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军号退敌军
2021-03-24李凤岐于沿波
李凤岐 于沿波
郑起,1932年1月8日出生,黑龙江省海伦人,1946年入伍,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离休前任39军116师政治部副主任,1983年1月离休。
荣获志愿军“二级战斗英雄”、“朝鲜一级战士”荣誉称号,荣立特等功一次,“全国政协一届三次会议特邀代表”。
“嘀嘀嗒,嘀嘀嗒……”2018年9月19日,一陣嘹亮的军号声,从辽宁省军区鞍山第二干休所幽深的院落里传出,听得人热血沸腾。
我走进院子,只见87岁的志愿军老战士郑起左手叉腰,右手持号,头一仰便是一串清脆的号音。
“被淘汰33年后,军号被重新征召入伍!”说起此事,郑老难掩激动,“新闻我都看了,从10月1日起,我军全面恢复播放作息号,下达日常作息指令。明年8月1日起,全军施行新的司号制度。嘹亮的军号声将再次在军营响起。”
激昂军号永难忘,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些天,郑起在梦中经常被嘹亮的军号声唤醒。现实和历史,一次次冲刷着他的思绪,历史的镜头暴风骤雨般扑面而来。
战火纷飞日,参军当上司号员
“司号员”和“司令员”差一个字,但身后都是千军万马。从未想过,自己大半辈子的军旅生涯,会和一把军号紧紧“纠缠”在一起。“军号就是命令!”郑老激动地说,“从参军那一天起,军号就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郑起3岁时便与爷爷相依为命。13岁那年,爷爷病故,郑起成为了孤儿。1946年3月,一场大雪过后,郑起在瑟瑟寒风中看到村里来了支队伍。他发现,这支队伍不拿百姓的东西,还给百姓担水扫院,一口一个“大爷”“大娘”地叫着,像亲人一样。他找到了部队首长,软磨硬泡跟了3个月,终于如愿成为东北民主联军的一名战士。部队首长觉得他年小体弱,将他分到团部担任卫生员和理发员,郑起却执意要去号兵班。“那时,部队通信手段简单,军号是主要的通信联络工具,也是部队的特殊武器。”郑老回忆说,每到冲锋时,号兵总是第一时间跃出战壕,吹响号角。
部队首长看他态度坚决,批准了他当司号员的申请。当时,每个连有“司号员”,营编有“号目”,师团级单位有“号长”。“号长”是干部,负责培训“号目” 和“司号员”。如今,这些称谓已经鲜为人知。可那时,当个司号员是很令人羡慕的。
“在战斗中,号兵与指挥员、轻重机枪手一样,通常都是敌人的重点狙击目标,牺牲率极高。”在郑起看来,虽然“司号员”与“司令员”差一个字,级别也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但身后都是千军万马。
郑起被分到团部的号队练吹号,接到通知,他的嘴都乐成了瓢。可学吹号并非想象中那样美妙轻松,而是枯燥、单调,甚至痛苦。“为把上百个号谱背得滚瓜烂熟,得天天苦练……”郑起回忆说,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号队长就让他气沉丹田练习“拔音”。
“拔音”也是极乏味的事情,从早到晚都是“哆、咪、嗦”3个音符。开始时,使出吃奶的劲儿,憋得面红耳赤,才能吹响那么一两声。后来虽不那么吃力了,但是气短,高音顶不上去,吹出的东西也不成调调。
“苦练朝夕,就是为了打仗时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遇到什么特殊情况,都能把军号吹响,能准确无误将指挥员的命令传递出去。”郑起严肃地说,战场上一旦吹错,后果不堪设想。
号谱有5个基准音,为了打牢基本功,号兵必须从最低一个音符练起,直到练好了5个基准音,才开始练习代表不同命令的号谱。嘴唇肿了消,消了肿。为了适应不同的作战条件,郑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经常是站在高地迎着大风练号,训练结束小号里都能倒出水来。
时隔数十年,郑老仍清晰地记得每一种号谱的音律,仿佛这些曲调早已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这种铜质的金属之声,是世界上最神奇的语言。”就这样,14岁郑起的军旅生涯从那嘹亮的号音中开始。那时,他未曾想到,他和战友们用这支铜质的武器吹出了撼动山河的信仰号角,吹出了巍巍军魂;他也未曾想到,一把军号伴随自己走完了半辈子军旅路。
义县攻坚战,火线吹响冲锋号
“战争年代就是这样,一切行动以号声为准。”
1948年10月1日,郑起奉命随部队向锦州北面重镇义县进攻,遇到敌人猛烈反击。首长命令郑起吹响冲锋号。枪林弹雨中,他艰难地爬到屋顶昂首劲吹。
“嘀嘀嗒,嘀嘀嗒……”铿锵有力的军号声,穿透隆隆炮声在义县上空响起。一批人倒下了,又一批人冲上去,势不可挡,排山倒海!
突然,一发迫击炮弹呼啸袭来,郑起被冲击波从房顶掀翻倒地。“郑起,快醒醒!”战友将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郑起送到了后方医院。
原来,一块炮弹皮从郑起左耳下部贯穿,所幸没伤到大脑。弹片取出来后,脑神经受到压迫和损害,他时常会感到疼痛难忍。可伤势稍好转,郑起就立即归队,随部队转战南北。
战场上对于敌人而言,我军的号声往往意味着失败和死亡来临;而对于我军而言,一声声军号不仅是胜利的前奏,更是军人熔铸于血液中的血性、纪律和荣誉。
“战争年代,军号发挥着指挥、通信等重要作用,比如起床号、开饭号、集合号、冲锋号、后退号、防空号,此外还有专门用作部队相互联络作战的特殊号谱。”郑老告诉记者,到了战况胶着、敌我双方最疲惫时,甚至是我军面临极其危险处境的关键时刻,雄壮激越的号角总能让人热血沸腾。只要号角声起,革命军人就会英勇无畏冲向敌阵!
“嘹亮的军号,承载着人民军队发展壮大的密码。”郑老激动地说,从1927年建军开始,军号就与人民军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历史最终证明,司号制度背后体现的是一支军队的正规秩序和严明纪律。这最终使人民军队在短短几十年里,成长为一支不畏任何强敌的力量。
战场上,军号能够下达命令、振奋士气,同时也能震慑、迷惑敌人,被称作“听得见的密码”。当年,“一把军号吓退敌人一个营”的传奇故事,就曾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广为流传,而当时吹响军号的就是战斗英雄郑起!
那是1951年新年前夕,志愿军在朝鲜东起东海岸,西至临津江200多公里的战线上,突破了敌人的38度线防线。就在志愿军某部向汉城突进时,联合国军命令曾经参加过诺曼底登陆战役、英军精锐部队第29旅的皇家来复枪团占据釜谷里一线有利地形,企图迟滞我军行动,掩护其主力向南逃窜。釜谷里是个距离南朝鲜首都汉城仅30公里的小镇,是通往汉城公路上的一个重要的三岔口,对于英军来说,这个高地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因此,英军的炮火极其猛烈,高地上一尺多厚的积雪立即变成发烫的泥水。担负阻击南逃之敌任务的志愿军347团钢铁7连,由于在英军的轰炸下,已经没有办法修筑工事和掩体,七连的战士们就在泥水中抗击着英军士兵的一次次的进攻。经过一天的激战,打退了敌人无数次的进攻,但伤亡也十分严重。很快,指导员张鼎先牺牲,接着,排长们也全部牺牲。当敌人再次进攻时,连长厉凤堂身负重伤,被通信员强行背离战场。临行前,他吃力地把压在身下的手枪掏出来给司号员郑起,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郑起明白连长的眼神,如今,阵地上已没有干部了,连长像似在对他说:去指挥战斗!郑起对奄奄一息的连长说:放心,阵地由我负责,坚决守住!
当郑起望着通信员背着连长下去,忽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现在全连只剩下17个人了,我一个司号员指挥得了这场战斗吗?但当他一想起7连,是支由中国工农红军发展至今的连队,想起连队那些辉煌的历史时,便感到信心倍增。现在是考验7连战士,关系到7连命运的时刻了,不能再犹豫了。郑起对战友们说:“大家听我指挥,我们是全军闻名的钢铁英雄连,剩一个人也要打到底!”19岁的司号员郑起主动担起了指挥责任。
哪怕只剩下一个共产党员,也必须坚守!
“司号员,我们听你的,你指到哪我们打到哪!”大家纷纷说道。“大家好好打,也要留神,明天就进汉城了!”郑起说。他把全连的6名共产党员召集到一个工事里,说:“我们的伤亡很大,能坚持战斗的人不断减少,而且与团主力的联系中断了。我们面临的困难非常严重,但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们要像连长、指导员还有牺牲的英雄们那样坚守阵地,哪怕只剩下一个共产党员,也必须坚守!”……
他重新布置了兵力,把现有的人编成3个战斗小组,并由剩下的6名共产党员分任正副组长,分成三角形把守,自己在前面负责整个阵地的指挥。这时,敌人的迫击炮向这个高地猛烈地轰击,并连续发起了进攻,都被高地上的勇士们打退了。
激战中,轻机枪手李家福的枪管被打坏了,接着有战士喊道:没有子弹了!郑起向堑壕周围扫了一眼,发现防御阵地前沿有许多敌人的尸体,心里暗自高兴起来:从敌人身上取子弹。他正琢磨着怎么通过敌人的封锁取到子弹时,李家福已熟练地把打坏的两挺机枪拼成一挺,举起来说:“司号员,你看,这不又是一挺好机枪吗?”
郑起把到敌人尸体中间去取子弹的想法告诉了李家福,让他掩护,然后爬出堑壕,迅速地向前奔跑。他的出现,惹来敌人机枪的好一阵扫射。他赶紧蹲到就近的一个炮弹坑里,机灵地截断一根树枝挑起了自己的军帽。军帽一露出弹坑,敌人一阵密集的机枪射击,把帽子打得左右摇晃。他趁机一跃而起,从一具一具敌人尸体上搜集弹药,一下子抱回10条子弹袋和一大堆手榴弹。不一会儿,敌人又发动进攻了,炮击延续了半个小时,漫天的烟雾、尘土,小山上什么也看不清,又有4名战友牺牲了。
到了黄昏,阵地上只有7个人,大家又渴又饿,弹药再一次严重短缺。郑起鼓励大家说,现在是战斗的关键时刻,我们已坚守了一整天,绝不能在最后的一刻让阵地丢失。就是拼刺刀,也要把敌人拼下去!郑起把干粮袋中的最后一点干粮给大家分了,然后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英军发起了最后一次进攻,6辆坦克参加了向高地上的冲击,而步兵人数是前面数次进攻的几倍。等到已经能把英国人的钢盔看得很清楚了的时候,郑起发出了开火的命令。阵地上仅剩的七名中国士兵几乎是同时站起来开枪了,并扔出手榴弹。郑起一边打一边喊:阵地是同志们用血换来的!不能让敌人夺去!
我就是牺牲,也要让首长和战友们再听一听我的号声!
敌人离前沿越来越近了,战士们的子弹全部打光,轻重机枪都不响了。英军士兵已经拥上阵地,所有的中国士兵都端起了刺刀,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这时的郑起,多么希望能找到一件迎敌的武器呀。他的手摸到自己心爱的军号。他心想:我就是牺牲,也要让首长和战友们再听一听我的号声。
嘀嘀哒嘀嘀嘀……郑起跑向阵地上最高的地方,站在那里,举起了自己的小钢号。站在被打塌了的堑壕上,挺起胸膛,忍着伤口疼痛,用尽力气,吹起了冲锋号。嘹亮的号声在釜谷里上空震荡。就在这时,稀奇的事情出现了,眼看就要到达山顶的敌人,一听到这震撼人心的军号声,疑惑了一下,突然停止了射击,急忙掉转过头没命似的往山下跑。
在347團指挥所一直紧张地观察这个高地动向的人也迷惑不解,这军号声是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郑起一遍一遍地吹,吹得嘴唇出血,一直把敌人吹到公路上。郑起站在山上一看,公路上已经起了大火,英军的汽车在347团主力的打击下开始燃烧,只有一辆空车突出了火网,一大群英国鬼子在后面狂叫着追赶……郑起知道他们跑不掉了。
当团长李刚和政治委员任奇智登上阵地时,看见的是7个衣衫被刮成碎片、满脸烟尘遍体鳞伤的士兵。谁在这里指挥战斗?司号员郑起!郑起立正敬礼。团长政委大恸,和7个士兵热泪交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皇家奥斯特来复枪团被击溃,两个连被全歼。
敬毛主席一杯酒
釜谷里的战斗结束一年以后,郑起应邀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在北京参观了几天之后,9月30日,郑起接到了一个红色请柬,上面写着:谨请光临--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泽东。在中南海的怀仁堂。毛泽东宴请200多名各界来宾。
毛泽东主席所坐的桌子是一百号,郑起坐的桌子是六十六号,由于排列的原因,郑起和毛泽东主席仅仅相隔一张桌子。
19岁的郑起,出生于一个苦命人家,两岁时父亲去世,三岁时母亲改嫁。他要过饭,放过猪,要不是参了军,他根本不知道人吃饱饭是什么滋味。
郑起端着一杯酒,走向毛泽东主席。他说:“敬毛主席一杯酒。”毛泽东主席问:“是志愿军的代表?”郑起说:“是,从前线来。”毛泽东主席放下酒杯,拉起了这个年轻士兵的手。
郑起回到朝鲜的战壕后,对他的战友们说,毛主席的手热热的,又厚又软。