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故都的秋》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
2021-03-24唐耀
摘 要:郁达夫先生曾说:“现代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的强。”换言之,注重个性,这才是现代意义上的散文。若抹去个性,从而充当某种观念的传声筒,仍又是载道之文了。在散文中,笔调确乎是个人的,而所谓的个人笔调,就是要在散文中形成独具个性的言说方式。
关键词:选景方式;抒情主体;个性;情感
悲秋,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文人亘古不变的主题,唐人刘禹锡诗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二首》)这只是偶唱反调而已,其实,反观历代中国文人的著述,可知他们写秋,确实是多为“悲寂寥”的。无论是屈原写“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杜甫写“玉露凋伤枫树林”(《秋兴八首》)“万里悲秋常作客”(《登高》),还是苏轼在《赤壁赋》中“扣舷而歌”,言说人生岁月“逝者如斯”,直到近人王国维还写诗说:“苦觉秋风欺病骨,不堪宵梦续尘劳。”(《静庵诗稿·尘劳》他们在耳听秋风萧瑟,目睹木叶飘零之际,总是难以自抑,或哀身世,或叹家国,一想到韶华逝去,往往念及个人、国家的凋零,生命在消逝,事业却难成,内心自然是一幅悲戚图景。这一种伤逝情怀,是人类永恒性的悲哀,传统文人由此习惯性地构成了一种悲秋情结,即便是旷达如苏轼,也只能是自我安慰罢了。
这些诗词,从内容上看,作者所选的景象均为残破、落败、衰败之象,其色彩是暗淡的,阴郁的,所抒发的情感不外是对美好事物消逝的悲叹和无奈,对人生短促无常的哀号和恐惧,对生命将逝而功业未建的惋惜和忧愁,其情绪是低沉的,向下的;那些乐秋赞秋的或是描绘秋天的绚丽多彩,赞美劳动的幸福,收获的喜悦,讴歌“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勃勃生机,情绪是昂扬的,向上的。从作者和景物的关系来看,作为客体的秋天并不是主体,作者才是主体。秋天只是作者抒发情感的一种媒介。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秋天,郁达夫亦不例外,但是这悲秋之中却有着自己深刻的烙印。尽管客体也是抒发情感的媒介,但他把客体的地位抬高,和主体形成了平等的关系,甚至在文章的三至十一段集中写秋景的文字中,他有意把“我”隐去,突显客体,这样,“我”与“物”之间就形成了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不即”,就是作者有一种大局观,就不能粘滞于物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不会沉浸于一点作精雕细刻的描摹,文章也显得疏朗消散,灵动飞扬而不臃肿,文气也显得流畅贯通、生机勃勃。作者也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让他泛滥,也不让读者觉得他矫情、滥情或煽情。“不离”则是仍让作者关注此景此物,细体物态,对自己别有会心处做深情的凝眸,在恢宏的大写意中做精彩的细节刻画,让细节完美地显露出作者的审美情趣和高雅姿态,让细节像投进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瞬间明明暗暗,变化无穷,瞬时使文章富有诗意和神性的光辉。
这种“不即不离”的关系,使郁达夫先生采取较为客观的立场态度去审美他所描绘的对象,他的情绪冷静内敛,直指内心。在审视的过程中,他又融入了自己的文化修养和审美情趣,赋予文章一种高贵的文化内涵,既有着名士的潇洒和优雅,又有着文人的诗意和深情。读者也随着作者的静观品鉴,心也会“清”“静”,渐渐地“悲凉”起来,但是这种“悲凉”又不是鲁迅先生评《红楼梦》时所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式的“悲凉”,它是不会让读者沉浸语哀愁之中不能自拔,挣扎于泥淖之中越陷越深。这种情绪不会裹挟读者让其迷失,因为物是物,我还是我。“物老则丑”,自然之秋残破衰败,是物性志本然,人生多舛,有太多的磨难和痛苦,也是人性之使然,这些都很难改变。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去考虑,“丑”中含风霜,“老”中蕴智慧。对不可改变的事物,人类只有顺应,对此,郁达夫先生有清醒的认识。不过,达夫先生不只是顺应,他还改变认知外物的方式,和外物拉开一定得距离,审视、把玩“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和姿态”,从而品味出秋的“清、静、悲凉”,从审美体验中获得内心的喜悦,对生命的无常和痛苦,他也不只是哀叹,他直面生命的本真,扪摸生命的律动,从审美中获得超越悲苦的释然,从而使内心坦然、超然,所以郁达夫先生的《故都的秋》不适合在课堂上声嘶力竭地大声宣讲,它更适合三五文友在一室之内品茗闲谈。
郁达夫对于故都的秋和自我生命有独特的认知和情感表达方式,那么先生在《故都的秋》一文的个性体现在哪里呢?
首先,看看先生选取景物的角度,别的作家写秋天,往往都会选取萧瑟的秋风,连绵的秋雨,孤独的老树,无边的落木,不尽的江水。但是作者选取的景物是秋草、牵牛花、落蕊、秋蝉、都市闲人等意象,这些景物本不是秋天的典型代表而且看似平凡琐碎,毫不起眼,那作者写他们的意义何在呢?一切景语皆情语,每一个人在写景的时候,都是有目的。如果人们稍稍细心地观察,就会发现这些景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它们都经历时间,在秋天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对于它们来说,它们都是饱经岁月沧桑,具有一种厚重感,它们蕴含着强大的文化信息,饱含着深挚的情感,是一种蕴含丰富的“文化密码”,这正是作者喜欢它们的原因。毫无疑问,从作者的字里行间也可以感受得到,郁达夫之所以深爱故都的秋,正是因为那里的秋天给他一种历史和生命的厚重感,才符合他此时悲凉的心境。这些看似平凡的秋景中融入了作者深情的眷恋,对故都之秋的向往。
不妨把同时期的作家老舍的《想北平》拿来做个对比,老舍先生在文中写道:“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還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人们在老舍先生的笔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是如何想念自己的家乡的,他想到的不是香山的红叶,不是热闹的北海公园,而是最平凡最普通的蔬菜、水果、野花。这和郁达夫在选择景物时的角度是一致的,人们都知道郁达夫是浙江人,不是北京人,那他怎么和老舍这样的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会有同样的生活体验,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作者的心中他不是游客,而是一个游子,他把北平当作自己的故乡,只有这些看似平凡琐碎的景物和生活才最能表现作者浓浓的家国之思、生命之味!
此外,还有一些景物对于作者来说,本就具有特殊的意义,比如说作者在文本中写道的枣树,每每读到此处可能大多人都会思忖,秋天有这么多果树,郁达夫先生为何单单写枣树呢?为什么枣树能给他如此,大如此深刻的悲涼之感?如果是了解熟悉郁达夫先生的人,一定会记得他曾经写过一篇回忆已故儿子的文章——《一个人在途上》,在那篇文章中他写道:“院子有一架葡萄,两颗枣树,去年采取葡萄枣子的时候,他站在树下,兜起了大褂,仰头在看树上的我。我摘取一颗,丢入了他的大褂斗里,他的哄笑声,要继续到三五分钟,今年这两颗枣树结满了青青的枣子,风起的半夜里,老有熟极的枣子辞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时候且哭且谈,总要到更深人静,方能入睡。在这样的幽幽的谈话中间,最怕听的,就是滴答的坠枣之声。”所以对于作者来说,一提到枣树,就等于和自己年幼夭折的儿子联系到了一起,就是内心悲凉的根源!
另外,从景物描写方式的角度来说,可谓别具匠心。作者对景物并不做直接的描绘而以回忆的言说方式轻轻一点,诱发读者的记忆储藏,通过联想和想象,产生无限的诗意,就如同你在欣赏一幅颇有意境的山水画,需要细品,方知其中真意,第三段开头“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年了”,以及富有文化气息的意象“芦花、柳影、虫唱、夜月、钟声”让人一读,便产生了回忆,这种回忆的姿态便和所写的对象拉开了距离,有距离便有了美,让人生发出无限的想象和诗意。
再比如文中还有多处景物描写让人读起来感觉颇有回味,例如“细数一丝一丝的日光”“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这些描写,正好体现了作者感觉的敏锐,感情的细腻,心境的落寞悲凉。古龙先生的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曾写过这样一个片段,李寻欢问阿飞树上有几朵花,阿飞回答有十七朵时,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因为他数过梅花,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的落寞。这和此时的作者的心境如出一辙,若不是清闲落寞到了极致,谁又会去细数日光,注意灰土上扫帚的丝纹,这是典型的以景显情的描写方式。
此外,达夫先生有意地把作为抒情主体的“我”隐去,躲在文本背后。文本第三段中这样写道,“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作者讲述人称的变换——由“我”变成了“你”,让读者自己去感受秋的味道,人们甚至在作者的景物描写中很难捕捉到他的丝毫情绪,这是多么的冷静克制。
也许有人会说,笔者在这里一直强调作者写景冷静,克制,但是这和文章的开头结尾处那热烈的感情不是矛盾的吗?其实笔者想说两者并不矛盾,反而相得益彰。在笔者看来,做人本应该如此,直接抒情时就要抒发的轰轰烈烈,而摹绘景物时就应该有一个敏锐冷静的心态,因为有感情和表现感情不是一回事,感情越浓烈深厚,越需要作者的冷静克制,否则就会语无伦次,词不达意。这才是真正的以情驭景。
先生是要对故都的秋进行审美观照,要观照就得冷静,冷静了才能观得精,观得细。比如文中“听到的青天下驯鸽的飞声”而不是叫声,甚至还听得到“秋蝉衰弱的残声”,若没有冷静的观察,敏锐的嗅觉,怎么能够写得如此细致,堪称绝妙,作者不仅仅在观物,更是在观己。
参考文献:
[1]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2]老舍.乡风市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3]郁达夫.郁达夫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
作者简介:唐耀,山东省菏泽市,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区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