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
2021-03-25郑朝晖
郑朝晖
夏末的时候,给学生们讲《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风从窗外吹来,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天地都在静谧之中。同学们轻轻吟哦着这首两千多年前不知名诗人写的诗,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崇敬,因为书上说,这首诗选自最古老的诗歌典籍《诗经》——我们常常会通过神化那些远古的作品,让人对它们产生一种神秘的膜拜,似乎只有膜拜,才能体现那些诗歌的价值。而我希望的是,同学们能够放下那种心理的包袱,真正看一看这首质朴而美好的诗歌。
于是我问:“这首诗歌写的是什么人,为了什么写的?”
同学们忽然兴奋地说,一个恋爱着的男子,因为心爱的女子送他的一棵草写了这首诗。孩子们哈哈地笑了。我知道他们笑什么,在这豆蔻年华,对于爱情既有憧憬,也懵懂无知。不过孩子们的回答还是让我有了新的问题:不是送了“彤管”还送了“荑”吗?大家为什么觉得是送了“一棵草”呢?同學们似乎被问住了,陷入了沉思……
一会儿,一个男孩子说:“定情之物,哪会送很多呢?”一个女孩子说:“那个女孩约了男孩出来,又不肯直接见面,一定是一个很调皮,很会‘撩的女孩,怎么会一见面就送这送那呢?”——他们真的是懂得如何读诗歌的人,好像比好多精心考证“彤管”是女史手中的笔,“荑草”象征着某种崇拜等等的大学者更懂读诗歌的“诀窍”。学术界争论不休的问题,一旦放到生活场景之中去体会,似乎一下子就不是问题了,但如果一定要去挖掘什么深刻含义,有时候就会把“诗”变得不太像诗了。
我又问:“这棵草美吗?”
一个男孩子急急忙忙地说:“美。诗里说‘彤管有炜‘洵美且异。”他的回答当然引来了反驳,另一个孩子赶忙说“不美,诗里说‘匪女之为美……”这是一群还不太懂成人委婉心思的小朋友,他坚信一切答案都是明明白白写在字面上的。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语文课就是让同学们心思更委婉,更绵密的课。
其实,如果“彤管”不美,那个可爱的姑娘怎么会将它作为礼物赠给心爱的小伙子呢?但在这个陷入爱情之中的小伙子看来,彤管本身美不美并不重要,是谁送的那才是最重要的。不知道是不是会有朋友因为和某人一起看过一场电影,或者同坐一班列车而小心地收藏那张票根?不知道是不是会有朋友将某人随手所赠的一件寻常器物奉为至宝?——器物本身固然会有自己一定的价值,但是在人与人的交往中,这种价值之上一定会层累上情感的价值。所谓“爱屋及乌”也是这个道理。
而我想要告诉同学们的另一个道理是,在文学作品中,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只是工具而不是目的,比如这首诗,其实并不是要探究彤管是不是很美。探究“彤管”是否为美,只是作者表达自己的情感的一种方式与手段——那些将“彤管”研究来研究去的人,其实是将诗歌当作说明文来读了。
这样想来,诗歌开头的“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就格外重要了,它是后面诗人吟咏的基础,所谓“感情的铺垫”,是下文抒情主人公对于“彤管”美还是不美反复推敲的感情前提。“静女其姝”,是男孩子回忆约会场景时对女孩的描述,“静”与“姝”的同语反复,是一种无以复加的赞美,那是一个陷入爱情之中的男孩对自己心上人的赞美。不过这个女孩也真有意思,约了小伙子到城角见面,却又不现身,让小伙子不知所措,是娇羞还是调皮,不得而知,这大概需要读者按照自己心中可爱女孩的样子去补充完整吧。总之,男孩对这样一个女孩爱得那是神魂颠倒的。一个被可爱的女孩撩逗得“神魂颠倒”的男孩,对着美人所赠的一株小草,一会儿说它美,一会儿说并不是它美,一个人喃喃自语的形象,是不是憨态可掬、可爱至极啊?诗歌如果从字面上理解,不过是讨论一棵草是美还是不美,其实多少有些无聊,甚至第二、第三诗节和第一诗节从逻辑上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但是如果我们并不是怀着读说明文议论文的心态去读这首诗,而是随着诗人的叙述,在自己的心里面一点一点还原那个男孩的形象,和他一起去踟蹰,去思虑,去想念,我们是不是就很容易被那种初恋美好的情感所打动呢?
孔子讲诗教的精髓就是“发乎情,止乎礼义”,他将这样的精神融贯到了《诗经》里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从这首诗看,孔子的“礼仪”还是很文艺,也很美好的,和后人的理解似乎也未必一致呢……642065A5-C7F5-4AC5-9A5F-73E1FB44E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