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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莫里兹·日格蒙德的饥饿书写
——以早期短篇小说为中心的检视

2021-03-25杨文敏杨燕翎

关键词:饥饿感短篇小说匈牙利

杨文敏,杨燕翎

(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在匈牙利作家莫里兹·日格蒙德(MóriczZsig⁃mond,1879-1942,以下称“莫里兹”)的早期短篇小说创作中,饥饿意象构成了其小说的背景和隐喻结构,一定程度上可以纳入到“饥饿”这一西方文学传统中加以考察:《一顿吃饱》一开篇就言明广阔的匈牙利平原处于饥荒中,而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劳动人民都是饥饿的;《悲剧》讲述了一个常年挨饿的贫苦雇农在地主女儿婚宴上撑死的故事;《穷人》则讲述了一个刚从前线休假回家的为生计所迫的年轻父亲,为了还债,为了活下去,而选择抢劫杀人。可见,饥饿主题在一定程度上是理解莫里兹创作的核心主题之一。莫里兹书写饥饿虽是受饥饿书写传统的影响,但是他并不拘泥于将饥饿作为小说的背景,而是将其作为创作的核心,饥饿幽灵贯穿于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创作始终。书写饥饿,并不仅仅是为了再现场景或事件,而是为了呈现隐藏在饥饿背后底层弱者的日常存在状态,即无法摆脱的死亡困境。面对这种注定的悲剧结局,莫里兹并不认同逆来顺受,相反,他认为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向死而生并勇敢反抗。

一、“饥饿”的三重表征及呈现方式

自1907年发表《七个铜板》开始,莫里兹的写作对象就从社会精英转向了社会底层,通过描写底层人物的日常生活,客观真实地呈现了匈牙利社会的历史和现状。既然是描写底层形象,也就离不开“饥饿”这一关键词,在莫里兹笔下“饥饿”不仅仅是一种生理体验,同时也是一种心理体验,即对饥饿的恐惧所导致的“饥饿感”及其持久化,也就是“永恒饥饿”。饥饿书写在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创作中占据一个重要地位:饥饿成了贯穿人物性格、影响人物行为和命运的重要节点。需要说明的是,莫里兹在早期短篇小说中对饥饿的书写是多向度的,其言说或呈现饥饿的方式也是多元的,正是这种多元叙述和言说,呈现出了他早期短篇小说中的人、社会与历史。

从医学角度来说,饥饿是“机体未能得到或未能充分得到自身营养所需的氧、热能或营养素的状态”[1]。换言之,即个体因食物匮乏所呈现出的身体状态,是生理感官受到饥饿刺激的直接体验。在莫里兹笔下,肉体饥饿被还原成了实实在在的“吃”。对于贫困的饥饿者而言,“他们一生唯一的乐趣就是吃”[2]48,可是回顾他们的一生,吃饱的记忆屈指可数,但饥饿幽灵却如影随形。那么,莫里兹是如何书写这种饥饿的呢?首先是对饥饿者赖以维生的食物做了描述,相较于地主家由鸭肉、鸡肉、牛肉等丰富食材所精心熬制的黄油油的肉羹,贫农所喝的是“褐色的汤上面漂浮着一些冷了的油花,有一个拿面粉做成的小团……”[2]18,这种稀汤几乎伴随了每个贫民的一生,小时候他们的母亲拿水喂大了他们,成年后甚至到老年,家人仍旧拿这种汤来应付他们疲惫的身体。其次描写了饥饿者对于食物的渴望。得知地主的女儿要举办婚宴,查诺斯连做梦都是宴会上的食物,梦醒后,得到宴请,他又顺着梦里的情境计划着如何大吃一顿。除了描写饥饿者所食的匮乏以及对食物的渴望外,莫里兹极擅长通过人物具体吃相的描写,来表现真实的肉体饥饿。查诺斯吃过的盆子,空空的,“像他的狗舔过一样”[2]45;看到满是诱人油脂的浓汤,他也无所谓满意或不满意,只是拿起自己的木勺,“平静而且严肃地开始动作”[2]50,此时吃东西不再是真实意义上的吃,而是吞,是机械性地往嘴里塞。

“饥饿感”不等同于饥饿,指的是身体对于饥饿这种匮乏状态的一种心理体验。[3]单纯食物缺乏以及对食物的渴望并不能诱发饥饿感,饥饿感来自长期徘徊于饥饿线的恐惧,这种恐惧弥漫在生活的每一处空气中,在暗处窥视着每一个潜在的饥饿者。在《悲剧》中,查诺斯对饥饿的恐惧萦绕在他的心中久久不能散去,因此他的胃明明已经被食物填塞的毫无余地,但他还是持续将食物塞进嘴里。相较于饥饿对于人的行为潜在的驱动,饥饿感从根本上决定着人的行为。在极度饥饿状态之下,人的世界被分成可吃的和不可吃的,为了活下去,受饥饿感驱使的人们不惜一切代价,舍弃不可吃的,如尊严、品德等,来换取、占有一切能让自己活下去的物资。《一顿吃饱》讲述了一顿晚饭的故事:地主少爷平白无故地许诺给70位雇工及其家眷一顿丰盛的晚宴,监工和夏娃说,这是一次奖励,如果70名雇工能在一个日夜内锄完所有的草。可真相却是心疼丈夫连日忙碌却仍吃不到一顿饱饭,以及长期饥饿所诱发的对于饥饿的恐惧。虽说饥饿感能驱使人的行为,但是它仍旧是一种比较弱的身体驱力,就夏娃来说,她对地主老爷所提的全村饱食一顿的食物欲望夸大了她的饥饿感,但之后,对于自己这种以尊严换食物的行为的耻辱意识又压制了她的饥饿感,使得她不愿身着节日华服参加这场盛宴。可见,在呈现“饥饿感”的过程中,莫里兹选择将饥饿与人类本有的心理状态(如尊严、恐惧、品德等)结合起来,以在心理和情感上强化“饥饿”的存在感。然而在莫里兹那里,饥饿感作为一种较弱的身体驱力,不足以真正驱动人的行为,饥饿感的持久化,即“永恒饥饿”,才是人行为的根本驱力。

所谓“永恒饥饿”,指的是无法泯灭的、持久化的饥饿感,也就是即使处于不饿状态下仍旧觉得饿。这在《穷人》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为了避免重温饥饿、贫困的噩梦,尽管暂无饥饿的后顾之忧,但饥饿感仍牢牢控制着刚从前线回来的年轻人的行为,他生活在对饥饿反复体验的恐惧中,时刻害怕饥饿感的再度来袭,因此,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抢劫。饿伤、穷怕的年轻士兵,明明是本性善良的人,但在永恒饥饿的驱使下,为了摆脱饥饿、贫穷的恐怖记忆,只能用他人的饥饿来治愈自己的饥饿,因此他选择拿起屠刀去伤害其他弱者,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他的行为看起来虽是受了老人的启发,但真正诱使他这样做的还是永恒饥饿,这种持久化的、深入骨髓的对于饥饿的恐惧,使得他无力反抗生活,只能受制于生活,被生活胁迫着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深渊。他原本只是图财,此时的他还有能力拒绝“饥饿感”带给他的堕落,可是当他举起刀,将刀刺向三个无辜孩童时,其中一个甚至是尚在襁褓的婴儿,此刻他只能任凭“永恒饥饿”这一人性恶的帮凶指挥他的行为,他刀下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好像只是松软的土地。

在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中,食物不再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物质,它仅仅代表生存下去的条件。上述关于莫里兹笔下饥饿的三重表征,无论是被还原为实实在在“吃”的作为身体匮乏状态的肉体饥饿,还是作为身体对于这种匮乏状态的心理体验的“饥饿感”,或是因饿伤、饿怕所引发的“永恒饥饿”,既是对象,又是途径,也就是说,莫里兹在表现饥饿的同时,也表现了饥饿的呈现方式,饥饿与饥饿中的人实际上互为表里。

二、饥饿的呈现主体与“赤裸生命”的反抗

在上述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的三重饥饿表征及其呈现方式中,也同时勾连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其中大部分人都生活在社会与时代的底层,也正是这些底层形象构成了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中关于饥饿的主体,是他们塑造了莫里兹笔下的饥饿,并在呈现饥饿的过程中,成为文本的主体。这些底层形象,不仅与繁重的劳动相伴终身,饥饿也是他们无法摆脱的一种生命体验,“吃”成了他们行动的唯一驱力。但就底层形象而言,面对残酷、冷漠的现实,“吃”这一人类的基本需求,也常常由于权利机制而得不到最基本的满足,掌权者以美酒佳肴为食,无权者以清汤糊口,这正说明,吃与权利有某种正相关的关系:有权者,可享用他人之食;无权者,自己之食也会被他人剥夺。

从某种意义上说,受制于权利者,都是现代政论哲学所谓的“赤裸生命”,只不过,这种赤裸生命不是福柯和阿甘本意义上的,而是洛克意义上的。洛克在《政府论》中认为,“人类一出生就享有生存权利,因而可以享用肉食和饮料以及自然所供应的以维持他们的生存的其他物质”[4]。有学者将洛克的这种观点也理解为“赤裸生命”,基于此,可以说,莫里兹小说中的权利关系与洛克的这种观点不谋而合,莫里兹笔下饱受饥饿与饥饿感折磨的底层形象,其实就是被剥夺了经济权利的赤裸生命,是无力抗争的孤独者,冷漠社会的牺牲者。他们并不甘于受饥饿感的摆布,而是选择以弱者的姿态进行反抗。换句话说,赤裸生命就是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饥饿的主体。

造成莫里兹笔下底层形象生存悲剧的原因主要是经济权利的被剥夺。阿玛蒂亚认为,进入20世纪以来,“饥饿更多源于一种权利关系的失衡,饥饿是指一些人未能得到足够的食物,而非现实中不存在足够的食物”[5]。排除自愿挨饿的情况,因食物短缺所引发的饥饿,在人类历史中并不鲜见。通常得不到充足食物或生活必需品的,多为被剥夺了经济权利的弱者,面对生存危机,他们也是率先被牺牲的祭祀品,这与前述洛克所言不谋而合。简言之,如果财产权(人最基本的权利)被剥去,那人就不能算是人了,他就变成了赤裸的生命,死亡也就成了其最后归宿。纵观莫里兹笔下的主人公,几乎都是被剥夺了经济权利的赤裸生命,他们失去赖以为生的土地,没有属于自己的住所,没有像样的工具,没有余粮,没有钱,甚至连自己的劳动都不属于自己,他们只能依附上层阶级。而上层阶级作为经济权力的剥夺者,不仅掌握了赤裸生命的生死大权,同时还以赤裸生命的血肉为食。《一顿吃饱》中的地主少爷不仅可以吃饱,还可以将夏娃当作自己吃的对象。就现代社会而言,除却政治权利,财产权才是一个人的保护罩。底层弱者失去了经济权,就相当于失去了保护罩,将自己暴露于为人鱼肉的危险之中,“他们并没有被可见的暴力所镇压,而是被一无所有的贫困所湮灭”[6]。

无论是饥饿,还是生命的赤裸化,他们的结局终究都是死亡。虽同是死,但在莫里兹笔下,每个人的死又各有不同:如因收到一枚来自乞丐的铜板而狂笑吐血而亡的母亲(《七个铜板》);再如被一块舍不得吐掉的嚼不烂的肉活活噎死的查诺斯(《悲剧》);还有虽未直接道明死亡,可是当他们将手中的餐刀或草叉刺向宪兵与无辜者时,死亡也成定局的查理(《一顿吃饱》)和青年士兵(《穷人》)。面对无法避免的悲剧结局,这些底层形象只能选择将无奈、麻木、冷漠作为自己的生存哲学,对他们而言,生就是等待死的来临。既然死亡悲剧无可避免,那么与其麻木地等待死亡的逼近,倒不如向死而生并奋力反抗。反抗,这是一种饱含清醒生命感的存在意识,无论命运如何可惧,都要抗争,都必须要抗争。莫里兹笔下的底层形象不光是无奈、苦楚的麻木者,也是初具反抗意识的觉醒者,面对无可避免的死亡,他们选择以死亡来对抗死亡,将死作为生的起点。不同于为了崇高使命,主动反抗的古希腊悲剧英雄,这些饱受饥饿折磨的赤裸生命只是现代社会里庸俗、无奈、被动的“当代英雄”,是平凡生活中的小人物,他们的反抗是被逼的。但尽管是被迫走上反抗之路,他们也从没有停止过抗争,可以说,在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中,饥饿的主体,即赤裸生命,实际上也是发出抗争的主体。

一方面,莫里兹笔下的悲剧反抗者的抗争意识表现在他们总是以一己之力进行反抗。饥饿、不公逼着他们走上反抗之路,但时代与自身的局限,使得他们只能是堂吉诃德式的悲剧人物,他们的反抗只能是一个人的反抗,或者说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反抗。在《一顿吃饱》中,面对妻子受辱换来的晚宴,约翰心知肚明却不能挑明,作为赤裸的生命,吃垮地主是他能想到的反抗地主的唯一方法。但这种不顾现实的想法太过理想化了,在宴会中,这个自诩能够吞下整片土地的人,在吃到第十勺时,震惊且愤怒地发现自己已经吃够了。这种看似夸张的写法,恰恰说明单枪匹马式的反抗者,无论想法多么美好,都是无法战胜死亡、走出生存困境的。另一方面,反抗者的抗争意识还表现在他们以死亡来反抗死亡。生命的赤裸化必然会导致死亡,面对死亡,既不愿麻木接受,那只能奋起反抗,如加缪所言:“反抗死亡的反抗者想赢得不死性,不得不自己也动手杀人。他们若退缩的话,必须接受死亡。他们若要前进,则必须同意杀人。”[7]因此莫里兹笔下的反抗者就是用他人的“饥饿”来拯救自己的“饥饿”,以“死亡”来反抗“死亡”。在《穷人》中,年轻的归家士兵本意是图财,却忽略了邻居家中有人,此时,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告发,等待他的是监狱与刑罚;要么铤而走险,杀人灭口。既然都是死,那倒不如用他人的死来换取自己的生。

莫里兹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客观地呈现了被剥夺了经济权利的赤裸生命的“饥饿”,无论是肉体上真实的饥饿状态,还是无处不在的饥饿感,都共同指向了死亡。面对这种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莫里兹笔下那些处于生存困境中的赤裸生命都坚信,纵使众多努力到最后都改变不了命运,但还是要全力抗争,毕竟“人的本质就在于自我保存和超越,人的生存价值就在于抗争,就在于追求,即在于超越现实和自我”[8]。总之,在莫里兹看来,反抗带来的是自由,只有反抗才是赤裸生命摆脱生不如死的日常存在状态而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

三、饥饿书写的理论支点与现实逻辑

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擅长展现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且自始至终贯穿着一条隐形的饥饿之线,在这些作品中,莫里兹向读者呈现了一个处处弥漫着饥饿气息的匈牙利大地,这块饥饿的土地是虚构的,同时也是真实的。借助约翰、查诺斯、年轻士兵等人之眼,读者被引入一个受饥饿幽灵统治的虚构世界,但是这个虚构世界中的饥饿素材又来自于莫里兹亲身经历的真实世界,这又将读者从虚构拉回了真实的饥饿世界。对莫里兹而言,构建这种既虚构又真实的饥饿世界,既是对于饥饿书写传统的继承、发展,更是对现实的一种观照。所以莫里兹的“饥饿书写”事出有因。

作为生理体验的“饥饿”,也常作为文学主题出现在作家的创作之中。首先,就莫里兹而言,饥饿书写继承了西方文学的饥饿书写传统,体现出文学的自律性和自洽性。西方文学对于饥饿的书写,是对历史真实的艺术化再现,每一时期的饥饿书写都带有自己时代的独特性。古代的饥饿常常由自然灾害和战争等因素所引发,映射到文学作品中,此时的饥饿也就成了人类生存灾难的一种隐喻,浏览《圣经》,几乎各卷都提到了饥饿问题,“《启示录》更是预言巴比伦倾倒时,‘在一天之内,它的灾祸要一齐来到,就是死亡、悲哀、饥荒’”[9]。从 19 世纪开始,造成饥饿的原因不再局限于天灾,更多源于人祸,诸如贫困、疾病、不公、绝食、战争等。在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中,简的饥饿记忆作为一种贫困的成长经历,使得成年后的她自尊且自卑。而在美国女作家斯托夫人的成名作《汤姆叔叔的小屋》中,此时的饥饿则是不公的化身,饥饿对被损害、被侮辱的黑奴而言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存状态。此外,匈牙利文学中也存在饥饿书写的传统。米克沙特·卡尔曼曾言“我写小说,并不是从小说家那里,而是从……匈牙利农民那里学来的”[10],据此,米克沙特在其小说文本中如实地为读者呈现出底层形象的日常生活状态:他们忍受着饥饿,同时也反抗着饥饿。20世纪匈牙利文学中的许多作家都游走在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之间[11],除了是对西方文学以及马扎尔文学中传统现实主义创作特色的继承外,莫里兹的饥饿书写,也同20世纪上半叶的卡夫卡、赛珍珠等作家一样,呈现出了一些现代主义的特征。莫里兹创作于20世纪的短篇小说,以饥饿为内在线索,为读者呈现了一个真实又虚构的“饥饿”世界。

其次,莫里兹之所以选择书写饥饿,是替被剥夺了经济权利的底层形象发声。这既是因为他对饥饿,以及被饥饿幽灵所尾随的赤裸生命的熟悉,同时,也出于知识分子的良知。莫里兹出生于蒂萨河沿岸一个普通农家,家境的败落,颠沛流离的生活,加上为“奇什法鲁迪学会”收集民歌的工作经历,使得莫里兹对底层形象的生活以及社会现实有一个深刻的认识。也正是这种深入的认识,使得莫里兹成为了“真正的‘人民的声音’”[12],纵观他一生的创作,无不是在替底层形象发声。19世纪末20世纪初,匈牙利官方文学以描写美好的田园生活为主要内容,知识分子的良知使得莫里兹不愿与虚假的官方文学团体为伍,他立志以己之笔,书写出真实的匈牙利。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是自觉接受,甚至主动追寻被流放、被边缘化的命运的人”。[13]所谓“流亡”并非真实的情境,而是一种隐喻的情境。莫里兹正是这样一个主动流亡于官方文学圈外的知识分子,而这种自我放逐也使得他在看待事物时总能保持初心而不为社会的权威和共识所折腰。莫里兹不愿成为唯唯诺诺之人和“御用知识分子”,所以他选择继续沿着米克沙特的脚步,以一系列具有深邃思想内容的作品为读者呈现一幅19世纪末20世纪初匈牙利社会生活的真实画卷。莫里兹将饥饿作为展现弱者日常生活状态的体现,不仅是因为他熟悉这一人群,更重要的是作为弱者朋友的同理心,以及知识分子的良知,使他选择以己之笔来反官方的粉饰之作。

再次,莫里兹选择书写饥饿是对于现实的一种观照。作为现实主义作家,莫里兹的作品自然离不开对现实的摹写,而20世纪初期的匈牙利恰好为他提供了一个优秀的摹本。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西欧部分国家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资本主义大发展时,匈牙利整个社会,尤其是农村地区仍处于半封建社会的束缚之下,封建贵族地主高踞统治地位。截至20世纪前10年,匈牙利“全国居民中的农业人口仍高达64%,差不多80%的人居住在农村,或住在大地主的庄园里”[14]。广大的匈牙利农村地区,两极分化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足之地”[15]。成千上万的农民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成群流浪,以乞讨为生,正如《七个铜板》中的老乞丐所说“我缺的是那一个铜板吗,我缺的是一铲子土”[2]7,赖以生存的土地都被剥夺了,人怎么可能吃饱,怎么可能活下去。莫里兹生于此长于此,深深热爱着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此的小人物,所以他总是力图用己之笔,如实地再现19世纪末20世纪初匈牙利的时代风貌,以及生活在此的底层形象的生存困境,这也是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饥饿书写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虽然莫里兹看似只存在于“古老”东欧文学的时代,但实际上,作为20世纪上半叶“西方派”的主将,莫里兹的文学创作连通了“东欧”和“西方”。如果将他的饥饿书写纳入到东西欧文学交汇的视域下,更能确证莫里兹的价值。从“饥饿”中,能透视到莫里兹生活的那个时代及历史,更为重要的是,以此为切入点,还能还原出莫里兹早期短篇小说的创作主题,并且可以延伸至他的全部创作。这是重新发现莫里兹的意义,也是重新构建匈牙利及东欧文学史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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