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中“正衬”笔法的价值体现
2021-03-25饶卿
饶 卿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文法如兵法,作文如用兵。古人为文十分讲究曲折多变,注重跌宕起伏,极力避免平铺直叙,忌讳波澜不兴,并且以自身的实践摸索,总结出了一系列有关古代文法的范畴概念,为促进中国民族特色的文章学体系形成做出了重要贡献。在这些文法范畴中,“映衬”尤其是其中的“正衬”笔法在古文里具有不可小视的地位,而大多数人往往认为“映衬”接近或等同于“反衬”,忽视或者轻视了“正衬”笔法的地位,实际上“正衬”笔法在古文中对人物形象塑造、审美价值深化等方面具有重要影响。充分关注和学习、剖析“正衬”笔法的地位、作用、价值,对夯实古代文学基础特别是古代文章学基础具有深刻意义。
1. “正衬”笔法的运用
“映衬”作为一种表现手法,指在描写时不直接描写,而是采用言此及彼或以虚写实等间接描写方式来加以烘托对照,从而增强艺术效果。按照主要事物和衬托事物之间所呈现的关系不同,我们一般将“映衬”分为“正衬”和“反衬”两类。
“反衬”,指用选取具有对立、相反的性质特点的客体来衬托主体事物, 达到服务主体、突出主体的目的。《史记》中《廉颇蔺相如列传》是古文中运用“反衬”笔法的经典例子,为突出相如之远见,则写缪贤之短视显之;为突出相如之大度,则以廉颇之狭隘比之;为突出相如之智勇,则用赵王之愚怯衬之。“反衬”笔法对突出人物形象不失为一个重要的手段,然而它的作用和“正衬”相比,尚且还有一段距离。
“正衬”,被古人称为“烘云托月”法,它常被用于具有相似或相近性质、特征的两种以上描写对象间,使其中主要描写对象的性质、特征更加鲜明突出,从而能达到更为强烈的表现效果。为了营造“突兀感”,作者往往借助陪衬者设立一个尺度后,再通过被衬者树立一个更高的尺度对原有的尺度加以突破, 以彰显被衬者的某种属性, 达到强烈的表达效果。
小说中就有运用“正衬”笔法的例子。在《三国演义》第5回“温酒斩华雄”中,作者为凸显关羽之英勇绝伦,不吝笔墨正面铺张渲染华雄之勇,用以最终衬托关羽之更勇。作者写华雄将济北相之弟鲍忠、孙坚部下祖茂、袁绍之骁将俞涉、韩馥之上将潘凤等四人先后斩于马下,塑造了华雄勇武过人、技艺高强的形象,其间对关羽形象之描写却不着一字,而当大家正为迎战华雄一筹莫展之时,关羽主动请战,受到袁绍一番呵斥,又经曹操相助最终出战,斩华雄于马下。“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1]这一段描写《三国演义》仅用四十余字便将关羽叱咤风云、武艺超群的盖世英雄形象跃然纸上,使读者印象极为深刻。这样的艺术效果都源于罗贯中对前面情节的“蓄势”,因为关羽和华雄共同具有军事能力上的突出特点,作者以正衬的笔法,对两人形象加以层层铺垫展示和最终集中对比,推动情节达到高潮。如若一开始罗贯中不是从正面展示华雄之强,而是从反面写出华雄之弱,则关羽之形象便没有了现在带给读者的震撼力。清人毛宗岗对此有一个看法:“写国色者,以丑女形之更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写虎将者,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2]即为了塑造人物,正衬有时比反衬来得更鲜明强烈。这样以“正衬”形式表现的“烘云托月”的艺术辩证法,进一步升华了小说的艺术价值。
除小说外,古代诗歌中也有“正衬”的例子。例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3]这首诗是诗人谪居永州所写,全诗以远近交替的镜头描摹出一幅寒江垂钓图,“千山”“万径”使得画面阔大浩渺,“孤舟”“独钓”则让图景定格收缩,诗中的“飞绝”“踪灭”“孤舟”“独钓”都具有凄清、幽冷、沉寂的特点,经过层层渲染,整首诗营造了既浩瀚辽远、又极端寂寥的氛围,用来衬托诗人所要表现的凛然不屈、清高孤傲的精神。再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选取了“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这样具有萧瑟凄凉特点的景物对自身情感进行正面衬托,以密集的意象排列组合,传达自己在面对秋景时所产生的悲哀忧愁的情绪体验。
前例所举,虽是古文之外的体裁样式,但可做古文“正衬”笔法的重要借鉴与参考。古文中,更不乏其例。如明代张岱的小品文《湖心亭看雪》,以极精炼的笔墨刻画了作者的“痴”。这篇短小精悍的古文能够为人研读至今,还有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它在古代文法中的经验凸显,即“正衬”笔法的使用,前文预先点明了看雪的时间、地点、环境,“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使读者从视觉与听觉上未见其景已倍感肃杀,在这样的环境中,按理说应是无人在其间、更不会往其间,但“余”前往,已让人看出自己“痴”的一面,如若仅仅是通过描写景色从而表现作者“痴”的话,单纯以表现效果而言,似乎已能符合大多数人的阅读预期,但是作者还另外刻画了“金陵客”这两个人物,并大肆渲染“金陵客”的“痴”,借其之口表达“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的惊喜,实际上用以显现自身的“痴”。如果没有“金陵客”做正面衬托,单从作者这一路铺叙写出自己的“痴”的话,二者“痴”的形象落差则不能得到进一步扩大,也不能给予读者强烈的阅读感受。
2.“正衬”笔法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价值
古人作文,无论是写己还是写人,或是借他人写自己、借他人写他人,或是借自己写他人,最终基本都是围绕人这一主体对象展开。人物形象的塑造一赖于作者所要表现的主要人物自身外貌、心理、行为动作等的细致刻画,同样也有赖于次要人物的陪衬,尤其是“正衬”,在塑造人物形象、传达文章神韵上, 有时比详尽笔墨、单一地刻画主要人物能体现出更高的价值。
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是古文中脍炙人口的一个名篇, 文章叙述了苏张二人深厚的情谊。“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4]在以往的学习中,大多数人往往较多关注这篇古文的环境及感情内容,对文章中人物间存在的陪衬与被陪衬的关系却未认真细读。
《记承天寺夜游》全文85字,篇幅虽短而字字珠玑。元丰六年,即公元1083年,苏轼因“乌台诗案”遭贬黄州已4年,农历十月十二日靠近望日,月亮一般偏于圆满, 这样的夜晚, 作者“解衣欲睡”看到“月色入户”,正在此时窗外的月色触动了诗人的兴致,“欣然起行”。作者何能一见月色便“欣然”穿衣起床?文中没有交代,但我们能于其中强烈感受到苏轼随性、洒脱的性格,且在处于人生低谷的此时依旧未改。本应入睡却出于对月亮的喜爱而起,按照现代人今天的逻辑,试想如果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晚上洗漱完毕,已躺在床上准备赴周公之约却突然起身穿着好衣装出行时,我们一定会问其缘由,如若对方回答说是喜爱月色的话,那我们大抵会说对方是疯了。因为现在一般人已难以捕捉和沉浸“诗意”“随性”的生活,缺乏这样的社会基础和精神状态,哪怕重回到九百多年前的宋代,这样的情感体验也非常人所有,但苏轼屹立在这样的境界中,通过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一个随性洒脱的形象。
如若苏轼仅仅是因为“月色入户”便“欣然”的话,仿佛还不足以支撑其随性洒脱的性格,而友人在文中的出现则强有力地刻画了作者旷达不拘的形象,“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苏轼要为自己受月色的触发而涌动的快意之情找个宣泄的对象,可谁能作这样与自己同样喜月、感月、知月的知己呢?此时作者想到了同样遭贬于此借居承天寺的好友张怀民。怀民这个时候是否已经睡了?即使没睡这个时候又会不会和自己笑谈风生?文中随后进行了揭示,“怀民亦未寝”,如果文中将此处写成是苏轼到达承天寺后将怀民叫醒,两人再“相与步于中庭”的话,那就让苏轼成了不速之客,更显示不出怀民是苏轼的真正知己了。这里的一个“亦”字用得极妙,分量似乎很轻,却让我们既体察到了苏张两人相知相怜、情怀旷达的心灵默契和“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难能可贵,又品读出了张怀民身上同样具有的超然放达的情怀,抛开后文写承天寺空明、纯净的月下之景为衬托苏轼光明磊落、胸无尘俗的襟怀所起的作用不论,单就怀民在文中的出现便从正面对苏轼超脱达观形象的塑造起到了不凡效果。
3. “正衬”笔法对审美效果的深化价值
文学具有审美性,文学的价值在于发掘隐含在生活之中的人性和人生的意义。当读者从文学中抽离出来得到了灵魂的净化、情操的陶冶、精神的振奋、道德的感召时,就可以说文学产生了审美效果。“正衬”笔法的运用对这种审美效果的体现和深化具有重要作用。
《晋灵公不君》是《左传》中大家较为熟悉的一篇,运用浓墨重彩记述了晋灵公残民以逞的暴行和走向毁灭的必然下场,塑造了赵盾直言敢谏、大义无私、勤勉忠贞的贤臣形象。文中记叙了两个情节,一是国君晋灵公“宰夫”“寘诸畚”的残暴行为,二是大力士鉏麑受晋灵公指派击杀赵盾,却被赵盾耿介、忠贞的品行所感染“触槐而死”,这两幕从反面衬托了赵盾坚持大义、无私无畏的性格。
和文中的“反衬”相比,文中运用“正衬”笔法对赵盾形象的塑造起到了更为强烈的艺术效果。“惜字如金”的《左传》对赵盾的车夫提弥明这样一个次要人物不惜运用大量笔墨进行刻画,在窥知主人赵盾身处险境时,提弥明挺身护主,“趋登, 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 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4]这里直接描写提弥明为了保护赵盾最终战死,用提弥明作为赵盾的一位仆从且能以命相拼的忠义形象来正面衬托赵盾作为国家大臣所拥有的崇高风范。
衬托手法的审美效果取决于陪衬者为被衬者树立的标尺高度,余祖坤先生指出, “标尺越高,读者获得的审美感受就越强;标尺越低,读者获得的审美感受就越低。在正衬中,如果陪衬者树立了较高的标尺,那么被衬者与这个标尺越接近甚至超过这个标尺,读者所获得的审美感受就越强烈。在反衬中,由于陪衬者所树立的标尺较低,而且与被衬者所树立的标尺之间具有较大差异,因此它的陪衬效果就相对弱一些。”[5]文中叙述提弥明、灵辄的事例就像树立了一个较高的标尺,这样一来读者看到陪衬者尚且具有如此形象,作为被衬者的赵盾自然形象更甚,使读者卒读文章后在精神上产生震撼、在道德上受到感召,从而获取更高的审美价值并得以深化。
对古文的细读一面建立在自身学识逐渐丰富的基础上,一面还有赖于所学者自身耐心的下潜,二者是良性互动关系。以往我们对文学的学习往往重内容、轻形式,导致我们在学习古文时常常忽略了文法这一尺度,因而未能将古人文章中包孕的万象尽数领略,正如“正衬”笔法以往在古文研究中的价值就没有被充分重视。学习古文,归根到底需要我们通过对文本进行细致的研读从而体察个中精髓,更需要我们坐得住冷板凳,沉下心、扎实投进学习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