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哲学革命与现实概念的嬗变:从黑格尔、费尔巴哈到马克思

2021-03-26

关键词:对象化费尔巴哈黑格尔

周 龙 辉

(北京大学 哲学系, 北京 100871)

我们常以唯物主义的话语批判黑格尔哲学从抽象的思维出发而不是从“现实”出发,但正是黑格尔在西方哲学史上首次将“现实”确定为哲学研究的内容。同时,我们站在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抨击费尔巴哈不知道“现实的人”的活动,但费尔巴哈又怎么会理解不了“现实”呢?不正是费尔巴哈站在“现实”的立场上批判黑格尔的思辨王国吗?费尔巴哈在1839年的《黑格尔哲学批判》中质问黑格尔:“为什么我就不能直接以现实的东西为依据呢?”[1]51在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三个一脉相承的伟大的思想家中,没有人否认过现实,反而都肯定了现实,但却相继批判前人的现实观。个中缘由,与他们所理解的“现实”(die wirklichkeit)概念息息相关。

无论是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还是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都将“现实”概念进行了重新表述。费尔巴哈和马克思相继进行的哲学革命之历史同时也是现实概念内涵变迁之历史。费尔巴哈的哲学革命在于批判黑格尔并没有真正肯定和承认现实,黑格尔是在理念的世界中肯定现实,经过费尔巴哈发动的哲学革命则直接地肯定现实。而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哲学革命,同样抓住了现实概念,马克思批判一切旧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哲学,并没有认识真正的现实,真正的现实必须从主体和人的实践活动中才能得以理解。

现实观是费尔巴哈面对黑格尔哲学发起批判的起点,也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核心思想[2]。费尔巴哈与马克思都自信地认为自己推进了自己时代的哲学,而对现实作的重新阐释是他们的哲学革命的关键一步,由此方能把握住真正的现实,因而,哲学革命的每一次进程,都是对现实概念新的认知。在德国古典哲学从黑格尔、费尔巴哈到马克思的逻辑演变中,现实概念自身的意蕴也经历了相应的变迁。

一、 理念本体论的现实与绝对精神的对象化存在

究竟什么才是现实?这个问题在哲学史上聚讼纷纭。不过,正是黑格尔,将现实概念变为哲学范畴。黑格尔在《哲学全书》中提出,“哲学的内容就是现实”[3]42。现实,不仅仅是哲学研究的内容,还是黑格尔逻辑学体系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德国近代思想家洛维特说:“恰恰就是黑格尔,就是他史无前例地把现实的、当前的世界提升为哲学的内容。”[4]184在黑格尔之前,现实概念并没有受到重视,黑格尔使得现实概念成为哲学讨论中的重要范畴。

正如下面将要论述的,现实概念与费尔巴哈、马克思相继进行的哲学革命密不可分,这意味着“现实”虽然仅仅是一个概念,但是却关乎哲学体系的全局。因此,黑格尔的现实概念并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能指的语言符号,如果不在黑格尔哲学体系之中讨论,单独拎出现实概念进行解读,则根本理解不了黑格尔的现实观。我们必须从黑格尔哲学体系中去理解现实,同时,现实概念也是观照黑格尔恢宏庞大的哲学体系的绝佳窗口。黑格尔的现实概念可以从下面四个方面进行理解。

第一,现实区别于现存(现象),现实是在其展开的过程中表现为必然性的东西。现实在黑格尔哲学的体系中首先是逻辑学中的一个范畴。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现实是“本质论”中的第三个环节,前面两个环节是现象、本质。在“本质论”阶段,占主导地位的思维方式是“反思”,即知性思维,知性思维往往割裂本质与现象,力与力的表现、内与外,将自然的本质规定为内在的东西,而将自然的现象规定为“外”,于是本质就变成了脱离外部表现的抽象空洞之物。现实是本质与现象的统一,是内与外的统一。现实事物的表现就是现实事物的本质,而且只有表现为直接的外部实存时才是本质性的东西,换言之,现实事物的定在就是现实事物自身的表现,“它的表现或者外在性即是它的内蕴力”[5]296-297。

现实的东西并非单纯的内在性的东西,也并非单纯的外在性的东西,现实是内与外所形成的直接的统一,现实事物的表现就是现实事物本身。一方面,现实事物在它的外在表现里仍然是本质性的,另一方面,只有当现实的事物有了外部实存时,现实事物才是本质性的东西[5]296。现实是必然的、内在的本质与外在的、偶然的现象的统一。黑格尔所谓的“现实”并非经验主义所认为的直接的当下的存在,现存不等于现实。现存可以是偶然的、稍纵即逝的存在,但是现实是在其展开的过程中表现为必然性的东西。

第二,只有合乎理性的事物才能被称作现实。黑格尔主张现实与理性的和解,反对现实与理念、思想、理性的对立。主观主义哲学认为理性与思想无法在现实中找到,无法在现实中得到完全实现,思想归思想,现实归现实。黑格尔认为:“说这样的话的人,只表明他们既不了解思想的性质,也没有适当地了解现实的性质。因为这种说法,一方面认为思想与主观观念、计划、意向等类似的东西同义,另一方面又认为现实与外在的感性存在同义。”[5]297在黑格尔客观主义的哲学中,理性不仅仅是人头脑中的理性,它还是客观事物的本质,或者说,理性不是个人的主观意见,而是把握了的时代的精神。

前面已经论述了现实不等于现存,在黑格尔哲学中,现实还有另外一种规定,即只有合乎理性的事物才能被称作现实。“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这句话如今已经家喻户晓,不少人把这句话与黑格尔为普鲁士王国的专制制度辩护联系起来。如果我们从现存与现实的区分出发,黑格尔为普鲁士制度辩护的偏见则不攻自破。从黑格尔哲学本身进一步探究这一句话,则我们会发现,黑格尔将理性与现实等同了起来,而不合乎理性的东西是不能够被称为现实的。

第三,现实的本质性规定是理念。黑格尔所理解的现实是理念论中的现实,现实并非直观的、感性的当下现存,现实的本质性规定是理念,现实是绝对理念实现了的自身。理念论是黑格尔哲学的根本,撇开黑格尔的理念论(形而上学)将无法切近黑格尔的现实观。黑格尔哲学诞生于形而上学的没落时期,法国的唯物主义与英国的经验主义是当时知识界的主流,形而上学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挫折,被时人弃如敝屣。但在黑格尔看来,如果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民族没有形而上学,就像富丽堂皇的庙宇里没有至圣一样,也意味着人类开始沉溺于感性的、庸俗的、个别的事物,“像蠕虫一样以泥土和水来自足自娱似的”。恢复形而上学是黑格尔哲学最大的历史使命,黑格尔继承了自柏拉图以来的理念论,肯定了以思辨的方式把握世界,确立了哲学的理念本体论。黑格尔的理念论鉴于篇幅无法在此具体展开,简单来讲,黑格尔认为,一切哲学都是理念论,谈论理念论和实在论哲学的对立是无意义的[6]。哲学是对事物的思维着的考察,哲学是通过概念把握世界,哲学的对象是纯粹思想。“意识的真实内容,一经翻译为思想和概念的形式,反而更能保持其真相,甚至反而能更正确地认识见解。”[3]41哲学家将情绪、直观、意见、表象等进行反思,把他们转化为思想才能把握外部表象和具体世界的真理。理念(客观思想)是万事万物自在自为地存在的根据,是自然界与人类世界中富有生气的灵魂。

要弄清黑格尔的现实观,必须从其理念论中进行理解。世界历史即是绝对理念在时间中追求自我认识的过程,现实即是精神(绝对理念)在世界中真正实现了自己的存在,现实的本质规定性并不在其可见可感的自身,而在于理念,理念或者说绝对精神才是现实的本质规定性。

第四,现实是精神实体的对象化的存在。现实(wirklichkeit)不同于实在(realität),但不少人却将二者等同,如此则忽视了现实一词的德文词根(wirken)所具有的活动、创造等含义[7]。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批判了柏拉图的理念论,“在柏拉图的理念论里面,不能找到活动性、现实性;说现实的东西‘分有’理念,只是一句空洞的话,一种诗意的比喻”[8]307。而他对亚里士多德倍加赞赏,亚里士多德哲学继承了柏拉图理念论,但是并不从模仿、分有去理解理念,而是赋予理念以“活动性”原则。黑格尔提到了亚里士多德的可能性与现实性范畴,认为“可能性和现实性,后者更确定地说就是隐德莱希,它就是自己的目的和目的的实现”[8]305。黑格尔认为必须把绝对规定为推动者、活动者、实现者、客观化者,绝对是可能性、现实性与隐德莱希的三者统一。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多次使用了现实性一词,将现实性视为精神的实现,具有对象化、外在化、回归自身等意蕴。如黑格尔在谈到力的现实性时,“力这一概念是通过力分为两种力而成现实的……而力这一概念只有在它自己的现实性本身保持其自身作为本质:那作为现实的力只纯全在表现中,而力的表现不是别的,只是自身的扬弃”[5]149。力的单纯概念只表明力存在而没有其他的内容,力本身必须现实化才能实现自身。这里的现实带有非常明显的费希特因素,指的是力设定他者以实现自己的确定性。而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说,“国家是伦理理念的现实----是作为显示出来的、自知的实体性意志的伦理精神”[9]。这里的现实即是外在化,国家是伦理理念的外在化,是具体自由的现实。以理念为现实是不够的,这只达到了柏拉图的层次,柏拉图以理念为现实,但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不同在于,柏拉图认为现实“分有”理念,而亚里士多德认为现实就是理念的目的及其实现,二者都承认了理念才是真理,但亚里士多德的理念则具有现实化、对象化的活动能力。

概而言之,黑格尔的现实概念意蕴丰富,其中包含着黑格尔对形而上学乃至哲学本身的期许。现实之所以被黑格尔提高为哲学研究的对象,并非是黑格尔对世界上的琐碎事务有什么兴趣----现存并不等于现实----而是因为他将现实规定为精神或者说理念。精神与理念是黑格尔哲学世界中的实体,也是其哲学世界中的主体,现实是精神本质的必然的展现。现存是偶然的、转瞬即逝的、暂时的、凋萎的,而现实具有本质性和必然性。现实是实现了自身目的的精神。

二、 感性哲学的现实与直接性的存在

黑格尔是将现实提升为哲学研究对象的第一人,现实是黑格尔《逻辑学》的环节之一,可以说,现实成了黑格尔哲学的标签之一。绝非偶然的是,费尔巴哈也以现实为切入点对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但是他并不反对现实,而是要“真正地”肯定现实。在关于现实的跨时空争论中,费尔巴哈实际上完成的是对黑格尔的形而上学(理念本体论)的革命。

现实范畴由于黑格尔的发扬光大,已经成为当时知识分子尤其是黑格尔主义者娴熟把弄的思维范畴,对于费尔巴哈而言,若是想要探讨现实,首先必须对黑格尔哲学本身进行评价。费尔巴哈生活的年代是黑格尔哲学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当时一些黑格尔的弟子甚至认为黑格尔哲学是绝对精神的现实性。费尔巴哈严厉地抨击了这种荒诞怪想:绝对精神不可能在个体中得到完全的实现,正如某一个体的艺术家不可能完全地变成艺术的现实性。现实的人的本质是自然,也是作为“类本质”与自然实存的统一,只有全体的人才能认识自然,只有全体的人才能过人的生活,凡是现实的东西都只是作为一个一定的东西而成为现实。黑格尔是一个现实的具体的个人,他本身是有限的,而且他的哲学受制于一定的时代环境,因而黑格尔哲学本身也是有限的[1]50。如果黑格尔哲学是哲学理念的绝对现实性,这意味哲学在一个个体中成为完美无缺的现实,这是一种神学奇迹,违反了理性。

从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与绝对精神之间的“现实”关系的批判中,我们可以对费尔巴哈的现实观乃至于费尔巴哈哲学的总体图景有一个轮廓式的了解。具体讲来,费尔巴哈的现实观具有以下几条规定。

第一,现实的本质性规定不是理念、精神,而是感性存在。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说:“唯有精神的东西才是现实的。”[5]65费尔巴哈肯定了现实,不过他不是像黑格尔那样将现实的本质视为精神,反对在理念论的哲学中规定现实。现实在这里不再是经验实存与理性本质的统一,而是感性事物。他抨击了黑格尔哲学的绝对精神从理念到现实的外化过程,认为这种哲学是以精神为开端,以感性存在为终端,现实变成了理性实现自身的工具、载体与环节,现实失去了自身的独立的确证性。精神怎么能够作为感性存在的根据呢?费尔巴哈声称理念与精神不过是人类对感觉的一种抽象,先有感觉后有精神,而不是相反。费尔巴哈在感性与精神的对立中,强调了感性事物是精神的存在根据,现实的真理是感性存在而不是精神,不能从理念世界确定现实性,而应该从感性世界认识现实,现实是感性存在。

黑格尔哲学的现实是理念的对象化、外化的定在,理念必须通过向感性的对象化而成为现实。费尔巴哈则认为,既然理念必须通过感性而成为现实,那么感性就应该被宣布为真理,而不是理念的一个属性,否则将陷入矛盾----只有感性能够给思想以真理,所以感性是主要的,但感性又被视为属性----因此,现实的东西就是感性的东西,感性东西才具有现实性与真实性[1]166。这即是说,作为现实性的感性事物自身并不是从外在的本质性(思维、理念)派生出来的,感性事物是自身的主体,并不是作为理念的对象化的客体而成为现实。感性事物自身是第一性的、独立的、自足的、确定自身的现实。

第二,无限者是有限者现实化的结果。现实具有活动性、对象性的意蕴,这一点被费尔巴哈所继承,但是关于现实化运动的主体与客体,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主客颠倒”。黑格尔哲学的绝对精神最初是作为一个纯粹概念而存在的,绝对精神的自我否定、不断得到规定的过程也就是绝对精神现实化的过程。费尔巴哈认为黑格尔哲学的绝对精神的现实过程就是无限者不断受到规定而变成有限者的过程,这与基督教神学的逻辑一致,不断地将上帝现实化,世间万物都是上帝的宾词,如人性中的博爱便成了上帝的博爱,自然与人的力量变成了上帝的神威,这个现实化的过程即是无限者变成有限者的过程。但是费尔巴哈认为,上帝的本质是人,无限者的本质是有限者,作为无限者的绝对精神的本质不过是有限者[1]106。费尔巴哈颠倒宗教神学与黑格尔思辨哲学中现实的主体与客体,宗教领域里上帝的现实化实际上不过是人的本质的现实化,而在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中,无限者(绝对理念)通过中介而不断对象化为现实不过是有限者本身的存在方式。

在黑格尔哲学中,进行现实化的对象性活动的主体是绝对精神,从无限者对象化为有限者而成为现实。费尔巴哈认为这个现实化的主体是有限者,有限者是无限者的本质。费尔巴哈认为黑格尔的现实化思想不过从无限的东西中引申出有限的东西,但这是永远达不到对有限的东西真正肯定的。费尔巴哈肯定了感性的有限的存在,有限者是现实的,现实的根据在于有限者本身,甚至无限者的本质也是有限者。“哲学的开端是有限的东西、确定的东西和实际的东西。没有有限者,无限者根本是不能设想的。”[1]107这个有限者即是感性的、经验的现实存在,现实的本质并非绝对精神,而是有限的感性存在。现实是感性存在,而感性存在是有限的,所以现实也是有限的,并非无限者的对象化,相反,无限者是有限者的对象化、现实化。

第三,现实并不是精神实体对象化的存在,现实是直接的自然的感性存在。当费尔巴哈把现实规定为感性事物时,也重新诠释了自己所理解的感性事物,以区别于黑格尔把感性事物当作无思想的存在。费尔巴哈以感觉为尺度来衡量现实与非现实,但是费尔巴哈同时提出这里的感觉是人类的感觉,区别于动物的感觉,人类的感觉是有思想的感觉,他强调认识现实时,感觉与思想须臾不可分离[1]252。这也就是说,感性事物需要感觉才能认识,但是这种感觉是人的有思想的感觉。不过费尔巴哈强调我们的感觉是人的感觉的同时,也认为这并不意味着感性事物必须通过思想作为本质才能成为现实,恰恰相反,这正是费尔巴哈所要批判的。现实的感性事物本身是积极特性的存在物,原初的现实才是哲学的对象,但黑格尔把现实的理念当成现实的本质。

费尔巴哈认为人类最初直观现实所得到结果是表象与幻想,只是现实对人的表现,而不是现实的本来面目,我们并没有在现实中看到现实,而仅仅看到人们对现实的想象。正如人类研究天国的神圣事物比起研究世间现实的时间要早,我们研究关于现实的思想比研究现实本身与事物原型也更早。费尔巴哈主张重新回到感性事物,回到现实本身,而不是经过想象、幻想、思维中介过的间接现实。洛维特就此提出:“作为感性的实存,现实直接表现为它所是的东西;但对于费尔巴哈来说,直接性并不像在把存在与中介的精神活动相联系规定为非间接性的东西的黑格尔那里一样,意味着仅仅尚未被中介的存在。”[4]186这个中介的主体即绝对理念,费尔巴哈认为感性事物并不需要绝对理念作为中介,感性事物的真理在于其自身,感性事物的本质性并不在于理念之中。

费尔巴哈之所以强调现实的直接性,这与他对感性现实的原初性与积极性的肯定相关。他认为现实的感性物是一种积极特性的物,是自己证实自己的事物,而不要精神、理念作为中介,否则就是假定自然以外的自然本质,人以外的人的本质,思维以外的思维本质。现实是感性事物,感性事物的真理是自足的,不是通过中介证实自己,而是直接确定性的真理。

从现实规定的差异中,已经表明了费尔巴哈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本体论差异。在黑格尔哲学中,现实的本质性规定是理念,但费尔巴哈认为理性或思想并不是现实的,思想的对象乃是想象的对象,思想的现实性本身还是思想。如果我们视现实的本质性规定为理念,那么我们就不能走出理念论的世界[10]164。感性是理念的真理,而不是相反。现实的东西是感性的对象,而不是理念的对象。费尔巴哈哲学与黑格尔哲学在现实观上分道扬镳,现实的根本性规定究竟是理念还是感性存在?这个问题不仅是不同现实观之间的差异,更是感性哲学与理念论的差异。从黑格尔到费尔巴哈,现实的根本性规定从理性转变为感性,从绝对精神对象化的定在转变为直接性的存在,但是现实概念所具有的活动性、对象性的意蕴并没有改变。于费尔巴哈而言,黑格尔并没有真正肯定现实,黑格尔哲学不过是在抽象的黑暗中承认现实的光明,黑格尔哲学“乃是一种矛盾----在否定现实中肯定现实。新哲学是不以抽象的方式,而以具体的方式思想具体事物的,是就现实的现实性,是以适合现实的本质的方式,承认现实是真实的,并且将现实提升为哲学的原则和对象。因此新哲学才是黑格尔哲学的真理”[1]164。这个新哲学即是费尔巴哈的感性哲学,在感性哲学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革命中,现实概念的意蕴也发生了变迁。

三、 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与资本的对象化存在

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与费尔巴哈不同,费尔巴哈反思的对象主要是黑格尔,而其哲学革命也集中于对黑格尔哲学的“主客颠倒”:以人本主义的感性哲学颠倒黑格尔的理念论。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则大为不同,马克思所反思的对象不仅仅是黑格尔、费尔巴哈,还包括英国的经验主义者等人,这决定着马克思哲学本身存在诸多不同的面向,也在与各种思想进行战斗的过程中不断发生变化。马克思哲学中的现实概念不断发生变迁,这种变迁并非是阿尔都塞所言的“断裂”,而是由于争论对象的变化导致马克思所捍卫的侧重点的转移以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研究的具体化。

从对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的斗争,到对费尔巴哈哲学的批判,最后到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过程中,马克思的现实概念在不同历史情境中的突出重点是不一样的。马克思的现实概念经历了三个阶段,在这三个阶段中,现实概念有着不同规定。但这些规定之间并不是对立的,而是能够共存的。具体来说,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概念具有以下四个规定。

第一,现实是自然的、经验的、感性的存在。青年黑格尔派出于宗教斗争的需要,转向了英国和法国的唯物主义,但是这与黑格尔哲学体系发生了冲突,英法的唯物主义者把自然当作唯一现实的东西,而在黑格尔哲学中,自然界不过是精神的外化,青年黑格尔派因此陷入矛盾之中,包括身在其中的马克思。这时,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出版了,以清醒的哲学代替了黑格尔醉醺醺的思辨,震荡了整个混乱的思想界。费尔巴哈对马克思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按照恩格斯的说法,“这部书的解放作用,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想象得到。那时大家都很兴奋:我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派了。马克思曾经怎样热烈地欢迎这种新观点,而这种新观点又是如何强烈地影响了他(尽管还有种种批判性的保留意见),这可以从《神圣家族》中看出来”[10]275。在马克思早期著作和手稿----《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等----之中,处处可见费尔巴哈思想的痕迹,其中对马克思现实观的影响也是根本性的,马克思往往将现实与自然、感性等词等同使用,即在费尔巴哈现实观的意义上使用。马克思在费尔巴哈的感性哲学基础之上,强调现实的自然性、感性。当谈到科学时,马克思强调,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11]86,现实意味着感性、自然;当谈到人时,马克思说,“人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本质的即自己生命表现的对象;或者说,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11]102。马克思的现实观具有费尔巴哈哲学的感性、对象性、自然性等规定。

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法哲学中,继承了费尔巴哈的“主客颠倒法”,这是马克思的现实观的一次实际运用。在黑格尔看来,政治制度不过是国家理念的对象化,国家理念从各具体的政治制度中取得自己的特定内容,国家理念产生出自身的客观现实性,理念以必然的方式自己创造自己。马克思指出,在黑格尔哲学中,各种现实性的东西反而成为了理念的发展之结果,但事实恰好相反,理念不过是现实性东西的抽象的产物,是作为现实性东西发展的结果[12]15。换言之,本来意义上的现实的主体变成了客体,而观念变成了主体。与这种现实与理念的主客颠倒相对应的是逻辑的、泛神论的神秘主义,进而,马克思批判黑格尔把法的现实关系变成了观念的内在想象活动。在对待市民社会、家庭与国家的关系中,黑格尔将市民社会、家庭视为国家实现自身的有限性领域,家庭与市民社会不过是国家概念的目的。但是马克思认为市民社会和家庭是真正活动着的,这是我们应该真正注意到的对象,而不能从抽象的逻辑领域中已经形成的思想来发展自己的对象。黑格尔“不是用逻辑来论证国家,而是用国家来论证逻辑”[12]22。同时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指出了黑格尔现实与理性和解的秘密,“这种现实性也被说成合乎理性,然而它之所以合乎理性,并不是因为它固有的理性,而是因为经验的事实在其经验中具有一种与它自身不同的意义,作为出发点的事实并没有被理解为事实本身,而是被理解为神秘的结果”[12]12。马克思洞察到这种理性与现实的和解,与其说是对现实的肯定,不如说是彻底否定了现实,因为黑格尔并没有从现实本身来说明现实的合乎理性,而是将现实视为理性实现自身的活动,这种现实与理性的同一实际上是取消了现实,实质是理性自身的同一。

第二,现实是感性活动的对象化存在。虽然马克思在一些早期著作中,尤其是批判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中直接运用了费尔巴哈哲学,强调现实的感性和自然性规定,与费尔巴哈所理解的现实大体是一致的。但我们也必须清楚,即使在这一阶段,马克思与费尔巴哈的思想之间仍是有差别的,即恩格斯所说的“种种批判性的保留意见”。马克思虽然把自然当作现实,但与费尔巴哈强调爱、感情等自然性不同,马克思所说的自然是“人化自然”,是通过工业等人类历史所形成的自然[11]47。马克思所理解的“自然”“感性”不再是天然的自然、感性,而是经过人类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自然,即是通过人类的实践活动改造的自然,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还是人的自然存在物。马克思在1844年曾经写信给费尔巴哈,他说,“您(我不知道是否有意地)给社会主义提供了哲学基础,而共产主义者也就立刻这样理解了您的著作。建立在人们的现实差别基础上的人与人的统一,从抽象的天上降到现实的地上的人类这一概念,如果不是社会这一概念,那是什么呢?”[13]马克思所理解的现实并非是纯粹的自然,而是人类通过自然科学和工业改造过的自然。当马克思强调自然时,马克思三番五次地谈到自然时都没有忘记在前面加上限定,“只有在社会中”,社会中的自然才是我们所生活和遭遇的真正的现实的自然,社会中的自然才是感性的自然中的人生存的基础和条件[14]。因此,马克思现实概念中的自然性、感性等内涵,所指向的已经是人化的和社会中的自然性、感性。马克思在使用“类本质”概念时,其内涵也已经发生了变化,马克思所理解的类生活就是生产生活,即社会性意义上的生活,而不是感情、爱等意义上的类本质生活。

因此,马克思最终还是与费尔巴哈公开决裂了。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5]费尔巴哈所理解的现实是局限于单纯的感觉和单纯的直观,而没有从人类劳动、从人类社会实践中去理解现实。马克思则认为任何感性的、直观的现实都是人类劳动的结果,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现实的产品并不是自然意义上的物,而是劳动对象化的定在。“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11]47,现实是劳动、人类社会实践的定在。现实的人是劳动的产物,人只有在改造对象世界的过程中才能成为现实的人,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哲学的伟大之处首先就在于把自我的产生看做是一个过程,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劳动的结果[11]98。

第三,现实具有历史性。现实的历史性源自于马克思的辩证法,即源自于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革命方面”(恩格斯语)的恢复。辩证法首先意味着以历史的眼光看问题,从生成与灭亡的不断过程,从历史的不断发展中看待一切现存。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最后的成果即是辩证法。黑格尔哲学中的“逻辑学”包含着三个环节,分别是知性的肯定阶段、辩证理性的否定阶段、思辨理性的否定之否定阶段。可以说,辩证法蕴含于黑格尔哲学之中,不过这种革命的辩证法被思辨理性所遮掩,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革命方面的恢复即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恢复。辩证法最重要的原则即是历史的原则。前面已经论述现实区别于现存的偶然性,现实具有必然性,现实的必然性是历史中的必然性。现实显现为现存,在历史中具有存在的合理性,但也意味着一切现存都是必然要灭亡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写道:“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空论主义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肯定的理解中包含着对现存事物否定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运动中,因而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16]22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雇佣劳动、雇佣工人、资本家、资本理论、商品交换、分工、竞争等都是现实的,现实的也是历史的,即工人、资本家、分工、交换、货币等现实并非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所说的“原始状态”,而是在历史中形成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是历史的,也意味着它们并不是永恒的,而是暂时的、必然要灭亡的。现实的历史性要求我们从其存在的合理性与灭亡的必然性中去理解任何现实。

第四,就现实的最一般的意义而言,现实是感性活动的对象化存在。具体而言,在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是资本的对象化存在。这里所说的资本不是物,不是堆积起来的死劳动(财物),而是由劳动的对象化存在所构成的客观的社会关系。“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16]31资本代表着现代社会的生产关系,它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关系中发挥着决定性作用,是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现实的起点和终点,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和一种“普照光”,任何现实都是资本的对象化。理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实不能从自然唯物主义出发,不能从直接的、感性的、自然的存在出发,而必须从资本的逻辑出发。商品、货币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不是单纯直观的、感性的,而必须通过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资本的逻辑才能理解它们。我们无法从可触摸的原料与建筑物、有血有肉的工人、轰隆的机器的直接经验性质中认识它们,它们是作为对象性的资本而存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商品、货币、地租是资本的现实化。金银并不天然是货币,但是货币天然是金银,货币的现实性不在于货币的自然性质,而在于它代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不懂资本便不能懂地租”[16]31,地租并不是来自于土地的自然性质,地租的本质性规定是资本。

猜你喜欢

对象化费尔巴哈黑格尔
绝对者何以作为实存者?——从后期谢林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来看
对象化的思想:人类生活中的信息
他者的批判与实践思维方式的创立——《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的重新解读
论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三大层次
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看马克思认识论的变革
“非对象化”及其人本价值
费尔巴哈与孔子“爱”的差异及当代意义
费尔巴哈之火:一个现象学的分析
叔本华与黑格尔的情理之争及现代启示
论对象化及人之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