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食人族”原始部落
2021-03-24张侃
张侃
新几内亚岛巴列姆山谷地区
新几内亚岛是仅次于格陵兰岛的世界第二大岛,在地理位置上属于大洋洲,然而西侧的一半,却是亚洲国家印度尼西亚的领土。岛上的原住民为美拉尼西亚人(Melanesians),又称巴布亚人。
与世隔绝的雨林环境,让这里至今仍是全球最闭塞与不发达的地区之一。如果你在网上搜索“新几内亚岛”,首先看到的很可能是各种奇怪的传闻。其中最神乎其神的,莫过于传说岛上依旧有许多“食人族”部落。
无论“食人族”传言真假,但新几内亚岛的确是当今全球原住民部落文化保存最好的地区之一,很多部落居民甚至至今仍日常穿着传统服饰。我和朋友专程前往印尼新几内亚岛腹地—巴列姆山谷,希望用一场深入部落的旅行,揭开心中的种种谜团。
瓦梅纳:深山里的部落小镇
小镇瓦梅纳(Wamena),是巴列姆山谷地区毫无疑问的中心,也是所有徒步的起点。想要到达这里,得先从印尼首都雅加达乘飞机,经一整夜飞行后,再在岛上的“交通枢纽”查亚普拉换乘螺旋桨小飞机。跟岛上大多数地区一样,瓦梅纳并无公路与外界连通,因此飞机是除了徒步穿越上百公里丛林外,唯一到达这里的方式。
这里绝不是什么热门目的地。镇上唯一的正规宾馆,条件大概只能与中国火车站旁的小旅店“媲美”,甚至连WiFi和手机信号都没有,然而价格可不便宜—一晚就要50美元。在这里,我们遇到了此行仅见的2位外国游客,他们刚从山谷徒步回来,正准备离开。这意味着,很可能在之后的3天徒步中,我们俩就是整个巴列姆山谷仅有的游客。
我们试图在镇上寻找这里的不同之处,然而除了人以外,再也找不出太多区别。居民穿的全是平常的现代服饰,餐馆卖的则是印尼随处可见的巴东饭。这暗示着,至少镇上的居民,早已被现代世界同化。如果硬要找出什么不同,那就是这里的居民大都信仰基督新教,而不是大多印尼人信仰的伊斯兰教。
理论上,可以完全靠公共交通和手机地图完成山谷徒步。然而为了确保安全,也为了在语言不通的这里尽可能了解更多当地文化,我们选择了跟随《孤独星球》旅行指南推荐的向导Jonas。
哪怕是相对高大的男人房,内部也十分低矮阴森,天花板只有约1米高。
女人房(Ebeai)(左)和男人房(Honai)存在明显差别
找到他的方式非常奇怪,书上说,要去一家打印店请日本老板帮忙叫他。我们照做了,Jonas立刻如约而至,速度快到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为什么一个日本人要在巴布亚雨林里开打印店?3天2夜的徒步,包含其间所有费用,每人要2000多元人民币,这个价码并不便宜。
戴着“Koteka”的达尼人
忍受了一整晚房间的破旧与嘈杂后,我们终于等来了Jonas。确切说,是Jonas的“团队”:他本人和一位背夫负责未来三天全程陪伴我们;此外,他竟还带来了一辆车和一位专职司机。我们被这“VVIP豪华配置”惊得目瞪口呆,这钱花得真值啊!
第一天并不能算徒步,而是Jonas带着我们坐车去看当地人的生活。第一个目的地是郊外的一座市场。乍看之下,它似乎跟印尼其他市场并无区别。可定睛一看才发觉,这里完全是周边居民自发形成的,类似“以物易物”性质的原始交易场所,因此出售的商品也是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笔记本电脑和智能手机,竟然跟香蕉一样,被随意摆在脏兮兮的案板上出售,让我们不得不怀疑它们的来源—事实上,就在前一晚,朋友的手机在镇上就差点被当地人抢走。
巴列姆山谷的原住民名为达尼人(Dani),现今约有2.5万人。城镇以外的居民,至今仍延续着最传统的生活方式:他们以2~3家为单位,居住在名为Lima的院落里,处处相互扶助,过着半家庭半集体的生活。院落中,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己的木板茅草屋,男人居住的圆形屋名为Honai(“hon”意为“男人”,“ai”意为“房屋”);而女人和她们孩子居住的长方形屋,名为Ebeai(“ebe”意为“女人”),通常比Honai小一号。
哪怕是相对高大的男人房,内部也十分低矮阴森,天花板只有约1米高,正常成年人根本无法站立—然而这种不舒适的造型,却在地震频发的新几内亚岛上提供了绝佳的稳定性。位于院落正中央的Honai是族长的房屋,他是整个院落中最有声望的人。达尼人至今仍实行一夫多妻制,因此女人房的数量常常要多过男人房。
部落中身著传统服饰的男人。胸前垂有白布的那两位男人,是部落中公认最有威望的领袖
院落中的小猪
传统土灶。向导Jonas和厨师正在为我们准备晚餐
院落中最大最宽敞的房子,是所有人的餐厅,同时还作为“儿童教室”使用。在达尼人的文化中,每个人睡觉必须分开(甚至包括夫妻),但吃饭一定要大家一起。还有些茅草屋,被用来存储甘薯和其他食物—甘薯是达尼人最重要的主食。
猪在达尼人文化中拥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它们甚至与人居住在同一院落中,连猪圈都有自己的名字—Wamai(“wam”是“猪”的意思)。在达尼人眼中,猪可谓“浑身是宝”:猪肉可以食用,猪血被用来祭祀,猪骨和猪尾则是极好的装饰品。在部落间发生冲突时,猪还可以充当最好的“和平使者”。达尼人的婚姻也离不开猪,据说,4~5头猪就可以“换”来一个老婆。
比房屋更奇特的是达尼人的衣着。他们并不视女性乳房为禁忌,因此女人全身只有一条草裙遮身蔽体,男人甚至根本“不穿衣服”,只用一根名为“Koteka”的长套,罩住自己的阳具。新几内亚岛很多民族都有佩戴Koteka的习俗,它们的样式,甚至可以成为识别不同民族的依据。但大多民族都有一个共同点:Koteka越长,便表明此人地位越高。可别以为他们只在游客面前才这么穿,后面的徒步中,我不止一次看到戴着传统头饰和Koteka的男人(多为老人),从我们一行人面前若无其事地走过。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电网覆盖,更不用说自来水和煤气了。
上世纪70年代,印尼政府曾试图革除这项他们眼中的“陋习”。他们用飞机把花花绿绿的现代服饰空投进部落。尽管此举成功“收买”了一些年轻人,但绝大多数老人依旧我行我素,坚持传统。后来政府只得动用行政手段,规定进入政府机构和学校必须“正常穿着”。因此,当今年轻人依旧保留原本习俗的越来越少,这项独特的传统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消失。
食人族真的吃人吗?
每到一座院落,其中的居民便会默默搬出一铺盖卷的工艺品,从头饰、猪骨雕刻到Koteka一应俱全。但从未有任何人试图向我们推销过,只是默默摆在那里,就像一种神秘的仪式,即便明知道游客只有我们两个也依旧如此。
尽管这里大多儿童已能获得基本的学校教育,但很多成年人(尤其是老人和女人),依旧缺乏最基本的读写能力。但这似乎也因人而异—我们甚至遇到一位部落女子,用英语向我们抱怨丈夫对她和孩子的冷落。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英语是哪里学的?
但我们的确问到了向导Jonas的英语是从哪学的。他说,30年前他意外接待了一位来此“探险”的西方游客,那时他还只会讲几句英语。后来Jonas才知道,那人竟是当年《孤独星球》的作者。随着他被写进那本全球最有名的旅行指南,慕名而来的游客也越来越多。在一次次接待中,Jonas不仅掌握了一口流利的英语,甚至还在瓦梅纳城里盖上了房子,后院养着一只孔雀当宠物!遇到我们的时候,他最大的烦恼是年幼的小儿子沉迷在智能手机游戏里。“那对他眼睛可太不好了!”他忿忿地说。
那天的最大亮点,莫过于一场足可以假乱真的“战争表演”。当十几位身着传统服饰的男子站在我们面前,我还以为不过又是一场“部落时装秀”。可随后他们竟分成两队,真刀真枪操练了起来—即便观众只有我们两个。
达尼人部落间曾经的冲突,通常并不是为了攻城略地,而只是为了羞辱敌人,因此杀死对方并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但在表演中,我的确看到“阵亡”的敌人被胜利者抬出战场。我问Jonas,他们会被吃掉吗?Jonas笑了,说至少在最近几十年里,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事实上,新几内亚岛上一些部落确实曾有过食用人类尸体的习俗,甚至因此一度导致朊病毒感染的“库鲁病”大肆传播。但那仅是作为一种传统仪式存在,食用的对象通常要么是死去的亲人,要么是战场上寻获的敌人尸体。从未有证据表明,他们会为了果腹而专门捕杀其他人类(毕竟,杀人吃肉可比养猪“性价比”低太多了)。
而在上世纪50年代发现了“食人”是导致库鲁病的元凶后,最后残留此习俗的部落,也大都逐渐摒弃了这个传统。
尽管达尼人早就不再吃人,另一项传统习俗却保留了下来—制作木乃伊。当Jonas说去看“Mummy”(木乃伊),我还以为他是想说家族里某个神圣的女性(妈咪?)。毕竟,如此炎热潮湿的环境,怎可能有木乃伊留下?
Jonas适时送来可口的早餐
然而,崇拜祖先的达尼人,用一种聪明的方式留下他们的遗体—烟熏。也许是他们从保存猪肉中得到了灵感:当家族神圣的老人去世,他们便会将其置于一间专门的房屋中熏制,直到遗体完全脱水。尽管这项习俗现在已不再盛行,但村中的确还留有若干具历史长达数百年的“烟熏木乃伊”,令人惊叹。
沉醉在巴列姆山谷的原生态中
之后的两天,我们穿行在巴列姆山谷摄人心魄的美景中。这并不是一场艰难的徒步,但Jonas精心設计的路线,刚好可以将沿途的风景与人文串联起来。每当行至高处,我们便可将壮丽的山谷全景一览无余;而身在谷底时,则往往需要穿过惊险的独木桥或悬索桥,让人真切感受热带河谷水流的湍急。而沿途路过的村庄,则让我们可以零距离接触当地人。
政府在山谷中修建了现代化的学校,但村庄里的基础设施依旧极为缺乏。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电网覆盖,更不用说自来水和煤气了。住在传统茅屋里的村民,只能用太阳能板和蓄电池来满足夜间照明。
达尼人的厨房,依旧延续着土灶与柴火的传统。每至夕阳西下,便可望见袅袅炊烟自山谷各处的村庄升腾起来。贴心的Jonas,甚至专门为我们安排了一次“土灶炊煮体验”。支炉灶,点柴火,这看似简单的工序,其实都极需要经验。而料理的主角,自然是当地人最爱的甘薯与猪肉。Jonas并没有用当地人吃的山猪肉,而是用一盒午餐肉罐头代替。他有些歉意地解释道,本地山猪肉没有经过检疫,可能有外来游客难以抵抗的病菌和寄生虫。
当晚,我们住进了一栋最传统的茅屋里。两张床垫,一网蚊帐,便是其中的全部了。整整一夜,山风呼啸着拍打虚掩的木门,发出凄厉的叫声,配上蚊帐外永远在嗡嗡作响的各色巨型飞虫,我几乎一分钟都没睡着。想刷手机,却没有半点信号,只能默默思念现代社会的舒适。
然而对这里的村民,以及所有生活在新几内亚岛部落里的人来说,这就是每天的日常。作为游客,我们可以亲自走进(甚至睡到)他们的茅屋,可以用最原始的方法亲自做一餐饭,可我们真的能够深刻了解到他们的内心吗?
在达尼人村庄旅行的我们,似乎离他们很近,其实却相距太远。可是,这种“遗世独立”的状态,又能再维持多久呢?他们的孩子都已穿上现代的衣服,走进了现代的学校。也许在短短几十年后,我们就只能在博物馆和旅游景点里见到Koteka了。
既然睡不着,我们索性早早起床爬上村后山顶,从晨雾初起等到云海飘散,也让前一晚的“胡思乱想”烟消云散。
回程的路上,我问Jonas,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做什么?他笑了:“当然是去大城市发展啊!”
即使最传统的达尼人父母也明白,让孩子接受更先进的现代文化,将来让他们去镇上甚至大城市发展,无疑是对他们“更好”的选项。可是达尼人,乃至各种原住民部落里,那些延续千年万年的传统,又该怎样传承下去呢?放任它们“死去”,再整体搬进博物馆,是很多地方的做法,但那显然不是最好的选项。但难道让孩子们继续生活在没电没网、享受不到任何人类社会发展福利的茅屋里,就更好吗?
我想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