪耶?”(39)《范仲淹全集》,第132页。为了正本清源,他通过《上资政晏侍郎书》、《近名论》和《帝王好尚论》等一系列上书,对道家的“无名论”从生命哲学和社会政治两个维度进行了深入反思和批判。

从生命哲学的维度来看,范仲淹对于道家的“无名论”并没有简单否定。他认为老子所说的“名与身孰亲”和庄子所说的“为善无近名”,其目的在于“使人薄于名而保其真”(40)《范仲淹全集》,第132页。,因此这两者体现的都是“道家自全之说”(41)《范仲淹全集》,第203页。。道家认为,生命的价值在于回归自然本性和实现心灵自由,这才是生命之“真”,人应该保全生命之“真”,而名利的追求则有悖于人的自然天性,也妨碍心灵自由的实现,即会使人失“真”,从而丧失其本性。所以道家从其特有的生命意识出发,认为生命本身的价值高于名利的价值,反对以名累身,反对在对名利的追逐中忘却生命自身的价值,主张人生“无名”,所以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42)《庄子·逍遥游》,四部丛刊景明世德堂刊本。可见,范仲淹说老庄的“无名论”在于“使人薄于名而保其真”,可谓颇具慧眼。另外,范仲淹认为庄子所说的“为善无近名”(43)《庄子·养生主》,全句为“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四部丛刊景明世德堂刊本。,还具有保全性命于乱世的人生考量,因为“为善近名,人将嫉之,非全身之道也”(44)《范仲淹全集》,第132页。。总之,范仲淹对于老庄以“远害全身之谋”(45)《范仲淹全集》,第205页。为特征的无名论人生哲学,是给予了一定的理解和同情的。

但范仲淹对于老庄的“远害全身之谋”所造成的危害也有清醒的认识。他在《上资政晏侍郎书》中说:“今天下民庶而未富,士薄而未教,礼有所未格,乐有所未谐,多士之源有所未澄,百司之纲有所未振,兵轻而有所未练,边虚而有所未计,赏罚或有所未一,恩信或有所未充。”国家贫弱衰败的原因是什么呢?范仲淹认为这种局面是由“逊言逊行之党”的“不战而胜”造成的。他说:

夫天下之士有二党焉。其一曰:我发必危言,立必危行,王道正直,何用曲为?其一曰:我逊言易入,逊行易合,人生安乐,何用忧为?斯二党者,常交战于天下。天下理乱,在二党胜负之间尔。傥危言危行,获罪于时,其徒皆结舌而去,则人主蔽其聪,大臣丧其助。而逊言逊行之党不战而胜,将浸盛于中外,岂国家之福、大臣之心乎?人皆谓危言危行,非远害全身之谋,此未思之甚矣。使搢绅之人皆危其言行,则致君于无过,致民于无怨,政教不坠,祸患不起,太平之下,浩然无忧,此远害全身之大也。使搢绅之人皆逊其言行,则致君于过,致民于怨,政教日坠,祸患日起,大乱之下,汹然何逃,当此之时,纵能逊言逊行,岂远害全身之得乎?(46)《范仲淹全集》,第205-206页。

范仲淹认为,“搢绅之人”即士大夫可分为两类:一类崇尚“逊言逊行”,即缄默不言、明哲保身;一类崇尚“危言危行”,即不顾个人安危而敢于正道直言。如果“搢绅之人”皆“逊言逊行”,只会导致“政教日坠,祸患日起”的局面,从而使国家败亡。可见“逊言逊行”并不是什么“远害全身之谋”。如果“搢绅之人”皆“危言危行”,反而会使“政教不坠,祸患不起”,从而形成“太平之下,浩然无忧”的局面。可见“危言危行”才是“远害全身之大”。所以范仲淹崇尚“危言危行”的正直精神,反对道家“逊言逊行”的庸俗作风。

另外,老庄把一切的名都视为无意义的虚名和浮名,而虚名和浮名都必然会对人的自然本性和心灵自由造成伤害,所以老庄不加分析地否定一切名,这也是范仲淹无法接受的。在范仲淹看来,名分两种,一种是以个人出风头和哗众取宠为目的的小名,另一种则是以国家利益为目的的大名和大节。对于前一种名,范仲淹是反对的,而对于后一种名,他是赞成的。他在一封家书中对朱氏子弟说:“平生之称,当见大节,不必窃论曲直,取小名招大悔矣。”(47)《范仲淹全集》,第600页。意思是说,自己平生注重的只是大名大节,而不追逐小名。在《上张右丞书》中,范仲淹表白其志向为“文以鼓天下之动,学以达天下之志”,所以“始乃育大节,历小位,艰难备思,造次惟道”(48)《范仲淹全集》,第129-130页。。这是说自己既然有志于天下,故能培育“大节”,无论个人处境如何,都会坚守道义。皇祐元年,范仲淹在写给好友叶清臣的一封信中也说:“宜其与国同忧,无专尚名节,而忘邦家之大。”(49)《范仲淹全集》,第230页。这同样是说,只有与国家利益相联系的名节才有价值,而除此之外的名节,则不必崇尚。

可见,范仲淹并没有不加分析地否定一切名,而是标榜以实现国家利益为目的的大名和大节。这体现了儒道两家在如何对待“名”这个问题上的根本分野。显而易见的是,范仲淹把个体生命与社会利益相结合的名节观,比老庄只注重个体生命感受的无名论更加合理。因此他批评老庄之徒道:“斯人之徒,非爵禄可加,赏罚可动,岂为国家之用哉?”(50)《范仲淹全集》,第132页。意思是说,道家者流,致力于成全自我,不为名利所动,看似能够成全自我,但却无法成全社会。这实质上是批评道家者流缺乏社会责任感,只知小我而不知大我,只知为己而不知为他。

老庄的“无名论”,在社会政治领域的表现就是其无为政治的主张。如老子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富,我无事而民自朴”(51)《范仲淹全集》,第129页。老子原文为:“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五十七章》),范仲淹对此无为政治主张也并未简单否定,他认为:

此则述古之风,以警多事之时也。三代以还,异于太古。王天下者,身先教化,使民从善。故《礼》曰:“人君谨其所好恶,君好之,则民从之。”孔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恭;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52)《范仲淹全集》,第129-130页。

言下之意是,在太古时代,大道流行,社会充分自治,可以实行无为政治,以避免多事扰民;而自三代以来,大道既隐,则必须实行有为的政治,即必须重视礼乐教化,崇尚名节,利用名教教化社会,维护社会秩序。故范仲淹又说:

人不爱名,则虽有刑法干戈,不可止其恶也。武王克商,式商容之闾,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是圣人敦奖名教,以激劝天下。如取道家之言,不使近名,则岂复有忠臣烈士为国家之用哉?(53)《范仲淹全集》,第132页。

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天下岂复有善人乎?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54)《范仲淹全集》,第203页。。

范仲淹视名教为治国之本,认为先王都利用名教治国,这样才可“激劝天下”。他反对把无为政治作为治国的原则,他的结论是:“我先王以名为教,使天下自劝”(55)《范仲淹全集》,第132页。,而“道家自全之说,岂治天下者之意乎?”(56)《范仲淹全集》,第203页。

综上所述,在宋初因循保守的士风中,范仲淹的“大厉名节”却遭到了“好奇邀名”“近名”和“务名”的指责,以回击这些指责为契机,范仲淹对老庄的“无名论”进行了深入的反思和批判,从而为北宋士风的转变和儒家名节观的确立奠定了理论基础。

三、对儒家名节观的丰富和发展

范仲淹在反思和批判老庄“无名论”的基础上,又结合时代特点,丰富和发展了传统儒家的名节思想,形成了自己的名节观。范仲淹的名节观主要有两方面内容:一方面,范仲淹汲汲追求功名,试图通过博取功名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进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价值;另一方面,范仲淹注重节,他所追求的名,是体现着礼义廉耻的令名。

(一)士人意识的觉醒

范仲淹的“大厉名节”是士人意识觉醒的产物。在门阀士族观念遭到彻底荡涤的宋代,统治者实行礼遇士人的政策,读书人通过科举制度获得了较为平等的进入仕途的机会。士大夫们生活优渥,拥有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在政治上,统治者又特别实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57)《续资治通鉴长编》,第5370页。的策略,结果出现了“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58)[宋]汪洙:《神童诗》。的局面。这些都极大地激发了读书人的功名心和社会责任感,促成了士人意识的觉醒。范仲淹在《上张右丞书》中说:

其大幸者,生四民中,识书学文,为衣冠礼乐之士;研精覃思,粗闻圣人之道。知忠孝可以奉上,仁义可以施下,功名可存于不朽,文章可贻于无穷,莫不感激而兴,慨然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岂所谓不知量也?(59)《范仲淹全集》,第181页。

范仲淹认为生而为士是人生的大幸,因为士知书达理闻道,知晓忠孝仁义,故应有“益天下之心”并“垂千古之志”,追求不朽的“功名”,这是士的历史使命。

范仲淹从不掩饰自己对功名的渴望。早在睢阳学舍读书期间,范仲淹写了其平生最早的一首诗,叫《睢阳学舍书怀》。诗云:“白云无赖帝乡遥,汉苑谁人奏洞箫?多难未应歌凤鸟,薄才犹可赋鹪鹩。瓢思颜子心还乐,琴遇钟君恨即销;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60)《范仲淹全集》,第62页。诗中他虽以颜子自居,表达了安贫乐道的志趣,但对功名的向往还是很强烈的,其中的“帝乡”和“汉苑”意指金榜题名,被皇家录用,进而大有作为,不使斯文扫地。这个目标虽然遥远,但范仲淹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相信经过艰苦努力,这个目标一定会实现。

进士及第后的范仲淹心情极为愉悦。三十六年后,他在《寄乡人》一诗中自述道:“长白一寒儒,名登三纪余。百花春满地,二麦雨随车。鼓吹前迎道,烟霞指旧庐。乡人莫相羡,教子读诗书。”(61)《范仲淹全集》,第673-674页。据《年谱》记载,范仲淹此诗作于大中祥符八年进士及第后。但据王瑞来先生考证,此诗作于范仲淹进士及第后的三十六年或二十四年后,应为范仲淹晚年作品。参见王瑞来《宋代士大夫主流精神论——以范仲淹为中心的考查》,《宋史研究论丛》第6辑,2005年4月,第171页。从诗中可以看出,范仲淹作为出身寒族的读书人,科举成功之后就受到了朝廷的隆礼重恩并拥有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这种金榜题名的荣耀显然也是范仲淹孜孜以求的。

范仲淹于天圣二年写有《赠张先生》一首长诗,其中有诗句云:“有客淳且狂,少小爱功名。非谓钟鼎重,非谓箪瓢轻。素闻前哲道,欲向圣朝行。风尘三十六,未作万人英。”(62)《范仲淹全集》,第29页。这是说自己从小狂傲,醉心功名,但无论贵贱荣辱,自己都会按照先哲的教诲,在圣明的时代努力前行。不过他感慨自己已经三十六岁了,但还未成为万人景仰的精英。范仲淹显然把成为“万人英”视为人生的目标。

据《东轩笔录》记载,范仲淹在睢阳学舍掌学时,穷愁潦倒的孙秀才曾一再索游上谒,为其母索钱索米,范仲淹也一再慷慨相赠,多方提携,孙秀才因以成才,位列“宋初三先生”,也成就了范仲淹奖掖儒士的一段佳话。但对于人生的富贵贫贱,范仲淹还是发出了深深的感叹:“贫之为累亦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则虽人有如孙明复者,犹将汩没而不见也。”(63)[宋]魏泰:《东轩笔录》卷十四。言下之意是:贫贱不可取,富贵是实现人生大业的基础。范仲淹绝不是甘于贫贱,只求坐而论道而不求闻达的无为书生,他在《依韵答梁坚运判见寄》一诗中说,“功名早晚就,裴度亦书生”(64)《范仲淹全集》,第102页。,可见他是要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他向往的人格是传统儒家内圣外王式的、集立德立功立言于一体的君子人格。

范仲淹是旗帜鲜明地追求功名的。王瑞来先生也认为:“作为士大夫中的一员,范仲淹的功名心相当重。”(65)王瑞来:《宋代士大夫主流精神论——以范仲淹为中心的考察》,《宋史研究论丛》(第6辑),2005年,第177页。这无疑是真知灼见。但方健先生认为,称范仲淹“受科举诱惑求功名富贵,实有贬低范仲淹,厚诬古人之嫌”(66)方健:《范仲淹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5页。。笔者认为这个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因为称范仲淹追求功名富贵,并没有贬低范仲淹,更没有厚诬古人,这需要从儒家的义利观说起。

(二)儒家的义利之辨及对范仲淹名节观的影响

作为信奉儒家思想的读书人,热衷功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至于把功名视为获取个人荣华富贵的阶梯,还是把功名作为服务于家国天下的手段,这两者当然是有本质区别的。人们常把前者视为唯利是图的小人,其人格特点是只知为己而不知为人,只追求个人利益而忽略社会利益;而后者则是“博施与民而能济众”(67)《论语·雍也》,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古籍出版社,1958年。的圣人,其人格特点是只知为人而不知为己,只追求社会利益而忽视个人利益。但这只是一种理论的或逻辑的表达。事实上,这两者虽有区别,但往往又是相辅相成、内在统一、不可截然分割的。道家注重自我,强调为己,杨朱甚至有“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68)《孟子·尽心上》,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的极端立场,这当然是儒家所反对的。但如果认为儒家只知为人而不知为己,只追求社会利益而忽视个人利益,只强调“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69)《论语·里仁》。,似乎君子就不能言利,这也是对儒家价值观的极大误解。

孔子反对唯利是图,主张以义制利,具有重义轻利的倾向,这是非常明确的,也为人们所熟知,故无须多论。但孔子并不反对合理的个人利益和个体价值追求。他曾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70)《论语·述而》。,又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71)《论语·泰伯》。,这些论述往往难以为人们所接受。孔子甚至还为“为己”正名,他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72)《论语·宪问》。这又怎么理解呢?难道孔子主张人应该为己吗?这不是自私吗?这是圣人的主张吗?是的,这就是孔子的主张。孔子主张人应从为己出发,然后“推”出为人,孔子认为这才是真实的人性。千百年来,人们为孔子的这句话打了无数的笔墨官司,说到底,很多人就是无法接受孔子关于为己与为人关系的论述。孟子继承了孔子的思想,更加注重“推”的作用,他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73)《孟子·梁惠王上》。,就是讲推己及人的道理,他甚至认为仁政就是君主推恩的结果。

总之,孔孟所倡导的是为己与为人的统一,以及在重视社会利益的前提下不否定个人利益的价值关怀。笔者认为,孔孟的这种价值关怀,不是对人性善的否定,而恰恰是对人性真实形态的肯定。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否定个人对功名富贵的追求,即使像范仲淹这样“以天下为己任”(74)《朱子语类》,第3768页。的大儒和纯儒,他对个人利益和自我价值的追求,与对社会利益和社会价值的追求,在北宋那样一个特定的时代,是达成了高度的统一的。他在与继父朱氏子弟的通信中曾说:“居官临满,直须小心廉洁。稍有点污,则晚年饥寒可忧也。”(75)《范仲淹全集》,第599页。可见,范仲淹的廉洁自守,当然首先是出自为国为民的忠贞情怀,但也并非不包含任何个人功利的考量。

(三)范仲淹对儒家名节观的坚守

从传统的义利观出发,范仲淹认为,儒家先贤前圣虽然不否定利,但见利思义却是儒者必须坚持的操守,他曾在一封家书中说道:“凡见利处便须思患。老夫屡经风波,惟能忍穷,故得免祸。”(76)《范仲淹全集》,第600页。范仲淹在此所说的“思患”即“思义”,这是说自己从未因穷而丧志,因能“忍穷”,故能“免祸”。范仲淹在另一封家书中也说:“虽清贫,但身安为重。家间苦淡,士之常也。”(77)《范仲淹全集》,第600页。这是说士大夫要做到贫贱不能移,不可见利忘义,即使生活“清贫”,也要以义为重,这样方可“身安”,即心安理得。此为“士之常”,即士人必须遵守的原则。

名和利总是统一的。范仲淹认为儒家圣贤不仅不否定利,也不否定名;不仅不否定名,还近名、重名和爱名。为此,他从儒家经典中找出许多述论,如“立身扬名”“善不积不足以成名”“耻没世而名不称”“荣名以为宝”(78)《范仲淹全集》,第203页。等,来证明先圣具有近名、重名和爱名的思想。他还专门写了《近名论》,其中说:

是三代人君已因名而重也。太公直钓以邀文王,夷齐饥死于西山,仲尼聘七十国以求行道,是圣贤之流无不涉乎名也。孔子作《春秋》,即名教之书也。善者褒之,不善者贬之,使后世君臣爱令名而劝,畏恶名而慎矣(79)《范仲淹全集》,第29页。。

范仲淹说“三代人君已因名而重”“圣贤之流无不涉乎名”,这种重名论主张,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儒家积极入世,因名而重、以名为教的合理思想,但这在当时必定是令俗儒震惊的观点。他在《上资政晏侍郎书》中说自己“惟惧忠不如金石之坚,直不如药石之良,才不为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髙”(80)《范仲淹全集》,第201页。,就是近名、重名和爱名思想的强烈表达。但范仲淹也明确指出,圣贤所重所爱之名为“令名”,所谓“令名”即美名,而非“恶名”,如范仲淹曾说自己“耻佞人之名,慕忠臣之节”(81)《范仲淹全集》,第172页。。可见,他鄙视巧言谄媚、争风夺利的佞名,他渴慕的是敢于正道直言的圣贤之名。

总之,范仲淹是宋代具有道德节操的士大夫的典型代表,他铁骨铮铮、气节刚劲,他秉承“宁鸣而死,不默而生”(82)《范仲淹全集》,第12页。的信念,以一生的身体力行,诠释了一位优秀士人所具有的完美名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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