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纸人的人

王明宪

我出生在卞庄。

在卞庄，人死了是都要扎纸人的。老话说，生在人间，死到阴间。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人死了还有去处，去处就是阴间。就好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影子。人间和阴间就好像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影子，阴间就是人间的影子。所以，在卞庄一个人快要死了，他们的亲人就会提前到三老猫那里去定制一批纸人，当然“纸人”只是一个统称，“纸人”除了纸人，还有纸房子，纸牛，纸马，纸桌子……三老猫一辈子都在卞庄扎纸人，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的镇子火神庙，去那里也是为了批发扎纸人的原材料芦苇，以及各种颜色的纸。

三老猫是五八年闹灾荒的时候跟着奶奶逃到卞庄的，那个时候，他才仅仅只有六岁，凭借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扎纸人的手艺，奶奶带着他在卞庄栖了身。但是因为身边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更无人筹谋，到了二十九岁也没有结婚。在村子里，男的一般二十岁都结婚了，过了二十五还没结婚的，八九不离十就要一辈子打光棍了。三老猫的奶奶因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也就郁郁而终了。三老猫奶奶一死，就真的只剩三老猫一个人了。

卞庄附近有一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来的野坟场，都是无主的孤魂野鬼。三老猫每到逢年过节要去那里烧很多的纸人纸钱，卞庄的人不知道三老猫是给死去的爹娘烧，还是给卞庄坟场的孤魂野鬼烧，还是给他们一起烧，总之卞庄的人去耕田的时候，从坟场路过，碰到过三老猫好几次。三老猫的奶奶死了之后，因为是外来户，没有地，村里的人给三老猫出主意，最后三老猫的奶奶也葬在了坟场。从那以后，三老猫去坟场的次数也就更加频繁了。后来，有人看见三老猫从坟场带回来三只出生没多久的小猫，一只黑的，一只花的，还有一只白的。卞庄的人打趣道，这下三老猫一家四口人齐全了。三老猫没有说话，不过“三老猫”这个外号倒是流传了开来。叫得时间久了，三老猫的本名，倒是没人记得了。

卞庄的人一般是不会去三老猫家里串门的，因为三老猫是给阴间的人做东西的，所以，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在三老猫的家里，肯定有不少脏东西。卞庄的人在茶余饭后狠狠地说的时候，时不时地会有人提出疑问，啥脏东西，脏东西不就是死了的先人，哪天我们死了，也成脏东西了？说的人和反驳的人总会因为争执不下而争吵许久，但是一句该做饭了，争吵立马就会偃旗息鼓。卞庄里的孩子因为年纪小，所以不忌讳这些：因为卞庄家家户户都穷，即使是去赶个集，也不给孩子买什么吃的玩的，而三老猫扎的那些栩栩如生的纸人，就成为了孩子们觊觎的宝贝。孩子们，尤其是七八岁的小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没事的时候，就会偷偷地跑到三老猫家里看三老猫扎纸人。说来也怪，再调皮的孩子到了三老猫家里都乖乖地坐在三老猫的周围，不动声响地看三老猫扎纸人。三老猫虽然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但是很喜欢孩子。他扎纸人的技术十分娴熟，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在材料齐全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好一个男仆，抑或是一个女仆。但是只要有孩子到他这里来看他扎纸人，他扎纸人的速度会很慢很慢，每个孩子都能看到纸人是怎么扎的。但，总保不住有那么几个调皮的孩子，在夕阳西下将要离去的时候，趁三老猫去锅屋里烧上汤的空闲儿，偷拿还没完全扎好的纸人，跑回家里去。纸人終究是冥器，拿了纸人回家的孩子总少不了挨一顿打，被父母提溜着拎到三老猫家门口不远的地方，也不靠近，大大地喊一声老猫叔。这个时候三老猫就会出来，孩子的父母总会说一声对不住，接着使劲打起孩子的屁股来。虽然打得很用力，却不疼，因为这是给三老猫看的，毕竟小孩子偷拿了人家的东西要给人家赔个不是。倒是三老猫显得很心疼的样子，连连说别打孩子，不妨事，不妨事。孩子的父母这才会罢手，临了的时候，孩子的父母总要客套一番，一边拎着孩子一边走着，说老猫叔到家里去坐一下吧，喝碗汤。三老猫知道别人是客套话，所以也从不应承，只说喝罢了，喝罢了。如果来的是孩子的父母，他们喊的是老猫叔，如果来的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他们就唤一声老猫。因为三老猫是外来户，在本庄无亲无故，所以也就没有什么辈分，因此只能按照年龄的大小来称呼了。

庄子里的孩子因为去三老猫那里去得久了，和三老猫熟络了起来，有时候也会告诉三老猫一些三老猫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家里买了电视机了，有洗衣机了，这个时候三老猫就会仔细地盘问孩子电视机长啥样，洗衣机长啥样。

村子里有一个叫狗狗的男孩子，只要有空也都会往三老猫这里跑，每当这个时候，总是最积极，争先恐后地跟三老猫讲电视机啥样、洗衣机啥样。这些都是他去别人家里看到的，他们家并没有这些东西。狗狗跟着自己的爹过日子，因为家里穷，他娘在生下他的时候，就跑了。每次他问庄子里的其他人，自己的妈妈去哪里了的时候，别人都会告诉他，他的娘跟老和尚跑了。小孩子不懂，就跑着回家去问自己的父亲，有几次三老猫看见了狗狗这么疯跑着，大声地喊了几句：“慢些跑。”

狗狗抢着说的时候，总会有孩子站出来指着狗狗说，他们家没有，他是在别人家看到的。狗狗这个时候又会梗着脖子，硬着头皮说：“猫大伯是问我们电视机、洗衣机长啥样，又没问电视机、洗衣机是啥家的，我是在别人家看到的，又咋样？”每当这个时候，三老猫不急不恼，也不劝架，他总是会走到屋里，给每个孩子一人拿一个一毛钱一块的麦芽糖，发给他们，孩子们也就不再争吵了。每到傍晚，孩子们就四散离去了。只有狗狗每次总是最后一个走，想多逗留一会儿的样子。最开始的时候，三老猫以为孩子是不想回家，就亲切地告诉狗狗，天不早了，自己这里阴气重，早点回家。狗狗则两眼巴巴地望着三老猫，说老猫爷爷，我达达又出去喝酒了，家里没人。这个时候，三老猫总是深深地叹一口气，领着狗狗进了自己的屋子里，把自己准备的吃食摆到狗狗的面前，说一句快吃吧，狗狗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三老猫看着狗狗，摸着狗狗的头，说一句咱爷俩咋那么像呢。说来也怪，别的孩子虽然喜欢在三老猫这里玩，但是也都不大会去三老猫的里屋。因为纸人经受不住风吹日晒，所以，三老猫比爱惜自己还要爱惜自己扎的纸人。因此，三老猫的里屋除了一张睡觉的床，还有一个吃饭的小桌，其他的地方都塞了满满的纸人。三老猫领狗狗进屋的时候，狗狗这个小不点儿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看那红纸牛、白纸马都栩栩如生，童男童女也都活灵活现，扎的纸房子也是金碧辉煌，只是纸人和纸牛马都没有眼睛。狗狗问三老猫，这些纸人咋都没有眼睛，三老猫告诉狗狗可不敢现在就给他们把眼睛点了，不然会引鬼上身的，吓得狗狗也不敢再问了。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三老猫把狗狗吃剩下的吃食一口气就吃完了。趁着三老猫吃饭的时候，狗狗怯生生地问三老猫，猫爷爷，我也想要电视机，你能不能给我扎一个。三老猫听了愣住了，赶紧捂住狗狗的嘴，伏在狗狗的耳朵旁，说以后再也不许说给自己扎纸人的话了，听猫爷爷的，纸人是扎给死人的，给活人扎纸人，那是咒人家。狗狗从此再也不敢提这茬事了。自从三老猫给狗狗饭吃，狗狗来三老猫这里跑的次数也越来越勤，有的来的时候，只有狗狗一个人，也没有其他孩子，三老猫一边扎纸人，狗狗就在一旁帮三老猫裁纸。三老猫平时就话不多，狗狗经常和三老猫在一块，也变得安静了许多，只学着三老猫做工的样子，也认真地做三老猫交给他的任务，把彩纸一张张、一块块裁剪得好好的。

狗狗也不是每次都在三老猫这里白吃白喝。夏天到了的时候，卞庄后面的湖里荷花都会盛开，整个卞庄一到夏天都能闻到荷花的香气，因此引得卞庄还有卞庄周边庄子的小孩子都争先恐后地跑到湖里去游泳、摘荷花、摘荷叶、摘莲蓬。卞庄后面的湖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因为在卞庄的下面，有一家大型煤矿公司一直在采煤，有的地方下面被挖空了，就形成了塌方，一塌方，一下雨，日积月累就形成了深不可测的湖。因此，因为游泳，到湖里摘荷花发生溺水的事情每一年都有，每一年也都有人因为溺水而亡。为此，三老猫千叮咛万嘱咐狗狗一定不能到湖里去游泳，更不能到湖里去摘莲蓬。狗狗肯定地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

在卞庄，越来越多年轻的男男女女都会外出打工，打工比在家种地强，打工一年挣的钱要比种庄稼一年挣的钱还要多。卞庄的男仔，一个劲儿往外跑打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找老婆。改革开放的热浪席卷中华大地之后，越来越多的人钱包鼓了起来，但是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更穷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而随着有的人越来越有钱，一些在外打工的漂亮女仔出去了就不回来了，回到卞庄的时候，也是轿子送回来的（在卞庄，轿车就叫轿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卞庄的老人们都说，就像电视机里的狐狸精，比狐狸精还狐狸精。坐轿子回来的女仔，多数身后都跟着一个保养得不错的男人，戴着墨镜，头发呢，按照卞庄的老人的说法，梳得跟狗舔的似的，手里大包小包地拎着。起初，卞庄的人还都不以为意，但是慢慢地，看着别人家里的女仔都是坐轿子来的、女婿都是有本事的大背头，就开始多嫌起自己在家里打药拔草的女儿了。就这样，卞庄越来越多的女仔都开始往外跑，希望能找一个开轿子的大奔头，而不愿意找本地的男仔。女仔都跑了，男仔找不到媳妇，所以也就开始往外跑。只是卞庄的人一直没弄明白，都是打工，男仔力气更大，咋还不如女仔混得好呢？只是出去的女仔多，找到大背头的也不少，但是找的既是大背头，又能坐着轿子回来的女仔却是不多。有的女仔回来的时候，啥都没有带回来，却挺着一个大肚子回来了。

卞庄有一个女仔回来的时候，太阳刚落下山，卞庄的老人，都还坐在庄子口话家常。老人们说出去就是好，胖了那些。女仔大气不敢出一个，捂着脸就钻到自己家里了。

在大街上站着喝汤的女人们记得，这女仔刚钻到家里没几分钟，好像是锅碗瓢盆打烂的声音，还夹杂着咒骂声：“辱没先人的东西”、“你还回来干啥，怎么不死在外面”、“哪个野男人的种这是？”站在街上喝汤的女人们再竖着耳朵听，女仔的娘就把大门给关上了。女人们就端着碗，蹑手蹑脚地跑到了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个一个听得聚精会神，直到天快黑了，这些女人们才屁股一扭一扭地各自回各家了。

卞庄的旁边有一条河流过，所以到了后半夜，总能听到蛤蟆的叫声，此起彼伏，构成了夏日的一曲美妙的音乐。只是女仔来的那天后半夜，卞庄的狗好像不知被什么惊到了，“汪汪汪”地也叫了好久，弄得好几家有小孩子的人家出来骂狗日的，只是越骂，狗叫得越厉害，这些人也就索性不管了。

女仔是卞庄的鱼把式老拐最先发现的，发现的地方，在卞庄后面的湖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四天后了，尸体在水里泡了四天四夜，又因为是夏天，已经绵软了。变得就像豆腐，似乎只要一拎，就能把肉都给抖落下来。女仔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这是心里有怨气，是在跟所有人说，要变成厉鬼来找你们。女仔的家里人是用了一块塑料布把女仔给裹起来的，也没有让人吊唁，直接就火化了。

卞庄的人都说，臭啦。

这个“臭啦”，不仅只是女仔的尸体臭了，还说的是女仔的名声也臭了，卞庄所有女仔的名声都臭了。消息是那天傍晚端着碗喝汤的几个女人传出来的。原来卞庄的女仔坐轿子回来，不是给人家做了老婆，而是做了小三。有人问啥是小三，那几个女人叉着腰牛气烘烘地道，就是情人。有人又问，啥是情人。那几个女人就不耐烦了，就是相好的，这下卞庄的人就都明白了，他们都知道“相好的”啥意思，就是女的和男的干那事了，但是他们又没有结婚，就是相好的。出去的女仔，能做小三的都算是好的了，有些在城里的发廊做了小姐，还有一些被城里的男仔给骗了，人财两空。死的女仔就是和自己一起打工的男仔相好了，后来女仔怀孕了，男仔前几个月还照顾着，后来说是家里给说了一房好的親事，男仔只是说让女仔把孩子打掉，自己就偷偷地扔掉女仔，跑回家结婚去了。

“造孽啊。”三老猫这事也听说了，还听说，女仔是怀着孩子死的，煞气重得很。说来也怪，自从女仔的家人匆匆把女仔给埋了之后，女仔的家里就接二连三出事了。先是喂的一群羊，在过公路的路口时，被车给撞死了一只;没有撞死公羊，也没有撞死羊羔子，偏偏撞死的是一只即将要分娩的母羊。女仔的弟弟说是不是二姐来报仇了，女仔的爹咬着牙恨恨地说道，她敢！女仔的娘喃喃地说道，改天给孩子去烧些纸钱吧。女仔的爹又恨恨地说道，都是你生的赔钱货。女仔娘则怯生生地反驳一句，要不是你一个劲儿想要儿子，我怎么会生那么多女儿，可怜我的三儿，我的四儿，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在卞庄，计划生育以前，一家最起码要有六七口人，一对夫妻生五个八个孩子都是很稀松平常的，老拐的娘就生了他们兄弟十三个。卞庄的人都说，如果不是计划生育来了，老拐的娘还能再生十三个。老拐虽然有十二个姊妹，但是兄弟却只有三人。在卞庄这一带，男尊女卑的思想并没有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而式微，相反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尤其是计划生育开始之后，越是不让生，卞庄的人越是要生，要一直生到有儿子为止。有一个儿子不行，怕是独苗不好活，总要生至少三个儿子为止。政府的人看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所以，有一段时期，家家户户与镇政府周旋的激情与日俱增，有的男人让自己的女人怀孕之后，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夹着一个包袱带着自己的女人逃到县城里猫着，打打小工，等到孩子生了之后再回到卞庄。虽然别的地方也在查计划生育，但是你不是我们户籍记录在册的村民，计生办的人见了你也会视若无睹。当然，有的人会逃到远一点的亲戚的庄子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因为不是本庄的人，反倒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了。别的庄子之于卞庄是一块可以躲藏产子的地方，卞庄之于别的庄子的人也是一样，所以在那个时期，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卞庄上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是卞庄的人，他们互不认识，只有一个相似的地方，就是女人的肚子都大着。那段时期，因为家家户户都在抢生，好像应该老了的老人都在硬挺挺地活着，要与自己的子孙共存亡似的，那段时期，三老猫也就没什么生意了。

但也有人到底大意了，有一户的女人，还差几天就要分娩了，女人迷信，想让孩子落地在自己的故乡，这样孩子就是有根的，有根的孩子长势才能更好，因为这个决定，女人和她的家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那天，三老猫当时也在现场。不知道是镇政府的人，还是村委的人，还是镇政府加村委的人，在女人他们一家三口回到家中的第二天，浩浩荡荡地就冲进了他们家中，他们把女人抬上车，说是要给女人做引产。女人已经出生的两个女儿拽着女人的手，呼天抢地，她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着母亲了，因为在卞庄，抬走死人的担架就是这样的担架，而拉走死人的车子和今天来拉她母亲的车子也很像，都是面包车。女人的男人还有她的公婆和自己的亲爹亲娘，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里一层外一层地排开，跪在地上乞求：孩子过几天就可以出生了，现在引产就是把那孩子给杀了呀。来的人恶狠狠地看着他們，告诉他们：要不得，也不得要。说完，他们就三下五除二，把女人按在担架上，抬上车拉走了。女人在担架上吱哇乱叫，像极了卞庄过年的时候要被宰杀的猪。当时女人的裤子上已经有红色的液体往外流了。有看事的妇女说，即使这些人不拉那个女人去引产，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存活了。

女人被拉走的时候，是用烧汽油的面包车拉走的，回来的时候，是女人的男人用地排车把她拉回来的。一般，在卞庄，地排车都是拉庄稼的，而拉地排车的一般也都是要骡子或者驴子这样的牲口来拉。但是卞庄的人，觉得女人刚被引产，身上有血腥之气，也就没有哪家愿意出让自己家侍弄好的地排车。男人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将女人拉来。男人拉着车子来到村口的时候，他的两个女儿，欢笑着在车子旁边蹦跳，她们的母亲又回来了。坐在村口的人也都围了上去，一个年纪大的老人扒开盖在女人身上的棉被，看了看蜷缩在地排车上的女人，说回来了就好啊。

只有三老猫远远地躲在一边抽着旱烟，努力地探了探身子望了一眼，就回家了。三老猫躲在家里三天三夜没出门，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男娃娃纸人，不同于平常扎的童子。童子是阴间的仆人，衣服装扮都是古时候的样子，而三老猫这次手里拎的男娃娃纸人，是一个现代的孩子。手腕上有白纸糊成的银手镯，肚子上有绣着鲤鱼的红肚兜。卞庄的人都纳闷，三老猫怎么做出来一个这样的纸人。

当他们看到女人的一家拿着纸人去墓地给他们还未出生的娃娃烧掉的时候，卞庄的人立马明白过来了。三老猫这是给夭折的孩子扎了纸人。夭折的孩子分两种，一种是还未出世就没了的，还有一种是没有长大到十四岁，中途死掉的。不管是哪一种夭折的孩子，死了，是没有葬礼的，要立即将夭折的孩子埋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连坟头也不会留。一般夭折的小孩都是来讨债的，给它扎不得纸人，扎纸人的人都是要折寿的。

从那次之后，卞庄也有孩子夭折，有害病死的;也有在自己家鱼塘钓鱼，爷爷奶奶没有看着，一个趔趄栽到鱼塘里溺死的;还有吃花生米，花生米卡在了喉咙里，窒息而死的。这些孩子的家人都来找过三老猫，希望他能给自己的孩子扎纸人，了却尘缘，黄泉路上好走。然而，任凭这些人怎么求、说什么好话，三老猫也都没有答应。卞庄的人都开始戳三老猫的脊梁骨，三老猫这是怕死嘞。对于庄子上这一类的风言风语，三老猫只装作不知道，也不辩解。但是，庄子上还有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老猫活得也能算个人？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三老猫的心就好像被刺中了一般。三老猫也在时时刻刻想，自己到底算不算一个人，自己和自己做的纸人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三老猫因为不给夭折的孩子扎纸人而遭受到卞庄人背后的非议，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雷打不动，每月阴历十五，三老猫都要去一趟火神庙镇采购下个月扎纸人所需的原材料。三老猫不仅会采购原材料，自从卞庄的孩子们发现了他那里是一个可以尽情玩耍的地方、经常来他那里之后，三老猫每次去赶集，也都会买一些麦芽糖之类的小吃食，等孩子们到他那里去玩的时候，分发给他们。孩子们也是越来越喜欢三老猫了。三老猫没有孩子，现在卞庄的孩子都陪着他，这让他感到莫大的欣慰。不过，虽然有卞庄的孩子陪着，获得了些许安慰，三老猫总觉得自己的生命中缺少些什么，就好像自己扎的纸人，虽然他们都栩栩如生，但是他们都缺一口气，所以他们都只能做纸人。

那天，女仔的娘是上半夜还早一点来敲三老猫的门的。那时候三老猫正在偏屋里收拾扎纸人的材料。

三老猫没有关门，三老猫一直都不会很早关门，直到自己要上床睡觉的时候才会把门关上，因为本来就很少有人来自己这里，更没有人在这个点来自己这里。

所以，当女仔的娘站到偏屋门口的时候，着实把三老猫吓了一大跳。三老猫连忙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芦苇穗子，理了理头发。女仔的娘站在门口说道，老猫大哥今年也不过四十吧。庄子里的人都不大爱走动，你又是扎纸人的，提起老猫大哥，倒叫外面的人还以为你是七老八十的人呢。三老猫没有抬起头正眼看女仔的娘，只是连连说道，谁说不是，谁说不是，妹子的话在理。说完，三老猫又不由自主地拍打起身上的灰尘来了。拍着拍着，三老猫突然想起来好像忘了什么，连忙问女仔娘，妹子喝罢了？女仔娘笑了一下，露出了脸上的酒窝，都喝完啦，这个点谁还不喝汤呢。三老猫也笑了，头点得像拨浪鼓，是是地应承着。三老猫终于想起来了关键的问题，女仔的娘一个妇道人家，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是不可能那么晚了来一个光棍汉子的家里的。妹子，你来我这儿是啥事，有啥事你就说吧。女仔的娘身子往屋子里凑了凑，老猫大哥，我是女人，我知道男人想啥呢。你一个人过那么多年，苦啊。你要是不嫌弃，今天在这里，我给你当一回女人，娃他爹出去照蛤蟆啦，要明天早上才回来。人活着都不容易，大哥你也尝尝女人是啥味的。我啥都不求，就求个纸人，我的孩儿被挨千刀的男人给害了，怀了孕却做不成母亲，孩子的五七都过了，就送了些纸钱，可是我是当娘的，我知道孩子心里苦，做人被男人给负了，现在做鬼也只能是做孤魂野鬼。我就想着给她送个孩子，我这个当娘的说啥也要帮她了了这个心愿。说着说着，女仔的娘轻轻地抽泣了起来。三老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自己的裤腰带上解下来了自己的旱烟袋，用洋火点着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女仔的娘看三老猫不说话，就自己脱起了衣服来，虽然脱去外套，还有一层厚厚的毛衣包裹着，但，脱去外套的女仔娘的一对乳房更显挺拔，三老猫看得直瞪眼，旱烟冒出了好几缕来都没有抽。老猫叔，我吃完了。女仔的娘，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后正站着一个小孩子，嘴角沾着好几粒米，吃得油光满面。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狗狗。三老猫听到狗狗说话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一边说着吃完了就把碗筷放到锅屋里，一边帮女仔的娘把外套穿上，又说这是做啥。娃的纸人包在我身上了。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去赶集采买些好的纸张、芦苇条回来，我明天去了大集，就多待两天，帮孩子把这事给办妥。三老猫说着的时候，看了女仔的娘一眼。眼光正好和女仔娘碰到了一起，女仔娘的头连忙低了下来。头低下来的时候，女仔的娘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老猫大哥，你是个好人。三老猫则说，狗狗的达达又给他找了个后妈，孩子怕后妈不敢回家，晚上经常在我这儿。狗狗他达达知道，他只管和那个女人在家里，对孩子也就不管不问了。在三老猫一口应承下来女仔的纸人之后，女仔的娘就匆匆忙忙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有三老猫站在自己门口许久许久。烟袋锅里的旱烟已经熄灭了，三老猫又点燃了一锅，蹲了下来靠在了门口的墙根上，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三老猫蹲在墙根抽完两袋旱烟的时候，狗狗跑了出来，扑到三老猫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老猫叔，我把吃饭的碗筷都洗刷好了，你去检查检查吧。三老猫捏了捏狗狗红扑扑的脸蛋，老猫叔相信你。狗狗歪在三老猫的怀里，小眼睛盯着老猫叔，人家都有老婆，你怎么没有老婆。三老猫笑了笑，老猫叔不需要老婆。狗狗又说，老猫叔，你骗人，是男人都要找女人的，俺爹就给俺又找了一个后妈。三老猫抽着手里的旱烟，没有回答狗狗，过了许久，三老猫缓缓地说，狗狗，你过几天再到老猫叔这里玩好不好，接下来几天，老猫叔要帮人家抓紧扎纸人。狗狗搂着三老猫的脖子，问，那我去哪里玩呢？庄子上那么多小朋友呢，你跟着他们一起去玩呀，你是孩子就要经常和孩子们在一起玩呀，你说是不是？等老猫叔忙完这几天，你来老猫叔这里，老猫叔给你买麦芽糖吃。狗狗一听有麦芽糖吃，高兴地从三老猫怀里蹦了起来，拍着小手直说好。三老猫看着狗狗，自己也笑了起来。三老猫笑着笑着在狗狗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狗狗也吧嗒在三老猫的脸颊一边亲了一口。

这天，女仔的娘来的第二天早上，距离阴历十五还差一天的日子，卞庄的人看到，早上很早的时候，三老猫就急匆匆地从庄口去了。有人问，三老猫，这多少年来，雷打不动，你都是十五才去大集，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提前了两天。三老猫也不说话，也不作答，只是嘿嘿一笑。问的人，半开玩笑半猜测道，八成是去会女人了吧，引得站在庄头的其他人哈哈大笑。三老猫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加快了脚步，匆匆消失在早晨的雾霭之中。

这天，卞庄的人还看到，就在傍晚要喝汤的时候，女仔的娘挎着箢子，里面有一些酒肉，还有一些日常用品从庄子口回来了，气色相较于一个月之前好了很多，就好像被滋润过的少女，脸上红扑扑的。卞庄的人说如果没记错，这是自从女仔出事之后，女仔娘第一次出庄子去买菜。而女仔的爹在这一个月之中，出去下地笼、晚上去照蛤蟆的频次也几乎隔天一次。下地笼一般都要在傍晚的时候，第二天早上去看一晚上的鱼获，可以抓一些稻田河沟里的小鱼，黄鳝、小草鱼、鲫鱼、鲤鱼羔……照蛤蟆则是必须在晚上，这里的蛤蟆并不是癞蛤蟆蟾蜍，而是青蛙，只是在卞庄这里，大家都把青蛙叫作蛤蟆。而抓青蛙的工具，就只是一个矿灯，或者一个手电筒。因为灯光一照青蛙，青蛙就会一动不动地等人抓住，因此抓青蛙就被叫作照蛤蟆。众人道：“给娃儿他爹买的下酒菜啊？”女仔的娘低头一笑，表示如此，也并不说甚话。

卞庄的人再看到三老猫的时候，看到他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孩子，卞庄的人打趣道，老猫，你这是从哪里偷来的孩子？三老猫走过去也并不言语，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三老猫怀里抱着的哪是个孩子，而是他自己制作的纸人，三老猫怀里的纸人还穿着真正的孩子的衣服，这样子抱着如果不仔细看，就真的以为是一个孩子了。众人皆叹，别说是卞庄、火神庙，就是全地球、全宇宙，论扎纸人，三老猫一定都是头一份。三老猫手里的纸人被三老猫放在了女仔的家门口。放下的时候，三老猫在门上先敲了三下，愣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就离开了。离开后，一根烟的功夫，女仔的娘就打开了门，把纸童抱了起来，出来的还有女仔的弟弟和她回家探亲的姐姐。他们娘仨，带着纸童子，方向卞庄墓地，慢慢地消失在了卞庄人的眼中。

卞庄的人都说，远远地望去，就像四个人。卞庄的人还说，事不过三，以后谁家孩子出点事，万一夭了，三老猫更不可能给孩子扎纸人了。众人听罢，也都接连叹起。不过自从这之后，卞庄的风言风语也就多了起来。有人说，三老猫谁都不给扎，为什么偏偏给女仔扎;有人说女仔的娘模样很不错、性子也很好;还有人说在火神庙的大集上见到过三老猫和女仔娘，虽然他们离得不近、但是离得也不远，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这些话都是狗狗告诉三老猫的，狗狗听到了庄子上的人都在说三老猫，于是就竖起耳朵，把说三老猫的话全都听了进去，跑到三老猫家里告诉了三老猫。

三老猫听了狗狗的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把狗狗揽过来。三老猫告诉狗狗，自己明天要出趟门，要出去几天才回来，一会儿吃完饭就帮猫叔把这只千纸鹤放在女仔他们家门口的墙根。狗狗接过纸鹤，就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真是个乖孩子，三老猫看着狗狗，把烧的饭盛到碗里，端到了狗狗的面前，又把餾在篦子上的一个本鸡蛋剥了皮放到了狗狗的碗里。狗狗三下五除二就把饭吃完了，蹦蹦跳跳地准备去完成三老猫交给他的任务。

狗狗快要出门口的时候，三老猫从锅屋里追了出来，问了一句：“狗狗啊，这几天你爸爸在家的吧？”

狗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三老猫又说：“一定不要去河里洗澡。”

狗狗还是没有说话，一溜烟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卞庄的夜晚是寂静的，如果没有几声狗叫和零星的蛤蟆叫唤声，空气似乎都是凝结的。

卞庄的夜晚时隔几个月再次喧嚣起来，是两天后。这天晚上卞庄发生了两件大事。三老猫和女仔的娘被人堵在了火神庙大集的乡村招待所里。女仔娘被女仔爹叫来的娘家人带回了娘家，三老猫是光着膀子被带回来的。带回来的时候，三老猫的腰已经不大能动了，还留下了一些斑驳的血印。腰上的血印是被女仔爹打断了一根扁担之后留下的。女仔爹打断了一根扁担之后，在女仔娘还没被娘家人带走之前，又扇了三老猫两巴掌，打得鼻子也出了血。跟着去的还有卞庄大队的几个年轻干部，他们都是大学生村官，来卞庄下基层锻炼的，但是第一次工作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一个个也只是看着，大气不敢出一个。看到女仔爹人也打了，气多少也出了，跟来的干部都劝道不要再打人了，再打人就要出人命了。年轻的干部还劝慰女仔爹莫要生气，他可以和女仔的娘离婚的。

女仔的爹听到离婚两个字，猛地一转头，恶狠狠地看着身后跟着的年轻干部，你们懂个鸟，老子离了婚上哪里去再找婆娘，没有婆娘，日你妈去吗？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年轻的干部刚想反驳，被身边的人拽了拽袖子，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女仔爹前脚一走，女仔的娘家人面面相觑，也只得带着女仔娘走出去了。只有三老猫，好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也似乎是被伤得有点厉害，一个趔趄就趴到了地上。跟来的年轻干部赶忙上前去扶三老猫，并说了一句，莫要放心上，都是男人，都理解的。

三老猫看了一眼年轻的干部，没有说话。就这样，三老猫被村里的干部扶着，搭了一辆路过卞庄的地排车回到了卞庄。

等三老猫和村里的干部来到卞庄的村口的时候，看到村子里的人有人拿手电筒，有人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地向村子后面的湖行进。

年轻的干部抓住一個身边的人问出了啥事，被抓住的人说，你们村里的干部去哪里咯，有小孩子去湖里耍，掉湖里咯。

三老猫从地排车上挣扎着爬了起来，颤巍巍地问了一句：“谁家的娃儿啊？”“还能谁家的娃儿？狗狗啊！”透过火把的光亮，三老猫这才看清楚，是老拐。

“肯定不会的，我给狗狗说过，不要去湖里，他就一定不会下水。”三老猫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说，你说了他就听了？你是他的啥人？”老拐有点不耐烦了。

“狗狗他的那个后妈，跑了，他爸爸去追他后妈去了。家里没有人照看他，孩子饿，跑到湖里去摘莲蓬，掉湖里淹死啦！”老拐说完以后，以为三老猫会说什么，但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三老猫的话。众人只看到三老猫的头埋在自己的两腿之间，众人见状，连忙把他的头给拾起来。有血从三老猫的嘴里吐出来。年轻的干部说，一定是让女仔爹给打得受了内伤，打的时候没有反应，现在急火攻心了。三老猫的头被拾起来后，气顺畅了不少，挣扎着也要下地排车去湖里找狗狗。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便又问老拐，狗狗家无钱无势，要真的是狗狗掉湖里了，卞庄咋会那么多人去？老拐想了一会儿说，好像还有别的孩子。三老猫受了伤，腿脚不利索，只能央求年轻的干部赶着车子带自己也过去。年轻的干部拗不过，只得带着受了伤的三老猫一起加入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一路上，三老猫听到了不同妇女的叫喊声。有人叫宝儿的，有人叫心肝的，也有人喊我儿的，还有老太太喊我的乖孙的。三老猫心想这次可能是一大帮孩子去湖里洗澡玩耍，出了事了。但是唯独没有听到有人叫狗狗，也许狗狗根本没有去，是老拐以讹传讹罢了。三老猫的心稍稍放下，忽地想到，在庄子上，狗狗除了一个爹、还与自己熟识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呀，所以，谁又会唤他呢。想到这里，三老猫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了。

因为有车的缘故，虽然一开始在队伍的后面，但是没过多久，年抢的干部就带着三老猫跑到了最前面。等他们到达的时候，看到有公安和消防还有救护车都在了。只是在救护车的旁边白花花地盖了一片白布，但是救护车旁边的医生并没有动手救治的意思，放任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张张解开铺着的白布。两个女人应该就是最早来的了，像是婆婆和媳妇，她们每揭开一张白布，都好像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喜，揭开之前一脸凝重，揭开之后，发现不是自己家的孩子而脸色又稍稍平复，直到最后还剩下一张白布，她们已经揭开了一十二张白布，命运并没有眷顾她们，揭开之后是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那叫喊声把夏天湖里此起彼伏的蛤蟆的叫声给盖了过去，湖里的蛤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三老猫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人连滚带爬地从车子上下了来。越来越多后续到来的人也加入到了这一行动之中。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哭喊声愈发浓烈。三老猫是在一排尸体的中间找到狗狗的，因为身材矮小，他被挤在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中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鼻子里不断地往外流白色的泡沫。“我的孩儿。”三老猫把狗狗抱在怀里，让狗狗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在场的很多人都看到，三老猫的脸上湿了一片，鼻涕和泪水都糊在了他的脸上。三老猫是爬到医护人员的脚下的，他拽着医护人员的裤腿，哭着喊道：“大夫行行好，救救孩子吧！救救孩子吧！”医护人员连忙把三老猫给搀扶起来，告诉他，孩子们因为溺水时间过久，都没得救了。医护人员特地在“都”上加重了音调，希望以此来缓解这个不成人样的人的痛苦。但，他们没有想到，这句话倒直接让这个人昏厥了过去。

这次溺水事件，卞庄共损失男性孩童一十三名，是夜，整个卞庄都是呼天抢地哭喊之声。

虽然一下子死了十三个孩子，但是得益于卞庄大队和火神庙镇政府的及时解决，这次事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得到了平息。而得到平息的方法也很简单粗暴，死了孩子的人家，每家补贴丧葬费3000元，孩子立即下葬。卞庄的人很识得实务，小孩子根本用不了什么丧葬费，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直接掩埋掉就可以了，连坟头都不用留。所以，这3000块钱，是白白赚到的，木已成舟，人死不能复生，又有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所以，在发生十三名孩子溺水而亡的第二天，就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了。整个卞庄静悄悄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三老猫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他就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大队里的干部派人来看过几次，喂了一些米汤，了解到没有生命危险之后，也就不再派人来了。三老猫是拄着一根烧火的棍子，一步一步挪到狗狗家的。三老猫站到门口的时候，看到狗狗的父亲和他的后妈正在数着手上的大团结，后妈脸上露出了些许悦色，狗狗的爸爸将一只手放在狗狗后妈的肚子上摩挲，狗狗后妈则直接一把将狗狗爸爸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让他的耳朵仅仅贴着自己的肚皮，似乎在仔细聆听着什么。倒是狗狗的后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不是一直在三老猫那里吗，怎么就出了事了？狗狗的父亲说，都怪三老猫，如果不是他出去偷情，我儿子也不会去湖里跟小孩子一起玩，也不会出这样的事。说完又把头低下来，仔细地聆听狗狗后妈肚子里的动静，一边聆听，一边继续用手摩挲女人的肚皮。女人大体是痒到了，笑了一声，刚怀上，哪会有什么声音，装什么样子。

三老猫看到眼前的一幕，一切都明白了，他没有说话，拄着手里的那根烧火棍慢慢地回到了家中，将家门深深地锁了起来。

只有我看出来，三老猫已经是一个毫无生气的人了。他回到家中的时候，没有做饭，也没有休息，而是没日没夜地扎起了纸人，确切地来说，是纸娃娃，是一十三个纸娃娃。

在三老猫不吃不喝做纸娃娃的期间，只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女仔娘来的时候，我看了看天空，天上是一轮满月。

卞庄的人都说满月的时候，是一家团圆的时候。

女仔娘进到屋子的时候，三老猫正在扎最后一个纸娃娃。

老猫哥，你这又是何苦呢？女仔娘说着，哽咽了。

三老猫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妹子，我不叫三老猫，我有名字。三老猫的眼睛幽幽地亮着。

你看我，他们都叫你三老猫，我倒真是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女仔娘轻轻拭了一下眼角。

回到家，他又打你了？三老猫的余光瞥到了女仔娘脖子上的一道红印，像是柳条鞭笞的，与白色的脖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习惯了。女仔娘说。

顿了一下，女仔的娘又说。

咱俩断了吧。

三老猫没有吱声，而是伸手从裤腰带上解下来了自己的烟锅，他愣愣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洋火。

三老猫划了一根洋火，没有着;又划了一根，还是没有着。三老猫拿出了第三根火柴，没有接着划，三老猫把火柴和烟锅全都丢到了地上，他也跪在了女仔娘的面前。

妹子啊。三老猫嚎啕大哭了起来。

秀儿，俺叫秀儿。

秀儿娘说完，转身就踉踉跄跄地走了。

只剩下三老猫跪在原地嚎啕大哭。

我叫世全啊，世全啊，张世全。三老猫哭着喊着。

但是，秀兒娘似乎已经走远了。

似乎没有人听到，只还有一轮满月在天上。

卞庄死了孩子的十三个人家中，除了狗狗家，其余十二家都在门口收到了世全放的纸娃娃。

狗狗的达达也发现了别人家门口的纸娃娃，看到别人家都有，而自己家却没有，气不过，跑到了世全家。看到世全家门从里面锁着，狗狗达达一脚踹了开。

伴随着“嘭”的踹门声，紧接着是一声恐怖的尖叫。

鬼呀。

据说那天之后，狗狗爸爸因为看到了瞪着眼睛、纸糊的狗狗，而变得疯疯癫癫了。

卞庄的人听到了狗狗达达的尖叫声后，都自发地来到了世全家里。他们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世全的身子早已经凉透了，硬挺硬挺的，面色发黑。他们看到狗狗依偎在世全的怀里，只是这个纸糊的狗狗，已经与人分辨不出来了。他的面容是三老猫用面粉、玉米粉和了鸡蛋清做的，内里又填充了小麦的秸秆，穿了一身活人孩子的衣服，整个纸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真的孩子。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难怪狗狗达达会吓得号叫。

众人还看到地上除了世全和狗狗，还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纸人。只是卞庄的人都觉得那个成年女纸人的面容似曾相识。

世全死后，卞庄有人死了的，再想要定做纸人，要跑十几里路的隔壁镇子，火神庙，很是不方便。而且纸人扎得一点儿也不好，似乎偷工减料了。风稍微一吹，纸人身上就会多几条裂痕，从卞庄送葬的队伍到达卞庄自己的墓地的时候，纸人基本上都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卞庄的人都问这给先人送的是烂的纸人，到了阴间他们拿到的也是烂的吧？有人就说了，等你到了下面的时候就知道了。

所以，不仅是死人，就连卞庄的活人也时常念叨，三老猫死得太早了，不长寿。这一庄子比他年纪大的都还没死，他这个扎纸人的人却先死了。

他们都十分怀念三老猫，怀念他扎的纸人。火神庙这一带，再也没有人比三老猫扎的纸人更好了。

后来，女仔娘有了身子。

有人说，三老猫给自己扎的女纸人，不就是女仔娘的模样。

有人说，人家那是爱情。

又有人说，都是老农村人，啥爱情不爱情！

后来，秀儿娘快要生的时候，独自一人去了一趟坟场，什么也没带，可是到了坟场的时候，她说：世全，我啥都给你带来了。

再后来，我出生在了卞庄。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