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审美中的认知与感知:环境美学对于审美理论的推进
2021-03-25程相占王一凡
程相占, 王一凡
美学的准确名称是“审美学”而不是“美的哲学”,“审美学”的第一关键词是“审美”而不是“美”——这是我们一直坚持的美学观。从这种美学观出发,“审美的性质”(the nature of the aesthetic)就成了美学研究的首要问题。我国盛产各种各样的“美学思想”,但致力于揭示“审美的性质”及其概念家族的“审美理论”却不多见,以至于经常遇到这样的学术尴尬:美学思想虽多,但难以真正解释审美现象。
面对日益严峻的环境危机,当代环境美学重新审视了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审美欣赏关系,将美学重建为“审美欣赏理论”(1)程相占. 审美欣赏理论: 环境美学的独特美学观及其对于美学原理的推进[J]. 学术月刊, 2021(2):151-159.。卡尔森(Allen Carlson)对环境美学做出了界定,他认为环境美学的研究对象就是对于各种环境的审美欣赏,其中这些环境不仅仅是自然环境,而且也包括受到人类影响与人类建构的各种环境。也就是说,自然审美,即对自然的审美欣赏,虽然不是环境美学研究的唯一内容,但却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内容。在此基础上,环境美学揭示了自然审美欣赏所涉及的各种要素及复杂过程。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首推以卡尔森为代表的科学认知主义立场,其突出特点是强调知识在自然审美欣赏中的重要功能。追随卡尔森的一些学者也围绕这一重要问题开展了批判与修正,其理论要点是探讨自然审美欣赏中认知与感知之间的关系,使我们能够更加清晰地认识“审美的性质”。
本文依次考察当代自然美学(即环境美学的主体部分)对于认知、感知以及二者关系的论述,然后从认知美学、认知心理学等角度指出其理论贡献与局限,最后提出我们应该倡导的学术取向:从“美学思想”走向“审美理论”。
一、 自然审美中的认知问题
当代自然美学家为了解决如其本然地欣赏自然的问题,提出了不同的审美欣赏模式,这些模式通常被划分为两大阵营,即认知主义与非认知主义。当代自然美学对认知问题的探讨主要集中体现在认知主义者阵营,认知问题也集中表现为对知识问题的讨论,即知识在自然审美欣赏中的功能。认知主义者普遍认为,关于欣赏对象性质的知识和信息,是保证我们进行恰当的审美欣赏的条件。卡尔森的科学认知主义理论是这一立场的代表,其理论要点是强调科学知识在自然审美欣赏中的重要作用。据此,他建立了一套以科学知识为基础的审美欣赏理论,用以客观地解释和评估人类对自然的审美欣赏问题,以确保我们对自然的欣赏是恰当、深刻的。
卡尔森认为科学知识为自然审美欣赏提供了必要的关注边界,这受到了斯托尼茨(Jerome Stolnitz)“审美关联”(aesthetic relevance)学说的启发。斯托尼茨并没有把“审美关联”作为一个专门的美学概念进行界定,而是提出了问题:对于审美体验而言,思想或形象或一点知识(它们都不出现在对象自身之中)是相关联的吗?如果这些曾是相关的,那么,它们在什么情况下是这样的(2)STOLNITZ J. Aesthetics and philosophy of art criticism: a critical introduction[M].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60:53.?卡尔森在斯托尼茨的基础上继续思考认知、知识是否与审美体验相关,以及如何相关的问题。与艺术品相比,自然事物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没有明确的框架或边界。所以环境的复杂性是无限的,自然事物可以被人们感知的特征也是无限的,欣赏者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也是无限的,哪些自然事物的哪些特征能够被欣赏者审美地感知,从而成为审美体验的组成部分,这个可能性依然是无限的。有鉴于此,卡尔森提出了如下疑问:环境如何从日常生活的模糊背景逐步变成欣赏者的审美环境?在卡尔森看来,这个转变过程就是从原始体验转变为审美体验的过程。在这个转变过程中,发挥决定作用的便是关于环境性质的知识——只有借助人们的理性认知,掌握关于环境性质的知识,欣赏者才能够把握不同的环境类型及各自不同的性质,审美环境才能从日常生活的模糊背景中脱离,原始体验才能转变为审美体验。这就是说,卡尔森在这里强调了知识在对环境的审美体验中发挥的决定性作用:“我们关于特定环境的知识确定了我们欣赏的必要边界、审美意义的特定焦点,以及对于特定类型的环境而言我们应当具有的反应”(3)CARLSON A. Aesthetics and the environment: the appreciation of nature, art and architecture[M].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00:51.。因此,关于特定环境的性质的知识,为自然审美欣赏确定了适当的边界以及审美意义的特殊焦点。
卡尔森认为知识保证了自然审美欣赏方式的适当性与自然审美欣赏的客观性,其理论强调的是“欣赏”(appreciation),并将欣赏的性质概括为“对象取向的”(object-orientated)。他认为所有的自然事物都可以成为审美欣赏的对象,但不同的事物需要不同的“审美关联”。因此,卡尔森提出:“欣赏就是如下一系列活动:不仅对于对象是回应性的,而且将关于它的知识合并进来作为根本成分”(4)CARLSON A. Appreciating art and appreciating nature[C]//KEMAL S, GASKELL I. Landscape, natural beauty and the arts.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93:203.。也就是说,欣赏者的欣赏活动必须是在对象的引导下展开的,并且需要科学知识为我们提供关于自然事物审美特性和审美价值方面的信息,这些理性认知因素可以帮助我们去把握审美对象的审美特性。齐夫(Paul Ziff)认为不同的“欣赏行为”(acts of aspection)适合于不同的作品,比如,不同的种类、风格、流派的艺术品,都需要采用不同的行为方式去欣赏。因此,如果想要以适当的行为方式去欣赏不同的艺术品,就必须具备关于艺术品的历史及其性质的知识,知识的有无决定了欣赏方式是否适当。卡尔森借鉴了齐夫的理论,进而提出了“恰当的自然审美欣赏”(appropriat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这个理论命题,认为一定的知识对于恰当的自然审美欣赏来说是必要且重要的:欣赏者为了更好地欣赏对象,就必须从认知的角度来了解对象的不同种类、风格特点等,从而才能展开更为恰当的审美欣赏。此外,客观性问题可以看作是卡尔森自然审美欣赏问题的逻辑基础。他认为,人类的自然审美与艺术审美一样,同样可以达到客观性。在自然审美欣赏中,如同艺术史、艺术批评知识对于艺术审美欣赏一样,一定的相关科学知识也是重要的,是确保自然审美欣赏中的审美判断具有客观性的手段和途径。也就是说,在以科学知识为代表的认知理性因素的帮助下,我们才能全面地感知自然事物所具有的审美特性与审美价值,对自然审美对象的审美欣赏才能够更加丰富和准确,从而才能保证自然审美欣赏的客观性与自然审美欣赏方式的适当性。
简言之,卡尔森认为科学知识不仅为自然审美欣赏提供了必要的关注边界,也为我们感知自然的审美属性与审美价值提供了指导,从而保证了自然审美欣赏方式适当性与自然审美欣赏的客观性。伊顿(Marcia Mudder Eaton)、齐藤百合子(Yuriko Saito)、马修斯(Patricia Matthews)、帕森斯(Glenn Parsons)等认知主义者们在提出自己的主张之前,都对卡尔森的科学认知模式表示了肯定。例如,伊顿认为对自然的欣赏模式允许所有的感官参与,也包括认知。她声称,是对于自然的知识引导我们对于自然的审美体验,基于知识的欣赏是“避免审美遗漏和欺骗的唯一途径”(5)EATON M M. The beauty that requires health[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339-362.。虽然伊顿认为我们必须在自然体验中给愉悦、想象、情感甚至神秘以空间,但她同时提出,如果想发展一种“对于自然欣赏或对于景观生态可持续的理性评估的基础,那么强调知识是必要的”(6)同①.。齐藤百合子认为有关自然事物的自身结构、历史和功能的科学知识,将有助于对各种不同的环境提出最佳的办法,从而促进最正确和最有益的审美欣赏。科学知识的作用并不是导致审美欣赏,而是我们的审美欣赏会通过对相关科学知识的了解而有所调整(7)SAITO Y. Appreciating nature on its own terms[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51-168.。马修斯也认为对事物的审美欣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我们对事物审美属性的感知会随着知识的获取而改变和深化。在知识的影响下,虽然可能做出同样的审美判断,但是程度和质量却可能改变了(8)MATTHEWS P.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88-204.。
在此基础上,上述几位学者对自然审美欣赏中科学知识的边界、内涵与外延进行了进一步思索。例如,马修斯一方面提出相关的“经验知识”(empirical knowledge),拓宽了卡尔森所认为的科学知识的范围;另一方面又对知识进行限定,把知识限定在为感知自然提供范畴服务的经验知识之中,关注那些提供“标准”(norm)的知识,并突出“范畴”(category)的重要性。同样,齐藤百合子一方面认为自然审美欣赏中的科学知识需要被限制,另一方面借鉴了吉姆·琴妮(Jim Cheney)“生态区域主义叙事”(bioregional narrative)学说,试图寻找一种方法扩大科学知识的范围,她声称“严格西方意义上的(自然史)科学并不垄断‘对自然的各种现象和对象的理解。这样的尝试还应该包括一些土著传统、民间传说和神话”(9)同③.。在齐藤百合子看来,科学知识以及那些“民间叙事”(folk narratives)可以通过照亮、增强或修改其内容,帮助我们通过感官去感知自然向我们讲述的历史和功能的故事,从而引导我们对自然的感性体验朝着正确的欣赏方向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卡尔森对科学知识的过分强调,大部分讨论者讨论认知的相关问题主要围绕知识、科学知识展开,重点讨论知识的内涵、外延与边界,以及知识在自然审美欣赏中的功能等一系列问题,但忽视了一个重要的前提:对于知识的讨论并不能完全等同于对认知的讨论。这反映出了讨论者对于知识这一理性认知因素在自然审美欣赏中作用的背后逻辑的忽视。为什么卡尔森在强调理性认知因素在自然审美欣赏中的重要作用时选择并强调了科学知识?卡尔森之后的认知主义者们在修正认知主义的过程中为何对科学知识的内涵与外延反复地讨论与界定?为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不能仅局限于对知识相关问题的讨论,还需要将知识问题还原为认知问题,去探讨认知是否影响、如何影响我们对于自然的审美欣赏,去分析认知与审美之间的联系并寻找它们之间的连接中介,去思考什么样的认知影响我们对于自然对象的审美欣赏,并且进一步讨论这些认知与科学知识的关系。而且,对于这些问题的进一步解答离不开对感知(perception)(10)英语名词“perception” 可以译为“知觉”,也可译为“感知”,是客观事物直接作用于感官从而在头脑中产生的对事物整体的认识。它依赖多种感觉器官的联合活动,从而将感觉组织成为有意义的心理模式的过程。作为其词根的动词“perceive”则表示感知这一动作,是人脑对当前直接作用于感觉器官的客观事物整体属性的反应。“perceptual”是形容词,可以翻译为“知觉的”,也可以翻译为“感知的”。在汉语中,学者一般对“知觉”与“感觉”的区别联系有较为详细的论述,但对于“感知”与“知觉”这两个词并没有严格的区分,二者在汉语中都既可以作为动词,又可以作为名词。因此,为了表述得更加严谨,我们将采取“感知”这一翻译;而对于已经固定下来的表述,例如:“知觉规范”“知觉模式”等情况,则用其固定下来的翻译。问题的讨论。
二、 自然审美中的感知问题
梅洛-庞蒂主张回到身体知觉本身,认为身处于世界中的我们并没有办法完全悬置先验的知识来纯粹地认识事物。他声称:“身体是在世界上存在的媒介物,拥有一个身体,对一个生物来说就是介入一个确定的环境,参与某些计划和继续置身于其中。”(11)梅洛-庞蒂. 知觉现象学[M]. 姜志辉,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16.也就是说,我们总是以我们的身体作为媒介接触事物,以置身于世界的身体感知世界。我们与世界的关系不是一种认知,而是一种体验和感知。这样的看法比较深刻,我们不妨以此为参照来讨论当代自然美学对感知问题的论述。
在讨论当代自然美学中的感知问题前,首先要明确的是,卡尔森强调科学知识的重要作用受到了沃尔顿(Kendall Lewis Walton)“艺术范畴”(Categories of Art)学说的影响。沃尔顿提出了适当的艺术审美欣赏模式,强调关注与艺术品相关的历史事实,其中包括艺术家的创作意图等,并且在正确的艺术范畴中感知艺术品的审美属性,从而进行适当的审美判断。在借鉴沃尔顿关于艺术品的适当审美欣赏模式的基础上,卡尔森提出了适当的自然审美欣赏模式。卡尔森认为:“正如严肃、适当的艺术审美欣赏需要关于艺术史和艺术批评方面的知识一样,这种对自然的审美欣赏也需要关于自然史的知识——由自然科学,特别是诸如地质学、生物学和生态学等科学所提供的知识。”(12)薛富兴. 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研究[M]. 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281.也就是说,卡尔森认为对于适当的自然审美欣赏来说,关于自然对象——博物学知识和科学知识的相关知识也必不可少。
值得注意的是,沃尔顿强调关注与艺术品相关的历史事实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正确的艺术范畴,进而感知艺术品的审美属性。沃尔顿认为:“我们必须学会以正确的范畴感知艺术品,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历史事实决定的,我们随后根据对艺术品的感知来进行审美判断。”(13)KENDALL L W. Categories of art[J].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1970,79(3):334-367.在沃尔顿看来,关于艺术品的历史事实通过影响我们的感知,帮助我们确定艺术品的审美特性,从而影响我们的审美判断与审美欣赏。沃尔顿实际上强调了感知的重要性,认为在进行适当的审美欣赏活动时,我们必须通过视觉、听觉、嗅觉等感官能力进行感知,使作品的审美特性向我们显现。也就是说,审美属性的显现需要主体感知力的参与,沟通认知与审美的中介是感知。
虽然卡尔森并不否认感知与体验在自然审美欣赏中的作用,也强调要以全部的感官参与和体验自然环境,但其理论缺失的重要内容便是对感知的论析,即以自然科学知识为代表的认知因素如何影响我们对自然对象的感知。卡尔森之后的认知主义者注意到了这一缺陷,在为卡尔森科学认知主义辩护的同时也提出,对认知因素的强调也并不是以牺牲感知为代价的;他们的理论反而强调了感知与体验的重要性,以感知作为自然审美欣赏的出发点。
当代自然美学早就对感知给予了关注。比如,赫伯恩声称相关知识的停止点是一个人失去视觉、声音等轨迹,这样的知识只会使鉴赏力枯竭而不是提高,知觉模式(perceptual model)提出了进一步的限制,即知识必须是活跃的感知对象(14)HEPBURN R.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and the neglect of natural beauty[C]// “Wonder” and other essays: eight studies in aesthetics and neighboring fields. Edinburgh: University of Edinburgh Press, 1984:9-35.。伽德罗维奇认为:“审美维度是在人类尺度的文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只有在人类感知和理解的范围内才能被理解和接受。”(15)GODLOVITCH S. Icebreakers: environmentalism and natural aesthetics[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33-150.伊顿认为,审美的特征是“客体或事件的内在特性所产生的愉快,而这一特性在传统意义上被认为值得关注,即值得被感知或反映”(16)EATON M M. Kantian and contextual beauty[J].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1999(57):11-15.。也就是说,审美愉快的基础是人的感知,她还将审美体验定义为“对……的感知和反思”(17)NASSAUER J I. Cultural sustainability: aligning aesthetics and ecology[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363-379.。可以看出,部分认知主义者论述认知在自然审美欣赏中的重要作用时,其实也并没有忽视感知,相反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对感知给予了关注与讨论。下面将以齐藤百合子和马修斯为例,来看认知主义者是如何对待感知的。
齐藤百合子对自然审美欣赏中感知发挥的功能予以了重视,并对知识与感知的关系进行了思考。她认为,自然研究的训练,特别是进化和生态学的科学知识,可以提高和调整我们对自然最初的感知。这种感知不仅仅是对自然感性表面(sensuous surface)的感知,而且是“对其起源、功能和机制的外在揭示和表现方式的感知”(18)SAITO Y. The aesthetics of unscenic nature[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238-253.。我们的审美欣赏必须开始和结束于感性。这些对自然事物科学的理解是包含在“它照亮直接客体的感性表面的范围内的”(19)SAITO Y. Appreciating nature on its own terms[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51-168.。也就是说,大自然通过“感性特质”(sensuous qualities)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尽管大自然在讲故事方面有不同程度的技巧,但它们都表现为各种各样的“感知特性”(perceptual features)(20)同①.。我们对大自然的审美欣赏也是欣赏大自然表现出来的、可以被我们感知的“故事”。正如齐藤百合子声称的:“在审美欣赏中,我们把科学故事追溯到感性层面,因为感性首先暗示了科学的解释。”(21)同①.齐藤百合子在这里强调了感知在自然审美欣赏中的重要地位,并且认为知识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去“倾听”大自然通过感性表面所讲述的故事。对自然的审美欣赏需要从感官开始,并且通过感知来进行。
马修斯则直接指出,科学认知主义之所以强调科学知识,是为了在科学分类下进行感知,而不是仅仅拥有科学知识。她将卡尔森的科学知识扩展为经验知识,并且认为这些经验知识并没有告诉我们客观事物的审美价值,而是通过让我们感知“客观事物的正常状态,帮助我们揭示审美属性和审美价值”(22)MATTHEWS P.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88-204.。马修斯批判卡尔森过分地重视科学知识,她认为更加重要的是体验而不是知识,事物的审美属性必须通过体验来发现,由对事物的全部感知所决定。虽然科学经验知识可以指导我们达到某些审美标准,但“事物的审美属性必须通过体验来发现”(23)同⑤.。值得注意的是,马修斯认为事物的审美属性取决于它被感知到的类别或范畴,并且类别或范畴必须在感知上可分。在这里,马修斯不仅强调了感知在对事物审美欣赏中的重要地位,并且突出了范畴的重要性,揭示了知识是通过范畴分类起作用的。知识通过范畴分类来影响我们感知到的事物的审美属性,从而影响我们的审美判断与审美欣赏。那么范畴到底是如何发挥作用以影响我们感知事物的审美属性的呢?答案在于,范畴为自然审美欣赏提供了“知觉规范”(perceptual norms)。
由上文可知,马修斯在对卡尔森科学认知主义的发展完善中,突出了范畴的重要作用。马修斯对范畴的强调其实也可以回溯到沃尔顿的“艺术范畴”。沃尔顿在论述适当的艺术审美欣赏方式时引入了“范畴”(category)这一概念,作为感知艺术品审美属性,进行审美欣赏的前提和依据。在沃尔顿看来,只有在正确的艺术范畴中,才能尽可能全面地感知艺术品内在的审美属性。在沃尔顿的理论中,对艺术品范畴的认知为我们提供了可能存在的审美属性的心理预期,范畴就是通过改变我们感知艺术品的方式,从而对艺术品审美属性的感知结果产生影响的。在此基础上,认知主义者马修斯不仅强调了范畴在对自然审美欣赏中的重要性,并且也揭示了范畴在自然审美欣赏中通过感知起作用的方式。马修斯赞同沃尔顿的观点,认为“一个作品拥有的审美属性取决于我们感知到的它的分类”(24)MATTHEWS P.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88-204.。也就是说,马修斯认同范畴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审美对象是什么,因此我们可以从范畴中看出事物的哪些性质是标准的、反标准的和可变的,从而会影响到对象所具有的审美属性。因此,我们可以认为,知识通过范畴影响我们的感知,从而影响我们感知到的事物的审美属性,进而在自然审美欣赏中发挥作用。但是,无论是自然领域的范畴还是艺术领域的范畴,都没有充分地规定事物的哪些特性与审美欣赏相关,也并不能明确地告诉我们哪些特征具有审美意义。正如马修斯指出,范畴提供的这些规范,仅仅表明了我们的期待和我们的注意,而并不是直接指出事物的某个特性具有某种特殊的价值。
值得注意的是,科学知识并没有告诉我们客观事物的目的,自然不是人造物,没有为我们提供审美目标,也没有揭示审美标准。因此,在对自然的审美欣赏中,范畴之所以起作用是因为它为自然提供了正确的“知觉规范”(25)同①.。也就是说,范畴并不能明确地表明哪些特性与审美相关,而是通过提供指引我们看待、感知自然事物的方式的规范,来引导我们对自然的审美欣赏。需要强调的是,并非所有自然事物的审美属性都是“范畴敏感的”(category-sensitive),正如帕森斯所说:“在感知上无法区分的范畴与审美欣赏不相关”(26)PARSONS G. Nature appreciation, science, and positive aesthetics[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302-318.。也就是说,范畴必须在感知上可以区分才是与审美相关的,才能够通过感知来揭示事物的审美属性,进而影响对事物的审美欣赏。此外,范畴通过提供知觉规范作用于我们的感知,让我们尽可能全面和准确地感知自然对象的审美属性,进而影响我们对自然事物的审美判断与审美欣赏。
三、 认知与感知在自然审美中的关系
认知不同于感知,但二者也有密切关系。当代自然美学中不乏知识与感知之间关系的表述,比如知识可以指导感知。卡尔森和林托特(Sheila Lintott)在论述缪尔(John Muir)的时候指出:“缪尔的注意力不仅仅是感性的,因为他广泛的自然史知识指导着他的每一种感知(every perception)。”(27)CARLSON A, LINTOTT S. Historical foundations[C]//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23-28.知识还可以改变和深化感知。克利考特(J. Baird Callicott)发掘出,利奥波德(Aldo Leopold)认为“进化知识可以改变和深化感知”(28)CALLICOTT J B. Leopold’s land aesthetic[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05-118.。此外,知识还可以促进感知。例如齐藤百合子指出:“奥尔多·利奥波德的大地美学也强调了教育在‘自然研究’中的重要性,特别是进化论和生态学,利奥波德声称这将‘促进感知’。”(29)SAITO Y. Appreciating nature on its own terms[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51-168.但当代自然美学对知识与感知的关系论述大多数都停留在比较浅的层面,仅指出知识(尤其是自然科学知识)可以指导、促进、改变和深化我们的感知,而很少去分析其背后的原因与过程。我们应该进一步探讨:知识、认知、感知与审美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知识或认知又是如何指导、促进、改变和深化感知的,知识、认知又是如何通过感知来影响我们对自然审美欣赏的,当代自然美学对这些问题是如何解决的,其贡献与局限分别是什么。以下将对这些问题进行论述。
首先我们需要区分两个不能等同,却容易被混淆的概念:“(科学)知识”与“为感知提供范畴服务的认知”。沃尔顿声称艺术品所属的范畴与欣赏者对艺术品的认知有关。具体来说,沃尔顿认为,艺术品所属的范畴及与之相关联的历史事实会给我们一些暗示,这些暗示会告诉我们应该在作品中寻找什么,我们通过考察可能在作品中发现什么。也就是说,关于艺术品所属范畴的认知,会为我们提供关于其中可能存在的审美属性的心理预期,从而指导我们感知艺术作品的审美属性。需要指出的是,沃尔顿在这里强调的认知,是对于艺术品所属范畴的认知,在艺术领域具体表现为与艺术品相关的创作意图、历史语境等外部事实。而卡尔森将沃尔顿的相关理论运用到自然审美欣赏领域中时,却混淆了“自然科学知识”与“自然事物所属范畴的认知”这两个有区别的概念。科学知识虽然可以提供更加准确的范畴,但科学知识并不完全等于对自然对象所属范畴的正确认知,也不能认为拥有了科学知识就拥有了正确或更加准确的范畴。这也是马修斯、帕森斯等认知主义者对卡尔森所强调的科学知识的内涵、外延与边界进行不断探讨,并重新思考沃尔顿所说的范畴的原因。
马修斯进一步界定与阐释了卡尔森提出的科学知识,这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一方面,马修斯提出了“经验知识”(empirical knowledge),其范围不仅限于科学知识,还将包括它的常识先行者和类似者(common sense predecessors and analogues)囊括了进去(30)MATTHEWS P.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88-204.。马修斯认为,通过范畴来帮助我们揭示事物的审美属性与审美价值的,是经验知识而不仅仅是科学知识;另一方面,马修斯考察了知觉模式(perceptual model)的功能,她指出在知觉模式下,我们的审美欣赏直接以我们感知到的东西为基础,并且我们拥有的关于事物的认知影响我们对于事物的感知。我们在这个范畴下感知对象。在审美欣赏中,我们需要把知识限制在提供范畴的部分。利用经验知识的意义在于为了在范畴下感知对象,而不仅仅是为了获得关于对象的信息。因此,马修斯也对经验知识进行了限定,将其限定在可以为感知自然提供范畴服务的经验知识中。
帕森斯通过审美关联也对科学知识的边界进行了划定,他认为存在对自然欣赏产生审美区分(aesthetic difference)的科学知识,也存在对自然审美欣赏不存在审美区分的科学知识。他声称:“任何从一些范畴到相应的感知上不可区分的范畴转换,都自动地在审美上是无效的,并且在这种意义上,在感知上不可区分的范畴与审美欣赏是不相关的。”(31)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nd positive aesthetics[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209-210.也就是说,知识提供的范畴分类,必须在感知上可区分,才是与审美相关的。自然科学知识与自然事物或现象的审美属性并不是一对一的关系,自然科学知识只与自然事物的一些审美属性相关。不是对任意的自然的审美属性来说,科学知识都是必需的。同时,也并不是所有科学知识都与自然的审美属性相关。当代自然美学家为“知识”与“自然事物的审美属性”之间找到了“在感知上可以区分的范畴”这一连接点。这一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知识”与能够“为感知提供范畴服务的认知”二者之间的区别与联系。然而当代自然美学家并没有明确论述二者间的差别,反而将二者在一定程度上混淆,这是他们的局限所在。
前文提到,自然事物所属的范畴为自然审美欣赏提供了知觉规范,以此来引导我们的感知。随着知识的增加,欣赏者对自然事物的认知更加准确全面,由此带来了更为精确的范畴分类,从而为欣赏自然提供了更加精确的知觉规范,以此指导、促进、改变和深化我们对自然事物或现象审美属性的感知。因此,我们可以认为,知识通过知觉规范来影响我们对审美属性的感知。
马修斯考察了认知的感知模式(cognitive perceptual model)影响审美判断和审美属性的两种途径方式:增强模式(enhancement model)和纯感知模式(pure perceptual model)。其中,增强模式区分了“薄”和“厚”的概念,厚薄之分可以理解为深刻与浅显之分:一些自然知识可以增强或加深一个人对自然的欣赏,并且审美欣赏会随着知识的增加一层一层变厚,而后来的知识却不会改变或影响原先的审美判断。在这一模式中,我们增加了我们所欣赏的,但并没有改变原来感知到的审美属性。因此,对于自然的新的知识填补了“薄”概念所留下的缝隙,因此提高了我们的审美欣赏。但是,较“厚”的概念可能会改变我们在较“薄”概念下的标准,从而反过来影响对象的审美属性。因此,有时我们的审美体验仅仅因为新知识而增强,但新知识也有助于纠正我们所认为的对象所具有的审美属性。而在纯感知模式中,马修斯区分了通过概念来思考(thinking with concepts)和通过概念来感知(perceiving under concepts):前者会区分已知未知,留下空白等待填补,而后者这种空白会自动填补。如果没有规范来引导我们的感知,无论他们正确与否,我们都无法以这种方式感知它。也就是说,当我们在一个概念下感知时,即使这个概念是不完整的,也有知觉规范在起作用,因此用一个更“厚”的概念去感知一个物体,就会改变我们在“薄”概念下感知这个物体的方式。因此,在马修斯看来,对事物的审美欣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在经验知识中得到充分信息的审美判断,比那些不那么充分信息的判断更有道理”(32)MATTHEWS P. 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th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nature[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188-204.。也就是说,对事物审美属性的感知会随着我们知识的获取而改变或深化。总的来看,不断增加的知识不仅提供了更加丰富的审美欣赏,更重要的是,随着知识的增加,对事物所属范畴的认知更加准确,从而为更加准确的知觉规范提供了可能,即通过更加精确的知觉规范来引导我们对事物审美属性更加准确的感知。因此可以说,知识指导、促进、改变和深化我们对事物审美属性的感知,继而选择更加恰当的审美欣赏方式,做出更加准确的审美判断。
伊顿则从审美关注与事物内外属性的角度,考察了知识、感知与审美属性、审美欣赏之间的关系。她认为,审美的特征是“客体或事件的内在特性所产生的愉快,而这一特性在传统意义上被认为值得关注,即值得被感知或反应”(33)EATON M M. Kantian and contextual beauty[J].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1999(57):11-15.。也就是说,审美体验的特点是对于一个群体认为值得关注的事物或事件的内在属性的感知。因此,审美体验的产生路径如下:首先是审美主体的审美关注,审美主体关注的是审美客体的内在审美属性,从而引发注意的感知,产生审美欣赏。可以看出,在伊顿看来,审美欣赏的关键点便在于审美关注与内在审美属性。她提出:“审美关注是感知和反思,它不仅包括了看、听,还包括了思考和反思。”(34)EATON M M. Aesthetics and the good life[M]. London and Toronto: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89:147.也就是说,一方面,伊顿强调的是感知的重要性,审美主体实际地感知到了这些审美属性,并且由此引发了愉悦感,促成了审美欣赏;另一方面,伊顿也强调了审美关注中认知的参与。在审美活动中,我们的审美反映不只有情感因素的参与,审美反映的语境性源于情感的社会建构性。因此,伊顿认为,特定的文化语境决定了什么是值得关注的审美属性——而特定的文化语境是属于认知领域的。我们对自然的审美体验有具体的文化语境,因此,知识在自然审美中就必然发挥重要作用。
这里还需要区分内在属性与外在属性。伊顿认为,与审美客体有关的知识、信息等,都可以被认为是审美特征的外在信息,是外在属性,而审美体验的特点则是对内在属性的感知。也就是说,在伊顿看来,可以引起我们对内在属性关注的东西,才能被称为是与审美相关的——我们要想拥有审美体验,就“必须至少看到一些这样的内在属性”(35)EATON M M. The beauty that requires health[C]// CARLSON A, LINTOTT S. Nature,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alism: from beauty to duty. New York: Columbia U. P., 2008:339-362.。然而,外在属性并不一定妨碍审美体验,对象的外在属性与内在属性是相关的。外在属性可以将注意力引向内在属性,并且指导内在属性。这就意味着,信息、知识等外在属性不一定与审美相关,“如果某种描述或指示性的举动,当且仅当它能够引起对审美特性的关注(感知或反思)时,就成为‘审美相关性’”(36)EATON M M. Merit, aesthetic and ethical[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22-23.。也就是说,当外在属性能够引起我们对内在属性的关注和感知时,与对象有关的知识、信息才是审美相关的。
这些能够引起我们关注和感知内在属性的知识和信息,有助于我们保持持续的注意力,告诉我们什么是值得关注的审美属性。这些知识与信息不仅仅保持了这种注意力,而且使这种注意力不断再生,正如有位学者指出的那样:“审美价值体现在能引起持续的关注,而批评的价值也在于引起持续的审美关注,但感觉或感知却不能长久”(37)CLARK K. Looking at pictures[M]. London: John Murray, 1960:16.。我们学习到的一些知识和信息,可以用来指导和刺激我们对于客观对象或事件的内在属性的感知,从而进行审美欣赏;反过来,丰富的审美体验又促使我们再去寻求关于客观对象或事件更多的知识与信息。因此,科学知识可以重新导向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感知更多自然的审美属性,从而渴望更多的知识,然后再次引导我们的注意力。人的注意力可以被任何事情所影响,因此,总的来说,重要的不是知识与信息的特性,而是相关知识、信息带来的对内在属性的持续关注、体验与感知。
四、 结语
当代环境美学着力解决的问题是适当的自然审美欣赏,其学术目标并不是建构一套系统的审美理论。与此相反,我们的学术目标是通过探讨当代环境美学而发掘、补充、完善其隐含的审美理论,最终目标是建构一套系统的审美理论学说。在这样的研究视野下,我们不难发现,当代自然审美理论隐含着由一系列关键词构成的审美理论,其逻辑顺序应该是知识-认知-范畴-感知-知觉规范-审美体验-审美属性-审美欣赏,这一系列关键词及其理论逻辑推进了审美理论的进展。我们应该在此基础上借鉴当代认知科学、认知美学的成果,来进一步推进审美理论的向前进展。例如奈瑟尔(Ulric Neisser)的“知觉循环理论”(38)魏屹东. 认知哲学手册[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2020:463.,以及布鲁纳(Jerome S. Bruner)对感知过程三个步骤的分析中对范畴、归类重要作用的强调(39)同④:411.。这些看法都有助于我们完善当代自然审美理论。
认知心理学对感知过程中大脑机理(机制)的剖析,认知美学对审美欣赏及其内在机制的分析,都让我们看到环境美学对事先具备的认知结构、知觉模式的理论忽视。在讨论(科学)知识在自然审美欣赏中如何发挥作用的问题上,环境美学家们并没有从审美活动所需要的生物性结构的层次来分析认知与感知在自然审美欣赏中各自的功能与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他们不仅缺乏从神经、认知心理学等这些角度对认知、感知/知觉、情感等审美各要素进行深入的分析,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将(科学)知识等同于认知结构,混淆了知识问题与认知问题。
强调知识重要作用的认知主义者,恰恰又离不开对审美欣赏过程中认知与感知各自功能的深入的理论阐释。我们应充分借鉴认知美学及其背后的最新科学成果,来进一步讨论认知与感知的关系,从而推动审美理论研究向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